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旦怡
(江蘇南通大學文學院,江蘇 南通 226019)
劉禹錫(772—842)①,字夢得,祖籍洛陽②,自言系出中山,自小生于江南。他不僅詩文兼善、詞翰兼奇,而且在醫(yī)學、音樂、天文等畛域有廣泛的涉獵。他的詩作,尤為人所激賞,明人楊慎推崇說:“元和以后,詩人全集之可觀者數家,當以劉禹錫為第一,其詩入選及人所膾炙不下百首矣?!雹鬯谠姼鑴?chuàng)作方面獨樹一幟,探尋新路,贏得“詩豪”與“國手”的交口贊譽,堪與“韓孟”、“元白”相頡頏。七言絕句是他擅長的詩歌體式,歷來為人所嘆賞,對之評價甚夥。王夫之更是將其七絕推上“小詩之圣證”④的地位。
虛詞入詩是劉禹錫七絕詩作的一大特色。明代李東陽在《麓堂詩話》中說:“詩用實字易,用虛字難?!雹輻盍x對虛詞與實詞的不同曾設過形象的比喻:“詩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體,它不僅應該有自己的‘眼睛’,而且應該有自己的骨骼、血肉、筋脈。虛詞與實詞有別,實詞帶有更多的具象性,虛詞帶有更多的肌理性。虛詞給實詞的形體,附加上某種形式,包括形體行為存在的情態(tài)、程度、格調、語氣、傾向與相互關系。它的使用,給詩的肌體增加了筋脈,增加了彈性。”⑥劉禹錫七絕詩中的虛詞大致可分為副詞、介詞、連詞、代詞、助動詞這五大類。副詞,可謂是一大重鎮(zhèn)。王力先生說:“凡詞,僅能表示程度、范圍、時間、可能性、否定作用等,不能單獨地指稱實物、實情或實事者,叫做副詞?!雹吒痹~在劉禹錫七絕詩作中有的表示時間、有的強調程度、有的說明范圍、有的表明頻次、有的表示否定性、有的與動詞連用表反詰語氣、有的表情態(tài)、有的表敬意。其中,時間副詞用來表示過去、正在進行及將來的時間,如:“嘗”、“已”、“初”、“始”、“正”、“將”等;程度副詞以“最”、“更”為代表;范圍副詞有 “獨”、“唯”、“只”、“半”、“盡”、“窮”、“皆”等;表示頻次的副詞有“復”、“又”、“每”等;表示否定性的副詞有“不”、“未”、“莫”、“非”等;表示情態(tài)的副詞有“應”、“尚”、“空”等;表反詰語氣的副詞以“豈”為代表;表敬副詞以“請”為代表。
劉禹錫七絕詩的虛詞除了副詞外,還主要有介詞、連詞、代詞、助動詞。這些虛詞為劉禹錫的七絕詩作增添了蔚然的景觀。介詞,有的用來表示時間、方向關系或動作行為的時間起止,如“自”、“從”、“及”等;有的用來表示某時某處或行為發(fā)生地,以“在”為代表;有的表示動作行為原因,如“因”、“緣”等;有表示比較關系的“比”;有的表示被動關系,以“被”為代表。連詞,有的表示并列關系,如“與”、“兼”、“同”、“且”等;有的表示假設關系,如“若”;有的表示讓步關系,如“雖”、“縱”;有的表示承接關系,如“便”、“遂”等;表示轉接關系,如“則”、“卻”。代詞,有“何”、“誰”、“者”;助動詞,主要有“欲”、“能”、“得”、“可”等。
虛詞在劉禹錫七絕詩中的運用以副詞的使用頻率為最高,出現頻次名列前茅的有否定副詞、時間副詞及強調范圍或程度的副詞。否定副詞“不”在詩句中出現43次,若再加上表達否定意義的“無”、“非”、“未”、“莫”、“休”等例句,在詩句中所占的比例則更高。這些否定詞增強了詩句的表達效果,增添了詩人內心空幻而否定的情感色彩;時間副詞“忽”、“已”、“初”是詩人情感心態(tài)的寫照。表示范圍或程度的副詞,以“唯”、“盡”、“最”的出現頻次較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詩人的內心世界。以劉禹錫在永貞元年九月赴連州途中的一首酬答張賈的七絕詩為例,該詩中運用否定副詞“不”、時間副詞“暫”、表示范圍或程度的副詞“最”來寄寓詩人的內心情感。詩人被貶謫在三湘的最遠州,連北地的大雁都不到。此次此刻,且不去想辭別后的諸多愁苦,現在暫時將笑聲定格在這酒杯上。詩中“最”用來表示最大程度,突出詩人的心結所在,從而深化情感。這“暫”字飽含著詩人內心悲涼與愁苦的情感,是體現詩人情感的真切表達。此外,表示疑問的代詞“何”和“誰”的使用頻次較多,這些詞的使用借助化疑入句,或反問或設問,表達了作者的情感世界。
