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杰舜①
在人類歷史進程中,人們都遵循由自己行動所構(gòu)成的歷史規(guī)律,這就有了歷史觀。歷史觀有大有小。小的歷史事件、小的視野,可以構(gòu)成小的歷史觀,而大的歷史事件、大的視野,可以構(gòu)成大的歷史觀。有了大的歷史觀, 在研究歷史、分析歷史時, 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洞察與歷史有微妙勾連的現(xiàn)象和事件。漢民族是世界民族之林中的奇葩。在世界民族的萬花筒(kaleidoscope)中,她以悠久而連綿的歷史、燦爛而多彩的文化、堅忍而合和的理念、眾多而共美的人口,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無疑是世界民族萬花筒中最耀眼、最偉岸的奇葩;萬花筒的轉(zhuǎn)動雖瞬息萬變,但漢民族的存在卻萬變不離其宗,永遠存在于萬花筒的任何一個圖像之中。
漢民族本是一個安土重遷的民族,《漢書·元帝紀》即云:“安土重遷,黎民之性。”說的是留戀故土,不肯輕易遷移。而現(xiàn)在的情況卻是世界上幾乎處處可見漢民族的存在,據(jù)暨南大學華僑華人文獻信息中心的統(tǒng)計,全世界共有華僑華人34 072 632人,集中分布于140個國家,[注]鐘 欣:《世界華僑華人分布概況》,《四川統(tǒng)一戰(zhàn)線》2003年第3期??梢姖h民族分布之廣。這種現(xiàn)象,不是與漢民族安土重遷的習俗相悖嗎?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呢?從世界幾乎處處有漢民族的現(xiàn)實,從大的歷史觀來考察和反思漢民族移民的大走勢, 我們不得不對漢民族安土重遷的習俗重新進行認識。
歷史的記憶告訴我們:漢民族在國內(nèi)歷史上經(jīng)常遷徙,最有名的是三國兩晉南北朝和宋遼夏金時,因北方民族大遷徙入主中原,中原漢民族大量南遷,出現(xiàn)了“闖關(guān)東”、“走西口”,以及洪洞縣大槐樹的傳說。[注]在今天華北平原的大部分地區(qū),流傳著關(guān)于山西洪洞大槐樹的傳說。這一傳說的內(nèi)容是:我們的祖先是從山西大槐樹下遷來的;山西洪洞大槐樹是我們祖先的發(fā)祥地,是我們的根。這一傳說分布于今天河北的中南部、山東西部、中部和南部、河南中北部以及安徽淮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區(qū)。在有些地區(qū),大槐樹變成了老鴉窩——一個大槐樹上的老鴉窩。大槐樹不僅僅是人們的口耳相傳,它還被鐫刻在古老的墓碑上,寫在脆黃的族譜中。葛劍雄等人的《中國移民史》(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展現(xiàn)了中國以漢民族為主流的波瀾壯闊的移民史畫卷。其實,漢民族的移民歷史從來就沒有中斷過,正如葛劍雄所言:“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移民的歷史與中國的歷史、世界的歷史共同開始,移民的作用和影響無所不在,無時不在,中國史和世界史的研究都離不開移民史的研究。”[注]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1卷,福州: 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7頁。由此而深入考量安土重遷的內(nèi)涵,我們發(fā)現(xiàn),“安土”的意思更應(yīng)該是漢民族人民期望和夢想安居樂業(yè);“重遷”的意思是移民一定要深思熟慮,遷入地應(yīng)該比遷出地更宜安居樂業(yè)。
