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師范大學(xué) 社科學(xué)報編輯部,成都 610066)
三國西晉時期的巴蜀籍著名史學(xué)家、《三國志》作者陳壽,曾編輯《諸葛氏集》(《晉書·陳壽傳》記為《諸葛亮集》)。陳壽的所作所為,不但是巴蜀文化研究中值得關(guān)注的著名事跡,也為中國古典文獻學(xué)和編輯學(xué)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實例。歷代學(xué)者對此雖多有討論,但仍有一些問題尚須深入研究或重新思考。例如,陳壽言己“定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又具體開列了《諸葛氏集目錄》二十四篇篇目,那么,《諸葛亮故事》與《諸葛氏集》究竟是何種關(guān)系?其編輯的《諸葛氏(亮)集》又有何特點?凡此,似當(dāng)有所引述考論。故不避翦陋,草成此文,以就教于專家同行。
陳壽《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載其所撰《諸葛氏集目錄》有云:
《諸葛氏集目錄》
《開府作牧》第一 《權(quán)制》第二
《南征》第三 《北出》第四
《計算》第五 《訓(xùn)厲》第六
《綜核上》第七 《綜核下》第八
《雜言上》第九 《雜言下》第十
《貴和》第十一 《兵要》第十二
《傳運》第十三 《與孫權(quán)書》第十四
《與諸葛瑾書》第十五 《與孟達書》第十六
《廢李平》第十七 《法檢上》第十八
《法檢下》第十九 《科令上》第二十
《科令下》第二十一 《軍令上》第二十二
《軍令中》第二十三 《軍令下》第二十四
右二十四篇,凡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
臣壽等言:臣前在著作郎,侍中領(lǐng)中書監(jiān)濟北侯臣荀勖、中書令關(guān)內(nèi)侯臣和嶠奏,使臣定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亮毗佐危國,負阻不賓,然猶存錄其言,恥善有遺,誠是大晉光明至德,澤被無疆,自古以來,未之有倫也。輒刪除復(fù)重,隨類相從,凡為二十四篇,篇名如右。……泰始十年二月一日癸巳,平陽侯相臣陳壽上。①[1]929-930
先討論《諸葛亮故事》與《諸葛氏集》的關(guān)系。
陳壽這篇《諸葛氏集目錄》言“定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刪除復(fù)重,隨類相從,凡為二十四篇”云云,可見他是按事類編輯《諸葛亮故事》,而不是按文體編輯,從這個意義上講,所謂的《諸葛亮故事》就是《諸葛氏集》。又,據(jù)常璩《華陽國志·后賢志·陳壽傳》載:陳壽撰《益部耆舊傳》之后,“武帝善之,再為著作郎”[2]849。又云:
平吳后,壽乃鳩合三國史,著魏、吳、蜀三書六十五篇,號《三國志》。又著《古國志》五十篇,品藻典雅。中書監(jiān)荀勖、令張華深愛之,以班固、史遷不足方也。出為平陽侯相。華又表令次定《諸葛亮故事》,集為二十四篇。時壽良亦集,故頗不同。[3]849
