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旭東
(中國人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北京 海淀 100872)
民族主義是“三民主義”重要組成部分之一,是中國國民黨信奉的基本綱領的內容之一。孫中山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對民族主義所作的表述有多次改變和發(fā)展。研究這一思想理論的變化發(fā)展及其影響,對深入了解國民黨歷史、客觀評價國民黨領導人功過是非,構建當今中國民族主義思想有重要的現實意義。本文以批判的視角反思孫中山關于民族主義思想理論的闡述和演變,更準確地把握對于孫中山民族主義的歷史評價和影響。
孫中山的民族主義從萌發(fā)反滿革命思想至1894年檀香山興中會成立前后,是孫中山民族主義思想開始覺醒的時期。孫中山這一時期的反滿思想主要停留于華夷觀念的層次上,他不僅深受反滿思想感染,而且他自身也具備反滿思想的歷史淵源——對異族政權的不滿在少年時代已埋下種子。孫中山的故鄉(xiāng)香山縣是秘密會社活動十分活躍的地區(qū),又距太平天國領袖洪秀全的家鄉(xiāng)花縣很近,因此,在反清復明和夷夏大防觀念支配下,推翻異族政權的反滿思想在此地自有由來。孫中山自幼便愛聽太平遺兵談論洪楊舊事,常以“洪秀全第二”自居。他自己后來回憶如何走上革命道路時也曾說:“予革命思想的成熟,固余長大后事,然革命之最初動機,實予幼年時代與鄉(xiāng)關宿老談話已起?!盵1]從這個意義上看,孫中山此時的反滿思想可以說是對太平天國和義和團等族權要求的繼承,帶有種族復仇情結。
但在西醫(yī)書院畢業(yè),剛入社會的短暫兩年中,他的民族思想相當的矛盾復雜:既有反滿之心,也含有報效朝廷,為國獻計之意。[2]矢志革命之前的他,雖然言談間偶發(fā)仇恨甚至革命之言論,但尚無鋌而走險的念頭,仍希望學而優(yōu)則仕,書生報國。因此在香港西醫(yī)書院畢業(yè)后兩年,與陸?zhàn)〇|北上,想爭得一官半職,在嶺南地圖種桑養(yǎng)蠶,改良農業(yè)。[3]這個反滿與親滿兼有的短暫時期由于孫中山上書李鴻章,試圖獨立兩廣而不得法告以結束。敗興而歸的孫中山思想上經歷了重要的轉折點,逐漸放棄改革,轉而采取激烈的革命路線。
孫中山從興中會成立到武昌起義所宣揚的民族主義基本上以漢族為中心的,將其他民族自漢族割離開來的“狹隘的民族主義”。1904年,孫中山列舉滿清入關以來十大虐待漢人的史實,并堅持“驅逐這韃靼到吾們的區(qū)域之外”[4],預設了滿漢不同族以及滿族等“韃靼”并非中國人等偏離史實的立場。1905年同盟會成立時,“驅逐韃虜”仍為會員誓詞中四大口號里的第一口號,只是在第二年做了大幅修改,“民族主義,并非遇著不同族的人,便要排斥他,是不許那不同族的人來奪我族的政權”[5]。三年后進一步調整,把第一句“驅逐韃虜”改成“廢滅韃虜清朝”[6]。這一改動,使得革命的對象由漫無邊際的整個少數民族轉為具有直接指向性的清朝,針對性更加準確,縮短了理論和實際的偏差,同時以“共伸”討滿為由向蒙古等族請求援助[7],增加了革命的力量。單憑“驅逐韃虜”這一口號在同盟會會員中認同度之高足以見得,此時的民族主義由于最終達到了推翻滿清的目的,因此它煽動排滿情緒的存在方式具有了高度的“工具理性”。
民國初年政局不穩(wěn),漢族內部自亂陣腳,正予以少數民族可趁之機,而蒙古、西藏兩地在帝國主義的慫恿下躍躍欲試,明言獨立的意向。孫仲山面對少數民族的分離運動,于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時宣布“合漢滿蒙回藏諸地為一國”,論調大異從前,“‘驅除韃虜’立即被完全拋棄”[8]。可見孫中山“驅除韃虜”的排滿主義完全是策略運用-推翻清朝的目的一旦達到,原來持有的偏激狹隘的民族主義就可以停止。理論上說,民族主義者本應支持想獨立、想自治的民族各立其政,民國初期正是外蒙、西藏、滿洲等亟欲獨立之時,孫中山卻希望中國境內各民族互相大融合大混血。論其真正目的,實際上是尋求國家領土的完整和國家的救亡與興盛。從這個理論層面來說,孫中山并非是一個“民族主義者”,而是一個“國族主義者”。
