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峰
“熟人社會”這一概念,目前已經成為人們對傳統(tǒng)中國鄉(xiāng)村社會性質的經典描述。這一描述最早來自費孝通先生,但他并沒有明確將“熟人社會”作為一個概念來使用?!笆烊松鐣备拍钍前殡S著“半熟人社會”概念的建構而逐漸豐滿起來的。這兩個概念的建構,是在對鄉(xiāng)村社會巨變的深入觀察的基礎上完成的。如果深入觀察鄉(xiāng)村社會,就會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社會的劇烈變遷既有表面上的社會形態(tài)的變化,更有深層次的村莊社會性質和內生秩序機制的變化。這些劇烈變遷,需要從理論上進行深入理解,因此需要對社會巨變過程中及之前的社會形態(tài)、社會性質和秩序機制有著深刻的把握。“熟人社會”和“半熟人社會”概念的建構正是發(fā)生在這一背景中。
最早人們是從“熟悉”這一層面來理解鄉(xiāng)土社會的,這也是將鄉(xiāng)土社會理解為“熟人社會”的基礎。費孝通對鄉(xiāng)土社會的理解非常多面,“熟悉”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面向。他在《鄉(xiāng)土中國》中寫道:“鄉(xiāng)土社會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會。常態(tài)的生活是終老是鄉(xiāng)。假如在一個村子里的人都是這樣的話,在人和人的關系上也就發(fā)生了一種特色,每個孩子都是在人家眼中長大的,在孩子眼里周圍的人也是從小就看慣的。這是一個‘熟悉’的社會,沒有陌生的社會。”
蘇力在對基層法治的研究中,沿用了“鄉(xiāng)土社會是熟悉的社會”這一論斷,將法治在鄉(xiāng)土社會的實踐過程與后果的考量和分析建立在鄉(xiāng)土社會成員“熟悉”這一基礎上。例如,在對一起強奸“私了”案件的分析中,蘇力從“熟悉”出發(fā)論證了當事人的“理性”。因為社會成員熟悉,信息傳播和交換非???,提交司法程序不利于強奸案件中受害人的名譽保護,相反“私了”可能更有利于受害人的未來生活。在對基層司法的分析中,蘇力也將“熟悉”、信息等要素納入考量因素中來分析司法制度的具體運轉。例如,在分析“送法下鄉(xiāng)”實踐時,強調村干部作為地方性知識載體的重要性。因為村干部熟悉村民,掌握著司法權力影響的對象的具體知識和信息,包括當事人的個性、品行、脾氣、家境等,法官在送法下鄉(xiāng)的法治實踐中需要卻不掌握這些地方性知識,因此必須依賴作為其載體的村干部。
賀雪峰最早用“半熟人社會”來描述行政村范圍的村莊社會性質,其著眼點在于行政村內人際關系的“熟悉”程度相對村民小組而言較低。行政村的范圍在人民公社時期相當于生產大隊,村民小組則相當于生產小隊。生產小隊的規(guī)模一般有200口人、30戶左右。生產小隊在人民公社時期是日常生活勞動和會計計算的基本單位,是高度熟悉的熟人共同體,也正因為這種熟悉和信息透明,互相之間的勞動監(jiān)督變得簡單易行,因此才可能在半個世紀中成為較為穩(wěn)定的勞動與核算單位。生產大隊則超出了所有村民都非常熟悉的范圍。在生產大隊范圍內,往往只有大隊干部才對所有村民較為熟悉,村民之間的熟識范圍較為有限,往往只是“面熟”而不知根底。改革開放以后,生產隊變成了村民小組,雖然村民小組的生產功能在制度上日趨淡化,但農民的生產合作往往還在這一范圍內進行,生活方面的很多功能還是在這一范圍內實現(xiàn),比如人情往來、生活價值實現(xiàn)。因此,從熟悉和信息透明的角度來看,村民小組仍然構成熟人社會,行政村范圍內則是一個半熟人社會。
賀雪峰的上述描述主要建立在人民公社后鄉(xiāng)村體制改革所導致的社會變遷的基礎上。而隨著改革的深入,鄉(xiāng)村社會發(fā)生了更為劇烈的變遷。隨著打工經濟的發(fā)展,農民外出和流動增加,就業(yè)也出現(xiàn)了多元化趨勢,非農收入成為大多數(shù)農民的主要收入來源,農村也出現(xiàn)了較為明顯的階層分化,村莊社會日趨多元化、異質化、去熟悉化。村民們的觀念不再劃一整齊,而是有了多元觀念,不同人群、階層、家庭和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人們的隱私觀念越來越強,對喧鬧的容忍程度也逐漸變低。村莊內的家庭生活和公共生活模式都在不斷變化,家庭生活私密化程度越來越高,串門聊天大為減少,尤其是過去那種如入無人之境進入他人房間的現(xiàn)象逐漸變得不可理喻。如此,人們之間的交流和溝通就需要新的模式和公共場所,村莊生活對公共空間的需求發(fā)生了變化,村莊發(fā)生了從熟人社會到半熟人社會的轉變。這種轉變既有熟悉程度降低的原因,更有“親密”程度降低的原因。