對于漢民族安土重遷的解讀,美國哈佛大學孔力飛教授在他2008年的新著《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xiàn)代移民史》中,也有獨到的解讀,孔教授援引史實指出,雖然明清時期曾多次在中國東南沿海地區(qū)實施“海禁”,但從來就沒有完全成功過。無論當時推行海禁的直接原因是什么,導致其失敗的根本原因卻是共同的,那就是冒險破戒者需要從海外貿(mào)易和海外移民中獲取實際利益。由此可見,“移民”或曰“流動”實際上一直是中國人的基本生存戰(zhàn)略,民眾的基本需求從來就不可能通過政令完全阻止。的確,縱觀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漫漫歷程,普通民眾為謀生存、求發(fā)展而離鄉(xiāng)背井,游走遷移,史不絕書。無論是闖關(guān)東、走西口,還是下南洋、赴金山;無論是國內(nèi)著名的徽商、晉商,還是名震南洋的華商僑領(lǐng),無不形成于流動遷移之中。孔教授認為,中國文化中的安土重遷并不意味著固守鄉(xiāng)土,而是表現(xiàn)為即便遠離家鄉(xiāng)千萬里,仍然保持著與故鄉(xiāng)故土從情感到物質(zhì)的關(guān)聯(lián);基于中國文化的深刻內(nèi)涵,安土重遷的另一面是“衣錦還鄉(xiāng)”;其既“守”又“走”,地域上的分離與情感和經(jīng)濟上的相連并存,是中國遷移文化的基本特征。[注]參見李明歡《海外華人移民的現(xiàn)代篇》,《讀書》2009年第8期。
所以,安土重遷與海外移民并不相悖,兩者完全可以在漢民族海外移民中求得統(tǒng)一。因此,從三國兩晉到南北朝、從唐代安史之亂到五代十國、從宋遼夏金到元代,中國歷史上的三次大移民潮,漢民族的移民潮一浪接一浪,從中原走到長江邊,繼而過長江,再繼而走向東南沿海,最后,為了安居樂業(yè),尋找世外桃源,漢民族走向了海洋, 開始不斷向海外移民。
漢民族南遷的第一個浪潮是從中原南遷到了長江邊。漢帝國的瓦解和滅亡,雖然是一個帝國政治體的崩潰,但卻是一個民族共同體的重構(gòu)。在這個大分裂、大混戰(zhàn)、大動蕩的時代,漢民族以其頑強的生命力,在中原堅守著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以其巨大的吸收力和凝聚力,在融合入主中原的匈奴、鮮卑、烏丸、氐、羌及蠻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同時,又在向南方的遷徙中走向新生,從而開始了漢民族的第一個大移民時代。東漢末年戰(zhàn)亂多在北方,無論軍閥混戰(zhàn),還是少數(shù)民族貴族割據(jù),或是農(nóng)民起義,多發(fā)生在被稱為中原的北方。而漢魏之際開始得到較大規(guī)模開發(fā)的江南地區(qū),則相對比較穩(wěn)定,人口也較少,未開發(fā)的地方也較多,更擁有關(guān)東和關(guān)中地區(qū)所無法比擬的、極其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
東漢末年,漢民族向南方的大移民始于東漢漢獻帝初平元年(190年)關(guān)東州郡起兵討伐董卓之時,董卓挾獻帝遷都長安,將洛陽200里內(nèi)數(shù)百萬人強行西遷,[注]《后漢書·董卓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327頁。引發(fā)了漢民族百姓由中原地區(qū)向南方的大遷移。除了這數(shù)百萬人外,今山東西部和河南的人口主要向南,遷至今湖北江陵的荊州一帶投奔荊州牧劉表。[注]《后漢書·劉表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421頁。不久,大遷移始于東漢漢獻帝初平三年(192年),王允殺董卓后,董卓的部將李催、郭汜等攻入長安,殺了王允,之后又自相攻擊,關(guān)中大亂。關(guān)中的難民有數(shù)十萬東遷至今江蘇徐州一帶投奔徐州刺史陶謙。