民國八年,孫中山在民族主義理論上有了新的發(fā)展。他公開揚棄“五族共和”的主張,反對代表“五族共和”的五色旗,提出以“中華民族”來取代“五族共和”。這個理論進步意義很多,因為中國境內民族種類的繁雜,遠超五種;且不呼應當時強調國內民族“自決”的世界潮流,維護了多民族國家的統(tǒng)一。而后他進一步批判五族論,仍以漢為中心,“務使?jié)M、蒙、回、藏同化于我漢族,成一大民族主義的國家”[9]。盡管有臺灣學者分析稱,“中國內亂不已,外患頻仍,只以漢族為中心,無疑最為落實”[10],然而這種要求若站在滿族的立場,或是其他邊遠民族的立場來看,則顯然是不公平的,與漢族被滿族壓迫的想法不無差別。
直到1919年11月4日,孫中山在上海中國國民黨本部會議的演說中才明確指出,“現在清室雖不能壓迫我們,但各國還是要壓制的,所以我們還要積極的抵制”[11]。這體現較為明確的包括抵制列強的民族主義。然而,在此之前從矢志革命一直到1919年長達7年多的時間內他并不明確反帝,這體現出他受自身社會環(huán)境和個人經歷的影響所導致的思想片面性。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孫中山由于自身長期的海外經歷,使其對帝國主義侵略沒有切腹之痛,而且對帝國主義存在幻想。據統(tǒng)計,孫中山一生有31年是在異鄉(xiāng)他國度過的,其中在檀香山7年,在美國近2年,在加拿大3個月,在英、法、德、比等歐洲國家1年零8個月,在香港8年零9個月,在澳門5個月,在日本7年零10個月,在南洋3年零10個月。[12]在長年的海外經歷,列強給他的感覺酸甜苦辣皆有,但在青少年時期甜美的成分居多。青少年時期孫中山均接受外國式的教育,虔誠地選擇了基督教-使得孫中山的思想與信仰充滿了西方色彩,他沉浸在西方各國的文明與進步中,客觀上沒有產生排外、反帝的民族思想的理由。而在采取革命路線后,在“倫敦蒙難”,受困于清廷公使館,也是孫中山在英國的師友、政府、新聞界幫助他擺脫危機并且名揚全球。因此在進一步加深反清意識的同時,對于外國人,尤其是英國人充滿了感激的懷念,更難說其反對帝國主義的思想根源了。即使在革命時期,孫中山在這個時期并無濃厚的反帝意識,反而主動要求列強贊助他。1904年孫中山曾向美國人民發(fā)表《中國問題的真解決》的講演,呼吁美國支持中國革命。在要求法國政府資助時,還指派黨員胡毅生、黎仲實陪同法國軍官查看清廷軍事布置情況,這種類似“引狼入室”的行徑很難說是策略的,合情合理的。
其次,主觀意識形態(tài)的局限始終使孫中山無法超越他的“大漢族主義思想”。反滿蓋過了反帝,成為孫中山民族主義中前期的絕大部分?!叭A夷之辨”幾千年來潛移默化的影響,在孫中山身上有刻板的烙印??陀^上的原因有以下三點。清末明初,漢滿人口比例懸殊高達兩百二十倍[13],多數人口被少數人口統(tǒng)治了兩百多年,其間被壓迫的事件不少,漢人自有憤恨之處;孫中山位于香山縣,地理位置離北京甚遠,向心力的相對降低,反彈情緒濃烈,并且臨海的地理位置有助于外國思想文化的傳入,一些禁忌的思想也在其間傳播;長期的海外僑居既無清政府的保護,又出于當地政府和土著的壓抑得不到發(fā)泄,只能轉移對內,因此反滿的情緒越加高漲。因此,即使在孫中山對內民族主義最后闡釋中,“務使?jié)M、蒙、回、藏同化于我漢族,成一大民族主義的國家”[14]的“中華民族”理論只是在民族關系上上弱化了矛盾與斗爭,采取同化的策略實現一個“大漢族”的目的,形式上比革命時期純粹包含排滿傾向的“大漢族主義”更具有隱蔽性,本質上還是一種“大漢族主義思想”。
第三,反帝始終找不到合適的力量,客觀上限制了孫中山明確提出反帝口號。孫中山是一個熱心革命的政治家,在黃埔軍校成立前,孫中山始終沒有自己的軍隊,僅能依靠軍閥反軍閥,而且尚有陳炯明叛變等事,更提不上以軍閥之力來對抗帝國主義侵略了。孫中山所興之革命黨雖經數十年之經營,已蔚成規(guī)模,然在實質性力量上,卻是“一幫亡命之徒,何嘗有地盤?何嘗有錢?何嘗有兵?[15]”國內資產階級又一直處于內外交迫之窘境,無所作為。革命黨力量無法一舉滅清并逐列強于我國門之外。直到晚年孫中山“聯(lián)俄容共”以反帝,才被認為是他民族主義對外內容上最后的,同時也是最高的形式的斗爭。聯(lián)合俄國并爭取日本的援助,反對各種帝國主義的侵略,成為他在世最后幾年努力的目標。十月革命后的蘇聯(lián)對國民黨的援助就遠遠地大于英、美、日等列強,黃埔軍校建立時的設備、教材、教官、經費以及槍支多來自蘇聯(lián),并且蘇聯(lián)在民國十三年宣布放棄在華特權的舉動深得中國朝野的歡心,樹立了孫中山反帝的信心。但孫中山反對帝國主義侵略和爭取列強的援助是一體兩面的矛盾體。孫中山“以帝制帝”的理論矛盾與言行,依舊反映出他無所憑借,反帝乏力的基本狀況。
