謝治菊,盧欣欣
(貴州民族大學人文科技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羅爾斯“差別原則”中的不平等意蘊及其當代啟示
謝治菊,盧欣欣
(貴州民族大學人文科技學院,貴州貴陽550025)
差別原則是理解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核心與關(guān)鍵,是羅爾斯對弱勢群體公共關(guān)懷的典型寫照,也是現(xiàn)代福利國家應提供更高社會福利的學理上的依據(jù)。這一原則要求,財富和收入的不平等分配必須有利于最不利者的利益。但是,差別原則以承認社會結(jié)構(gòu)的等級性為前提,忽視個人責任與個人選擇,弱化個人基本“善”對分配的影響,并將天賦看作公共資產(chǎn)作為達成差別原則的必要環(huán)節(jié),這會引發(fā)新的不平等。因此,差別原則在關(guān)注社會平等的同時也會引發(fā)新的不平等,這對當代中國的啟示意義是雙重的。
差別原則;平等;自然稟賦;不平等
羅爾斯的《正義論》是當今最重要的正義理論著作,是正義研究的轉(zhuǎn)折點,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開啟了正義探討的新時代。因為《正義論》出版后,貶之、伐之、贊之、捧之的優(yōu)秀作品亦不少,試圖破解甚至超越該理論困境的學者也不計其數(shù),羅爾斯本人也對此進行了一些辯駁與補充,由此形成了羅爾斯完整的正義理論體系,產(chǎn)生了新自由主義和社群主義兩大正義流派。兩大流派內(nèi)部以及兩大流派之間的口誅筆伐為全世界關(guān)注正義的人們提供了最具沖擊力的精神大餐。而羅爾斯正義理論最大的貢獻就是差別原則,由此引發(fā)的共鳴、爭議或反對也較多,因此,差別原則是理解羅爾斯正義理論的核心與關(guān)鍵。
眾所周知,雖然羅爾斯強調(diào)自由對平等的優(yōu)先性,強調(diào)正當對善的優(yōu)先性,但是,誰也不能否認,羅爾斯的正義理論是一種“平等的正義觀”,而這種“平等正義”最主要的實現(xiàn)途徑就是通過“差別原則”。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共有三種表述,雖然每種表述的意思相似,但哪怕細微的改變,也都反映出羅爾斯平等思想的變化軌跡。
羅爾斯認識到,社會存在很多事實上的不平等,要想消除這些不平等而達成平均主義式的平等,幾乎是不可能的。既然無論從形式還是實質(zhì)來看,社會的不平等都會存在,那么,要允許什么樣的不平等分配才能既解決窮人與富人的差距問題又能讓所有的人都同意呢?羅爾斯做出了以下表述:“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應該這樣來安排,使他們被合理地期望適合于每一個人的利益,同時,依序于地位和職務向所有人開放?!盵1]這就是羅爾斯提出的差別原則雛形,其中有兩句含糊的話,即“每一個人的利益”和“向所有人開放。”“每個人的利益”意味著只要你是國家的公民,只要你擁有的是合理的受益期望,制度安排的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分配就能讓你從中受益。至于受益的程度、大小、方式和標準,則是模糊的。最關(guān)鍵的是,“每一個人的利益”到底該怎么確定?“向所有人開放”的問題在于如果人們都有能力(包括天賦、家庭出身或偶然性因素)去獲取這個職位,那么這種開放保證了每個人獲取職位和地位的機會平等,這是正義的。但是,如果人們的出身比較卑微、稟賦也較差,甚至可能是殘障,那么即使機會向他開放了,由于能力的限制他也不能平等地達到這個職位。另外,在差別原則的第一次表述中,羅爾斯還忽視了一個問題,即“要向大家分配什么?”