今按:《華陽國志》此述陳壽任職及著述等事,與前引《三國志》所記稍異。而據(jù)《晉書·陳壽傳》,其“撰《蜀相諸葛亮集》,奏之”在前,而“撰魏、蜀、吳《三國志》,凡六十五篇”在后[3]2137,《華陽國志》的敘次恐有顛倒(也可能是追述補記)。而《華陽國志》曰“次定《諸葛亮故事》,集為二十四篇”,則與《三國志》所述相同。曰“凡為二十四篇”、“集為二十四篇”,則所謂《諸葛亮故事》二十四篇,即為《諸葛氏集》的篇數(shù)。而《華陽國志》所言“時壽良亦集,故頗不同”,以事理推之,陳壽所集之《諸葛亮故事》,是有“事”有“文”,是將諸葛亮的“故事”連同其文章編輯成集,故變言曰《諸葛氏集》。陳壽還對諸葛亮的文章做了“刪除復(fù)重,隨類相從”的編輯處理,即仿《漢書·藝文志》所記西漢劉向編校群書之例,“條其篇目,撮其指意”[4]1701,定為二十四篇,并論其行事、志意、文辭等(按即上錄引文省略部分),而作《諸葛氏集目錄》。所以應(yīng)該理解為,陳壽所集之《諸葛亮故事》(《諸葛氏集》)的篇目、篇數(shù)以及集中文章的文句等與壽良所集《諸葛亮故事》“頗不同”,而不是說諸葛亮“故事”的本身頗有不同。又,《晉書·陳壽傳》記:“撰《蜀相諸葛亮集》,奏之?!盵3]2137此則僅記陳壽編撰《諸葛亮集》,而不言其集《諸葛亮故事》。古人行文,即便是同述一事,也或具體,或簡約。陳壽的《諸葛氏集目錄》,既言“定故蜀丞相《諸葛亮故事》……凡為二十四篇”,又詳列二十四篇篇目,即為具體;而《華陽國志》和《晉書》所記,則或言“次定《諸葛亮故事》,集為二十四篇”,或言“撰《蜀相諸葛亮集》”,皆各自單舉一端,即為簡約。然而綜合三家所述,叩其兩端,《諸葛亮故事》即《諸葛氏(亮)集》明矣。
又,清代學(xué)者張澍嘗編輯《諸葛忠武侯文集》,《自序》云:
按《蜀志》本傳,《諸葛氏集目錄》二十四篇,凡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稌x書·陳壽傳》,壽撰《蜀相諸葛亮集》奏之。即《蜀志》之二十四篇也。非獨裒其文,并其言與事而亦載之。[5]13
按:這是從“文”的角度說的。若從“故事”的角度來說,則陳壽的所作所為,乃是奉命編定《諸葛亮故事》,而諸葛亮的“故事”是“事”、“文”、“言”三者兼有之“事”,非為單純之事也,甚至與諸葛亮“故事”相關(guān)的其他人的“事”和“文”也一并編入其中(參后有引述)。也就是說,從“事”的角度來說,陳壽所編定的是《諸葛亮故事》;而從“文”和“言”的角度來說,《諸葛亮故事》就是《諸葛氏集》?!度龂尽な駮ぶT葛亮傳》又云:“亮言、教、書、奏多可觀,別為一集”[1]927,即此意。陳壽此言是從文體的角度說諸葛亮的言、教、書、奏等“別為一集”;但是由于《諸葛亮故事》是按事類編輯而成的,所以其“故事”連同其文章的編輯只能是“隨類相從”,而不是按文體來分,因而才有《開府作牧》、《南征》、《北出》、《綜核》、《傳運》、《與孫權(quán)書》、《法檢》、《科令》、《軍令》等篇目。誠如張澍于《諸葛氏集目錄》后所言:“陳壽《進集表》有云:‘刪除復(fù)重,以類相從。’知二十四篇乃是總數(shù),其詔、表、疏、議、書、教、戒、令、論、記、碑、箋,各以事類相附,不以文體次比也。”[5]23顯然,如果陳壽只是編輯諸葛亮的文集,他也許會按照言、教、書、奏等文體進行編排②;但是他是“次定《諸葛亮故事》,集為二十四篇”,所以只能按照“故事”連同其文章的方式,“隨類相從”(即張澍所說的“各以事類相附”)編輯成集。而且,與其文其事相關(guān)的別人的文和事也會一并“隨類相從”編入《諸葛亮故事》(《諸葛氏集》)之中(參后所引述)。早期文集的編撰大抵皆如此,拙文《“別集”緣起與文人專集編輯新探》曾涉及這一問題[6],可參。當(dāng)然還可以進一步討論③。
以上所論,是對《諸葛亮故事》與《諸葛氏集》關(guān)系的一些思考,這一思考不同于古今以來一些學(xué)者的觀點。例如,清代學(xué)者姚振宗所撰《三國藝文志》,于史部“故事類”著錄了《諸葛故事》,并云:“陳壽、壽良未集之前,已有《諸葛故事》,故壽表亦稱定《諸葛亮故事》。武威張澍輯《諸葛集序》曰‘陳壽所集二十四篇,非獨裒其文,并其言與事而亦載之’,是其為故事之體由來已久,陳、壽兩家但有所去取耳,未嘗改其體裁也。今錄其最初原編于此,其篇數(shù)及編輯人皆不可考?!