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杰俊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論韓少功《日夜書》
李杰俊
(首都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89)
《日夜書》由知青時代的生活和當下社會的生活兩部分構成。知青生活的苦難以一種隱性的方式呈現(xiàn),充滿了苦澀與溫情;知青當下的生活則以顯性的方式呈現(xiàn),透露出全面潰敗的跡象。小說寄寓著韓少功對文革時代與當下社會這兩個時代關系的思考,對知青個體命運的思考,乃至人類命運的思考,也彰顯著韓少功試圖用傳統(tǒng)筆法和意趣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和思想的形式探索。
知青生活;苦澀與溫情;當下生活;全面潰敗
繼《爸爸爸》《馬橋詞典》《暗示》《山南水北》等作品之后,韓少功最近又推出了力作《日夜書》①韓少功著《日夜書》,上海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文中所引小說中的內容均自此書,不再一一另注。。小說以“我”(陶小布)為敘事者,主要講述了郭又軍、小安子、丹丹、賀亦民一家與陶小布、馬楠、馬濤、笑月一家的故事,對于“猴子”吳天保、“秀鴨婆”梁隊長、姚大甲、萬哥等人的故事也著墨不少。小說不是以事件為中心,而是以人物或人物命運為中心,勾勒出自文革時期以來白馬湖知青的生命軌跡和生活狀況。小說主要由知青時代的生活和當下的生活兩部分組成。往事的回憶和當下的境遇交叉進行,構成參照,寄寓著韓少功對文革時代與當下社會這兩個時代關系的思考,對知青個體命運的思考,乃至對人類命運的思考。
說起知青小說,就想到苦難。流行的知青小說中,知青們多以受害者的角色出現(xiàn),他們往往受到鄉(xiāng)村基層權力的戕害,成為苦難的代名詞。劉醒龍的《大樹還小》、李洱的《鬼子進村》等知青小說則對之進行了反撥,知青變?yōu)檫M村的“鬼子”。對于知青們是受害者還是施害者這個問題,《日夜書》無意作這種非此即彼的兩極評判,小說中的知青只是更接近進村的“鬼子”。《日夜書》也寫知青生活的苦難,但并沒有恣意地渲染苦難。從整體上看,小說并沒有把知青生活描寫得血淚斑斑,充滿受害者控訴的心聲。相反,作者把苦難寫得波瀾不驚,相當克制。馬楠的獻身和閻小梅之死就是很好的例子。小說不濃墨重彩地描寫苦難,并不代表苦難不存在、不深重。比如小安子的耽于幻想、逃離現(xiàn)實的氣質,就與武斗時期弟弟被流彈意外擊中而死有很大關系。馬濤被誘捕,成為政治犯,也與知青的告密有關,盡管小說中并無意交代出這個告密人物。不同的知青群之間有“天下知青是一家”聯(lián)誼的歡樂,也有因家庭出身的迥異而成為冤家仇寇。楊場長琢磨“翻身探?!薄昂镒荧I桃”等批斗人的新花樣,綽號為“酒鬼”的猴子醉酒后模仿批斗人的情形,無不傳遞著階級斗爭給人們帶來的傷害。知青生活的苦難是客觀存在的,如何書寫苦難是作家敘述的問題。小說中雖然沒有對于苦難血淚斑斑的正面書寫,但是讀者可以觸摸到苦難的痛感??梢哉f,《日夜書》對苦難的隱性書寫大有“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這種對苦難的隱性書寫,流露出一種苦澀,包含著一種生命的隱忍和素樸的情感,折射出一種含淚的笑。這種苦澀一方面在革命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的錯位中體現(xiàn),另一方面在審視鄉(xiāng)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民的苦難中體現(xiàn)。