為此,他對差別原則進行了第二次表述:“所有的社會價值——自由和機會、收入和財富、自尊的社會基礎——都要平等的分配,除非對其中任何一種價值或所有價值的不平等分配合乎每個人的利益。”[1]8這里又再次提出了“每個人的利益”,那么,要怎樣分配才能使不平等有利于每個人呢?羅爾斯首先提出了這種不平等的分配要滿足效率原則,效率原則的意思是對基本善的分配能達到帕累托最優(yōu),即“對于社會結(jié)構(gòu)中某種權(quán)利和義務的安排來說,只要不可能把規(guī)范變得、把權(quán)利義務方案重訂得能夠提高某些代表人(至少是一個人)的期望而不降低另一些代表人(至少是一個人)的期望,這種安排就是有效率的。”[1]54-55然而,由于資源的分配總是受到自然的和社會偶然因素的強烈影響,因此,僅僅是效率原則本身還不能成為一種正義觀。為此,羅爾斯提出了三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稱為自然的自由體系。在這一體系中,前途是向有才能的人開放的,各種地位和職業(yè)是向所有有能力和愿意去努力爭取他們的人開放的,那些沒有能力或主觀上沒有意愿達成某種地位的人,就被排除在了這一體系之外。這種按照市場經(jīng)濟自由競爭原則進行的分配滿足了效率的要求,類似于我國曾經(jīng)有過的“按勞分配”,排除了沒有抱負、主觀愿意懶惰的人在社會上的應得,這有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對于羅爾斯一直憂心的那部分人——出身卑微、稟賦較差、能力較弱、身體不健康等,這種分配則是不公平的。為了解決這一問題,羅爾斯提出了第二種解釋——自由主義的解釋。這種解釋試圖通過下面的辦法來改正這一缺陷:“在前途對才能開放的主張之外,再加上機會的公平平等原則的進一步限定。也就是說,各種地位不僅要在一種形式的意義上開放,而且應使所有人都有一公平的機會到達他們?!盵1]56然而,“平等達到的機會”在這里還是不明確。于是羅爾斯繼續(xù)指出,這是指那些有著類似才干的人也應當有相似的生活機會,有類似的前景,有類似的手段和資源去達成他們所欲望的各種職務和地位,而不管他們在社會中的最初地位是什么,不管他們生來就屬于什么樣的收入階層,是貧窮還是富裕。[2]具體地說,“在社會的所有部分,對每個具有相似動機和稟賦的人來說,都應當有大致平等的教育和成就前景。那些具有同樣能力和志向的人的愿望,不應當受到他們的社會出身的影響?!盵1]56-57經(jīng)過這樣的修正后,具有類似才能的人再也不因其社會出身而得不到平等的機會。然而,這種解釋雖然看起來是完美的,但還是允許財富和收入的分配受能力和天賦的自然分布決定。而且,公平機會的原則在這里也不能完全實現(xiàn),因為人們的分配還受到他所處的家庭、階級和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所以,羅爾斯自己也意識到,自然的自由制度和自由主義的平等都不能解決自然天賦和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不平等。因為在自然的自由制度下,人們認為沒有必要限制自然天賦和社會環(huán)境給社會帶來的影響,因而造成不平等的兩種因素都會發(fā)生作用;而自由主義的平等思想雖然主張排除社會因素引起的不平等,但是承認自然天賦引發(fā)的不平等的合理性,因而也是不能緩解社會的不平等問題的。而羅爾斯的目的是要解決自然天賦和社會環(huán)境引發(fā)的不平等,因此他不得不轉(zhuǎn)向民主的平等觀念。民主的解釋是通過結(jié)合機會公平平等的原則與差別原則來進行的。打個比方,假設在一個產(chǎn)權(quán)民主的社會里,官二代、富二代在很大程度上會比窮二代有更好的前景,這一點,恐怕絕大多數(shù)人都是同意的。即使消除所有影響社會正義的因素,情況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么,怎么做才能為這種生活前景的最初不平等辯護呢?