盵7]3227按姚氏所論,言“陳壽、壽良未集之前,已有《諸葛故事》”云云,純系推測之辭,所以只得說“最初原編……篇數(shù)及編輯人皆不可考”。而從現(xiàn)有文獻資料來看,最早編輯《諸葛亮故事》的,是巴蜀籍史學(xué)家陳壽,還有壽良(據(jù)《晉書·陳壽傳》,陳壽乃“巴西安漢人”[3]2137,《華陽國志·后賢志·陳壽傳》同[2]849,即今四川省南充市人;又據(jù)《華陽國志·后賢志·壽良傳》,壽良乃“蜀郡成都人”[2]865,即今四川省成都市人)。陳壽的《諸葛亮故事》是“故事”連同其文章編輯成集,故曰《諸葛氏集》;壽良“亦集”《諸葛亮故事》,是否也叫《諸葛氏集》,則未可知也④。
關(guān)于陳壽對諸葛亮的文章所做“刪除復(fù)重,隨類相從”的編輯,還可以作一些研究和思考。
“隨類相從”是說依據(jù)文章的內(nèi)容分類編在一起,這從上引陳壽的《諸葛氏集目錄》所列二十四篇篇目可以看出。但因《諸葛亮集》久佚,今天僅能從古注類書所引見其若干佚文(下面將有引述),故陳壽所述“刪除復(fù)重”之事實難得其真相。今以事理推測,如前所論,陳壽定《諸葛亮故事》,即定其事其文,是將諸葛亮的“故事”連同其文章編輯成集,而曰《諸葛氏集》。諸葛亮的文章,本來就是為事而作(參后所引)。那么,陳壽所見到的諸葛亮的文章,也就都是有“故事”的文章,或者說是可以考見其“故事”的文章。對于后者,從主客觀兩個方面來看,作為蜀漢舊臣、巴蜀籍史學(xué)家的陳壽是有這個條件和能力的。他后來撰寫《三國志》,其中《蜀書》有關(guān)史料的采集可以說從編次《諸葛亮故事》就開始了(當(dāng)然也可能更早一些,并擴大采集的范圍),或者說,《諸葛亮故事》本身就是他所采集和編撰的蜀漢史料的重要組成部分。而那些有諸葛亮“故事”的文章的來源,又不外乎蜀漢官方所存以及民間所傳兩種情況,而民間所傳又包括了當(dāng)事人或其家人(或后人)所存諸葛亮的教言、書信等,以及因各種原因流傳或散佚到民間的各類文章。而流傳有異,不僅是文章文本可能有異,也有因口耳相傳而形成的異文異本,故而形成不同的傳本。陳壽《諸葛氏集目錄》有云:諸葛亮去世以后,“黎庶追思,以為口實。至今梁、益之民,咨述亮者,言猶在耳”[1]931,透露出了這方面的信息。這是古文獻流傳的普遍現(xiàn)象。而陳壽對所見到的這些不同傳本的諸葛亮的文章做了“刪除復(fù)重”的編輯處理,這也是繼承了西漢時期劉向、劉歆父子典校群書時的做法,閱今所存劉向數(shù)篇《書錄》如《戰(zhàn)國策書錄》、《荀子書錄》、《管子書錄》等可知,茲不贅引。
從今見古注類書所引《諸葛亮集》以及其他資料,雖未見與“刪除復(fù)重”有關(guān)的資料,卻見《諸葛亮集》以外的諸葛亮文章。這說明當(dāng)年陳壽所集,因各種原因而仍有遺漏。如,據(jù)《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記載:建興六年失街亭以后,諸葛亮上疏自貶,“以督厥咎”,“于是以亮為右將軍,行丞相事,所總統(tǒng)如前”[1]922。裴松之注云:
十一月,上言曰:“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yè)不偏安,故托臣以討賊也?!季瞎M力,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所能逆睹也。”于是有散關(guān)之役。此表《亮集》所無,出張儼《默記》。[1]923-924
按:東吳人張儼所記,即后來人所稱道的著名的《后出師表》。上錄引文以其過長,故有省略,特此說明。
又,前面已經(jīng)論述,諸葛亮的文章本來就是為事而作。今從古注類書所引《諸葛亮集》亦可觀上述《諸葛亮故事》(《諸葛亮集》)記有“文”之“事”,即將諸葛亮的“故事”連同其文章編輯成集的體式特點。