[注]《后漢書·陶謙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366~2368頁。另有數(shù)萬戶進入今四川境內(nèi)投奔益州牧劉焉。[注]《后漢書·劉焉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433頁。一部分人出武關(guān)(今陜西商州市西南丹江北岸)經(jīng)南陽盆地繼續(xù)遷入荊州。獻帝西遷長安時,“三輔戶口尚數(shù)十萬戶”,經(jīng)過這場大亂,到東漢漢獻帝興平二年(195年)時,“關(guān)中無復人跡”。[注]《后漢書·董卓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341頁。就在這一年,孫策渡長江南下經(jīng)營江東,江淮間不少人隨之南遷。至東漢漢獻帝建安四年(199年),孫策攻下皖城,俘獲袁術(shù)留下的“百工及鼓吹部曲三萬余人”,遷至吳(今蘇州市)。[注]《三國志·吳書·孫破虜討逆?zhèn)鳌纷⒁督韨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108頁。東漢漢獻帝建安十六年(211年),屯兵關(guān)中的馬騰、韓遂等十部起兵反曹數(shù)萬戶越過秦嶺進入漢中盆地,投奔張魯。[注]《后漢書·劉焉袁術(shù)呂布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436頁。東漢漢獻帝建安十八年(213年),曹操與孫權(quán)相持不下后北歸,“恐沿江濱郡縣為(孫)權(quán)所略,征令內(nèi)移。民轉(zhuǎn)相驚,自廬江、九江、蘄春、廣陵(今自江淮間安徽、江蘇地)戶十余萬皆東渡江,江西遂虛,合肥以南惟有皖城(今安徽潛山縣)”。[注]《三國志·吳主傳》,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118~1119頁。這是其時漢民族向南方長江邊移民規(guī)模較大的一次,人數(shù)達數(shù)十萬之多。[注]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71~273頁。
這個時期,吳國是漢民族百姓南遷的主要目的地。據(jù)葛劍雄的研究,吳國的移民主要來自北方今河南、山東、安徽和江蘇北部,其他地區(qū)僅有零星遷入,而完全沒有關(guān)中和西北的移民。在南遷吳國的對象中,不少人都是率領(lǐng)大批宗族和部曲同行的,[注]如《三國志·吳書·魯肅傳》載魯肅率300余人南行,類似情況頗多。而且南遷后基本上就在吳國安頓了下來, 所以吳國接受的移民數(shù)量很多,僅東漢漢獻帝建安十八年(213年)至少即有四五十萬,但當時各國的戶口統(tǒng)計范圍并不是全部人口,所以不能反映實際人口數(shù)量。如果以縣級行政區(qū)的設(shè)置作為一個地方的初期開發(fā)基本完成的標準,吳國的新開發(fā)區(qū)超過了整個東漢新增加的單位,是南方開發(fā)史上一個有突出進步的階段。這主要得益于漢民族移民的遷入,以及主要由漢民族移民所傳播的相對先進的生產(chǎn)技術(shù)。[注]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80~283頁。從此,漢民族百姓南遷的大門洞開,為了生存并過上安定的生活,移民到南方去成了北方漢民族中一股永不停息的潮流。
西晉永嘉之亂更是引發(fā)了北方漢民族南遷的大浪潮。西晉懷帝永嘉(307~313年)年間的戰(zhàn)亂和西晉覆滅后,因傳染病流行及旱災(zāi)、霜害、饑荒,迫使北方的漢民族人口大規(guī)模向南方遷徙?!安菽炯芭qR毛皆盡。又大疾疫,兼以饑饉……流尸滿河,白骨蔽野”。[注]《晉書·食貨志》,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91頁。