羅爾斯認為,只能根據(jù)差別原則。這一原則表明,只有在這種期望的差別有利于那些處于較差狀況的群體時(如窮二代)才是可以辯護的。那么什么是差別原則呢?羅爾斯第三次做了表述:“社會的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應該這樣安排,使他們既適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期望利益又依系于在機會公平平等的條件下職務和地位向所有人開放?!盵1]65差別原則將最大程度地改善處境最差者的利益放在首位,其目的是要在超越效率原則“對所有人都有利”的含糊的觀點上,挑選出一種較不利的階層,以這一階層的利益為標準來確定分配。那么,為什么最不利階層的利益得到滿足時社會中的每個人都會受益呢?羅爾斯認為,前提條件是社會各階層之間存在“鏈式聯(lián)系”和“緊密嚙合”。假設社會存在最有利者、居中者、最不利者三個階層,“鏈式聯(lián)系”意味著“如果最有利者的更高期望提高了最不利者的期望,那么它也會提高中間階層的期望。但是,如果最有利者的更高期望提高了中間階層的期望,那么鏈式連接并不意味著它也能提高最不利者的期望?!盵3]在此情境下,“緊密嚙合”就顯得尤為重要。“緊密嚙合”意味著社會各階層期望的降低或提高之間存在正相關(guān)關(guān)系,即任何一個階層期望的提高都會引起其他階層期望的相應提高。按此邏輯,最不利階層利益的增加自然會引起中間基層和最有利階層利益的改善??梢姡顒e原則并不僅僅強調(diào)使最不利者獲利,而是認為,處于社會不同層次地位的都因最不利者的期望提高而獲益。
當然,如果上述假設不成立,那么“辭典式的差別原則”就根本不起作用。為此,為證明差別原則是平等原則、是合理的,羅爾斯又打起了自然天賦的主意。他把自然天賦的分配當成一種公共資產(chǎn),可以共享由天賦分布的互補性帶來的較大社會與經(jīng)濟利益,以此否定在天賦的分配中我們是應得的。他說:“差別原則表達了一種協(xié)議,這種協(xié)議將自然天賦的分配看作一種公共資產(chǎn),并共享這種分配所產(chǎn)生的利益,而無論他的結(jié)果是什么。”[4]由于自然天賦的分配具有較強的任意性和隨意性,因此這種偶然性的分配被羅爾斯認為是“運氣”。既然天賦的分配靠的是“運氣”,那么,將這種“運氣”以及由此帶來的收益看作個人資產(chǎn)在道德上就是不應得的?!叭藗冋娴恼J為他們比其他人生來便有天分這是應得的?他們真的認為自己生為男子而非女子或相反這是應得的?他們真的以為自己生于一個富裕家庭而非一個貧困家庭這是應得的?不?!盵4]120可見,如果將自然天賦的分配看作公共資產(chǎn),那么我們可以以此來為社會謀利,增進公共利益,增加全社會的功利。這樣,人們也不必去計較不平等分配是否首先偏向最不利者了。那么,為什么人們會同意將自然天賦的分配當作公共資產(chǎn)呢?羅爾斯又提出了原初狀態(tài)的假設。在原初狀態(tài)中,大家都處在無知之幕的背后,自然資源處于中等程度的匱乏,人們對彼此的利益是相互冷漠、毫無嫉妒之心的,無人知道他在社會中的地位、階層出身,不知道他的價值取向和氣質(zhì)性格,也不知道他所處的特定社會和所屬的時代。他們只知道自己處于一個正義的環(huán)境和所有人類社會的一般事實。[2]132-139在這種無知之幕中,自由和平等的公民代表會同意把天賦的分配當成共同資產(chǎn),也就會一致同意差別原則。因為在原初狀態(tài)中,誰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不利者。為了規(guī)避“如果自己是最不利者”的風險,大家都愿意以最不利者的利益為出發(fā)點來制定分配方案。這樣一來,哪怕回到現(xiàn)實社會,至少也不會吃虧。