革命的理想、青春的詩意與現(xiàn)實中繁重的勞動、饑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農(nóng)村不僅沒有成為廣大知青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反而更像是一個勞教的流放地。雖然他們起早貪黑地勞動,卻吃不飽,饑餓成為了生活的常態(tài)?!笆吣辍毙≌f中那種勞動的樂觀主義精神,那種為集體事業(yè)而忍饑挨餓的崇高道德感,在知青們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知青們的勞動之苦溢于言表,饑餓也回歸到本能需求的層面。在現(xiàn)實面前,革命的理想和青春的詩意褪去了神圣的光環(huán),與本能的吃喝拉撒睡攪合到了一起。革命與吃、革命與放屁、革命與性,還有“解放全人類,向黨和人民獻禮,誓把革命進行到底”與“鍋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就這么兩條”,人類本能的需求和革命的崇高理想竟能水火相容、高度統(tǒng)一。革命的理想和青春的詩意被現(xiàn)實擊得粉碎,一種苦澀在日常生活對革命的調侃、反諷和解構中被呈現(xiàn)出來。而苦澀意味著生命的覺醒。為此,青春在陣痛中成長,新生也由此開始。知青們開始思考未來,回城成為他們共同的指向。既然終要回城去,當初的下鄉(xiāng)不啻是一種人生的徒勞。回想當初的幼稚和天真,心中苦澀之感油然而生。面對生活的苦難,知青們開始覺醒。但是,鄉(xiāng)民似乎還在懵懂中。也許他們早已樂天知命,習慣了以苦為樂。連吳場長這樣的基層干部都不知如何對付電話,對火車更是弄不明白,那其他的鄉(xiāng)民就可想而知了。吳天保認為蘇聯(lián)人吃面包很臟,美國人開無人飛機說明人死光了。放牛娃不知乳罩為何物,竟纏在頭上玩耍。在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現(xiàn)象背后,是鄉(xiāng)村的貧窮落后和鄉(xiāng)民們的愚昧無知。此情此景,鄉(xiāng)民們不知其悲苦,反而還在大談共產(chǎn)主義,在對未來的想像中“畫餅充饑”。“十七年”農(nóng)業(yè)合作化小說中關于農(nóng)村未來的美好生活圖景并沒有實現(xiàn),革命的烏托邦在現(xiàn)實面前遭遇重創(chuàng)。在審視鄉(xiāng)民的生活中,苦難無疑是沉重的。在這沉重的苦難中,鄉(xiāng)民卻能以平靜、樂觀的態(tài)度視之,苦難也就變?yōu)榭酀?。在觀照鄉(xiāng)民的生活中,知青們的苦難被更大范圍的苦難所覆蓋,小群體的苦難只能算是小苦??芍鄠兊男】啻笱蕴匮裕l(xiāng)民們有大苦卻不會言。事實上,那種沉默的苦難更為苦澀。
然而,苦澀的生活中又不乏溫情。這種溫情既來自純潔的友情、悄然萌動的愛情、閱讀書籍的快樂,也來自革命的激情,還有那淳樸動人的鄉(xiāng)情。在“我”最陰暗的歲月里,馬濤以兄長般的關懷激勵我前行,成為我的啟蒙老師。在他的影響下,“我”遨游書海,與中西古今的名人對話,一步步走過青春?!拔摇焙婉R楠這樣對性一無所知的“懂懂”,也會因長久的相處而漸生情愫。那種少男少女日久生情的初戀猶如初生的朝陽,好比峽谷中的風,令人怦然心動。在繁重的勞動和饑餓的體驗中,革命的信仰悄然松動。但是,革命也充當著排解苦悶的良藥,不啻于宗教,革命對青年的蠱惑力依舊強勁。青年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豪情,那種吃不飽肚子卻還想著解放全人類的情懷,往往讓人逸興遄飛。