當時的形勢是這樣:自永嘉五年(311年)后,建康已成為晉朝的政治中心,江南又是遠離戰(zhàn)火的安全區(qū),晉朝的宗室貴族、文武大臣、北方的世家豪族都以建康及其周圍地區(qū)為主要的遷移目的地,這一階段南遷的大族和官員,不僅成為司馬睿建立東晉的主要支柱,也在整個東晉和南朝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如以王導等為首的瑯琊臨沂(今山東費縣東)王氏,以王承為首的太原晉陽(今山西太原市西南)王氏,以謝鯤為首的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縣)謝氏,以袁瓖為首的陳郡陽夏袁氏,以庾亮為首的潁川鄢陵(今河南鄢陵縣西北)庾氏,以桓彝為首的譙國龍亢(今安徽懷遠縣西北)桓氏,以筍崧為首的潁川(今河南許昌、臨潁一帶)荀氏,以圭曼為首的泰虹南城(今山東平邑縣南)羊氏,以周頡為首的汝南安成(今河南汝南縣東南)周氏,以蔡謨?yōu)槭椎臐?陳留)考城(今河南民權(quán)縣東北)蔡氏,濟陽考城江氏,彭城(今江蘇徐州市)劉氏,以刁協(xié)為首的渤海饒安(今河北鹽山縣西南)刁氏,以卞壺為首的濟陰冤句(今山東曹縣西北)卞氏,以郗鑒為首的高平金鄉(xiāng)(今山東嘉祥縣南)郗氏,以諸葛恢為首的瑯玡陽都(今山東沂南縣南)諸葛氏,以顏含為首的瑯玡臨沂顏氏,魯國(令山東曲阜市)孔氏,以毛寶為首的滎陽陽武(今河南原陽縣東南)毛氏,河東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人衛(wèi)玠,太原祁(今山西祁縣東南)人溫嶠等。此外,東晉初的北伐主將祖逖和其弟祖約,也是在這一階段南遷的。[注]這方面的論著很多,本文主要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15~316頁。
因此,為了安置涌入南方成千上萬的漢民族移民,東晉元帝太興三年(320年)七月,元帝為從瑯琊國(都開陽,今山東臨沂市北,轄境約相當周圍數(shù)縣)遷來的近千戶漢民族移民在其僑居地建康置懷德縣,[注]《晉書·帝紀·元帝》,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3頁。是專為北方漢民族移民設(shè)置的第一個政區(qū)。以后又在淮河以南、長江以北和江南沿江一帶設(shè)置了以安置移民為主的僑州、僑郡和僑縣,如在江北置有徐、兗、幽、冀、青、并等州,[注]《宋書·州郡志一》南徐州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38頁。在徐州還僑置過司州。[注]《晉書·地理志上》司州后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18頁。東晉明帝時(323~325年),“又立南沛、南清河、南下邳、南東莞、南平昌、南濟陰、南濮陽、南夕太平、南泰山、南濟陽、南魯?shù)瓤ひ詫傩?、兗二州”。[注]《晉書·地理志下》徐州后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53頁。遷入江南的還有來自秦國(原扶風國,約相當于關(guān)中涇水、渭水以西北地)的流民,因而曾改堂邑縣(今江蘇六合縣北)為秦郡,并僑置了尉氏縣。[注]《晉書·地理志上》雍州后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32頁。于是,永嘉之亂后的漢民族南遷大移民的浪潮開始減退。
進入東晉及南北朝時期,漢民族南遷的浪潮并沒有停止,東晉與十六國的戰(zhàn)爭也使?jié)h民族南遷浪潮呈波浪式的起伏。
1.第一次起伏于東晉明帝太寧三年(325年)