可見,為了證明差別原則是民主平等的最好形式,為了證明差別原則的正當性和合理性,羅爾斯可謂煞費苦心、嘔心瀝血,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假設,使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不得不佩服作者縝密的推理能力和嚴密的邏輯技巧。但是,也正因為假設的增多,讓我們越來越感覺到羅爾斯在應付各種批判上的吃力和慌亂,也讓我們意識到只要擊中了他論證鏈條上的一個節(jié)點,差別原則構(gòu)建的摩天大樓也許就會轟然倒塌。顯然,是否能體現(xiàn)真正的平等是羅爾斯論證鏈條上最致命的一環(huán)。
毫無疑問,差別原則是羅爾斯思想的核心。但是,這一原則提出后,卻遭到左翼的、右翼的、國內(nèi)的、國際的、新自由主義學派內(nèi)部的、外部的大量批判,這些批判主要集中在“差別原則是否能帶來真正的平等”的問題上。大多數(shù)人堅持認為,差別原則是一種民主的平等,體現(xiàn)了弱勢群體情懷,是真正的平等。然而,也有少數(shù)人詬病,差別原則不能帶來真正的平等,其理由至少有如下三個方面。
亞歷克斯·卡利尼克斯指出,羅爾斯比較贊同康德的觀點,為此他提出了平等的自由原則和差別原則。但是,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不僅強調(diào)不平等現(xiàn)象只有給最無優(yōu)勢的人帶來利益時才是合理的,而且將個人所固有的不可讓渡的天賦所帶來的利益也扔進了熔爐,這又與康德視人為目的的觀點有出入。在諾奇克看來,康德視個人為目的的原則是允許個人享有他們的天賦以及發(fā)揮他們的天賦所帶來的一切的。雖然羅爾斯提出了差別原則,但是他仍然認為當平等的自由和公正原則相沖突時,后者要服從于前者。這一具有傳統(tǒng)自由主義思想的觀點對巴里巴爾的“平等命題”里的歷史性觀點提出了挑戰(zhàn)。這一歷史性觀點認為:“對自由的抨擊是伴隨以增長的不平等現(xiàn)象,而對增長的不平等現(xiàn)象的抨擊則伴隨以自由的增長。特權(quán)階層以限制個人自由來捍衛(wèi)他們的地位,而這些限制又反過來成為新的特權(quán)產(chǎn)生的基礎?!盵5]實際上,羅爾斯承認自由和平等之間的關(guān)系要比公正的第一原則和第二原則之前的詞序上的優(yōu)先復雜得多。但無論如何,一種合理的憲法結(jié)構(gòu)必須保證無論人們的經(jīng)濟和社會階層如何,天資與動機相似的人都應當擁有基本上相同的獲得政治權(quán)力的機會。但在實際存在的自由民主國家里,法律體系基本是容許與政治平等規(guī)定不相容的在財產(chǎn)和財富分配方面存在的差異。這種差異在羅爾斯看來也有一定的合理性。按照羅爾斯的觀點,應當給天賦高的人額外的報酬,因為這么做會鼓勵他們創(chuàng)造更多的效益并且進而為無優(yōu)勢的人帶來實惠。但是,G.A.科恩卻不這么認為。他認為給富人更多的激勵類似于敲詐。到底給富人多大的激勵是合理的?富人受到激勵后如果不眷顧窮人怎么辦?而且,不平等可以在一種設定限定之內(nèi)對窮人有益,但這種限定不是由不平等的觀念引起的,而是由預先設定的不平等的社會結(jié)構(gòu)引起的,也即差別原則是承認不平等的社會結(jié)構(gòu)為前提的,那么,這種有利于最不利者的不平等是否能在根本上彌補最不利者的不利地位呢?這還值得進一步的商榷。
