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彥同 齊春風
(南京師范大學社會發(fā)展學院,江蘇南京 210097)
江寧縣地處長江下游南部,位于秦淮河、長江交匯處,寧滬、寧蕪鐵路從境內(nèi)穿過,水陸交通便利,“江寧縣依山控江,屏障南京城”,江寧縣幅員遼闊,從東、南、西三面環(huán)繞南京,“南京市所以稱為我國著名的歷史文化名城和十代古都,與江寧縣的山川形勢、人文、經(jīng)濟活動密不可分。”[1](P.1)并且南京市簡稱寧,也足以反映與江寧縣密不可分的關系。[2](P.44)歷史上江寧與南京在建制上也是分分合合,關系復雜。從總體上看,江寧與南京的關系“從古至今可分‘合—交錯—分’三個層次的關系”,并且“江寧常服從南京的需要而起相應的變化,但又不等于單純的應變關系,而實質(zhì)上是一種相互制約的交錯關系。”[3](P.45)直到 1927 年“劃(江寧)外廓以內(nèi)地為南京市”,“外廓以外地為江寧縣”[4](P.32),江寧縣與南京市方得以同時存在。正因為如此,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就有了江寧與南京的歷史糾葛,也就產(chǎn)生了江寧縣存與廢的爭論。
1926年7月以蔣介石為總司令的國民革命軍在廣州舉行北伐誓師閱兵典禮,國民革命軍開始北伐。到1927年在北伐順利進行之時,經(jīng)過四一二政變,蔣介石開始著手建立新的國民政府,意欲與武漢國民政府相對抗,再加之1927年發(fā)生了震驚中外的“南京事件”①南京事件又稱寧案。1927年3月24日北伐軍先頭部隊入城,城內(nèi)發(fā)生搶劫外國領事館、僑民以及外人傷亡事件,而當時停靠在南京下關江面的美英等國軍艦以此為借口炮擊南京居民區(qū),市民財物被毀、民眾及北伐軍士兵被殺傷,史稱“南京事件”。南京事件是當時影響極為廣泛的大事件,國民政府對此極為重視。,當時江蘇曾有六十縣的公民代表會請愿稱:“寧案正在開始交涉,必須中央最高機關坐鎮(zhèn)其間,庶可以翕服中外,而獲交涉之勝利?!保?]到1927年4月15日,蔣在南京召開會議,秉承總理遺志,決定定都南京并決議“取消武漢中央黨部及政府”,4月17日蔣又在南京召開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決定“國民政府于本月18日開始在南京辦公,同時舉行慶祝典禮”[6](P.2688)。并且發(fā)表《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宣言》,宣稱,“南京地位在黨務上、政治上、軍事上、地理上均較武漢重要,定都以后,本政府所負領導國民革命與建設民國之責任愈益重大?!保?](P.1)從此,南京又在其歷史上開啟了新的一頁。
1927年4月18日國民政府定都南京,此時的南京是在江寧縣的基礎上“劃外廓以內(nèi)地為南京市,設市政府,直隸國民政府行政院,外廓以外地為江寧縣,隸屬江蘇省政府”[4](P.32)。從此,江寧與南京市縣分治,城廂區(qū)域定為南京,城廂以外5或 10 里屬于江寧縣。[8](P.10)這是江寧縣有史以來第一次退出城區(qū)。但是在這樣劃分地界后,因為江蘇省與南京市劃界拖延不決,原本在城區(qū)的江寧縣治所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并沒有遷出城區(qū),繼續(xù)留在南京今長樂路西段,直到1934年才遷往東山鎮(zhèn)。[2](P.45)南京與江寧同城而治,各自為政,如此一來,也就埋下了南京與江寧關于地界、權限糾紛的種子,因為畢竟兩個政府同城而治“小之有疊床架屋之嫌,大之有侵權掣肘之患”[9]。就這樣,市縣界線問題成為南京市府與江寧縣府之間爭論的焦點。
