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家羽
(大連海事大學(xué),遼寧 大連 116026;淮陰師范學(xué)院,江蘇 淮安 223300)
引文:《論讀書》是一篇頗有風(fēng)格特色的文章,這篇文章的主旨是讀書的效用與途徑,強調(diào)讀書學(xué)習(xí)與經(jīng)驗的同等重要性。原文文體特征很突出,即古雅、簡練。譯者能否準(zhǔn)確把握原著的思想、語言、風(fēng)格和情感,并能恰如其分地將其漢譯過來,存在很大的難度。加之譯者本身的知識結(jié)構(gòu)、翻譯理論水平和語言要素、翻譯工作經(jīng)驗和對翻譯技能的領(lǐng)悟掌握各不相同,因此,譯者在翻譯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對原文的化解能力的差異就顯得十分突出,并由此導(dǎo)致一篇原文在不同譯者的筆下會有很大的區(qū)別?!墩撟x書》有多種中文譯本,其中王佐良先生的譯文影響較廣,因此被選為本文的主要研究對象。
《論讀書》一文是培根散文的一個縮影,屬于學(xué)習(xí)、教育的論述型語篇。在詞匯方面,培根使用了許多莊嚴(yán)、文雅的長詞、大詞,其中包括很正式的拉丁詞與一些舊詞,如 “makths” 、“doth” 、 “Nay”、 “Abeunt studia in mores”等等,作者還使用了文雅的對稱結(jié)構(gòu),即由兩個意義相似或相關(guān)的詞用 “and”連接成的搭配,如:“privateness and retiring” ;“contradict and confute” ;“weight and consider” 等等。貫穿全篇的名言警句是本文的又一大特點,這些名言警句使得文章莊嚴(yán)的氣勢更上一層,例子不勝枚舉。在句法方面,原文運用了許多整齊勻稱的排比句,全文共有8處用了虛擬語氣,11處用了被動語態(tài)。作者還避免使用“I,you,we”等代詞以提高文章的無人稱程度,其目的是與讀者保持一定距離,增強文章的嚴(yán)肅性和客觀性。以上這些詞匯和句法特征都體現(xiàn)了原文正式、莊重、典雅的文體特點。這里要補充的是,原文雖具有極正式的書面語特征,但句子結(jié)構(gòu)并不復(fù)雜,大多數(shù)句子為簡單句或并列復(fù)合句,文章讀上去仍然曉暢、易懂。在修辭方面,原文最大的特點是排比句的大量使用。排比修辭能突出重點,增強語言氣勢和韻律美。還適當(dāng)?shù)挠昧艘恍┍扔鳎拐f理更加生動易懂。從文章的布局謀篇上看,原文主題鮮明、層次清楚、文氣連貫、邏輯嚴(yán)密。此外,作者合理地將排比句與非排比句相間使用,這不僅避免了連續(xù)使用排比句而造成的單調(diào)感,而且使原文既有均衡美又有參差美。從風(fēng)格上看,主要體現(xiàn)在詞匯、句法、修辭、章法等語言的各個層次上。 培根的這篇散文措詞精煉,句式簡潔,節(jié)奏鮮明,論述清楚,整篇文章既端雅又曉暢。
培根散文以精辟理智的見解和冷靜雄犀的筆調(diào)著稱,思路清晰,講究修辭,多警句,通人情世故,主要論述學(xué)問的用途和讀書治學(xué)的目的方法。文章思想深刻,論述簡要明達,講究修辭,選詞洗練精當(dāng),多用比喻和排比句式,表達生動流暢而富有氣勢。所以譯培根的散文,行文不宜太白,太通俗;思路脈絡(luò)要清晰;還要力求再現(xiàn)原文氣勢。正如周儀先生所說“翻譯培根先生這篇散文,最主要的要譯出培根散文的簡約的風(fēng)格,譯出他自信的口吻,以及譯出他格言般的警句”[374].
王佐良先生推崇翻譯“一切照原作,雅俗如之,深淺如之,口氣如之,文體如之”[3]。在這篇譯文中,他用半文半白的文體,即大量的文言詞和文言結(jié)構(gòu),體現(xiàn)出原文的莊重,古雅,精悍,洗練,十分精湛地再現(xiàn)了培根的風(fēng)格,可謂盡善盡美。用文言文來翻譯原文有三點優(yōu)勢:1)文言詞匯色彩正式、莊重,既能反映原文題材的特點又能體現(xiàn)原文的文體特征。2)文言文具有古雅的特點,可以精微地再現(xiàn)原文古色古香的風(fēng)韻。3)文言文句式短小精焊,言簡旨深,很適合體現(xiàn)原文的意境。王先生的這篇譯文如一座高峰,難以跨越。后來很多譯者也嘗試過重譯,如高健、曹明倫等,但似乎都走不出王的影子,讀起來都像是對王譯的解釋或延伸,淡而無味。
本文選擇水天同先生的譯本與之比較,就是為了避免譯文受王譯的影響。水天同譯本不是培根Essays的第一個漢譯本,但卻是第一個中文全譯本。 他譯的《培根論說文集》于1950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60年代王佐良先生才發(fā)表了幾篇選譯的培根散文。嚴(yán)謹(jǐn)?shù)闹螌W(xué)作風(fēng)和全篇目的翻譯使得水譯本有如此長久的生命力,影響力也經(jīng)久不衰。水天同的“譯例”寫于1942年6月,在“譯例”中說到,他的譯文主要以白話文為主,以傳達原作意思口吻為宗旨。水天同所謂的“傳達原作意思口吻”有兩層含義:一是忠實于原文的意思,二是符合原作的寫作風(fēng)格??傮w來看,水天同也是按照這一宗旨來翻譯培根的“Of Studies”的。雖如此,水天同的譯文是好是壞還有待商酌。
(1)Studies serve for delight,for ornament,and for ability.