正如小說中所說:“革命既然是流行色,地下革命便是憤怒青年的美酒——不管這種憤怒是來自貧困,還是來自失戀,還是來自家仇國恨,還是來自讀書后的想入非非……革命的某種形式感,諸如緊緊握手,吟詩贈別,嚴肅討論,還有驚濤駭浪前久久的沉思,已足以讓人醉心于輝煌?!彪m然現(xiàn)實使知青對革命獲得了重新的認識,但是那種革命的浪漫情懷已經(jīng)融入了他們的血液?!靶泺喥拧绷宏犻L得知“我”回城,特地從村子里趕來看“我”。小說中寫道:“你們這些城里仔,不是這個八字,其實本不該來的?!薄翱纯催@一坡茶樹,這些年苦了你們,也苦了你們父母?!薄澳銈冇形幕?,是干大事的人。不過,萬一哪一天你們在外面不好混。這里沒什么好東西,但有我們一口干,就不會讓你們喝稀?!薄熬褪?,就是,肯定不會再餓你們了。你往后就是拖家?guī)Э诘膩?,鍋里也不會空著,桶里也會有的?!边@里有理解,有安慰,有鼓勵,有承諾,那種鄉(xiāng)民的真誠和淳樸讓人深深地感受到人性的溫情。由此可以看出,小說中知青和農(nóng)民的關系,不是誰迫害誰的關系,而是血肉相連的關系,它猶如窖藏的酒,愈久彌香。
總的來說,《日夜書》對知青生活苦難的隱性書寫,流露出一種苦澀和溫情。小說中有苦難的“春秋筆法”,有對往事的懷舊和抒情,有對民間的發(fā)現(xiàn)和欣賞,也有對知識分子的自審、反思和批判,呈現(xiàn)的是一種復雜的情感。正是這種復雜的情感,形成了理解那個時代的多元視角,有利于深化我們對那個時代的洞察和認識。這也許是《日夜書》獨特價值之所在。但是,作者可能因在小說中淡化苦難而招致批評,不免有為那個苦難的時代遮丑的嫌疑,這也許是他在探索知青多樣化書寫時所始料未及的。
如果說知青時代的生活以一種苦難的隱性書寫方式呈現(xiàn),傳遞出更多的是一種苦澀,也不乏艱難歲月的人性溫情的話,那么,知青的當下生活則以顯性的方式呈現(xiàn),顯露出全面潰敗的跡象,甚至有點讓人觸目驚心。這種全面潰敗在郭又軍、賀亦民、馬濤、陶小布、姚大甲、萬哥等白馬湖知青和與其有關系的“猴子”吳天保等人身上得以充分體現(xiàn)。這些人物雖“不是什么光環(huán)偶像”,卻是韓少功“心目中英雄的日常版”,記錄了“普通人的悲苦和抗爭”。[1]
我們首先看一下郭又軍和賀亦民兄弟的情況。在郭又軍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從紅衛(wèi)兵、知青、國營工廠工人到下崗職工的生命軌跡。他安于現(xiàn)狀,終使其墜入了社會底層;甘于平淡,終使與其生活思想迥異的妻子離他而去;充當知青大哥,終使其出力不討好。出于對女兒丹丹的虧欠感,他對其嬌生慣養(yǎng),恣意放縱,終使其成為“問題女兒”。女兒丹丹的生活方式使其不堪重負,充滿了迷惑和不解。不幸的是他又得了肝癌,為了省錢,他選擇了自殺,其遺書彰顯出一個父親的偉岸身影。在他身上,當下社會工人階級地位和尊嚴的失落而導致的懷舊情緒得以體現(xiàn),小說對其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當然也不乏對其的針砭。與“忠厚哥”郭又軍的本分生活相比,其弟賀亦民可謂不安分的家伙,稱得上是“犀利哥”。從生性頑劣的痞子成為充滿神話色彩的電工,其生活充滿了傳奇色彩。作為民間的技術精英,他對那些自以為是的知識分子不乏揶揄、嘲諷和戲弄;作為石油城的技術外援,他不能適應當下的科研體制和利益分配體制,深陷泥潭而不自知,最終出局。然而,這個看似玩世不恭的二流子內心卻隱藏著一腔報效國家的熱血??杀氖?,在這個崇高消解的時代愛國早已過時。他的脾氣日益暴躁,成了一名網(wǎng)絡上的愛國憤青。他與警花妻子婚姻的破裂表面上源于“舌”,實際上暗含著一種鄉(xiāng)村文明和都市文明的沖突。他和父親的沖突終其一生,不能和解。面對哥哥的借錢,他冷語相向,簡直沒心沒肺;面對哥哥與城警的沖突,他又能挺身而出,致使城警斃命,不免魯莽。這固然是兄弟情意使然,實則也是他對時代不滿的宣泄。他逃逸多年不啻神話,終被抓捕也是應有之理。在賀亦民身上,傳遞著一種反體制、反精英的意識,其中不乏韓少功對其的欣賞之意。賀亦民以知青時代小混混的避難始,而以逃逸犯的被捕終,這莫非是一種宿命??梢哉f,無論在體制內外,無論反抗生活與否,郭氏兄弟都以失敗告終。與此同時,他們的婚姻和家庭也一敗涂地,破碎如瓷。