1927年在南京特別市成立典禮上南京市財政局長周雍仁曾言:“南京既為首都之地,亟應求政治之改良,工商業(yè)之發(fā)展,造成莊嚴燦爛之中華國都”[10]。然而南京市當局及時評則認為首都成立十個月以來,南京市內(nèi)之設施并不符其“首善之名”,究其原由,“其最大原因乃在區(qū)域之縷更也,權限之不清也,經(jīng)費之不定也”[11]。于是,江蘇省與南京市之間圍繞市縣權限問題展開討論。比如,1927年7月2日省市雙方就市縣界線問題召開聯(lián)席會議。[12]到7月29日又召開省市專員會議,這次會議為解決省市權限問題、針對各方意見反復討論達六小時之久。[13]在以后的時間里圍繞著這一問題還有一系列劃分權限的會議。
在南京被定為國都后,南京市政的發(fā)展成為國民政府的重點工作,孫科在1929年制定的《首都計劃》序言中曾言:“良以首都之于一國,固不唯發(fā)號施令之中樞,實亦文化精華之所薈萃。”[14](P.1)但是市政的發(fā)展要有明確的區(qū)域,南京市府認為“首都為中外觀瞻所系之也,絕不應因一江寧縣,建設之始即任其因陋就簡耳?!保?5]而江寧縣政府認為“縣為自治單位”,縣方也提出諸多理由反對市界擴大,雙方相持不下、爭論不休,并最終引發(fā)廢除江寧縣治的動議。
自南京特別市成立以來,省市之間、市縣之間權限糾紛不斷,將江寧縣劃入市區(qū)曾經(jīng)中央政治會議議決,將江寧縣劃出市區(qū)也是經(jīng)議決過的,如此反反復復,在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后的半年時間里,江寧縣已經(jīng)四度變更,兩度劃入而又兩度劃出①江寧縣的四度變更分別為:1927年5月25日第97次中央政治會議議決市區(qū)暫以江寧縣所屬之地區(qū)為行政范圍,6月6日公布的《南京特別市暫行條例》規(guī)定本市區(qū)域暫以南京城廂內(nèi)外及浦口之原有區(qū)域為南京特別市行政范圍,8月8日的第120次中央政治會議議決江寧縣劃歸市轄,而10月10日國府會議又議決江寧縣仍歸省轄。,但此時江寧仍然作為一個縣而單獨存在,直到1928年廢縣決議的出臺。
南京國民政府初期省市之間就界線問題爭執(zhí)不下。當時的南京,首都地位剛剛確立,應該說是百業(yè)待興,如果僅僅對于區(qū)域的劃定就如此反反復復,何談首都的建設呢?正如民國時的教育家、報人、時任國民黨南京市黨部指導員的馬元放所言:“南京區(qū)域之大小姑置不論,而迭次變更,實足以表示全國對于首都無一定之認識”[11]。于是在以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主張市界擴大者與反對將江寧縣劃入市區(qū)者各執(zhí)其詞,對于市縣界線雙方大會小會不斷,而且往往“在法理上雖劃分如是清楚,而在事實上則常常發(fā)生糾葛”,以致“市與江蘇省既時生權限之爭議,而市與江寧縣亦時生權限之爭議”[16]。
綜觀這一時期的劃界討論會議,國民政府高層的聲音均傾向于擴大南京區(qū)域,因為畢竟首都“系乎中外觀瞻”,“自當立遠大之規(guī)模,所有區(qū)域,更當格外擴大,使得充分發(fā)展。”[11]比如1928年8月在國民黨二屆五中全會即將召開之際劉紀文曾擬具首都建設五項呈請國府核轉五中全會,提出“首都以內(nèi),不能有兩個相等的管轄機關”[17](P.1),在五中全會召開之際“希望在這個會議里面把首都的區(qū)域問題確定下來”,因為“(首都)以南京城廂內(nèi)外原有區(qū)域及八卦洲為范圍,這樣小小的面積如何配做首都的區(qū)域”,所以劉市長在首都建設委員會特地提議擴大首都區(qū)域,經(jīng)議決“將江寧府屬之江寧、江浦、句容、溧水、高淳、六合六縣劃入市區(qū)”[18]。由此可見,在當時無論是國民黨高層還是二屆五中全會都對擴大首都區(qū)域無異議,以致到1928年11月直接做出了廢除江寧縣治的決議。