東晉明帝太寧三年(325年),后趙軍接連向晉在北方的殘余勢力發(fā)動進攻,晉淮北諸將或降或逃,司、豫、徐、兗四州完全淪陷,晉朝的北界退至淮河一線?;幢钡木用穸苫茨线w,原來遷至淮北避亂的北方漢民族難民此時又繼續(xù)南遷,為安置這些流民,在鍾離縣(今安徽鳳陽縣東北臨淮關(guān))僑立徐州。[注]《宋書·州郡志一》徐州:“明帝世,淮北沒寇,僑立徐州,治鍾離?!北本褐腥A書局,1974年,第1047頁。據(jù)葛劍雄研究,從東晉明帝太寧三年(325年)至東晉成帝咸和四年(329年)的漢民族南遷浪潮,明顯反映在僑州郡縣的設(shè)置上。在江南的淮南郡及其轄縣就是為此而設(shè)?!稌x書·地理志》豫州后序:“成帝又僑立豫州于江淮之間,居蕪湖。時淮南入北,乃分丹楊僑立淮南郡,居于湖。又以舊當涂縣流人渡江,僑立為縣?!盵注]《晉書·地理志上》豫州后序,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23頁?!端螘ぶ菘ぶ尽窊P州淮南郡稱:“其后中原亂,胡寇屢南侵,淮南民多南度,成帝初,蘇峻、祖約為亂于江淮,胡寇又大至,民南度江者轉(zhuǎn)多,乃于江南僑立淮南郡及諸縣,晉末遂割丹陽之于湖縣(今安徽當涂縣)為淮南境。”[注]《宋書·州郡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33~1034頁。又南徐州:“晉成帝咸和四年,司空郗鑒又徙流民之在淮南者于晉陵(治丹徒,今江蘇鎮(zhèn)江市東北)諸縣,其徙過江南及留在江北者,并立僑郡縣以司牧之?!盵注]《宋書·州郡志一》晉陵太守:“太興初,郡及丹徒縣悉治京口,郗鑒復徙還丹徒?!惫烙嫯斣诖四辍1本褐腥A書局,1974年,第1038頁。又南豫州:“晉江左胡寇強盛,豫部殲覆,元帝永昌元年,刺史祖約始自譙城退還壽春。成帝咸和四年,僑立豫州,……治蕪湖(今安徽蕪湖市)?!盵注]《宋書·州郡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71頁。流民的分布和定居并不限于僑州郡縣的范圍,如孔坦在蘇峻亂后任吳興內(nèi)史(治今浙江湖州市,轄浙西數(shù)縣),轄區(qū)內(nèi)就有不少“江淮流人”。[注]《晉書·孔坦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57頁。當時人稱:“自江陵至于建康三千余里,流人萬計,布在江州(治今江西南昌,轄境約有今江西、福建及浙江省的部分地區(qū))?!盵注]《晉書·桓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114頁。所謂“布在江州”,應(yīng)指江州境內(nèi)的長江沿岸。[注]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20~321頁。
2.第二次起伏于東晉穆帝永和六年 (350年)
東晉穆帝永和五年(349年)末,冉閔在后趙境內(nèi)大肆屠殺胡、羯,次年自立為魏帝。后趙殘余勢力與冉閔相戰(zhàn),前燕軍南下奪取后趙故地,羌人首領(lǐng)蒲洪等率秦、雍流民奪取關(guān)中,中原戰(zhàn)亂愈演愈烈。至穆帝永和七年(351年),“盜賊蜂起,司冀大饑,人相食?!?、雍、幽、荊州徙戶及諸氐、羌、胡、蠻數(shù)百余萬,各還本土,道路交錯,互相殺掠,且饑疫死亡,其能達者十有二三”。[注]《晉書·石季龍載記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95頁。其時,對一般漢民族百姓特別是士大夫而言,南方的東晉依然是正統(tǒng)所在,所以北方籍人口也會以東晉為避亂目的地而南遷。