不僅郭又軍和賀亦民兄弟的境遇如此,馬濤和陶小布(“我”)兄弟的境遇更是如此,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馬濤是知青中的啟蒙者,曾提議建黨,并草擬黨綱,因被告密而入獄。他執(zhí)拗、敏感、乖戾、多疑,既“狂”又“狷”。他自恃極高,以社會的良心自居,占據(jù)道德的制高點。小說中寫道:“你們怎樣做都對得起我。我可以吃糠,可以吃爛菜葉,餓死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可惜有些事,比如偌大的一個思想界的倒退,也許是十年,也許是二十年?!彼皇恰叭础狈肿?,卻堅稱是“三反”分子;他本是自學成才,卻吹毛求疵,對記者反唇相譏。他作為異見人士出走國外,頗遭冷遇,生活狼狽,大罵西方社會和西方文化;但回國探親,又以西方人的優(yōu)勢自居,對國內的情況指東道西,寒酸小氣而又故作清高。他看似以天下為己任,實則極端自私。對于需要救助的女知青,他不施以援手;對于母親的生活起居,他不聞不問;他拋家棄女,另尋新歡。為了救他,妹妹馬楠獻出了自己的身體,傷痛伴隨其一生。他對妹妹不知回報,反而以怨報德。為了保護他,妹妹馬楠燒毀了他的“黑皮筆記”,據(jù)說這本日記能夠證明是他最早提出了“民主與法制”“改革開放”等理論。他對妹妹不知感激,反而耿耿于懷,動輒大罵。他是一個失敗的兒子、失敗的丈夫、失敗的父親、失敗的哥哥。不僅他的事業(yè)是失敗的,而且他的家庭婚姻也是失敗的,知青當下生活的全面潰敗在其身上表現(xiàn)得最充分。在馬濤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文革時期的啟蒙者、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異見人士、當下的海外流亡者的全部蛻變軌跡和生活遭遇。在他身上,寄予著韓少功對知識分子最嚴厲的批判,當然也不乏深情。作為馬濤的妹夫,“我”(陶小布)是一個充滿困惑、身心疲憊的官員。因馬楠知青時代的失身、不孕,“我”和馬楠的婚姻籠上了一層陰影?!耙驗椴辉?,她活得比較閑,很多能量未能從女性轉化為母性,于是愛欲充沛,愛意多端,加上流行文化的教唆,某種神經(jīng)高敏區(qū)悄悄形成?!瘪R楠的疑心,不乏準精神病的氣質。因馬濤身在國外,不能盡兒子和父親的責任,“我”替他照顧老母和女兒,笑月從小寄養(yǎng)在家里。雖然“我”對這個家付出很多,卻得不到理解。岳母把“我”錯認為是馬濤,馬楠總疑心我有外遇,馬濤對我冷嘲熱諷,笑月竟然認為“我”是“人渣”。面對陸學文這樣滿嘴大話和套話、官僚氣十足、對上級巴結奉承、對下屬頤指氣使的人,“我”想罷免他而不得,反而使其成為某廳長的候選人。為了獲得支持,陸學文對“我”先以利誘惑,拉攏不成,又恐嚇威脅,打擊報復?!拔摇痹谂c“人事通”陸學文的權力博弈中提前早退出局,他則最終調離,可謂兩敗俱傷。原因在于“我”公車私用的積習未改,因“車上的腐敗”而馬失前蹄?!拔摇睒O倡反腐,卻不知自己也在腐敗之中。因拒絕了陸學文的利誘,笑月失去了當電視臺記者的愿望,砸碎了其夢想。為此,她試圖跳樓自殺。小說的最后,她還是自殺了。笑月舉槍自殺前對以“我”為代表的父輩的指責,不啻當頭棒喝。一個試圖“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竟然是“人渣”,這使“我”陷入了極大的悲哀和困惑。試想馬楠曾被權力傷害,“我”反貪卻貪腐,笑月因“我”的廉潔而被強暴,“欲潔何曾潔,終陷污淖中”。這免不了使人有宿命之嘆。