一般來說,造成人們之間不平等的原因有三種:一是自然因素,即人們的自然天賦;二是社會因素,包括人們的出身、種族、教育、家庭、制度歧視、機會等;三是個人后天的主觀愿望和努力。羅爾斯的差別原則在于解決第一和第二種原因引發(fā)的差等(不平等),即解決人們在自由和權(quán)利、機會和權(quán)力、收入和財富三組“善”方面的不平等,但對第三種原因造成的不平等沒有提及,這給批判者留下了口實。假如,我們面對一個主觀上不努力、不上進或思想上懶惰的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是否會帶來新的不平等呢?其實,差別原則對由選擇因素和非選擇因素所造成的不平等并沒有加以區(qū)分,其結(jié)果可能是差別原則會補償一些由個人選擇不當所造成的不平等。也就是說,差別原則讓人們?yōu)楸静粦摮袚熑蔚臍堈蠁栴}承擔責任,讓人們?yōu)楸緫摮袚熑蔚陌嘿F嗜好問題不承擔責任。[6]另外,如果我們面對一個“視金錢為糞土”且有更高志趣雅好的人,羅爾斯的差別原則是否會給別人帶來負擔呢?這些都是大家詬病的主要點。我們知道,不平等有很多原因,主觀的、客觀的、先天的、后天的、偶然的、必然的、人為的、制度的……通讀全書,羅爾斯差別原則要縮小或消除的不平等應該是由客觀原因如先天稟賦的差異、家庭出身、社會制度、社會階層、社會環(huán)境等引起的不平等,而不包括主觀原因如個人的思想觀念、抱負、努力程度等引起的不平等??上Я_爾斯本人沒有清楚地提出這一點,以致差別原則的說服力受到影響。另外,尼爾森認為,雖然羅爾斯試圖減少不平等,但還是允許社會與經(jīng)濟不平等的存在,并把它視為正義的,這是不可取的。原因之一是收入和財富傾向弱勢群體的不平等分配不一定能使他們的處境獲得改善,反而可能會傷害他們的自尊。因為自尊并不是靠獲得更多的物品就可以改善的。原因之二是財富較多的人往往擁有較多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權(quán)力,這些權(quán)力足以保證他們對社會的控制,而處于不利地位的人如果僅僅在收入和財富上有些許的增加,也改變不了他們被支配的命運。為此,尼爾森指出,差別原則對“不公平只是有量的改變,但本質(zhì)上還是不公平。奴隸還是奴隸,不過是提高了地位的奴隸”[7]。原因之三是平等的價值是因人而異的,羅爾斯把收入和財富的平等強加于那些不需要這方面平等的人只會增加新的不平等。例如,自由是平等的,自由的價值卻是不平等的。對許多人而言,擁有自由的權(quán)利是平等的,但對擁有什么樣的自由才是平等的,就不能一概而論了。對于一個囚犯,他的自由行動權(quán)可能是最有價值的,因而當你給予他自由的言論權(quán)時,他會認為這樣的權(quán)利沒有多大的意義。相反,對于一群渴望獲得話語權(quán)的弱勢群體而言,自由的選舉權(quán)和被選舉權(quán)卻極端重要??梢姡瑢τ谧杂傻膬r值,要受到擁有者的期望值、擁有者所處的環(huán)境和自由實際發(fā)揮作用的影響。平等也一樣,人們需要哪些領(lǐng)域和哪種程度的平等、需要什么樣的平等也不能一概而論。從這個角度來說,羅爾斯的平等觀要么允許不平等,要么強加平等,這反而會引發(fā)新的不平等。
確定社會處境最不利者是差別原則的關(guān)鍵和核心,而確定最不利者的主要依據(jù)是社會基本“善”的占有情況。然而差別原則對社會基本“善”的分配不利于真正平等的實現(xiàn)。當代西方學者提出,基本善有兩個方面:一是社會基本善如財富、收入,二是自然基本善如健康、肢體完整。而那些在自然基本善方面存在不足的人哪怕?lián)碛信c其他人相同的社會基本善,也仍然會在社會中處于不利的地位。為此,阿馬蒂亞·森在《論經(jīng)濟不平等:不平等之再考察》一書中指出:“在社會生活中,有著不同社會處境的人對于社會基本善的量的需求是不同的,所以依據(jù)基本善來判斷利弊將導致一種道德上的部分盲目性,這也使得我們不合理地以某種一律性的標準來看待人群中需要更大量的物品來滿足自身需要的人?!盵8]阿馬蒂亞·森認為,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主要來自于人的能力而不是財富和收入,羅爾斯給弱勢群體更多的財富和收入也只能改變其一時的狀態(tài),但如果不提升其達到平等機會的能力,“福利的平等和福利的機會平等在一個跛者面前都是失靈的”[8]15-17。