此外,晉軍取得局部勝利或退兵時,往往將當?shù)貪h民族民戶遷回,如東晉穆帝永和六年(350年),廬江太守袁真襲取合肥(今安徽合肥市),“遷其百姓而還”。[注]《晉書·石季龍載記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93頁。東晉穆帝永和十年(354年),桓溫自關(guān)中撤軍時,“徙關(guān)中三千余戶而歸”。[注]《晉書·苻健載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871頁。東晉穆帝永和十二年(356年),桓溫與姚襄戰(zhàn)于伊水,“徙其眾三千余家于江漢之間”。[注]《晉書·穆帝記》,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01頁。由于關(guān)中也戰(zhàn)亂不息,秦、雍漢民族流民也大量南遷漢中,或繼續(xù)南下蜀地,或順漢水而下,遷至襄陽(今湖北襄樊市)一帶。東晉已于此前的東晉穆帝永和三年(347年)滅成漢,所以此時也在蜀地和漢水流域設(shè)置了晉昌郡、巴西郡、遂寧郡、晉壽郡、南漢中郡等若干僑州郡縣。[注]《晉書·地理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438頁。這些建置證明自晉重新取得蜀地后,北方移民一直在遷入巴蜀。又如《宋書·州郡志》云:雍州,“胡亡氐亂,秦、雍流民多出樊、沔,晉孝武始于襄陽僑立雍州,并立僑郡縣?!鼻刂?,“晉孝復立,寄治襄陽”。又云:益州,“安固太守,張氏于涼州立。晉哀帝時,民流蜀,僑立此郡”??梢姶丝と丝谥饕獞?yīng)來自涼州。[注]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22~325頁。
3.第三次起伏于東晉孝武帝太元八年 (383年)
東晉孝武帝太元八年(383年),淝水之戰(zhàn)東晉大勝;太元九年(384年),晉軍分道北上西進,先后攻克襄陽、彭城、洛陽、黎陽(今河南浚縣東),至次年又攻克成都,收復益、梁二州。[注]沈志華主編:《資治通鑒》第3版,卷105,晉紀二十七,太元九年,北京:改革出版社,1995年,第2129~2136頁;卷106,晉紀二十七,太元十年,第2150頁。此后數(shù)年間,北方前秦、后秦、后燕、西燕、北魏等政權(quán)間的爭奪異常激烈,這些都引起流民的南遷。據(jù)《宋書·州郡志》所載,晉安帝時將原來僑置在襄陽的秦州遷至漢中南鄭,顯然是適應(yīng)安置來自原秦州地區(qū)流民的需要。秦州的西京兆郡、西扶風郡,都是晉末為安置流入漢中的三輔流民而設(shè)的。益州的懷寧郡、始康郡、晉熙郡都是安帝時為了安置“秦、雍流民”、“關(guān)隴流民”和“秦州流民”而設(shè)。
東晉安帝義熙元年(405年),晉劉裕遣使向后秦求和,并索回東晉安帝隆安二年(398年)的失地,后秦主姚興將漢水以北的南鄉(xiāng)、順陽、新野、舞陰等十二郡歸還于晉。[注]沈志華主編:《資治通鑒》第3版,卷114,晉紀三十六,義熙元年,北京:改革出版社,1995年,第2332頁。這引起一些北人投向南方。東晉安帝義熙十四年(418年),留在關(guān)中的晉將自相殘殺,關(guān)中郡縣紛紛降于夏。在劉裕和晉軍東歸時,一些關(guān)中人隨之遷回,如河東聞喜(今山西聞喜縣)裴先福(裴叔業(yè)先人)南遷后寓居壽陽(今安徽壽縣),[注]《南齊書·裴叔業(yè)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869~872頁;《北齊書·高乾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300頁。京兆霸城(今陜西西安市東北)王氏,[注]《魏書·王世弼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88頁。武威姑臧(今甘肅武威市)人襲也隨高祖遷至南平(今湖北公安縣西北)定居;[注]《梁書·陰子春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45頁。襲乃陰子春之曾祖。京兆杜陵(今陜西長安縣東北)韋肅,“劉義真鎮(zhèn)關(guān)中,辟為主簿,仍隨義真度江”。[注]《魏書·韋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12頁。