除此之外,姚大甲、小安子、吳天保等白馬湖知青(或與其有關系的人),他們的生活在當下也都遭遇了生存的危機和精神的困境。姚大甲是一個把“藝術”當做“技術”的前衛(wèi)藝術家,有點玩世不恭。在他那里,“藝術不過是可以偶爾high一下的把戲”。藝術不再以宏大的敘事、深刻的內涵、獨特的風格、革新的技法取勝,而以雞零狗碎成功,以民間的“卵”話獲獎。他沒有家庭,四處漂泊;他沒有明確的身份,不用承擔成年人的責任,是一個把藝術當玩具的“偽成年人”。在姚大甲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藝術發(fā)展的當下趨勢,也可窺見藝術家的當下困境。小安子以一個耽于夢想而漂流海外的華裔人士形象出現(xiàn)。“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嗎?就是抱著一只吉他,穿著一條黑色長裙,在全世界到處流浪,去尋找高高大山那邊我的愛人?!边@是她的夢想。她為了理想而流浪,不惜拋家棄女,其數(shù)次異國婚戀皆無果而終,最終客死他鄉(xiāng)。她以追求浪漫的愛情始,又以無望的愛情終,宣告了其愛情夢想的破滅。吳天保以一個不能適應時代、懷念毛澤東時代的農(nóng)民形象出現(xiàn)?!懊飨f歲”“人民萬歲”成為他不滿現(xiàn)實、對抗現(xiàn)實的法寶。勤于節(jié)儉的生活習慣,使其對舊衣物敝帚自珍。不習慣蹲馬桶,意味著他對現(xiàn)代文明的拒斥。而這些習慣都使兒子兒媳感到不解。他對于“擇優(yōu)班”的富家子弟欺負“效農(nóng)班”的子弟極度氣憤,拉起了“抗暴維權的起義隊伍”,其對于當下社會公平與正義的訴求呼之欲出?!昂t子中存錢成灰”象征著吳天保那個年代的價值觀和生活觀在當下社會的破滅,這種破滅也未嘗沒有悲壯的成分,未嘗沒有讓人動情的東西。吳天保的死,預示著毛澤東時代及其精神的逝去。但是,毛澤東時代的某些精神遺產(chǎn)并不過時,它們在當下社會中又重獲新生。吳天保的形象及其蘊含的社會意義與當下懷念毛澤東時代的思潮密切相關,具有一定的代表意義。其他諸如馬楠的疑神疑鬼、不乏準精神病的氣質,蔡海倫這樣的女權主義者的學究氣和冷酷無情,萬哥這樣商海沉浮的個體商人,在當下生活中的狀況也莫不是如此。
從整體上看,當下社會這些曾經(jīng)的白馬湖知青(或與其有關系的人),不管是身在國內,還是身在國外;不管是在體制內,還是在體制外;不管是為官、為學、為商、搞藝術,還是當工人、做農(nóng)民,他們在工作事業(yè)、家庭婚姻、子女教育和代際溝通等方面都顯現(xiàn)出潰敗的跡象。為此,他們或迷惑,或虛無,或憤激,或刻薄,或懷舊,或麻醉,或逃避,其精神世界也同樣顯現(xiàn)出頹敗的跡象。《日夜書》中的一個個人物以鮮活的形象出現(xiàn),卻以頹廢乃至死亡終結。這種人物出場的手法有點類似《水滸傳》,具有魯迅小說中的一些主題和風味,充滿了悵惘和傷感的情緒。這種全面潰敗,不僅僅是白馬湖知青的命運,還是當下全民社會所面臨的困境。這部小說涉及當下社會所面臨的許多問題,比如:國有企業(yè)破產(chǎn)與工人下崗,官場的虛偽、齷齪和冷漠,學術界的利益分配內幕,鄉(xiāng)村的城鎮(zhèn)化和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城市治理與底層生存,學校教育的不公,年輕一代的消費主義和享樂主義,崇高的消解所導致的愛國無門,農(nóng)民和工人尊嚴感的失落,公平與正義的社會訴求,工人重唱革命老歌以發(fā)泄不滿,網(wǎng)絡上的憤青和民族主義。如果我們向小說中的人物發(fā)問:你們幸福嗎?他們肯定會說:不幸福!正像梁曉聲所說,當下全民都陷入了忐忑?!度找箷分兄嘣谛聲r期以來的全面潰敗,讓人覺得比知青時代的生活更糟糕。小說中彌散著一股當下社會各個階層的抱怨和戾氣,與當下的“底層文學”頗多相通之處,這使《日夜書》不乏“新左翼文學”的色彩。