1928年11月21日中央政治會議舉行第一六四次會議,出席代表胡漢民、蔡元培、薛篤弼、葉楚傖、宋子文、孔祥熙、孫科、何應欽、陳果夫、趙戴文等,會議由胡漢民主席。會議經(jīng)過討論形成的決議事項中的第四條為:“廢江寧縣,江寧縣境及浦口商埠全部劃入京特別市區(qū)域”[19](P.1004)。這是一項由諸多國民黨黨政要員參加的中央政治會議決議案,決議并經(jīng)第八次國務會議通過。此項決議一出,就曾被盛贊為“高瞻遠矚”之舉,稱決議“確定首都建設之基礎,于首都建設之前途實有無窮之希望”[20](P.1),“從此遠大計劃,崇宏建設,此殘破不完之南京,不難一躍而為莊嚴燦爛以與大倫敦、大柏林、大巴黎媲美也”[21](P.1)??梢姇r人對廢除江寧縣而帶來的南京市區(qū)的擴大抱有無限的希望,他們對建設一個新南京、一個新中國充滿著信心。
但是,這樣一個廢縣決議在江寧縣民眾及當局之間卻引起強烈反響。
廢縣的決議在江寧縣民眾中引來諸多反對的聲音,甚至引起民眾的驚慌。江寧民眾反對廢縣的方式之一就是組織民眾請愿團前赴中央聚眾請愿,“日必數(shù)起,要求中央收回成命?!保?2](P.1)據(jù)《申報》1928年11月29日報道:“江寧縣江東秣陵等十五區(qū)人民千余人28日赴中央請愿收回廢縣成命,并請改江寧為模范縣。”[23]至12月14日又報道說:“引起各方注意之江寧縣廢除、全縣劃歸南京特別市政府問題,前日國府令下后,江寧民眾頓起恐慌,又推秦冀良、張興漢等赴內(nèi)政部請愿?!保?4]并且江寧縣民眾的態(tài)度也異常強硬,對于江寧縣民眾的提議,江寧縣請愿代表聲稱:“如三日無批示,即與市不相往來,停止運輸柴米灰糞?!保?5]由此可見,江寧縣民眾對國民政府廢縣的決議反響是十分強烈的,如果不是某項政策損害了自身的利益,又何必如此大動干戈呢?正如時人曰:“(江寧縣民眾)今天到中央黨部請愿,明天到國民政府請愿,忙的不亦樂乎!”[26](P.2)
江寧縣民眾對廢縣的決議反應激烈,但觀其請愿的內(nèi)容并不僅僅是要求中央收回廢縣成命,而且要求改江寧為模范縣,直隸于省政府,并受內(nèi)政部監(jiān)督。當中央政治會議舉行第一六七次會議時,“(江寧)各鄉(xiāng)民眾各執(zhí)旗幟向中央黨部門首作有秩序之請愿,共到千余人”,并推“張振鐸、謝翰臣、秦冀良入內(nèi)請愿”,并且呈文提出了自己的意見,試圖干預中央的決議,內(nèi)容分三點:(1)請照予取消廢縣成案;(2)請改江寧為模范縣;(3)請飭令南京特別市政府停止執(zhí)行原案。[24]江寧縣民眾的這一呈文旋經(jīng)內(nèi)政部提出大會,確實達到了請愿的預期目標①江寧民眾代表赴代理內(nèi)政部長趙戴文私邸請愿,趙答應將民眾提議提出中政會,務使促成江寧模范縣;在第一六七次中政會上,大會決議江寧縣暫緩撤廢,指派古應芬、趙戴文、陳果夫、劉紀文等負責審查。,但對于模范縣的隸屬問題仍不滿意。當接見江寧民眾請愿代表的代理內(nèi)政部長趙戴文表示對于模范縣屬省屬部有不同意見時,“(江寧縣)各代表當即與辭而出,商定日內(nèi)舉行二十萬人之大請愿,不達目的不止,意志異常堅決?!保?7]江寧縣民眾的這一舉動“在表面上看來,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和天大的事一樣,但問其實際呢,到底是為公或是為私,還是一個莫名其妙?!保?6](P.2)
對于市區(qū)擴大問題,縣區(qū)民眾請愿表示極力反對,而且發(fā)動聲勢浩大的反對廢縣運動,其間必有一定的原因,其中也必有一定的利益存在。正如江寧縣民眾在其反對廢縣請愿時所言,縣民之所以始終反對廢縣,不愿將縣區(qū)劃歸南京者,并非對于南京市有何仇隙,亦非對于南京市之雄建首都,有何疑意,更非固守縣城做封建之觀,而是有實實在在的原因的。[28]那么江寧縣民眾不顧一切代價極力反對廢縣的原因到底為何呢?