為此,阿馬蒂亞·森指出,盡管羅爾斯本人并沒有以這種方式提出自己的理論,但是他的觀點確實是對福利主義的一個根本批評和反對。根據(jù)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不一定要優(yōu)先考慮那些最不幸福的人,而應該優(yōu)先考慮那些境況最差的人。而按照羅爾斯的推斷方式,境況最差指具有最低的“基本善”指標值。基本善是幫助我們改善生活狀況的多用途工具,包括“權(quán)利、自由和機會,收入、財富和自尊的生活基礎”。羅爾斯認為,應該從個人所享有的用來實現(xiàn)其各自目標的機會這個方面來看待個人利益。如果一個人盡管擁有比其他人更多或同樣多的善,但是他自己并不幸福(或許與自己的偏好有關(guān)),羅爾斯認為這并不包含不公平,因為一個人應該為自己的偏好負責。但是,森卻認為,如果我們的目標集中于個人實現(xiàn)其目標的實際機會,那么我們不僅要考慮他擁有的基本善,而且要考慮擁有基本善的個人特征——這些特征對于將基本善轉(zhuǎn)化為個人改善其基本生活狀況的能力來說至關(guān)重要。例如,一個擁有更多基本善的殘疾人、老年人、病人,他們實現(xiàn)其目標的機會要少于那些只擁有較少基本善的正常人、年輕人和健康的人。[9]因此,差別原則沒有彌補人們由自然劣勢所帶來的不平等,這是有違道德常識的。[6]確實,差別原則雖然關(guān)注先天殘疾者,但由于羅爾斯是以社會基本善而不是個人基本善為指標來界定處境最不利者,這就容易使個人基本善不利而社會基本善有利的人如有錢的殘疾人得不到補償。[10]也就是說,有錢的殘疾者由于擁有一定的社會基本善而不能得到殘疾人應有的福利和照顧,這是不公平的。因為一個殘疾人雖然有錢,但他是殘疾的,他就應該享有殘疾人所具有的福利和權(quán)利。至于他是否要接受這些福利和權(quán)利,他接受后是否要回饋社會,這取決于他個人的意愿,社會制度是不能把他享有的殘疾人權(quán)利和他是否接受殘疾人權(quán)利混為一談,否則,就侵犯了殘疾人平等地擁有權(quán)利??梢?,阿馬蒂亞·森從能力貧困的視角批評了羅爾斯的差別原則的不可達性和對弱勢群體補償?shù)氖ъ`性。正如金里卡在評價阿馬蒂亞·森的批評時所指出:“差別原則本來旨在緩和人們的自然資質(zhì)對他們的影響,但在尋找標準以確定最不利者的地位時,羅爾斯沒有把自然的基本善納入考慮,因此對于那些遭受本不應得的自然劣勢的人而言,他們實際上沒有得到任何補償?!盵11]仔細想來,差別原則只考慮提升弱勢群體的社會基本善而沒考慮到他們的自然基本善,也沒有考慮到弱勢群體對社會基本善的期望與一般群體的差異,以及弱勢群體對社會基本善的轉(zhuǎn)化能力,這確實值得進一步探討。
如此看來,羅爾斯的正義思想與亞里士多德有相似之處,只不過亞里士多德公開承認分配必須按等級進行,而羅爾斯卻用了一塊遮羞布“作為公平的正義”來回避社會的不平等問題。但是,一旦他把社會公平正義的達成寄托在分配的手段上,無疑就是承認社會不公平的合法性。也就是說,羅爾斯的差別原則主要考慮減少社會不平等的程度與數(shù)量,但并沒有從質(zhì)的方面即消除社會不平等的角度去看待社會不平等問題。在社會不平等難以根除的情況下,減少不平等的數(shù)量固然可取。但是,無論哪個國家,無論哪個時代,不平等數(shù)量的減少都不是真正的平等,只有消除社會的等級差別以及附屬其上的階級特權(quán),不平等才能徹底根除。為此,阿馬蒂亞·森也指出,新自由主義平等理論如羅爾斯的民主平等觀、諾奇克的權(quán)利平等觀以及德沃金的資源平等觀,雖然都預設了平等理念,但由于忽視了人際間的差異性和人們轉(zhuǎn)化平等權(quán)利的能力,并不是真正的平等觀。而在這些平等觀念的背后,都無一例外的存在一定程度的承認社會不平等合法性的痕跡,只是痕跡的輕重程度不同而已,認清這一點,“差別原則”的平等意蘊就大打折扣。