孫中山運用民族主義僅僅作為手段,而不是最終的目的。從他民族主義對內的方面來說,從驅滿、排滿,到五族共和到中華民族,變動如此容易劇烈,顯然見得這些主義都是權宜之計,是可以調整的。真正目的其實是力挽狂瀾,拯救國家命運。有后來的學者分析他“把民族主義改成國族主義,以國家作為民族的范圍”[16],如前所述,他并非真正的“民族主義者”,而是“國家主義者”。清廷倒臺前后,高呼“驅逐韃虜”的排滿口號和“五族共和”的方針策略的巨大轉變,乃至孫中山的民族主義在內外高達六次的劇烈轉變,都體現出他策略上高度的隨機性,理論演繹轉折上的徹底性與兩極性。但這并不成其為不可彌補的缺陷,以救國的目的而言,他的“民族主義”理論達到了目的。這其中體現的強烈的愛國主義,也是當今大陸兩岸官方達成一致,對孫中山持肯定態(tài)度的重要原因。
孫中山的民族主義,以救國、建國為主旨,基本上就是國族主義,而且還結合了民權主義,完成了推倒封建帝制,建立近代民主主義國家的形式上的巨大轉折。有學者稱孫中山“將‘反帝’主題寄寓于民族民主國家的建立與政治經濟文化的全面發(fā)展中”[17],頗有夸張。但無可爭議的是,孫中山以建立民主主義國家和發(fā)展資本主義政治經濟文化的努力為中華民族乃至中國社會發(fā)展與進步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因而,他的民族主義是成功的,意義重大的。
中國古代素有崇尚民族大節(jié)的傳統(tǒng),在近代演變?yōu)槊褡逯髁x。這種民族主義是近代中華民族建立獨立民族國家努力過程中的重要思想資源,而孫中山的民族主義思想是其代表性成果之一。有學者稱,“民族主義是種高情緒、高感性且少理性的意識形態(tài)”[18]。而孫中山的民族主義就是夾雜著情緒,又基于種族與種族、種族與民族、民族與民族、民族與國家、國家與國家復雜的互動歷史之上的思想理論,使得其對歷史宏觀的正面意義與微觀的負面情緒糾纏不清。在這種民族思想被夾雜在高度復雜的社會大變革局面中,不僅僅是孫中山,那個時代的當事人都難以保持完全的冷靜與客觀,民族思想多少容易扭曲變形,但這并不影響孫中山對中華民族和中國社會發(fā)展與進步所起到的正面推動力。
[1][日]宮崎寅藏.孫逸仙傳[J],建國月刊,1931,(4).
[2]華中興.中山先生政治人格解析[M],臺北:正中書局,1992.
[3]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孫中山全集[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2006.
[4]蒙裔之多分子,蒙古與漢族結合共伸討滿復仇大義之宣言書[N],民報,1908-4-20.
[5]朱浤源,孫中山對內民族主義的轉折與困惑[J],滿族文化,1991,(15).
[6]朱浤源.再論孫中山的民族主義[J],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93,(22).
[7]林家有.孫中山振興中華思想研究[C],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10).
[8]卞鳳奎.論中國大陸少數民族的人口問題[J],中國大陸研究,1991,(8).
[9]孫中山.孫中山選集[M],人民出版社,1956.
[10]孫中山.三民主義與中國民族之前途[N].民報1906-12-2.
[11]孫中山.三民主義之具體辦法[N].1921-3-6,在中國國民黨本部特設辦事處發(fā)表演說舊金山同盟會支部成立誓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