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一寧
一般來說,想說點什么前都得講個故事,無論真假,都得扯上“最近我的一個朋友”。這篇沒有。
小孩子時常面臨的一個選擇題是,爸爸和媽媽你喜歡哪個?說都喜歡的通常被夸獎為“伶俐”,我一直不伶俐,我一貫的答案都是我媽。
其實我爸對我好太多了,我媽干過的負能量事件罄竹難書,我每學(xué)期開學(xué)都要發(fā)燒,她的解釋是:“我從前以為你只是智商和普通同學(xué)有差異,原來體力也有?!蔽野侄鄬櫸已?,他會笨拙地給我買衣服,帶我吃飯?zhí)貏e舍得花錢,寵到對我每一任男朋友都看不慣。
可是我更喜歡我媽。沒別的原因,我媽給我一種“戰(zhàn)友”的感覺。
初中的時候,我人生跌到谷底,班主任鬧離婚,覺得每一對竊竊私語的男女都有私情,英語老師懷孕,逼著我們反復(fù)抄寫那幾個固定詞組——剛好,我兩個槍口都撞上。我爸來我們學(xué)校接我,被老師們告了半個小時的狀,回去路上,他一言不發(fā),瞪著我說:你能不能別讓我這么丟臉?
我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很想跟他說,我明明沒有做錯,你為什么不幫著我?
但我媽不一樣。班里規(guī)定要穿校服,我不肯,非得在校褲里面套上自己的牛仔褲,在寬大的校服里搭出了各種花樣。其實回頭想來,真覺得所謂的“自己的衣服”,只是換一種丑法,可是我那時特別認真,非得趁老師不注意穿小腳褲,非得穿脖子后打結(jié)的短袖,非得活成不一樣的煙火。
班主任告狀到我媽那,她對此定性為“無心向?qū)W”、“旁騖太多”。
那天晚上,我在飯桌上憤怒地控訴她,我一定添油加醋了,我可能還動用了臟話,我爸幾次想制止我,我媽都不讓他說話。我沒吃幾口飯,她也沒動筷子,我情緒激昂的時候,她也插嘴說:“是過分了啊?!?/p>
都過去那么久了,我打這段的時候,還是想哭。
其實也沒什么,你知道青春期的時候,我們總是把自己當成孤膽英雄,和所有人作對,連逃個眼保健操,都能升華為“和全世界為敵”。我們也不知道這叛逆是為了什么,或許是荷爾蒙作祟,小說和電影一同慫恿,又有大膽的同學(xué)作為榜樣,我們下意識地跟主流擰著來。我們就等著耗盡最后一顆子彈,然后犧牲,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在漆黑的電影院里“致青春”,或者深情追憶“同桌的你”。
扯遠了。我是想說,因為我媽的緣故,我沒能成為霍爾頓,我沒能承受學(xué)校和家庭的聯(lián)手重壓,我沒能處于孤立無援的境地。因為同盟軍的及時趕到,我的槍膛里還有剩余,我的脾氣還沒耗盡,我大概永遠不會長成鄭微們。我的悲傷還沒來得及逆流成河,就被更廣闊的大海接納。
那晚我媽聽我抱怨了兩個小時,她說的最多的是“有病啊”,末了她跟我說:“哎呀你也知道,她們自己過得不好,所以難免會撒氣到你頭上。我們以后做事情當心點,少給她們機會?!?/p>
我含著淚,點了點頭。
我爸看我們倆的眼神里寫了六個字:養(yǎng)不教,母之過。
后來我就真的規(guī)矩了好多,我不想再讓爸爸丟臉,我也不想給我媽惹氣。我不知道的是,我媽跟著我一道義憤填膺后,請老師們吃飯,也塞了紅包。那是我畢業(yè)好久以后才從爸媽的談話片段中拼湊起來的真相,也是高中收斂了許多的原因。
哦,其實還是有個由頭的,吃晚飯時,旁桌女生一個勁地纏著男友,要跟他分享奇葩室友的故事,一邊講述還一邊征求群眾意見:“你說,她是不是特別過分?”
男生顯然特別誠懇,他低下頭拌面,猶猶豫豫地回答:“我哪知道呀,我又沒見過她。”
“哎呀,我這不是在跟你講嘛,難道你還不相信我?”
“這我也不能聽你一面之詞啊,而且你吧,這個肯定有情緒在里面,肯定不太客觀。所以咱們還是別說了,專心吃飯吧。”
女生愣了一會,盯著專心拌面的男生,然后丟下一句:“咱們別吃了,專心分手吧?!?/p>
我被湯汁嗆到,一邊努力咳得委婉些,一邊目送女生遠去,我想起的,是跟在爸爸身后,卻不敢去攥他衣角的我。
——其實我都知道的。你不是壞人,你努力想做到公正,你有許多難言的苦衷,你甚至是為我好,可是當我情緒澎湃得像晃動后的可樂時,能不能別像蓋子一樣,死死地捂住我不讓我哭,能不能就讓我一口氣噴撒,別管弄臟了衣袖。你就讓我抱著你哭,就讓我盡興一會兒,別理后果。
我爸的解釋是:“你以后到了社會上,難道也隨便說上司壞話,是他錯怪了你?沒有用的,你得學(xué)會謹言慎行。”
那個男生攔住她,手忙腳亂地道歉:“哎呀我真的不知道你們寢室情況啊,我怕我一插手,你們相處更惡劣?!?/p>
——我知道社會長什么樣,再是愚蠢,我也粗通了一點輾轉(zhuǎn)挪移、進退閃躲,對著普通朋友我話少了許多,心里再怎么“呵呵”,嘴上仍然是“哈哈”,可是在最親近的人面前,仍然妄想能不問出路,不負責所有沖動,仍然像七歲時跺腳大哭嘶聲尖叫掀翻桌子一樣處理失意。
——我希望我說誰誰誰壞話時,你別中規(guī)中矩地補一句“其實他人不壞”,而是能夠迅速地接上一句“我操”。
言情界里有一句著名的“我寵的,怎么了”,看到這種霸道總裁愛上我的橋段,總有失落感從喜感里滲出來。明明世間的感情有太多身不由己、錙銖必較,我們還是存著一點僥幸,希望男朋友瞎了眼睛說我們比?;ê每?,希望爸媽嫌鄰居家斯坦福的兒子太呆,希望我們的喜怒哀樂都有人溫柔地接住,希望不需闡明一二三四就能擁有支持,希望有人跟我站在同一條戰(zhàn)壕里,哪怕已經(jīng)是輸?shù)霉?jié)節(jié)敗退。
真的。對我這種道德水平低下的人,最動人的情話不過是,既然你討厭她,那我也討厭;最優(yōu)美的事情是,你想去的前方,哪怕我曾跌得面目全非,我也給你準備好最耐穿的鞋子,畫好最周詳?shù)牡貓D,帶好最足夠的干糧,然后我陪你去。
這篇廢話全無邏輯,我喜歡講道理的人,可是在喜歡的人面前,我不想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