今檢古注類書,可以從《三國志》裴松之注、《北堂書鈔》、《藝文類聚》、《太平御覽》中輯得《諸葛亮集》若干篇(段、句),而以裴注所引最早,而且為多。裴松之引錄眾多文獻注釋《三國志》,其目的誠如其《上三國志注表》所言,是認為陳壽所記“失在于略,時有所脫漏”云云⑤[1]1471,故對史實多有補正,這也適合于《蜀書》以及有關(guān)諸葛亮事跡的記載。他多次引錄《諸葛亮集》,這恰恰為我們今天能讀到《諸葛亮集》若干佚文片段留存了寶貴的文獻資料,并對其進行研究和思考。而且,裴氏無一條引《諸葛亮故事》,這說明陳壽所編,后來當(dāng)只稱《諸葛亮集》,而不稱《諸葛亮故事》。
當(dāng)然,裴松之引其所見的《諸葛亮集》,并未明言是陳壽所編(見后引述)。此蓋不言自明,并非還有別本《諸葛亮集》。檢《隋書·經(jīng)籍志·集部·別集》著錄云:“蜀丞相《諸葛亮集》二十五卷,梁二十四卷?!盵8]1060今按:所謂“二十五卷”之?dāng)?shù),當(dāng)是《隋志》作者所見之《諸葛亮集》的正文共二十四卷,而第二十五卷為“目錄”(按:依《隋書·經(jīng)籍志》著錄體例,當(dāng)著錄為“蜀丞相《諸葛亮集》二十五卷并目錄”,“并目錄”是說正文凡二十四卷,最后一卷即第二十五卷為目錄,而“并目錄”三字則恐為后代《隋書》傳刻所脫,別參拙文《〈隋志〉“并目錄”考證》[9]);又載“梁二十四卷”,則說明梁代所傳《諸葛亮集》未計“目錄”一卷。但無論如何,“二十四卷”之?dāng)?shù),合于“二十四篇”之?dāng)?shù)。又,歷代典籍所記,以及《隋志》以降的歷代公私目錄書,包括后來學(xué)者們的補志及考證,如侯康的《補三國藝文志》、姚振宗的《三國藝文志》,以及章宗源、姚振宗各自所撰的《隋書經(jīng)籍志考證》等[10],皆未言及或考證所謂的別本《亮集》。所以,裴氏所引,定為陳壽所編《諸葛亮集》,殆無疑矣。
下面,以裴注明確注明引錄的《諸葛亮集》為例,對古注類書所引《諸葛亮集》文章的有“事”之“文”,即將諸葛亮的“故事”連同其文章編輯成集,以及將與諸葛亮該文、該事有關(guān)的別人的文、事一并載入的特點略作引述考論。這一述考當(dāng)然還要結(jié)合《三國志》(主要是《蜀書》)的有關(guān)記載,即以《三國志》的有關(guān)史實與《諸葛亮集》的該文、該事互相參照,才能具體而又明確地考見《諸葛亮集》的上述體式特點。檢裴注引《諸葛亮集》凡十條,以下考論以其引錄的先后為次。而唐宋諸類書所引錄的《諸葛亮集》文章(包括段、句),如果可與裴注所引互相參驗,則引之,否則暫不引錄,以避行文之枝蔓也。至于裴注所引錄的并未注明出自《諸葛亮集》的諸葛亮文章,下面也有所引述,目的仍是為了與《諸葛亮集》文章互參。
《諸葛亮集》載:先主遺詔敕后主曰:“朕初疾但下痢耳,后轉(zhuǎn)雜他病,殆不自濟。人五十不稱夭,年已六十有余,何所復(fù)恨?不復(fù)自傷,但以卿兄弟為念。射君到,說丞相嘆卿智量,甚大增脩,過于所望。審能如此,吾復(fù)何憂?勉之!勉之!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惟賢惟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勺x《漢書》、《禮記》,閑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智。聞丞相為寫《申》、《韓》、《管子》、《六韜》一通已畢,未送,道亡,可自更求聞達。”臨終時,呼魯王與語:“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與丞相共事而已?!盵1]891
