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慧仙

(陽江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廣東陽江 529500)

103歲的楊絳先生是生命的“烤火者”，她在文學創(chuàng)作、翻譯和評論等方面皆有突出貢獻。其文學活動始于上個世紀30年代在清華大學的習作，跨越了80年的歷史時空，留給世人重要的精神財富。而楊絳自1938年任振華女中上海分校校長兼英文教師開始，后任高中補習老師、小學代課教員、清華大學兼任教授、研究所研究員等從教經(jīng)歷，往往被世人忽略，后人對其文學創(chuàng)作和翻譯等的研討較多，而對其獨特的教育思想和實踐關注不夠。楊絳的自由平等的教育意識，“不言之教”的啟發(fā)式教學，“生活教育”的有效實施等教育理念，對時下倡導的素質(zhì)教育和“以德治國”具有有益的思考和啟示價值，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一、“永遠在群眾中”:自由平等的教育理念

自由主義教育是西方自由主義思潮的組成部分，它試圖擺脫外部環(huán)境及勢力對教育的牽制，主張教育獨立及受教育者的個性發(fā)展。如德國美學家席勒在其名著《美育書簡》里指出:“享受與勞動脫節(jié)、手段與目的脫節(jié)、努力與報酬脫節(jié)永遠束縛在整體中一個孤零零的斷片上，人也就把自己變成一個斷片了……人就無法發(fā)展他生存的和諧，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也僅僅變成他的職業(yè)和科學知識的一種標志?！保?］席勒認為，想要拯救人的尊嚴，恢復人的自由，必須通過教育進入審美的王國。馬克思、恩格斯則把教育提升到人的全面和諧發(fā)展的高度。其所有的理論與實踐的努力，是為了人們能夠“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全面的本質(zhì)”［2］的發(fā)展。馬、恩還把個性的全面發(fā)展看作是歷史與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一個人的發(fā)展取決于和他直接或間接交往的其它一切人的發(fā)展”［3］。這樣，將個體的個性全面發(fā)展置于歷史形成的生產(chǎn)關系的矛盾當中，形成反抗壓抑的合力，把自由主義教育的思想提高了一大步。

自由主義教育對中國的近現(xiàn)代教育的影響普遍而深遠。20世紀初美國推行新教育運動，以杜威的“兒童中心論”、“活動中心論”等理念為代表，在教育內(nèi)容和方式上都有民主自由的教育要求。作為杜威的得意門生——胡適，也切實踐行了自由主義教育思想。他強調(diào)個性解放、人格獨立，宣揚“健全的個人主義”。而北大前校長蔡元培上任伊始，便“循思想自由原則，取兼容并包主義”的辦學理念，其影響流傳至今。在自由主義教育思想指導下，當時全國各大中小學皆進行改革，并取得了良好的成績。而楊絳的父親楊蔭杭，亦以自由主義教育方式啟蒙兒女。父親“大扣則大鳴，小扣則小鳴”的教育方式，使楊絳沐浴著自由主義教育的雨露。20世紀30年代，楊絳留學英、法等國，在自由主義思想的熏陶和滋養(yǎng)下，她的思想和個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張揚，也為其此后的自由民主思想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因此，楊絳的從教生涯里，強調(diào)學生自由、民主、個性的發(fā)展。她認為，“一個人，一個性;十個人，十個性”，不能企圖改變學生的個性，但可以引導他們向良好的方向發(fā)展。楊絳當過三年的小學教員，善于分析學生的個性，主張循著個性特征實施有效的教育方式，依個人固有特性而發(fā)展之，無疑能起到好的教育效果。因此她所教的班上秩序最好，學生好學知禮，個性鮮明而葆其純真。這與父親的“大扣則大鳴，小扣則小鳴”的教育理念不謀而合，也切實踐行了自由主義教育的理念。

