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健
(福州大學法學院,福建福州350108)
道路交通安全事故人身損害賠償,一直是理論界和實務界所關注的熱點問題。自從《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款》第八條第二款將精神損害撫慰金明確列入交強險的賠償范圍以來,關于精神損害撫慰金與其他項目的賠償順序引起了學者們的激烈討論。2012年12月最高院頒布了《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其中第16條第二款明確了侵權人或者其近親屬有請求承保交強險的保險公司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的權利。自此,精神損害撫慰金在交強險中優(yōu)先賠償在司法層面得到確立。但在交強險中優(yōu)先賠付精神損害缺乏足夠的依據。
精神損害,大陸法系國家稱為非財產損害(extra-patrimonial),是指法律或司法解釋規(guī)定可以以金錢賠償作為救濟方式的狹義的精神損害,包括受害人精神痛苦、疼痛或其他嚴重精神反常情況。在以往,西方主流思想認為,人的精神與情感是神圣的,是無法用金錢去度量與補償的。這使得人們在遭受侵害忍受精神上的痛苦時,也無法獲得金錢的賠償。精神損害賠償的出現將高高在上的精神與情感拉到了與肉體同等的地位。也改變了精神損害在法律地位中不如身體損害的尷尬境況。然而,精神上所受到的傷害處理起來往往相當棘手。與財產損失所不同的是,精神損害賠償無法準確計算,受害人所遭受的痛苦旁人也無法體會,也無法平復其精神上所受到的損失,給予適當的金錢補償也被視為是對痛苦及其他無形損失適當的調和。
關于精神損害賠償的功能,王澤鑒教授認為:“慰撫金者,旨在填補被害人所受之損害及慰撫其痛苦”。江朝國教授則認為:“慰撫金具有損害填補及慰藉之雙重功能,其慰藉功能系在預防損害及制裁加害人可責難之行為,本質上實遠于損害,近于制裁?!庇纱丝梢钥闯鼍駬p害賠償的功能主要有:損害填補功能,撫慰功能和懲罰功能。精神損害賠償之方法并非以金錢將痛苦直接予以排除,而是使受害人使用所獲之金錢賠償,從事有利于其身心愉悅之活動,以產生之愉悅心情間接填補由損害引發(fā)的痛苦,撫慰受害人的失望、怨憤與不滿。同時,是加害人遭受一定的金錢損失,使其遭受懲罰亦為精神損害賠償的目的之一。盡管如此,精神損害無法被精確計算,受害人受到的精神損害也不可能恢復原狀。因此,稱精神損害“賠償”未臻精確,只能說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種為撫慰受害人、警戒加害人的“補償”。
汽車的出現,大大方便了人們的出行,同時汽車交通事故也隨之產生。特別是隨著汽車逐漸普及,交通事故大量增加。上世紀20年代以來,世界各國先后制定相關法律法規(guī),建立機動車責任強制保險制度,強制機動車投保責任保險,使汽車事故受害人能夠獲得基本保障與合理的賠償。而這合理賠償中是否包含精神損害賠償各國有所不同。大多數國家和地區(qū)都只將部分精神損害納入交強險的保障范圍。日本則更為激進,將精神損害賠償全部納入交強險的保障范圍。根據日本自賠法的規(guī)定,日本機動車強制責任保險只賠償人身傷害不賠償財產損失。而人身傷害損失的保險賠償范圍包括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日本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交強險的保障范圍與其民法的規(guī)定相同,其責任限額采取單次事故每人設置賠償限額的規(guī)定。同時,將精神損害撫慰金定額給付,按死亡、傷殘等級以及后遺癥障礙等,分別計算定額的撫慰金,以期保險金額迅速確定并賠付。日本將交強險中的精神損害撫慰金做了細致的劃分并確定金額,其目的在于是交通事故受害人及其家屬及時得到賠償。
臺灣地區(qū)與日本的規(guī)定截然不同,臺灣的《強制汽車責任保險法》將精神損害賠償完全排除。在日本,臺灣的機動車強制保險將精神損害賠償排除在賠償范圍外。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機動車強制保險為無過失責任,而無過失責任重在填補受害人損害,故通常無此“制裁性”的慰撫金之規(guī)定。況慰撫金序號考量多方面之因素方能決定其金額,而機動車強制保險強調“快速”給付受害人“基本保障”,慰撫金既無法快速決定其金額,又非受害人迫切之需要。臺灣立法對精神損害賠償的限制及學者對精神損害排斥的態(tài)度,深受德國法的影響。德國學者對精神損害賠償歷來持謹慎態(tài)度,立法上對其進行嚴格限制。德國傳統(tǒng)民法理論認為人的情感是崇高的,用金錢去衡量情感的損失是對人格的貶損。精神損害無法通過金錢客觀計算,只能由法官做出主觀評估,法官享有過度的自由裁量空間必將破壞發(fā)的穩(wěn)定與統(tǒng)一。然而,隨著精神損害賠償理論的逐步發(fā)展,以及《德國民法典》的立法也越來越不能適應現實生活的需要。2002年德國對損害賠償法進行了改革。將精神損害賠償適用范圍擴展到違約、過錯侵權和危險責任。新擴展后的危險責任可適用精神損害賠償的范圍包括《道路交通法》。明確了道路交通安全事故的受害人可以提起精神損害賠償。