由于社會和經(jīng)濟的不平等是當今社會一個積習難改的特點。為此,幾乎從羅爾斯的《正義論》問世以來,差別原則為判斷是否可以容忍不平等的分配提供了一把尺度,即不平等僅僅在對窮人有利的情況下才被允許。由此圍繞平等主義的公正所展開的爭議就色彩斑斕。無論是G.A.科恩平等地擁有優(yōu)勢的觀念,還是阿馬蒂亞·森能力天賦平等的觀點,還是德沃金的資源平等理論都暗示了一點,即我們都尋求對此平等地分享的東西就是個人最大范圍地介入活動和狀態(tài)的能力,因為他們有理由珍視這些活動與狀態(tài)。顯然,與沃爾澤的復合平等理論一樣,羅爾斯提出差別原則的初衷是為了縮小或減少社會的不平等。只不過他們的方法不同:羅爾斯是通過社會分配有利于最小受惠者的最大利益的方法來縮小社會不平等,而沃爾澤則通過減少不平等的累加或轉(zhuǎn)換來減少社會不平等的程度。然而,羅爾斯和沃爾澤的平等理論都以承認社會不平等的存在為前提,從這一點來說,他們都有為資產(chǎn)階級價值觀辯護的嫌疑。不同的是,羅爾斯用“補償原則”來進一步說明差別原則的平等傾向,基本上實現(xiàn)了補償?shù)囊鈭D。說得通俗一點,差別原則并不是通過“劫富濟貧”的方式來分配社會“善”,而是通過做大蛋糕的方式使弱勢群體和優(yōu)勢群體的收益都得到增加。但是,羅爾斯指出,在運用差別原則時要區(qū)分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是最少獲益的那些人的期望的確最大限度地增加了,以致不管更有利者的期望處于什么狀況都不會對較不利者的處境產(chǎn)生影響。如果方案的安排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這就是一個完全正義的方案。第二種情況是所有那些更有利者的期望提高了更不利者的福利,然而這種提高并不是最大的,即“如果更有利者的期望降低了,那么最不利者的前景也會隨之降低。如果更有利者的期望提高了,那么最不利者的前景也會隨之提高?!盵12]羅爾斯認為,雖然這種安排不是最理想的,但它也是完全正義的。
顯然,羅爾斯的正義范疇有亞里士多德分配正義的痕跡。因為羅爾斯將其所提出的差別原則的內(nèi)容限定在個體之間自然資質(zhì)的差異上,但實際上卻隱含著對人的社會差異的承認,盡管他本人的愿望并不是如此。他本人的愿望是將公平原則與差別原則結(jié)合起來,力圖消除社會中因自然客觀原因引發(fā)的差異,即通過公平的制度安排來縮小人們之間的自然差異,以及由此帶來的社會差距。但羅爾斯所謂的制度安排是通過財富和機會向弱勢群體傾斜的不平等分配來提供公平與正義,這就與分配的“差異”屬性相矛盾了。[13]一般認為,分配不能按平均主義路線進行,分配的標準要么是功績、貢獻、能力,要么是家庭出生,但不管按哪種標準分配,分配的結(jié)果肯定是有差異的。既然分配的結(jié)果本身是有差異的,那么如何能夠通過制度權(quán)威和個體的先天差異來消除結(jié)果的差異呢?這顯然是羅爾斯正義論的悖論。[13]這種悖論決定了“差別原則”對當代中國的啟示及意義是雙重的。
一方面,“差別原則”對維護當代中國弱勢群體的經(jīng)濟利益和政治權(quán)利有重要的推動。我們知道,經(jīng)過改革開放30多年的發(fā)展,中國經(jīng)濟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繁榮,社會物質(zhì)財富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但與此同時,機會與風險、利益與負擔、權(quán)力與責任等往往成為了相互制約的分配物品,人們按不同標準、不同途徑、不同比例、不同方式分配這些物品的過程中,社會公平的問題逐漸凸顯,這一問題在21世紀的中國更為突出。