韓少功對于白馬湖知青在知青時代(文革時代)和當下社會這兩個時代命運的書寫,折射出他對兩個時代關系的思考,對知青個體命運的思考,乃至對人類命運的思考,極具思想意蘊。
韓少功對兩個時代關系的思考,一方面從知青命運在兩個時代的對比中顯性呈現(xiàn),一方面從郭又軍和女兒丹丹、“我”和內侄女笑月、吳天保和小兒子“糧庫”及其兒媳兩代人的價值觀沖突中隱性呈現(xiàn)。它們構成了思考兩個時代關系的基石。文革時代,物質匱乏得仿佛只剩下精神了;而當下社會,物質豐富得似乎只有物質了。文革時代,革命主義曾經(jīng)扮演著宗教的角色。當下社會,消費主義也未嘗不可以成為一種宗教。在崇尚消解、消費主義和流行文化的多重夾擊下,文革時代的長期禁欲一變而為當下的瘋狂縱欲。文革時代可以看做是一個“思想”時代,一個精神大于一切的時代;當下的社會也未嘗不可以看做是一個“身體”時代,一個感官享受統(tǒng)領一切的物質時代。可以說,我們在走出一個極端時代的同時又跌進了另一個極端時代。這兩個時代同樣是一個極端時代,都是一個“病象時代”。小說中不斷地探討身體和思想之間的關系問題,這不僅僅是“文革”后遺癥的問題,而且是當下社會文明病的問題。韓少功在小說中對“醉點”與“泄點”、“準精神病”和“器官與身體”的探討,不僅僅是關于身體與思想的思考、靈與肉的思考,而且是關于中國人與兩個時代關系的思考。而韓少功對這兩個極端時代的思考,也可以從余華的《兄弟》中找到同類的聲音。雖然《日夜書》中的知青生活沒有《兄弟》中的故事慘烈,但是知青的當下狀況和李光頭兄弟的當下生活則是殊途同歸的??梢哉f,思考革命時代和消費時代的關系,思考革命信仰、革命理想與金錢主義、享樂主義的關系,以及如何在這兩個既勢同水火又血肉相連的時代中找到平衡,以此來安頓靈魂,成為小說潛在的主題。
固然,白馬湖知青的命運深受時代的影響,思考兩個時代的關系是小說的應有之意。但是,他們的命運沉浮又與他們自身的性格和氣質密不可分。因此,韓少功對與其相關的知青個體命運更為關注。他說:“作為一個寫作人,我更感興趣的是人的性格、氣質、情感、命運等等,如果一不小心遭遇到思想,我也會更注意思想的表情。”[2]為此,著力地刻畫人物形象,傳遞出他們的精氣神,成為小說的重心。小說中對郭又軍的“忠厚氣”、賀亦民的“游俠氣”、馬濤的“狂狷氣”、吳天保的“懷舊氣”、姚大甲的“玩世氣”和小安子的“幻想氣”都刻畫得栩栩如生,相當傳神。知青的當下生活之所以潰敗,時代和文化的制約和影響固然重要,但是每個知青個體也難脫其責。如果一味地把苦難歸結于社會和時代,指責他人、抱怨社會,雖不無道理,但畢竟時過境遷,于事無補。知青個體只有拿自己開刀,進行自我批判,才能把苦難轉化為一種精神資源,從而擺正心態(tài),繼續(xù)前進。韓少功說:“指責他人是很容易的,抱怨時代也是很容易的,但這樣做不會給自己真正加分。相反,一代人不再自戀,敢拿自己開涮,敢給自己找毛病,才是在精神上的成熟與強大。如果很多前人沒做到這一點,那么這一代應該做到。在這一點上,自我反思其實是給這一代人再加分的機會,一次遲到的機會?!盵1]從這個意義上講,《日夜書》與其說是在呈現(xiàn)知青當下命運的全面潰敗,批判他們的人性弱點,不如說是在探討知青個體的命運,剖析全面潰敗的原因,尋找走出苦難的路徑。