因此,從熟人社會向半熟人社會的鄉(xiāng)村社會變遷來看,從“熟悉”去理解熟人社會是非常有限的,或者說,從信息透明去理解“熟悉”是遠遠不夠的。因此,至少還需要從“親密”這一維度去理解“熟人社會”。正如費孝通所說:“熟悉是從時間里、多方面、經常的接觸中所發(fā)生的親密的感覺。”“只有生于斯、死于斯的人群里才能培養(yǎng)出這種親密的群體?!?/p>
如果僅僅從“熟悉”去理解熟人社會,荊門農村農田灌溉合作中“不怕餓死的不會餓死,怕餓死的就會餓死”的奇怪現(xiàn)象,就可以被理解為熟人社會的行為邏輯。在農田灌溉合作中,由于村莊是一個熟悉、信息透明的社會,村民們對彼此的性格非常了解,因此公益心高的農戶或對利益算計特別敏感的農戶,就會成為每次公益行動中其他村民期待的對象,其他村民什么也不做,卻期待公益心高的村民為公益性行動支付成本但不得好處或只得較少好處。這些公益心高的村民因為在每次公益行動中都付出較大成本,得到較少好處,從而在經濟上被邊緣化,不但沒有因公益行動獲得贊譽,相反卻因經濟邊緣化而成為村中說不起話也辦不起事的貧困戶;而那些總想搭便車也總是搭上便車的村民則成為他人公益行動的最大受益者,并逐漸成為村中中心人物?!安慌吗I死的不會餓死,怕餓死的就會餓死”現(xiàn)象,導致熱衷村莊公益的村民受到嘲笑,反受其害,必然導致村莊社會的不可持續(xù)。
因此,熟人社會并非僅僅是信息透明、知根知底,在費孝通那里,熟人社會不僅熟悉,而且“在一個熟悉的社會中,我們會得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這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不同。規(guī)矩不是法律,規(guī)矩是‘習’出來的禮俗。從俗即是從心?!边@種規(guī)矩可以稱之為“地方性共識”。地方性共識是村莊熟人社會成員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共享的具體知識,這種知識可能也不局限于村莊之內,而為某一區(qū)域內人們所共享。地方性共識是人們從日常生活中“習”出來的,以“從心”的方式“從之”。地方性共識是人們生活和行動中的理所當然。因此,通常情況下,遵守地方性共識是內在的,感受不到外在的壓力。地方性共識是熟人社會的人們在行動中的政治正確和身體無意識,按照地方性共識行動是無需思考的,更無需論證,它甚至可能成為其基本情感的一部分,違反共識可能導致情緒性反應和焦慮不安。在熟人社會中,人們有著許多不容置疑的地方性共識,村民個體往往缺乏質疑地方性共識的能力,地方性共識構成了一種判定何為正確,何為應當?shù)膫€體行為標準。
地方性共識是村莊熟人社會秩序的維系基礎,而缺乏地方性共識,信息透明、知根知底可能導致村莊熟人社會的瓦解。喪失了地方性共識的村莊社會,人們也許仍是熟悉的,信息也是透明的,但這種熟悉反而成為大家互相算計的基礎,結果是人人利益受損,村莊社會基本秩序無法維系。在當前中國一些地區(qū)的村莊,村莊信息仍然透明,但地方性共識卻已經瓦解,新的共識尚未定型。這種轉型期鄉(xiāng)村社會性質的變遷,正是熟人社會瓦解的表征。而正是經由這種變遷的觀察,才能更深刻體味熟人社會的性質。
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經濟發(fā)展和農民流動的增加,鄉(xiāng)村社會正在發(fā)生巨大變化。農民就業(yè)多元化,收入發(fā)生分化,傳統(tǒng)的相對封閉的村莊結構解體,村莊邊界日漸模糊,村莊社會出現(xiàn)了多元化和異質性的增加,過去習以為常甚至無需語言溝通的地方性共識解體,村民的就業(yè)、收入、交往、興趣、品味、秉性、需求都出現(xiàn)了差異,地方性共識因此不斷瓦解,甚至在信息溝通上,村莊也出現(xiàn)了與之前熟人社會有所不同的邏輯。伴隨著村莊邊界的模糊,現(xiàn)代性的各種因素向鄉(xiāng)村社會全方位滲透,例如,以廣告和時尚為工具且?guī)в袕娏蚁M主義特征的現(xiàn)代傳媒進入農村,現(xiàn)代的個人主義觀念進村,以個人權利為基礎的法律進村等。相對封閉的村莊開始解體,傳統(tǒng)文化和地方信仰被擠壓,傳統(tǒng)的地方性共識越來越邊緣化。鄉(xiāng)村社會中的諸多方面都產生了歧義紛爭,社會秩序出現(xiàn)了“語言混亂”,甚至于種種因素導致熟人社會趨于瓦解,村莊社會面臨著社會解組的“結構混亂”狀態(tài)。