按:裴注所引《諸葛亮集》所載,并非諸葛亮的文章,而是劉備對劉禪的遺詔,以及對魯王劉永遺言之事。此正陳壽所編《諸葛氏集》之體式,非為不倫不類也(又參下引有關(guān)條目)。而裴注所引,對《先主傳》的有關(guān)記載也是重要補充,即《四庫全書總目·三國志》所謂的“傳所有之事,詳其委曲”[11]403。又,檢《太平御覽》卷四五九載:“《諸葛亮集》:先主遺詔敕后主曰:‘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唯賢唯德,能服于人。汝父德薄,勿效之。讀傳必可讀《漢書》、《禮記》,閑暇歷觀諸子及《六韜》、《商君書》,益人意知。吾終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盵12]2111與上引裴注引文相校,《太平御覽》所引有刪省,亦有異文,而且很可能就是節(jié)錄裴注所引《諸葛亮集》文章。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平御覽》所引,是將劉備對劉禪的遺詔和對魯王的遺言一并作為《諸葛亮集》文章,這也提示我們上面引錄《諸葛亮集》文章,不但引錄了劉備對劉禪的遺詔,也引錄了其對魯王遺言之事。又,結(jié)合《三國志》中幾處記載,如《先主傳》記章武“三年春二月,丞相亮自成都到永安”,“先主病篤,托孤于丞相亮”[1]891,以及《諸葛亮傳》記“先主又為詔敕后主曰:‘汝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建興元年,封亮武鄉(xiāng)侯,開府治事。頃之,又領(lǐng)益州牧”云云[1]918,上錄劉備對劉禪的遺詔,以及對魯王的遺言之事,陳壽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開府作牧》第一”之中,附于諸葛亮的有關(guān)文章之后,如《三國志·蜀書·先主傳》記“亮上言于后主曰:‘伏惟大行皇帝……’”云云一文[1]891。(按:此表陳壽錄在《先主傳》之中,不在《諸葛亮傳》,裴注也未注明載于《諸葛亮集》,姑引于此,以作參考。下面還有類似情況,可參。)
按諸書、記及《諸葛亮集》,亮亦不為太子太傅。[1]894
按:裴注引“《魏略》曰:……初備以諸葛亮為太子太傅……”云云[1]893-894,而辯之如上。《魏略》之文,記“初備在小沛”直至“及禪立,以亮為丞相,委以諸事”[1]893-894,但裴氏通檢《諸葛亮集》,無論“文”、“言”、“事”,皆未見諸葛亮曾任太子太傅的任何記載,其他文獻資料也沒有這樣的記載。故裴氏所辯,亦屬于《四庫全書總目》所謂的“參諸書之說,以核訛異”[11]403。當(dāng)然,他是針對《魏略》而不是批評陳壽。
《諸葛亮集》載:禪三月下詔曰:“朕聞天地之道,福仁而禍淫。善積者昌,惡積者喪,古今常數(shù)也。……諸葛丞相弘毅忠壯,忘身憂國,先帝托以天下,以勖朕躬。今授之以旄鉞之重,付之以專命之權(quán),統(tǒng)領(lǐng)步騎二十萬眾,董督元戎,龔行天罰,除患寧亂,克復(fù)舊都,在此行也?!瓍峭鯇O權(quán)同恤災(zāi)患,潛軍合謀,掎角其后。涼州諸國王各遣月支、康居胡侯支富、康植等二十余人詣受節(jié)度。大軍北出,便欲率將兵馬,奮戈先驅(qū)?!缭t書律令,丞相其露布天下,使稱朕意焉。”[1]895-896
按:此事亦載于《諸葛亮傳》,略云:建興“五年,率諸軍北駐漢中。臨發(fā),上疏曰……(按即所謂的《前出師表》,文長不錄)。遂行,屯于沔陽”[1]919-920。劉禪此詔書《后主傳》未載,而裴松之據(jù)《諸葛亮集》引而注之,此正前引裴松之《上三國志注表》認為陳壽所記“失在于略,時有所脫漏”[1]1471,而作的補正。又,此詔書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北出》第四”之中(按:詔書中正有“大軍北出”等語),而附于諸葛亮所上疏之后。又,本文前已引述裴注云所謂的《后出師表》“《亮集》所無,出張儼《默記》”[1]924,而于此疏(《前出師表》)并無類似的注語,則以事理推知,此疏亦當(dāng)在《諸葛亮集》,編于“《北出》第四”之中。