實際上,韓少功對知青個體當下命運的思考已經(jīng)超越了個體、小群體,上升到了對當下整個中國人命運,乃至人類命運的思考。正如他所說:“我在這本書里更多表現(xiàn)那一代人在人格、性格、命運等方面的內部差異,并且從這些差異中看到前人或后人的影子,看到一些人性永遠的困境和追求?!盵3]在當下社會,知青的身份已經(jīng)劃歸不同的群體,比如說工人、知識分子、藝術家、官員,他們的困境已經(jīng)不僅僅是知青的困境,也是時下所有中國人的困境,乃至人類共同面臨的困境。然而,人畢竟是人。無論遭受多少苦難,總能絕處逢生,柳暗花明。黑夜過后是黎明??v然黑夜還將到來,而太陽也還將升起。小說中,郭又軍的自殺和笑月的死雖然昭示著生活的慘痛,但是丹丹的“浪子回頭”則預示著生活的新希望。我們不是走出了漫長的文革“黑夜”而迎來了今天的“光明”了嗎?盡管我們今天生活的“光明”也有“黑子”,甚至有“黑夜”,但“黑子”必定遮擋不了太陽的光芒,黎明必將來臨。自然界有黑夜有白天,人類社會有黑暗期,也有光明期,人性有陰暗面,也有光輝面,它們相克相生,循環(huán)不息。在關于自然界、人類社會和人性的“陰”(黑夜)“陽”(白日)交替的思考中,我們的未來才能“日”“月”為“明”。所以,這種思考本身就是一本大書——一本事關人類命運的天書。《日夜書》可謂是由“夜”書和“日”書構成的小說,它讓人想起了老子的《道德經(jīng)》,充滿著一種陰陽世界觀,體現(xiàn)著辯證統(tǒng)一的哲學智慧。小說最后寫道:“我其實剛剛誕生。無論我活了多久,一旦面對浩瀚無際的星空,我就知道自己其實剛剛抵達?!边@不禁讓人想到了康德(Immanuel Kant)所說的“頭頂?shù)男强铡焙汀靶闹械牡赖路▌t”,從而使人陷入哲學的沉思。
思想需要形式來裝載。韓少功對兩個時代的關系的思考、對知青個體命運的思考、對人類命運的思考與其形式探索緊密地結合在了一起。從文體上看,《日夜書》介于小說和散文之間,也不乏詩歌的韻味。它可以說是散文化和詩化的小說,其中的不少篇章都可以當做優(yōu)美的散文和抒情詩來讀。這種小說、散文和詩歌三者融合的情況,既可以看到中國古代文學的傳統(tǒng),比如《史記》、六朝志怪、唐傳奇、筆記小說,又能從中國現(xiàn)代文學傳統(tǒng)中尋覓到跡象,比如魯迅、沈從文、蕭紅等人的小說?!度找箷返臅r間跨度30多年,空間維度也非常開闊,往事和現(xiàn)實交替行進。其情節(jié)有插入,有延宕,有中斷,猶如蛇游走于草叢中,時隱時現(xiàn),但意脈不斷,自然成文。其結構看似散漫無序,實則有跡可尋。張志忠指出:“作品從吃寫起,從吃寫到了欲望,寫到了信賴,過渡到中段講思想,講馬濤帶領‘我’和其他的知青怎樣讀書,怎樣思考,怎么對現(xiàn)實進行批判。但是從思想的高點往下走,又回到了身體,你看與賀亦民有關的篇章,都是圍繞身體——手、腳、腦等等。這也是一種內在的結構。”[4]這頗和散文“形散神不散”的精神相契合。小說中各個人物的出場,用之則來,不用則去,然終能聚合,也深受《水滸傳》等傳統(tǒng)小說的影響。小說中的人物刻畫取神遺貌,甚具《世說新語》中人物的風神。韓少功對兩個時代關系、知青個體命運和人類命運的思考在其對小說的文體、結構和人物刻畫的探索中汩汩而出,他試圖用傳統(tǒng)筆法和意趣來表現(xiàn)現(xiàn)代生活和思想的形式探索也相當清晰。需要說明的是,小說中也存在不少盲點,比如說知青們的紅衛(wèi)兵經(jīng)歷,回城的過程都付之闕如。這使得整部小說的情節(jié)不是很連貫,一些人物性格發(fā)展的內在邏輯也有些模糊,但是這并不影響思想的傳遞。相反,這些盲點和空白,連同小說中那些散文化、詩意化的文字反而使小說充滿了多重闡釋的空間,給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這也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吧。