王譯:讀書足以怡情,足以傅彩,足以長才。
水譯:讀書為學(xué)的用途是娛樂、裝飾和增長才識。
培根的原文三個排比句簡潔有力,由淺入深,氣勢不凡。王佐良的譯文超越表層語言結(jié)構(gòu)的束縛,深入探究原文邏輯層次巧妙再創(chuàng),而韻味如出一轍,可謂神形兼?zhèn)洌┟钗┬?。譯文增加了三個動詞,即怡情的“怡”,傅彩的“傅”,長才的“長”,都為神來之筆。水的譯文有失簡約,實際上是對 “delight”,“ornament” 和 “ability”三個詞作解釋性的翻譯,排比也不工整。沒有格言警句的氣勢和韻味。而且將“ornament”譯成“裝飾”,顯然不夠妥帖。在這里應(yīng)該是修飾(儀表)、修養(yǎng)(氣質(zhì))的意思,是言談舉止分寸上的把握。王譯“傅彩”則貼切得多。
據(jù)同窗查立回憶,班主任徐永祥就常與林琳為了幾位藝術(shù)家抬杠:“徐先生推祟門采爾,林琳偏說門采爾這樣的畫家在上海有一大堆;徐先生鐘愛尼古拉·費欽,林琳偏說尼古拉·費欽畫得不準(zhǔn)、畫得很油,徐先生氣得七孔出血?!边@最后一句當(dāng)然是夸張的說法。
(2)To spend too much time in studies is sloth;to use them too much for ornament,is affectation;to make judgment wholly by their rules,is the humor of a scholar.
王譯:讀書費時過多易惰,文采藻飾太盛則矯,全憑條文斷事乃學(xué)究故態(tài)。
水譯:在學(xué)問上費時過多是偷懶;把學(xué)問過于用作裝飾是虛假;完全依學(xué)問上的規(guī)則而斷事是書生的怪癖。
這句話水天同的譯文用白話文寫成。雖理解上無誤,但其句式松散拖沓,用詞重復(fù)累贅。這些特點與原文的文體風(fēng)格不符。詞語的翻譯良莠不齊,錘煉不夠,致使譯文的排比句缺乏工整美。而王佐良先生將錘詞和煉句巧妙地結(jié)合,使詞語的選擇與句式的安排和諧地融為一體。文譯者在本句中沒有使用慣用的四字格來翻“sloth”和“affection”,因為在這里單字更能體現(xiàn)這兩個詞在原句中的作用,而且單字能更好地實現(xiàn)譯句的工整美和氣勢美。這一例子有力地說明王先生不是隨意的或一成不變地選用某些詞語,而是根據(jù)具體句式的特點和要求來選擇最適合的詞語。其錘詞煉句的功夫可見一斑。此外,用“學(xué)究故態(tài)”來翻譯“the humor of a scholar”也是值得稱道的。其一,“學(xué)究故態(tài)”書卷氣更濃,更簡練、優(yōu)美。其二,“學(xué)究故態(tài)”與“惰”和“矯”相呼應(yīng),比較好地體現(xiàn)出原文的工整美和變化美。王佐良先生以其精湛的駕馭詞章的功夫譯出了原文的形式美、韻律美和氣勢美。
(3)Crafty men contemn studies,simple men admire them,and wise men use them;for they teach not their own use;but that is a wisdom without them,and above them,won by observation.
王譯:有一技之長者鄙讀書,無知者羨讀書,唯明智之士用讀書,然書并不以用處告人,用書之智不在書中,而在書外,全憑觀察得之。
這句中,王、水二人對“crafty”理解有所偏差,分別譯為“一技之長”和“多詐”,似乎水譯有點發(fā)揮過度,不夠準(zhǔn)確。后面一句水譯仍是可圈可點的,用“運用之道”譯“wisdom”可見在無前車可鑒的基礎(chǔ)上對原文理解還是很深刻的,缺點仍是句子讀起來不簡潔。王譯文仍續(xù)其前文揚灑之風(fēng),一氣呵成,無可挑剔。
(4)Read not to contradict and confute;nor to believe and take for granted;nor to find talk and discourse;but to weigh and consider.