《亮集》曰:是歲,魏司徒華歆、司空王朗、尚書令陳群、太史令許芝、謁者仆射諸葛璋各有書與亮,陳天命人事,欲使舉國稱藩。亮遂不報書,作《正議》曰:“昔在項羽,起不由德,雖處華夏,秉帝者之勢,卒就湯鑊,為后永戒。魏不審鑒,今次之矣……”[1]918-919
按:華歆、王朗、陳群、許芝、諸葛璋等人“各有書與亮”之事,今通檢《三國志》各卷皆未載,然則亮作《正議》一文之事之原委,實賴裴注所引《諸葛亮集》而為后人所知也。這也就是《四庫全書總目》所說的“傳所無之事,補其闕佚”[11]403。又,張澍云:《正議》一首“宜在《權(quán)制篇》”[5]23,而華歆、王朗、陳群、許芝、諸葛璋等人寫給諸葛亮的書信,陳壽也可能編入了該篇之中,附于諸葛亮所作《正議》一文之后。
詔賜亮金鈇鉞一具,曲蓋一,前后羽葆鼓吹各一部,虎賁六十人。事在《亮集》。[1]920
按:《后主傳》亦記建興“三年春三月,丞相亮南征四郡,四郡皆平”[1]894。劉禪詔書賜亮之事,則未見于《后主傳》及《三國志》他處的記載。而裴注云“事在《亮集》”,則說明裴松之所讀《諸葛亮集》,不但編入了劉禪的詔書,也記載了劉禪詔書賜亮之事之原委。這也是《諸葛亮集》有文有事、“故事”連同文章一并載入的明證。又,劉禪此詔書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南征》第三”之中,附于諸葛亮有關(guān)南征的文章之后?!侗碧脮n》卷一五八就引錄了諸葛亮所上《南征表》(未注明引自《亮集》)[13],可參。
《亮集》載:《作木牛流馬法》曰:“木牛者,方腹曲頭,一腳四足,頭入領(lǐng)中,舌著于腹?!黢R尺寸之?dāng)?shù),肋長三尺五寸,廣三寸,厚二寸二分,左右同?!盵1]928
按:《藝文類聚》卷九十四亦引諸葛亮的《作木牛流馬法》[14]1627,有刪節(jié)?!短接[》卷八九九亦引(亦有刪省)[12]3992,而二書皆作“《諸葛亮集》曰”云云。此文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傳運》第十三”之中,并有故事。
亮與兄瑾書曰:“喬本當(dāng)還成都,今諸將子弟皆得傳運,思惟宜同榮辱。今使喬督五六百兵,與諸子弟傳于谷中?!睍凇读良贰1]932
按:諸葛亮與其兄諸葛瑾的書信,今見存九首,見張澍輯《諸葛亮集》[5]25-28,以及嚴可均所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的《全三國文》[15]1373,而僅有本首裴注云“書在《亮集》”。此書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與諸葛瑾書》第十五”之中。又,關(guān)于本篇書信的故事,檢《諸葛亮傳》記,諸葛喬“年二十五,建興六年卒”[1]931,而建興“五年,率諸軍北駐漢中。……六年春,揚聲由斜谷道取郿,使趙云、鄧芝為疑軍,據(jù)箕谷,……亮身率諸軍攻祁山”,后有街亭之?dāng)。傲涟挝骺h千余家,還于漢中”[1]919-922。諸葛喬之卒,蓋在“還于漢中”前后⑥。又據(jù)《三國志·吳書·諸葛瑾傳》,謹“赤烏四年,年六十八卒”[1]1235,則諸葛喬卒時尚在。對于諸葛喬之不幸早逝,諸葛亮肯定也有書信寄往,并可能由陳壽編入《諸葛亮集》“《與諸葛瑾書》第十五”之中。而今存其與諸葛瑾的九首書信中并未見這樣的書信,則其佚久矣。