從韓少功的整體創(chuàng)作來看,《日夜書》中的一些人物形象和主題思想在其以前的作品中都有一定程度的呈現(xiàn),可視為《馬橋詞典》《暗示》和《山南水北》等作品的再出發(fā)、再綜合和再總結。從《馬橋詞典》的“語言”之書,到《暗示》的“具象”之書,《日夜書》大有融合兩者的跡象,形式的探索和思想的傳達獲得了有機的結合。“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薄度找箷分猩婕暗降膬蓚€時代的思想命題和現(xiàn)實問題,不僅是關涉過去的,直指現(xiàn)在的,還是有關未來的,它體現(xiàn)了韓少功對一代知青命運的思考,寄寓著他對當下社會的憂思,彰顯了一名知識分子的時代擔當。
[1]何晶.韓少功: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N].羊城晚報,2013-06-09.
[2]唐不遇.打給知青文學的問號 [J].南都周刊,2013,(12):72-75.
[3]趙妍.韓少功新作《日夜書》描寫知青一代的當下命運:“我寫了一些可能讓人難堪的東西”[N].時代周報,2013-05-23.
[4]李墨波.中國作家網(wǎng)第七期網(wǎng)上學術論壇——韓少功與《日夜書》[N].文藝報,2013-04-26.
(責任編輯 周亞紅)
A Review of Han Shaogong’s Day and Night Account
LI Jie-jun
(School of Arts,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The novel written by Han Shangong Day and Night Account consists of two parts:the life of sentdown youth in the period of“Cultural Revolution”and present life.The author implicitly describes the sent-down youth,whose life is full of bitterness and warmth.On the other hand,their contemporary life is distinctly presented,revealing signs of a comprehensive defeat.The novel presents the author’s thinking 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period of“Cultural Revolution”and the modern era,the thinking of the individual fate,and even the human destiny.Furthermore,it shows Han’s attempt to reflect contemporary life and ideology in a traditional pencraft and taste.
life of sent-down youth;bitterness and warmth;contemporary life;comprehensive defeat
I207.425
:A
:1673-1972(2014)02-0073-06
2013-10-10
李杰?。?982-),男,河南南陽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