王譯:讀書時不可存心詰難作者,不可盡信書上所言,亦不可只為尋章摘句,而應(yīng)推敲細思。
水譯:不要為了辯駁而讀書,也不要為了信仰與盲從;也不要為了言談與議論;要以能權(quán)衡輕重、審察事理為目的。
這句話句式上水天同有個明顯的缺點,就是用了三個“不要”一個“要”,口語化太重,缺少變化,不符原文警句特色。信息傳遞有些模糊,翻譯腔過重,讀來讓人感覺不知所云,意思含混主要是由句子不夠通順?biāo)?。而且“信仰”與“盲從”兩個色彩完全相反的詞被當(dāng)成同義詞并列使用,應(yīng)該是個嚴(yán)重敗筆。獨到之處是將“weigh and consider”增譯為“權(quán)衡輕重、審查事理”比較貼切。王譯句式變化有致,排比氣勢又絲毫未減。每個詞都經(jīng)仔細推敲,將原文思想表達得淋漓盡致。第一譯句中為“contradict and confute”增加了一個賓語“作者”絕非無中生有,本來容易引起歧義的句子豁然明朗。用“尋章摘句”來譯“find talk and discourse”亦為神來之筆。
(5)Histories make men wise;poets witty;the mathematics subtitle;natural philosophy deep;moral grave;logic and rhetoric able to contend.Abeunt studia in mores.
王譯: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shù)學(xué)使人周密,科學(xué)使人深刻,倫理學(xué)使人莊重,邏輯修辭之學(xué)使人善辯:凡有所學(xué),皆成性格。
水譯:史鑒使人明智;詩歌使人巧慧;數(shù)學(xué)使人精細;博物使人深沉;倫理之學(xué)使人莊重;邏輯與修辭使人善辯?!皩W(xué)問變化氣質(zhì)”。
這句話原句文筆簡練,連續(xù)省略5個“make men”,20個詞卻表達出了6個獨立含義。王譯文用修辭技巧刪減主語,重排句子順序,轉(zhuǎn)換主動被動語態(tài),譯文規(guī)范、簡潔,表達如行云流水,曉暢明達。 水天同理解了原文,但措辭顯得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最后的一句“Abeunt studia in mores”出自羅馬詩人粵維德 (Ovid)的Heroides,?原意是“Studies pass into character”。 培根本人在 “Advancement of Learning”一文中對這句話的解釋是 : “studies have an influence upon the manners of those that are conversant in them”,意思是 “專心學(xué)問者,性格也到陶冶”(楊豈深:52)。水天同先生在理解上出現(xiàn)一些偏差。
(6)So if a man's wit be wandering,let him study the mathematics;for in demonstrations,if his wit be called away never so little,he must begin again.If his wit be not apt to distinguish or find differences,let him study the Schoolmen;for they are cymini sectors.
王譯:如智力不集中,可令讀數(shù)學(xué),蓋演題須全神貫注,稍有分散即須重演;如不能辨異,可令讀經(jīng)院哲學(xué),蓋是輩皆吹毛求疵之人。
水譯:同此,如果一個人心志不專,他頂好研究數(shù)學(xué);因為在數(shù)學(xué)的證理之中,如果他的精神稍有不專,他就非從頭再做不可。如果他的精神不善于辨別異同,那么他最好研究經(jīng)院學(xué)派的著作,因為這一派的學(xué)者是條分縷析的人。
“Schoolmen”的本意指歐洲中世紀(jì)用亞里士多德的邏輯理論研究神學(xué)的神學(xué)家,在原文中是指他們的著作。在這里“schoolmen”,“they”,“sectors”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語義鏈,符合邏輯。王先生則另辟蹊徑,用“如”、“即”、“可”、“蓋”等文言虛詞來表達原句,另人拍案叫絕,相比較而言,王譯更為簡約,意思卻絲毫未損,得益于其精當(dāng)?shù)拇朕o與和諧圓潤的搭配。而水先生譯文的毛病仍是死譯照譯,每個單詞似乎都可以與原文中詞語一一對應(yīng),給人以繁冗之感。
從以上的比較分析,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王佐良先生在理解原文的深度上,在辭章的運籌上,以及在傳情達意的準(zhǔn)確度上無不顯示出過人的功夫。他的譯文給人的總體印象如下:譯文措詞得體,簡練精確;行文流暢,脈絡(luò)清晰。文體選擇適當(dāng)、嚴(yán)謹(jǐn)一致;譯文不僅忠實地傳遞了原文的信息,而且恰當(dāng)?shù)卦佻F(xiàn)了原文的各種風(fēng)格意義和美學(xué)價值。譯文與原文在內(nèi)容和風(fēng)格上實現(xiàn)了高度的契合,堪稱形神兼?zhèn)涞募炎g。
[1]王佐良.翻譯:思考與試筆[M].北京:外語教學(xué)與研究出版社,1989.
[2]周儀,羅平.翻譯與批評[M].湖北: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
[3]楊豈深.美國文學(xué)選讀[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