因為在今天的中國,我們不僅要憂慮效率與公平、民主與集權(quán)等問題,還要試圖解決財富分配、教育、醫(yī)療、住房、公共衛(wèi)生、社會保障等領(lǐng)域中的不公正。在此背景下,“差別原則”對消除社會不公正以及減少弱勢群體的社會不公正感有重要的幫助。另一方面,中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中的貧富差距問題也急需解決。在此情況下,如果僅僅按照“差別原則”而非根本性的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來縮小貧富差距、化解社會矛盾,只會起到隔靴搔癢的作用,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為“差別原則”認為,對弱勢群體的差別對待與其說是優(yōu)勢群體或國家對弱勢群體“應得而未得”那部分利益的補償,還不如說是國家或優(yōu)勢群體“應給”弱勢群體的一種公共關(guān)懷?!皯o”而不是“應得”意味著對弱勢群體關(guān)懷的理由不是因為他們?yōu)樯鐣龀隽素暙I而是因為優(yōu)勢群體對他們因憐憫和同情而給予的恩賜。這種說法是荒謬的。弱勢群體是與社會休戚與共的生命體,他們干著最臟的活、拿著最低的工資、住著最廉價的房子、啃著最便宜的面包、過著最粗糙的生活、享受最少的福利,他們?yōu)樯鐣龀隽酥匾呢暙I。對于這樣的一群人,他們享有的福利和權(quán)利難道不是自己“應得”的嗎?也就是說,弱勢群體享有的權(quán)利和利益其實是他們“應得”的而不是優(yōu)勢群體“應給”的。可見,“差別原則”對消除社會不平等的影響是雙重的,既有積極的一面也有消極的一面。因此,回到現(xiàn)實社會,當我們抱怨醫(yī)療、住房、教育、衛(wèi)生、工資報酬、福利待遇等分配領(lǐng)域存在的不公平時,當我們怨恨特權(quán)階層及其擁有的機會、財富和收入大大高于我們時,我們就應在堅持社會主義基本原則的基礎上關(guān)懷弱勢利益,主張社會互助,倡導權(quán)利共享,進行合作治理,維護社會平等,實現(xiàn)共同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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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馮立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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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7-5674(2014)06-0115-06
10.3969/j.issn.1007-5674.2014.06.023
2014-09-16
國家社科基金教育學青年項目(編號:CMA130203);教育部新世紀優(yōu)秀人才支持計劃(編號:NCET-13-0749);貴州省教育廳碩士點項目(編號:13SSD021);貴州省學位與研究生教育重點教改項目(編號:黔教研合JG字[2013015]);貴州省科技廳基礎研究項目(編號:LKM[2011]12號);貴州民族大學人文科技學院2014年院級重點專業(yè)建設項目
謝治菊(1978—),女,重慶合川人,貴州民族大學人文科技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公共管理理論與實踐;盧欣欣(1989—),女,河北石家莊人,貴州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與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