無疑，啟蒙教育是人一生當中最重要的教育，不少老師采取“管、卡、壓”等態(tài)度壓制孩子的天性，或者不理不管的縱容方式，這兩種極端的態(tài)度，都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長。楊絳的自由主義教育，既有對學生人格的尊重和個性的引導，又有對學生的理解和期許。她不僅要培養(yǎng)“有開闊視野和現(xiàn)代知識的學生”，還要培養(yǎng)“有會思考的頭腦，經(jīng)過操作訓練出來的強健的身體和靈活的雙手，有得到自由發(fā)展的個性和勇氣”［4］。這在傳統(tǒng)教育根深蒂固的當時極其難能可貴。后來，楊絳又先后當過中學教員和校長、家庭教師、大學教授等，她總結(jié)出一個重要的經(jīng)驗——“永遠在群眾中”。她深刻體會到領導與群眾之間，不管如何平易親和，始終都存在著“間隔”，皇帝喬裝還是裝不了平民，因此她下決心:“我一輩子在群眾中，一輩子是老百姓之一?！边@深切體現(xiàn)了楊絳自由主義的教育意識，即身邊每一位師生都要平等對待，尊重其人格和尊嚴。

1953年楊絳調(diào)到文學研究所，此后25年間，在紛擾的大環(huán)境中，她默默讀書著述，始終保持著不為外物所役的高潔品行。即便危難之際，仍不忘救助和提攜困境中的有志青年。鄭土生提到自己研究莎士比亞作品，與大家的觀點不同，無處發(fā)表，楊絳看了覺得很好即推薦發(fā)表。文學研究所的小青年有疑難也會向她討教，總能得到有益的啟發(fā)和解答。她的知識修養(yǎng)為大家所推崇，但是她自甘平淡，在隱忍中保持自己最大的自由，翻譯和創(chuàng)作出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給后輩作出典范。

楊絳的自由主義教育思想和實踐，秉持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意志，堅持按教育的規(guī)律來實施，使師生和后學在自由獨立的氛圍中發(fā)展自己的潛能，達到了一流的教育水平。

二、“不言之教”:無言中的人格感化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誠然，優(yōu)秀的教育應注重啟發(fā)式教育，發(fā)掘?qū)W生的興趣和潛能?？鬃影愕膬?yōu)秀教師，往往有教無類，對學生循循善誘，引導其自我學習和思考，從而能舉一反三。而德行兼修的老師，更是從自身修煉，給學生一滴水須自己具備一桶水，以自身高潔的人格和淵博的學識，引導學生在品行和學習方面得到教化?；仡欁陨淼某砷L道路，楊絳感觸特別深的是父母師長的影響，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曾留學日本和美國學習法學。其說話情理兼具，文采斐然，任《申報》副主編時“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楊絳佩服不已，向其請教秘訣，楊父坦言:“多讀書，讀好書罷了?！睏钅敢矏酆梦膶W，常翻閱書籍。楊絳耳濡目染，自然愛好讀書。在東吳大學、清華大學以及留學英法時，楊絳都惜時如金，坐擁書城并作認真詳細的讀書筆記，為此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教育事業(yè)打下了扎實的基礎。

楊絳在教會小學受到天主教姆姆的愛心感染，懂得愛己及人。在振華女中上學，感動于創(chuàng)始人狀元夫人王謝長達太老師毀家辦學，王季玉校長繼承母志，為辦好學?！凹藿o振華”貢獻一生的事跡。她們的“不言之教”在楊絳心中筑起豐碑，形成感化和教育的無聲力量。楊絳和錢鐘書對女兒錢瑗，也行“不言之教”。錢瑗兩歲多，在錢楊夫婦嗜讀氛圍的影響下，也照模照樣看書漸漸入道。敏而好學的錢瑗，被爺爺錢基博譽為家族中唯一的“讀書種子”，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俄語系，后任該校英語系教授，首創(chuàng)我國英語“文體學”。從錢瑗身上，可見錢楊夫婦的“不言之教”取得了成功。

楊絳在百歲感言中提到，“好的教育”首先是啟發(fā)人的學習興趣，學習的自覺性，培養(yǎng)人的上進心，引導人們好學和不斷完善自我，要讓學生在不知不覺中受教育，讓他們潛移默化。這方面榜樣的作用很重要，言傳不如身教［5］。她曾感嘆，社會不良風氣的影響，使孩子價值觀的教育受到嚴重的污染。因此，在她的教育生涯中，特別注重自身和學生的道德品質(zhì)的修煉。一個人內(nèi)在的價值觀、品德涵養(yǎng)一旦失去“器識”，無論其他技藝多么精湛，都是不足稱道的。