江寧民眾在請愿時不僅僅表達了諸如要求中央收回廢縣成命、請改江寧縣為模范縣的政治訴求,同時也表達了他們反對廢縣的理由。比如在中央政治會議議決廢江寧縣、以全縣縣境為特別市區(qū)域后,江寧民眾即表達了不滿。江寧民眾認為“南京市府門禁森嚴,不顧人民之痛苦,斷不能如縣政府對于一般農(nóng)民可以隨意出入,直接入縣長辦公室而不須傳達,報告一切,無論何事可以隨時當面解決”,而如果將來歸并市區(qū)“除吸取賦稅外,絕對不肯為鄉(xiāng)民謀利益”[29]。并且在江寧縣所提出的反對廢縣的理由中還有諸如:“縣”為總理所定的自治單位,因而江寧縣不可廢;南京市府居于城區(qū),對于邊遠的江寧縣恐會鞭長莫及;[26](P.2)擔心市府不能專注于鄉(xiāng)村之事,縣民以農(nóng)村生活尚儉、不事奢華,都市生活不適于農(nóng)民;[30]擔心劃入市區(qū)后會加重鄉(xiāng)民的負擔;等等。
另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江寧縣長周浩涉嫌唆使民意。據(jù)南京市公安局呈報,南京市府于(1928年)12月18日得到報告稱有人在南四區(qū)雙橋門觀音真武禪林秘密集會,市公安局迅即派探前往該處偵查,查明確有人在那里秘密集會。公安局派員在菜圃桑園之間的一塊極其幽僻的地方找到具體的集會地點,并搜集到大量能證明江寧縣長周浩涉嫌唆使民意的證據(jù),諸如蓋有“江寧縣全縣反對廢縣民眾代表團”戳記、“江寧縣長周浩手諭”、“縣長訓詞”、“工作紀要”等。[31]只不過查出江寧縣長唆使、制造民意是在中央做出暫緩江寧縣撤廢的決議之后。
在中央做出決議決定廢除江寧縣、將江寧縣劃入市區(qū)后,江寧縣民眾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請愿運動,要求中央收回成命,并改江寧為模范縣,而且態(tài)度極為強硬,竟以與市斷絕關系為后盾。在這樣一個背景下,1928年12月12日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政治會議召開第一六七次會議。對于江寧縣各團體請復江寧縣并改江寧縣為模范縣一案,會議指定古應芬、葉楚傖、繆斌、趙戴文、陳果夫五委員及江蘇省主席鈕永建、南京市長劉紀文負責審查。[32](P.60)審查會由古應芬委員負責召集,12 月13日召開第一次會議。
審查結果主要是擬定兩項辦法:第一,確定暫不加稅,不改變村區(qū)自治組織,以安慰縣民,不必變更原議;第二,擴大市區(qū)將總理陵園及其他有關首都規(guī)模之地劃入市區(qū),重行由內(nèi)政部督同省市兩政府勘定區(qū)域后,將原江寧縣政府遷出市區(qū)外。[33]此次會議雖沒有直接提及江寧縣治存廢的問題,只是提出市區(qū)必須擴大,并且要將與首都有關之地劃入市區(qū),要進行市縣重新劃界,并指出對原議不必變更,但是無形中迫于民眾壓力已經(jīng)決定暫緩江寧縣撤廢。這個決議后來又提出第一六八次中政會議,正是這次會議做出了“江寧縣治暫緩撤廢”的決議。
第一六八次中政會于1928年12月19日召開,出席委員有丁超五、林森、孔祥熙、胡漢民、蔡元培、孫科、何應欽、蔣中正、陳果夫、薛篤弼、趙戴文等26人,主席為蔣中正。關于江寧縣的存廢問題,會議決議:由內(nèi)政部會同江蘇省政府及南京特別市政府,勘定南京特別市區(qū)域;江寧縣暫緩撤廢,待第二期擴充市區(qū)時再決定撤廢日期。[19](P.1208-1209)會議決議后即提出國民政府第十二次國務會議令其照辦,并訓令江蘇省政府遵照辦理。[34](P.10)
對于這樣一個暫緩廢縣的決議,江寧縣民眾極為滿意,在一六七次會議做出“飭令南京特別市政府停止執(zhí)行廢縣原案”時,江寧縣請愿民眾“歡呼如狂”,并大呼“中華民國萬歲”、“江寧模范縣萬歲”等口號而散去。[24]到此次會議止,南京市與江寧縣區(qū)域又經(jīng)歷第六次變更,江寧縣再次經(jīng)歷出而入、入而出的變故。其實,決議中所說的“待第二期擴充市區(qū)時再決定撤廢日期”只不過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維護政府的威信、對決議的突然變更找一個臺階下罷了。以后的事實證明,當江寧模范縣設立后,再想議決江寧縣治的撤廢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在此后的時間里,南京市與江寧縣展開的是長時間的界線紛爭。