《亮集》有亮表曰:“立奉先帝無忠孝之心,守長沙則開門就敵,領(lǐng)巴郡則有暗昧闟茸其事,隨大將軍則誹謗譏訶,侍梓宮則挾刃斷人頭于梓宮之側(cè)。陛下即位之后,普增職號,立隨比為將軍,面語臣曰:‘我何宜在諸將軍中!不表我為卿,上當(dāng)在五校!’臣答:‘將軍者,隨大比耳。至于卿者,正方亦未為卿也。且宜處五校?!允侵?,怏怏懷恨。”詔曰:“三苗亂政,有虞流宥。廖立狂惑,朕不忍刑,亟徙不毛之地?!盵1]998
按:《廖立傳》記:“后主襲位,徙長水校尉。立本意,自謂才名宜為諸葛亮之貳,而更游散在李嚴等下,常懷怏怏?!盵1]997“常懷怏怏”與上引諸葛亮表文“怏怏懷恨”正同?!读瘟鳌酚钟洠骸傲帘砹⒃唬骸L水校尉廖立,坐自貴大,臧否群士,公言國家不任賢達而任俗吏,又言萬人率者皆小子也;誹謗先帝,疵毀眾臣?!谑菑U立為民,徙汶山郡?!盵1]998此亦可與上引諸葛亮表文以及劉禪詔書互參。而《亮集》所載此表文以及劉禪詔書廢廖立之事,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綜核》第七”之中。
《諸葛亮集》有嚴與亮?xí)?,勸亮宜受九錫,進爵稱王。亮答書曰:“吾于足下相知久矣,可不復(fù)相解?!岜緰|方下士,誤用于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若滅魏斬睿,帝還故居,與諸子并升,雖十命可受,況于九邪?”[1]999
按:此事不見于《李嚴傳》,也不見于《諸葛亮傳》和《三國志》他處。此事足以說明開初諸葛亮對李嚴(后改名為平)是何等信任。至于后來李平失信見廢,事亦見于《李嚴傳》的記載,還可參閱裴松之注所引的諸葛亮公文上尚書和與李平之子李封教二文(裴注未注明見于《亮集》)[1]1000,1001,此不贅引。諸葛亮的答書及其所涉故事,以及李嚴致諸葛亮?xí)诺脑?裴注只是述其大意),皆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廢李平》第十七”之中。
《亮集》有教曰:“將軍來敏對上官顯言:‘新人有何功德而奪我榮資與之邪?諸人共憎我,何故如是?’敏年老狂悖,生此怨言。昔成都初定,議者以為來敏亂群,先帝以新定之際,故遂含容,無所禮用。后劉子初選以為太子家令,先帝不悅而不忍拒也。后上即位,吾暗于知人,遂復(fù)擢為將軍祭酒,違議者之審見,背先帝所疏外,自謂能以敦厲薄俗,帥之以義。今既不能,表退職,使閉門思愆?!盵1]1025-1026
按:據(jù)《來敏傳》,來敏“前后數(shù)貶削,皆以語言不節(jié),舉動違常”[1]1025,上引《諸葛亮集》中所載諸葛亮的教言述其對上官言即為顯證。此首教言當(dāng)編入《諸葛亮集》“《綜核》第七”之中。
注釋:
①本文對所錄中華書局標點本《三國志》文字的標點符號有所修改,下同。如,依本文所論,《諸葛氏集目錄》、《諸葛亮故事》以及各篇篇目當(dāng)分別打上書名號。下引《華陽國志校注》、《諸葛亮集》的標點符號也有所修改,特此說明。
②這里可以簡單分析《三國志》中對文人著述情況著錄的兩個例子,以作旁證和參考。其一,據(jù)《三國志·魏書·曹植傳》,有曹植“前后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之語(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1959年版,576頁),這是按文體作的著錄。如果陳壽的依據(jù)是曹植的文集,那么此文集當(dāng)是按文體分類編撰的。而據(jù)《藝文類聚》卷五十五引曹植《文章序》,他生前對其文章是“刪定別撰,為前錄七十八篇”(歐陽詢等《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996頁)。又據(jù)《晉書·曹志傳》,曹植之子曹志對晉武帝司馬炎也說過“先王有手所作目錄”(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1390頁)。