劉禹錫不僅是才華橫溢的優(yōu)秀詩人,而且是政治革新的中堅人物。他身處宦官擅權、藩鎮(zhèn)跋扈、朋黨相爭、內憂外患的中唐時代,隨著永貞革新的曇花一現,劉禹錫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熏染上了悲劇色彩。他長期貶官又宦途失意,先后貶朗州、連州,繼貶夔州,復貶和州。悲劇性的遭際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劉禹錫情感內涵的悲劇性,而詩人悱惻的情感必然會浸潤到其七絕詩的創(chuàng)作中。正如《新唐書》卷一六八《劉禹錫傳》所云:“禹錫久落魄,郁郁不自聊,其吐辭多諷托幽遠?!雹嗵撛~是劉禹錫七絕詩中情感潮汐呈現回旋往復、波瀾起伏等復雜狀態(tài)的推動力,因而,虛詞可視為劉禹錫情感流露的渠道之一。
虛詞在七絕詩傳達的豐沛情感,可透過詩人作于長安的諸首七絕詩來觀照。宇文所安說:“失落了一段生活的感受,一段只有在長安才能充分實現的生活,劉禹錫只是不斷回來的訪問者。”⑨劉禹錫自朗州承詔回到長安,在元和十年正月寫下“十年楚水楓林下,今夜初聞長樂鐘”詩句,“十年”與“初聞”相比照,其中虛詞“初”可謂道盡了劉禹錫的辛酸之聲。詩人在經歷了顛沛的十年南貶生涯后,終于等到回京的詔書,又再一次聽到久違的長安宮中的鐘聲。正如唐汝詢在《唐詩解》卷二九所說:“因傷十年放逐,深以得聞長樂鐘聲為幸耳?!雹鈩⒂礤a復又因《元和十年自朗州承詔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遭貶謫。詩句 “無人不道看花回”連用表示否定意義的“無”與“不”,用雙重否定來表示肯定,寫出了在玄都觀賞桃花的附勢者氣派之盛。詩句中以“桃千樹”來比那些權傾京師并紅極一時的新貴,用“盡是劉郎去后栽”中的一個“盡”字來表明千棵桃樹全部都是在其貶謫之后所栽培的。白駒過隙,當大和二年三月,劉郎再一次“蒞臨”玄都觀,詩人再度以“桃花凈盡菜花開”的一個“盡”字來寫出了如今的桃花不再像元和十年那般的氣焰頗盛,卻是以菜花取而代之,頗具挖苦之味?!胺N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碧撛~“何”與“又”是劉禹錫長期貶謫歸來后內心勢如破竹般的情感宣泄,是對當時紅極一時的權貴的譏諷之情,傳達了劉禹錫仍不改當年的不屈豪邁精神。
在劉禹錫徹底脫離謫籍之后,他的七絕詩作中不乏歸長安及返長安的詩作。面對當時的時政環(huán)境,劉禹錫在一些與歌者的詩作中流露了對盛衰世態(tài)變化的感慨。在劉禹錫初回長安作《與歌者何戡》的詩句中 “舊人唯有何戡在”,“唯”點出了詩人在結束了二十余年的貶謫生涯后重回闊別多年的長安卻發(fā)現舊人只有何戡的情境?!爸芈勌鞓凡粍偾椤?,虛詞“重”與“不”都傳達了詩人悱惻的情感。“夢得為當路者所忌,居外二十四年而始還都,是以聞天樂而不勝情也。然舊人無遺,惟一樂工在,更為我唱當年別離之曲,有情哉!”在《與歌者米嘉榮》“舊人唯數米嘉榮”詩句中也用一個“唯”來流露詩人心中今非昔比、不勝興衰之感?!堵犈f宮中樂人穆氏唱歌》詩句“當時朝士已無多”,一個“已”字包含了多少不勝今昔的無奈之情。虛詞在這些詩句中都起到了烘托情感的妙效。
劉禹錫是中唐時期一位飽受貶謫之苦的詩人。他的詩作長于寄怨,如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稱其七言絕“深于哀怨,謂騷之馀派可”。劉禹錫擅于用虛詞來澆灌內心的怨憤,他的七絕詩中虛詞恰好折射出其細膩含蓄的心境。劉禹錫的一些七絕詩作雖然表面上是在詠諷他事,實際上無一不在表達他自己落寞憂怨的心境,如借詠漢武帝陳皇后阿嬌失寵之事來表達自己失落憂怨心境的《阿嬌怨》、借西王母與遼鶴的神話意象來隱喻自己悲涼心境的 《步虛詞二首》等。此外,劉禹錫的七絕詩作《望夫石》中在詩句“望來已是幾千載,只似當時初望時”中運用虛詞“已”、“只”、“初”來向我們展示望夫盼歸的形象,并從另一個側面折射出劉禹錫渴望回到朝廷建功立業(yè)的拳拳之心境。再如,劉禹錫在《秋扇詞》詩句“莫道恩情無重來”、“當時初入君懷袖,豈念寒爐有死灰”中鑲嵌虛詞“莫”、“無”、“重”、“初”、“豈”來安慰自己被貶失寵而失意的心境。