當一個人在事故中喪了命,或者說受了傷,那就得對失去的幸福生活予以賠償。道路交通安全事故對受害人的生活往往產生了巨大影響,受害人要求精神損害賠償應為理所應當。而機動車強制責任保險的設立旨在是受害人遭受的損失能夠得到保障,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保障范圍無可厚非,也是大勢所趨。我國于2006年實施的交強險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法定賠償范圍,無疑是一種進步,也順應了世界潮流。有學者提出質疑認為交強險為無過錯責任的歸責原則,而精神損害賠償應當考慮加害人的過錯程度,二者歸責原則不同,無過錯責任的交強險不應適用精神損害賠償。我國法律并無明文排除無過錯責任對精神損害賠償的適用。況且,對受害人而言,不同責任形態(tài)對其造成的精神損害情感的痛苦并無不同。法律并沒有明文限制精神損害賠償,無過錯責任的交強險自然可以適用精神損害賠償。機動車此種處于高速運動中的危險交通工具,一旦發(fā)生人身傷害事故,非死即傷。給受害人或死者家屬造成了巨大的精神上的痛苦。交強險的設立旨在保障受害人的人身損失和財產損失。人身損失包括精神損失賠償,交強險的賠償范圍包括精神損害賠償也順理成章。交強險將精神損害納入賠付范圍雖然損失了一定效率,但對受害人提供了更為全面的保障,更加注重公平,體現法律的精神,尊重和保護人權。
我國交強險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保障范圍,具有重大的進步意義。然而2006年頒布的《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款》僅列明了精神損害賠償與其他應予賠償的項目,并未規(guī)定賠償項目的先后順序。2008年最高院對安徽省高院的復函中認為,請求權人有權選擇優(yōu)先賠付精神損害。但最高院的復函僅是對個案的回復,并不能作為各級法院的裁判依據。2012年12月最高院頒布了《關于審理道路交通事故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16條第二款規(guī)定“受害人或其近親屬請求交強險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弊源?,國家以司法解釋的形式確認了權利人有權選擇在交強險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的制度。立法者賦予權利人選擇的權利,希望權利人獲得更為充分的賠償。其法理在于精神損害賠償與物質損害賠償可以看做是一個侵權行為造成一個受害人多個損害后果形成一個債權債務關系下的不同構成部分。法院要求債權人請求保險人先賠償精神損失或先賠償物質損失,都構成了對債權人債權的限制。將精神損害賠償與物質損害賠償看做同一債權債務關系下的不同構成部分并無不妥。但在交強險中看待二者關系則需仔細斟酌。交強險中的物質損害賠償為無過錯歸責原則,精神損害賠償為過錯歸責原則。二者性質不同,不應隨意選擇先后。交強險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保障范圍,基站物質賠償的金額,本就是對受害人的傾向保護。再賦予受害人選擇交強險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是對受害人的過分保護,忽視了保險人的利益。法律對弱者的傾向保護使由于雙方地位不對等所導致的失衡天平重歸平衡本屬應當,但對弱者的過分保護必將使重歸平衡的法律天平再度失衡。因此,我國交強險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保障范圍值得稱贊,但賦予權利人選擇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則不甚妥當。
第一,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使商業(yè)三責險變相承擔一部分精神撫慰金。交強險由國家強制實施的具有社會公益性質的保險,兼具強制保險與責任保險的性質。國家設立交強險的目的在于給受害人提供基本保障,而商業(yè)三責險是以營利為目的的商業(yè)保險,是當事人意思表示一致的產物。商業(yè)第三者責任險不予賠償精神損害,并對投保人予以明確說明,則該條款屬于當事人之間意思自治范疇?,F在法律賦予權利人選擇在交強險中優(yōu)先賠付精神損害的權利,財產損失不足部分由商業(yè)險予以賠償。這就變相使得精神損害賠償以物質損害的名義進入了商業(yè)三責險。進而言之,國家以強制干預的手段間接破壞了意思自治??梢灶A見,保險人必將提高商業(yè)三責險的保費,將增加的負擔轉嫁給廣大投保人,加重投保人的負擔。