這說明,曹植所自編的文集前錄,應(yīng)該是按文體分類編輯的;其家傳的后錄以及合編在一起的前后錄,也是按文體分類編輯的。其二,據(jù)《三國志·魏書·王粲傳》,記載其“著詩、賦、論、議垂六十篇”(見陳壽《三國志》,599頁),這也是按文體作的著錄。也就是說,如果陳壽對王粲著述情況的著錄是依據(jù)王粲的文集,那么王粲的文集也是按文體分類編撰的。《三國志·魏書·董卓傳》裴松之注就引用了《粲集》(陳壽《三國志》,186頁),具體情況可參本文下面有關(guān)注釋的引錄。
③關(guān)于這一問題,可以從《三國志》裴松之注中舉兩個同為漢末三國時期的相類似的例子,以作為參照。其一,《三國志·魏書·董卓傳》裴松之注引《三輔決錄》趙岐注,并云,士孫瑞之子士孫萌“字文始,亦有才學(xué),與王粲善。臨當(dāng)就國,粲作詩以贈萌,萌有答,在《粲集》中”(陳壽《三國志》,186頁)。這說明《王粲集》中不但編入了王粲贈士孫萌的詩,也編入了士孫萌的答詩,并記載了二人贈答之事。今王粲之詩猶存,見《文選》卷二十三(蕭統(tǒng)《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版,334-335頁),士孫萌的詩則不存。其二,《三國志·魏書·荀攸傳》裴松之注引《荀氏家傳》云,荀祈與孔融討論肉刑的文章,以及荀祈的族父荀愔與孔融討論圣人優(yōu)劣的文章,“并在《融》集”(陳壽《三國志》,321頁)。今檢孔融論肉刑的文章,《太平御覽》卷六四二存其片段(李昉等《太平御覽》,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版,2876頁);孔融與荀愔討論圣人優(yōu)劣的文章,《藝文類聚》卷二十亦存其片段(歐陽詢等《藝文類聚》,361頁)。荀祈、荀愔的文章則不存。
④關(guān)于某人“故事”與其文集之間的關(guān)系,還可以作一些思考。今仍從《三國志》裴松之注所引文獻中舉例。檢《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注兩引《魏武故事》,載曹操建安十六年十二月己亥令以及二十三年令(陳壽《三國志》,32頁、50頁)。這說明,后人所編輯的曹操的“故事”,也是有“文”之“事”,是將曹操的文章連同其“故事”編輯為《魏武故事》(裴注別處還有幾處引《魏武故事》,或稱《魏武帝故事》,茲暫不引述)。又據(jù)《三國志·蜀書·麋竺傳》記曹操表糜竺領(lǐng)嬴郡太守,裴注則引“《曹公集》載公表曰”云云(陳壽《三國志》,970頁)。這是曹操的文集載錄其文章的情況?!侗碧脮n》卷十二也引錄了《魏武帝集》文句(虞世南《北堂書鈔》,中國書店1989年影印南??资闲W⒈?。上引《魏武故事》中的曹操的兩首令,當(dāng)然也會編入其文集的。
⑤按:《四庫全書總目·三國志》認為裴注從“引諸家之論,以辨是非”,“參諸書之說,以核訛異”,“傳所有之事,詳其委曲”,“傳所無之事,補其闕佚”,“傳所有之人,詳其生平”,“傳所無之人,附以同類”等六個方面補正了陳壽所著《三國志》(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65年版,403頁),可參。
⑥按:上引《諸葛亮傳》記諸葛喬“建興六年卒”,“六”字原作“元”,中華書局排印本據(jù)清代學(xué)者何焯的說法做了校改(陳壽《三國志》,1500頁)。今由上述引文可知,作“六年”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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