“二十三年棄置身”的貶謫之怨苦都融化于劉禹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他在貶地所經受的孤寂與苦悶,是其不得不面臨的現實處境與情感凌遲。在貶謫時期創(chuàng)作的七絕詩作中詩人善于用虛詞來“由喜襯悲”地傳達其焦灼苦悶的心境。如“夜獵將軍忽相訪”,劉禹錫用一個“忽”字來表達對康將軍來訪的驚訝與喜悅,并將康將軍比作李廣將軍;此外,劉禹錫在“疏傅揮金忽相憶”詩句中也運用虛詞“忽”來表達對柳宗元岳父楊侍郎寄詩的感激與驚喜之情,并以疏傅來借指楊憑??梢?,劉禹錫在貶謫時期生活的苦悶,友人的來訪或寄詩都能給詩人帶來出乎意料的喜樂。再如《聞道士彈思歸引》詩句中用虛詞“初”、“自”、“莫”、“已”來表達劉禹錫思歸而不得的苦悶悲傷的心情。“逐客初聞自泫然”與“越聲長苦已三年”更是寫出了劉禹錫自永貞元年南貶至元和二年達三年之久,因而當他剛一聽到道士彈奏的《思歸引》就忍不住泫然淚下。又如劉禹錫在貶地夔州所作《傷愚溪三首》的詩句“隔簾惟見中庭草”與“唯見里門通德榜”中遴選虛詞“唯”與“惟”來呈現其傷感凄涼的心境。
虛詞與劉禹錫七絕詩作中所流露的豐沛曲折的情感與細膩含蓄的心境有著重要且密切的關系。“虛詞是包含著對存在狀態(tài)和性情感受的心理體驗的。”同一個虛詞在不同的存在狀態(tài)與性情感受有著不一樣的心理體驗。以“又”字為例,“又被時人寫姓名”中的“又”是指劉禹錫再登科的喜悅之情,頗有“春風得意”之快樂。“百事無成老又催”中的“又”是指詩人到晚年仍一無所成的無奈之情,頗有“美人遲暮”之傷感。虛詞在劉禹錫七絕詩中的運用也可謂是千姿百態(tài)、搖曳生姿?!翱恐撟值漠a生,語言才能清晰而且傳神,有了虛字的插入,詩歌就更能傳遞細微感受,憑著虛字的鋪墊,句子才能流動和舒緩?!碧撛~不僅調整七絕詩句的節(jié)奏,而且銜接照應詩句的開合,更有斡旋暢轉之審美效應。虛詞的運用不僅能為詩作表情達意、渲染氛圍,而且還增添了詩作的語言風格之美,正如肖瑞峰所說:“語言的剛健、爽朗,在劉禹錫詩中的一個獨特表現是,慣于以‘莫’字總領全句或全篇,用否定的語氣來披示堅定的信念?!本C上,劉禹錫是活用虛詞的高手。虛詞與他的七絕詩句相得益彰,虛實互濟,宛如琴瑟之聲,和諧優(yōu)美。
注釋:
①其生卒年份采用陶敏、陶紅雨《劉禹錫全集編年校注》(長沙:岳麓書社2003年版)之說。
②關于劉禹錫的籍貫,有中山、洛陽、彭城等多種說法。祖籍洛陽之說則采用卞孝萱先生的考證。
③〔明〕楊慎著,王仲鏞箋證,《升庵詩話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9頁。
④〔清〕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頁。
⑤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76頁。
⑥楊義著,《李杜詩學》,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783頁。
⑦王力著,《中國現代語法》,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18頁。
⑧〔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二十四史點校影印本1997年版,第5129頁。
⑨〔美〕宇文所安著,賈晉華、錢彥譯,《晚唐:九世紀中葉的中國詩歌:827—860》,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版,第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