首先，在教育學生之前，注重修煉自己作為人師的內(nèi)在涵養(yǎng)。認識楊絳的親友都說她特別端莊，她的“漂亮”是詩書氣蘊的外顯。她對中西文學廣泛涉獵，研讀過古典作家作品，撰寫了一系列功力深厚、見解獨特的學術(shù)論文。其翻譯的英法名著，頗顯母語功底，緊貼“信、達、雅”的標準。即使年過六旬，為了翻譯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她又自學西班牙文，并獲西班牙“智慧國王阿方索十世十字勛章”。如今百余歲高齡，依然堅持讀書寫作和習字。同時，她淡泊名利，從不夸耀自己的學問。其“不言之教”的大師魅力，讓身邊每個人都深受教化。

其次，恪盡職守，本分工作。楊絳把對教育事業(yè)的熱忱體現(xiàn)在具體的教學中，不論作為中學校長、大學教授還是補習老師，她始終專注于教書育人的本分，兢兢業(yè)業(yè)對待工作。她在教授任何一門課程時都能做到精于業(yè)，迅速獲得為人師的“一桶水”。同時，她注重知識以外的言傳身教，譬如上課要經(jīng)歷兩小時的車程，她從不遲到，給學生樹立了榜樣和典范。她以溫柔的魅力、典雅的素養(yǎng)、淵博的學識，讓學生受到感染和無言的教誨。

再次，畢其所有，獎勵提攜“好學”后輩。楊絳在其教育生涯中，不僅以其“不言之教”的力量感染后學，還給予他們精神和物質(zhì)上的實質(zhì)扶持。朱虹、鄭土生等至今感懷楊絳“文革”中的“雪中送炭”。錢鐘書和錢瑗去世后，楊絳以“我們仨”的名義把夫婦全部稿費和版稅捐贈給清華大學設立“好讀書”獎勵基金，宗旨是扶助好讀書的貧寒子弟順利完成學業(yè)。至今，獎學金捐贈累計逾千萬，受到資助的本科生和研究生已達數(shù)百位。此外，獲獎的學子還有幸與楊絳面談，參觀楊絳、錢鐘書的書房，感受清華學長精深細致的治學精神。

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曾是振華學校的學生，亦是楊絳好友。他談及母校優(yōu)良的教育風氣時動情地說:“每逢有人問起我最喜歡讀的是什么書時，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愛的教育》?！庇逃伊_素也指出:“凡是教師缺乏愛的地方，無論是品格還是智慧，都不能充分地或自由地發(fā)展?！闭恰叭烧\敬中發(fā)出”的、對學生的愛，于細微處體現(xiàn)溫柔、認真、正義等力量，楊絳的“不言之教”給予學生和后輩學子的精神滋養(yǎng)，無疑勝過任何雄渾的語言，給我們時下的教育工作者作出表率和有力的例證。

三、“生活教育”的實踐:“增加人生的智慧和經(jīng)驗”

楊絳曾就讀于振華女中，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她曾臨危受命于王季玉校長，擔任振華女中校長。王季玉、胡適、陶行知等留學生都系統(tǒng)接受過杜威的教育理論，他們都充分肯定并選擇性地實踐和改革。杜威提出，“學校是社會生活的一種形式，在這種社會生活的形式里，凡是最有效地培養(yǎng)兒童分享人類所繼承下來的財富以及為了社會的目的而運用自己的能力的一切手段，都被集中起來”［6］。他的實用主義理論成為中國現(xiàn)代教育改革領域的方向和依據(jù)。蔣夢麟曾指出:“為近世教育學家所公認，教育根本方法之一”便是“個性主義”［7］。楊絳不僅在教育實踐中踐行個性主義教育，而且在管理層面彰顯自己的個性風格。從籌備到建分校，她秉承老校長的辦學理念，并使杜威的教育理論在教育實踐中發(fā)揚光大。楊絳拓展了杜威的“教育即生活”的內(nèi)涵，結(jié)合學校的實際和學生的發(fā)展需要，實行了一系列“生活的教育”措施，即以生活為中心的教育，“生活教育是生活所原有，生活所自營，生活所必須的教育”［8］。她注重豐富教育的意義，使學生切實體會生活的變化和無時不含有教育的意義，旨在培養(yǎng)個性全面自由發(fā)展的“完整的人”(馬克思語)。而作為教育管理者，楊絳自身也受益匪淺，她晚年總結(jié)收獲，特別提到這段經(jīng)歷有利于其“增加人生的智慧和經(jīng)驗”，可見“生活教育”促進了師生的共同成長。