第二,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在某些極端事故中將導致其他費用的不足。目前交強險將精神損害撫慰金納入死亡、傷殘項目下。在一車致多人死亡或受傷的情況下,如果受害人或死者家屬均選擇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那么本就不多的賠償金如何能夠負擔死亡、傷殘這些緊迫的賠償項目。
第三,我國目前交強險的責任限額過低,不應當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交強險的保障范圍的大小與一國所欲投入的損失填補成本息息相關,而并不取決于法律上的邏輯。交強險的保障范圍應當考慮多方面的因素,其中最重要的當屬交強險的責任限額。前文已述,在日本,精神損害賠償被完全納入到了交強險的賠償范圍,這與其責任限額的設置有重大關系。日本交強險賠付限額不以單次事故計,而是以事故中受傷的人數作為依據。那么從理論上來說,單次事故的賠償金額并無上限。因此,日本大膽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交強險的保障范圍。同時,日本的國家再保險制度,使交強險受到政府基金的保障,為交強險賠償精神損害提供了強有力的支持。在我國臺灣地區(qū),立法和學界的觀點都將精神損害排除在交強險的保障范圍之外。其顧慮在于精神損害賠償會影響交強險賠付的確定迅捷。若對交通事故中慰撫金之請求金額予以分門別類(如死亡、傷殘等級、受傷程度及住院日數等之定額給付)并確定其可在本法保障范圍之額度……則慰撫金納入本保險中予以保障之技術困難應可克服。可以看出臺灣未將精神損害納入交強險保障范圍,是因為條件及立法技術尚不成熟。筆者認為,交強險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應當包含兩個方面的條件。一方面,應設定適當的責任限額,使精神損害和物質損害都能得到賠償;另一方面,應將精神損害賠償的金額進行具體的分門別類定額給付,以符合交強險快速賠付的目的。目前,我國交強險的責任限額為12.2萬元,并且還有分項限額的限制。面對醫(yī)療費用的快速上漲,12.2萬元的賠償額顯得力不從心,更不宜再對精神損害進行優(yōu)先賠付。再者,我國交強險僅僅明確賠償精神損害,但并未對撫慰金進行細分定額,而是由法院認定,大大減慢了交強險的賠付速度。因此,我國交強險還不宜對精神損害優(yōu)先賠償。
在現有條件下,應當精神損害賠償與其他賠償項目在交強險的限額內按比例分攤。精神損害賠償不足部分由加害人承擔,商業(yè)三責險對精神損害不予賠償。具體公式應為:精神撫慰金/總損失×交強險限額。按比例分攤將各項賠償處于完全平等的地位,這樣既可以使受害人的物質損失和精神損失得到一定的賠償,又可以最大限度降低精神損害賠償擠占其他賠償項目所帶來的影響,還能與原有的規(guī)定和做法保持一致,也符合交強險快速賠付的宗旨。雖然按比例分攤并非最為合理的處理方式,但卻不失為我國目前處于較低賠付限額的交強險卻要最大限度保障受害人的最為合適的處理方式。事實上,正如多數國家或地區(qū)的立法及實踐所彰顯的那樣,在更為重視交強險的基本保障功能、損失填補功能的理念下,保險限額內賠償范圍也是逐步擴大但始終是有限制的,并非一蹴而就。在現階段下,交強險將精神損害賠償納入保障范圍已屬進步。然而,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還不是時候。只有當交強險的責任限額提升至合理數額,并將精神損害撫慰金追請求額予以細分定額,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自當順理成章。
目前,我國交強險還處于較低賠付限額的階段,交強險中的精神損害賠償的象征意義大于其損失填補和撫慰功能,交強險不宜優(yōu)先賠償精神損害,應當將精神損害賠償與其他賠償項目按比例分攤。隨著立法與實踐的發(fā)展,交強險的責任限額逐步提升,責任限額的設置方式更趨合理,對精神損害賠償金額進行分門別類,精神損害賠償的損失填補與撫慰功能將真正得到發(fā)揮,而交強險也能夠達到其補償受害人受到的損失,最大限度的恢復其事故前的生活狀態(tài)的根本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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