地方性共識包含價值與規(guī)范,是農民行為的意義系統(tǒng)和規(guī)范系統(tǒng),由其形塑的農民的行為邏輯,則是人情取向的鄉(xiāng)土邏輯,它至少包括以下四個方面:一是熟人之間的“情面原則”,二是情面原則衍生的“不走極端原則”,三是情面原則衍生的對待陌生人的“歧視原則”,四是情面原則衍生的“鄉(xiāng)情原則”。伴隨著地方性共識的瓦解,農民價值系統(tǒng)越來越動搖,傳統(tǒng)的傳宗接代觀念和地方信仰,逐步與迷信、愚昧、落后、不理性等負面價值畫上等號,人生有意義的事情只是“及時行樂”,村莊中不斷出現(xiàn)各種前所未有、不可理喻的荒唐事情。
從筆者研究的與鄉(xiāng)村混混有關的實踐來看,鄉(xiāng)土邏輯的變異顯而易見。由于鄉(xiāng)村混混的生長和介入,熟人社會內部出現(xiàn)了對待外人和陌生人的歧視原則和暴力化處理方法。在本該講人情和面子的熟人社會中,人們卻越來越倚仗于暴力,人們正在以傳統(tǒng)社會中對待“陌生人”的態(tài)度和方式對待自己的父老鄉(xiāng)親,對待那些從前被認為類似于自己的父母兄弟的“熟人”。生長于本鄉(xiāng)本土的鄉(xiāng)村混混,正在以對待陌生人的方式對待本鄉(xiāng)本土的村民,他們不遵守熟人社會的情面原則,對于村民而言,他們本來是熟人,卻正在變成陌生人;而那些外來的鄉(xiāng)村混混,他們本就是熟人社會的陌生人,不但沒有受到歧視,反而氣焰囂張,在村莊熟人社會和半熟人社會中肆無忌憚地“撒野”。因此,鄉(xiāng)村混混是老實本分的村民眼中的“陌生人”,這種“陌生”并非交往關系上的陌生,而是鄉(xiāng)村混混用對待陌生人的歧視原則來處理原本熟悉的人之間的關系,他們完全不按傳統(tǒng)的情面原則行事,是一群行為無法預期的陌生人。人們遇到摩擦和沖突時,不再按照原有的情面原則和不走極端原則處理相互間的關系,而是動輒倚仗于暴力。
鄉(xiāng)村混混對待熟人社會內的村民肆無忌憚,強者不憚于將村外的混混引入村內,他們日益殘忍地對待弱者,這背后就是不走極端原則的衰落?!叭套尅辈辉偈谴迩f社會的公共性價值,也不再是可欲的生活方式,而越來越成為弱者避免強者赤裸裸的暴力的自我保護方式。村民的生活預期越來越短,人們越來越生活在一個物質的世界,僅僅看重物質的好處,而置道義于不顧,面子等表達性收益不再是人們追求的對象,人情再也無法將現(xiàn)實的利益裹挾到長遠的村莊生活中去。他們不再珍惜因世代在一起生活而積累起來的感情,更加不會為了未來和后代的生活去積累感情,日常行為不斷走極端,互讓倫理不斷衰落。
同時,鄉(xiāng)情原則也在衰落,村莊越來越只是村民暫時的聚居地,而喪失了魂之所寄的重要意義。當村莊精英離開村莊后,不再那么關心村莊的發(fā)展,那些做混混發(fā)跡的“村莊精英”更是如此。他們不再在乎自己在村莊中的名聲,他們的生活目光是向外的,生活價值和意義也在外面的市場經濟中獲取,他們只關心自己的個人利益。這樣,當一個村民朝著鄉(xiāng)村混混的道路發(fā)展時,村莊輿論對他幾乎構不成壓力。因為在他們心中,村莊并不是生于斯、死于斯的固定生活空間,而是一心要擺脫且輕易就可擺脫的暫時落腳點。當村民將外來的鄉(xiāng)村混混引入村莊時,他也不會受到指責;當外來混混進入村莊時,村莊也難以組織起來進行應對。
傳統(tǒng)熟人社會中,地方性共識和鄉(xiāng)土邏輯能夠保障鄉(xiāng)村秩序的良性生產,維系鄉(xiāng)村生活的道德秩序。伴隨著地方性共識的瓦解和鄉(xiāng)土邏輯的日趨變異,鄉(xiāng)村良性秩序的維系日益艱難,道德秩序日趨瓦解。正是在這種社會變遷的背景下,深刻理解熟人社會的性質才更有可能;而更深刻理解熟人社會的性質,才可能更深入地進行“半熟人社會”的概念建構,以及提出其他理解轉型期鄉(xiāng)村社會性質的理論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