最終,至1933年2月,江蘇省政府議決以江寧為自治實驗縣,并委梅思平為縣長。[35](P.92)江寧縣成為全國第一個自治實驗縣,直隸于江蘇省政府。從此,江寧縣開始走上探索不同于以往知識分子主導的又一種農(nóng)村改良模式的道路。[36](P.138)到1934年江寧縣政府遷往東山鎮(zhèn),并且1934年南京市與江蘇省(主要是與江寧縣)進行了劃界交割,南京市轄區(qū)擴大,使“四郊之地,盡入市區(qū)”[4](P.47)。
江寧縣被設立為自治實驗縣,江蘇省政府的理由是:“江寧地近首都,國際觀瞻所系……則一切政治建設當以該縣先行試辦為要務,概不獨予外人以良好印象,并易引起國內(nèi)之注意、鑒仿?!保?7](P.529)到1934 年1 月,國民黨江蘇省政府委員會第六二五次會議通過《江蘇省江寧縣自治實驗縣組織規(guī)程》,該規(guī)程規(guī)定:設置江寧自治實驗縣的目的在于“改善縣政,推行自治”,其實驗期以四年為限。[38](P.1)江寧被設立為自治實驗縣后,在民政、財政、公安等諸方面展開自治建設,內(nèi)容涉及經(jīng)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活等各方面,采取了不少行之有效的措施,開展了較為成功的治理活動。江寧縣的自治實驗“在滌除污染、改良行政、振興水利、發(fā)展生產(chǎn)等建設工作則可為各縣所模仿?!保?9](P.43)江寧自治實驗運動轟轟烈烈、聲勢浩大,在一定程度上有力推動了江寧的近代化進程,可謂是江寧歷史上近代化的起點,江寧也成為當時可供外界參觀的模范縣。[36](P.139)應該說,江寧自治實驗縣的設立,掀開了江寧縣歷史新的一頁。
江寧縣的存廢問題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也是一個在當時影響頗大的問題,“邇來江寧縣存廢問題甚囂塵上,請存請廢,皆若持之有故、言之成理,雜見報章,莫衷一是”[40](P.4)。從 1928 年廢縣動議,到1933年設江寧縣為自治實驗縣,江寧縣存與廢的爭論告一段落。雖然后來曾查出江寧縣長制造民意,但江寧縣民眾卻認為周縣長是切實為人民謀利益的,以致在周縣長去職時,江寧縣民眾不僅發(fā)起請愿運動,赴國民政府請求收回撤換江寧縣長周浩的成命,[41]而且發(fā)表公電聲稱,如果真的撤換周縣長,“在我民眾方面必激成絕大之變端。”[42]因此,江寧縣的存廢問題,歸根結底,反應的是民國時期在都市發(fā)展進程中城鄉(xiāng)關系的發(fā)展狀況,也反應出民眾及公眾輿論對政府決策的影響。
江寧縣民眾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請愿運動反對劃入市區(qū),其實,江寧民眾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jù)。在20世紀30年代就有學者對城市與農(nóng)村關系進行研究后指出:近代中國“都市的發(fā)展,其反面就是農(nóng)村的崩潰,使農(nóng)村加速崩潰的種種事實,同時就是使都市發(fā)展的事實?!偠灾?,中國近幾十年都市發(fā)展的事實,恰恰是破壞農(nóng)村的。農(nóng)村加速的崩潰,便促成了都市的發(fā)展?!保?3](P.181)因此江寧民眾對于屬市還是屬縣,倒更愿意歸于“注重鄉(xiāng)村建設”江寧縣。
在中國,自城市產(chǎn)生以來就被賦予了雙重功能,即“城市在經(jīng)濟上剝削農(nóng)村,在政治上統(tǒng)治農(nóng)村”[44](P.436)。近代中國的城鄉(xiāng)關系不是基于與農(nóng)村進行分工,互通有無,相互促進的關系,而是如毛澤東所言,是“外國帝國主義和本國買辦大資產(chǎn)階級所統(tǒng)治的城市極野蠻地掠奪農(nóng)村”的關系。[45](P.310)在農(nóng)民的眼里,城市是資本家、是剝削者的大本營,在他們看來,“產(chǎn)業(yè)界根本的變動,件件是發(fā)展都市的”[43](P.84)。于是也就有了江寧縣民眾轟轟烈烈的反對廢縣運動,也就有了江寧縣民眾反對市界擴大、反對廢縣的強硬態(tài)度。