抗戰(zhàn)時期的振華女校在夾縫中求生，在上海租界創(chuàng)辦臨時點。因此校舍和設備各方面條件都十分簡陋，但它延續(xù)了抗戰(zhàn)前王季玉校長辦校的理念，學風純樸務實。楊絳主要做了四方面的工作:

一、想方設法聘請名師。除原有教師外，楊絳在父親、錢鐘書的推薦下聘請了圣約翰大學的屈伯剛?cè)螄慕虇T，陳式圭和清華外文系的章克槮任英文老師，而她自己也擔任高三的英文老師，此外還請來清華學長周正鶴任教歷史……可謂名師薈萃，保證了師資隊伍的素質(zhì)和教學質(zhì)量。

二、完善行政管理制度。楊絳聰明能干，善于學習和思考，很快成為一位出色的管理者。教學秩序有條不紊，學校辦得有聲有色。她摸索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制度，對于師生的管理工作收放有度，從教職班子到預算，怎樣挑選教師，怎樣管理教師，怎樣教好一門課等，校長負責制在她手里得到進一步完善成熟。

三、“生活的教育”的課程實施。振華女校拓展了杜威的“教育即生活”、“教育即生長”等理論，設置了豐富多彩的課程，教科書采用外國教科書最新的版本，并根據(jù)學生的實際需要，特別注重學生的實際操作。如讓學生掃地、擦桌子，輪流登記送出去洗的衣服，改掉小姐的嬌氣;還開設“小廚房”鼓勵學生練習烹飪;設立學生自治會，既鍛煉了學生的自治能力、人際交往能力、組織活動能力，同時讓他們學會克服困難，學會做人和做事。

四、拓展管理者的水平能力。楊絳和在校的教師，除了日常教學事務外，還要處理學校的事務。作為學校主要的管理者，楊絳受到的鍛煉無疑是最豐富的。她從知識分子的“圍城”走出來，真正與社會接軌，學校與社會連成實際意義的整體。楊絳提到，為了辦學還得給癟三、叫花甲頭和白相人(流氓頭)送節(jié)賞以保平安，這是她新的人生體驗?！叭饲榫氝_皆學問”，“生活的教育”因此也體現(xiàn)于楊絳管理能力的拓展，從而“增加了人生的智慧和經(jīng)驗”。

總之，楊絳憑借自己的勤勉和悟性，在校長任期內(nèi)有突出的貢獻。“生活的教育”內(nèi)涵的拓展，對于學校的發(fā)展、學生的培養(yǎng)、教育者素質(zhì)的全面提升，無疑是成功的嘗試。相較于我們今天，教育用分數(shù)量化，填鴨式的教育方式讓孩子們喘不過氣，最終批量生產(chǎn)出“有知識沒文化”、“有技能沒常識”、“有專業(yè)沒思想”的所謂精英人才，楊絳的“生活教育”不啻是素質(zhì)教育的活標本。

楊絳教育思想和實踐的現(xiàn)代意義，在于重現(xiàn)了中國現(xiàn)代教育體系的探索歷程，其教育經(jīng)歷極為豐富，涉及我國現(xiàn)代初等教育至高等教育的各個層面，對于我們現(xiàn)代教育有全面的把握和深刻的體驗。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楊絳擔當過豐富的教育角色，其履歷和經(jīng)驗可供現(xiàn)代教育研究參考借鑒。同時她勇于推進教育改革，積極走自由平等的路線，希圖對傳統(tǒng)教育的顛覆和現(xiàn)代教育理念的重建，為“傳統(tǒng)社會轉(zhuǎn)變?yōu)楝F(xiàn)代社會過程中形成一系列新的知識理念與價值標準”［9］提供有益的佐證，在中國教育發(fā)展史上留下了閃亮的一頁。

［1］席勒:《美育書簡》，徐恒醇譯，中國文聯(lián)出公司，1984年版，第51頁。

［2］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0頁。

［3］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515頁。

［4］王天一等:《外國教育史》(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222頁。

［5］周毅:《坐在人生的邊上》，《文匯報》，2011年8月7日。

［6］趙祥麟、王承緒編譯:《杜威教育論著選》，教育科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頁。

［7］蔣夢麟:《蔣夢麟教育論著選》，人民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6頁。

［8］儲朝暉:《多維視野中的生活教育》，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75頁。

［9］嚴家炎:《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性特征》，《中國藝術(shù)報》，2010年7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