而這種城鄉(xiāng)關系的發(fā)展,其實也正是一種城市化的過程。在城市化進程中,鄉(xiāng)村民眾有所顧忌,反對劃入城區(qū),而城區(qū)又以種種理由力主擴大市界,這也正體現(xiàn)城鄉(xiāng)之間在對立層面之外的那一種不可分割的關系?!敖詠沓青l(xiāng)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展、社會分工的擴大和近代交通運輸業(yè)的發(fā)展,拆除了城鄉(xiāng)隔絕的籬笆,強化了二者之間的依存和聯(lián)系?!保?6](P.33)因此,近代中國城鄉(xiāng)之間的關系最終表現(xiàn)為普遍聯(lián)系、相互依存、相互制約的對立統(tǒng)一的關系,而這種關系發(fā)展到一定程度,即轉化為“城市化”和“被城市化”的問題。這個問題直到現(xiàn)在依然存在于我國城市與鄉(xiāng)村現(xiàn)代化的進程中。
另外,江寧縣民眾發(fā)動聲勢浩大的反對廢縣運動,也體現(xiàn)著民眾力量對政府決策的重大影響。一方面江寧縣民眾提出種種理由反對廢縣,迫使中央變更會議決議,應該說,民國時期國民政府缺乏一種作為中央政府本該有的威信與影響力。比如當關于江寧縣存廢爭執(zhí)不下時,就有人對此質(zhì)詢說:“一切政治上的設施中央和國府是不是有決定的權能,中央和國府的議決案能不能輕率地推翻?……假使江寧民眾一意孤行,好像有點藐視中央和國府的威信吧。”[22](P.1)這一點也正如王奇生所言:“國民黨始終未能建立一個具有嚴密滲透性和強大內(nèi)聚力的政黨組織體系?!瓏顸h是一個弱勢獨裁政黨?!保?7](P.405、409)
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在民國時期民眾及公眾輿論在國民政府的決策中是一股不容忽視的重要力量。有學者認為,“民國時期,民眾以空前高漲的熱情關注和參與外交事務,對外交問題表達意愿、對重大涉外事件及外交關系發(fā)生作用和影響,超過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段”[48](P.2)。而政府對于民眾的反應和輿論也是在意和重視的,因為國民政府認識到,在對外交涉中,如果政府無視民眾因素的存在,剝奪民眾的知情權,粗暴打壓民眾參政、議政的熱情,其結果只會令政府在外交活動中陷入更被動的地步。[48](P.315、323)因此,民眾及公眾輿論在國民政府的決策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
民眾及公眾輿論的力量在外交領域如是,那么在其它一般性的事務中更是如此。一般認為,公共或者公眾輿論在社會生活中主要承載著兩個最基本的功能:一是匯集和表達社會成員的公共意志;二是監(jiān)督和制約公共政策的制定。[49](PP.75-76)可以說,發(fā)生于 1928 年的江寧縣民眾的反對廢縣運動,是民眾及公眾輿論力量左右政府決策一個最典型的表現(xiàn),是公共輿論反應民眾意志的最好例證。
應該說,在民國時期,民眾表現(xiàn)出一種極高的參政、議政熱情,這也正是國民黨放松對民眾運動控制的一種體現(xiàn)。到1928年,國民黨認識到:“民眾運動既為本黨今后所必需,……所以本黨今日急當注意的,是民眾運動方針如何確立的問題,并不是民眾組織應否存在的問題?!保?0](P.2)因而,才有了在廢縣決議做出后江寧縣民眾的積極請愿,從而影響到政府的決策及大政方針的制定。
研究歷史是為了更好地面向未來,民國時期在城市化進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城鄉(xiāng)之間的關系依然存在于現(xiàn)今社會之中;并且,或許在江寧縣存與廢的爭執(zhí)中所表現(xiàn)出的民眾對政府決策的極大影響力,表現(xiàn)出的政府與民眾的關系,可以為當今群眾路線的貫徹與執(zhí)行提供有益的借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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