此外,河南也有人南遷,如河南陽翟(今河南禹州市)褚該的先人,在晉末遷居江左。[注]《周書·褚該傳》,北京:中華書局,1971年,第849頁。另一些人則是在關(guān)中的戰(zhàn)亂中先東遷至河南,然后再南遷晉境。如王猛之孫王康,先攜家至洛陽,再至彭城(今江蘇徐州市)。后又去洛陽視母,當?shù)鼐陀小伴L安徙民”等百余人和“僑戶七百余家”,王康家屬被接至建康。[注]《宋書·王鎮(zhèn)惡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71~1372頁。
《宋書·州郡志》中明確記載為晉末以北方漢民族移民所置的僑郡、僑縣有:荊州南義陽郡(治今湖南安鄉(xiāng)縣西南),“晉末以義陽(治今河南新野縣),流民僑立”;汝南縣,“晉末汝南郡(治今河南息縣),民流寓夏口(今湖北武漢市東南),因立為汝南縣”。漢安帝永初中,康穆率鄉(xiāng)族三千余家南遷襄陽峴南,宋為此專門設(shè)置了華山郡藍田縣,寄治襄陽(今湖北襄樊市),康氏相繼任華山太守。[注]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25~329頁。
4.第四次起伏于南朝劉宋泰始六年(470年)
進入南朝之后,隨著北方政權(quán)漢化程度的加深,與漢族人民間的民族矛盾已降至次要地位。所以,除了因政治斗爭失敗、逃避懲處等原因而投奔南方的人員及邊境地區(qū)的災(zāi)民外,較大規(guī)模的人口南遷在劉宋泰始六年(470年)后已不復存在,漢民族南遷只剩下余波了。
漢民族第一個大移民時代的走勢有不同的說法,譚其驤在《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一文中分為東西二線。[注]譚其驤:《晉永嘉喪亂后之民族遷徙》,《燕京學報》1934年第15期。胡阿祥在《東晉南朝僑州郡縣的設(shè)置及其地理分布》一書中分為五線。[注]參見胡阿祥《東晉南朝僑州郡縣與僑流人口研究》,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丘菊賢和揚東晨則認為晉末至隋唐以前,中原各地漢人南移的基本路線是,中原漢人大部分集結(jié)于今河南南陽,經(jīng)襄樊沿江東下,至今九江,過鄱陽洲順贛水匯集在今贛南山區(qū);唐宋時再朝閩入東部、東南至粵東地區(qū);少部分則由淮水或南或東沿海道進入浙閩。[注]丘菊賢,楊東晨:《中原漢人南徙與客家述評》,《河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1期。葛劍雄綜合諸家所言,提出了他的三線說,他認為:這次移民高潮歷時100多年,計其余波更長達近300年,但移民南遷的路線前后大致相同,主要有東、中、西三線:東線以淮河及其支流(包括當時入淮各水)汝、潁、沙、泄(渦)、睢、汴、泗、沂、沐等水和溝通江淮的邗溝構(gòu)成主要水路,輔以各水間陸路。此線的起點是西晉、十六國和北朝經(jīng)濟文化最發(fā)達、人口最稠密的地區(qū),終點又是東晉、南朝政治中心所在和經(jīng)濟文化最發(fā)達地區(qū),所以是最重要的一線。永嘉后的漢人南遷,特別是宗室貴族、文武大臣、世家大族,多數(shù)經(jīng)由此線。江淮間和蘇南、皖南是僑州郡縣的主要設(shè)置區(qū),也是北方漢民族移民最集中的地方。中線起點主要是洛陽和關(guān)中,分別由洛陽經(jīng)南陽盆地,由關(guān)中越秦嶺東南經(jīng)南陽盆地,由關(guān)中越秦嶺至漢中盆地順漢水而下,最后都匯聚于襄陽,然后再由漢水東南下。在今甘肅、陜西、山西和河南西部的秦、雍、梁、司、并流民大多走此線,南遷后往往定居于襄陽、江陵等漢水流域和長江中游地區(qū)。也有一部分人從南陽盆地東南越過桐柏山、大別山的隘口進入江漢平原。西線匯聚了今甘肅、陜西、寧夏、青海境內(nèi)的涼、秦、雍流民,由穿越秦嶺的棧道進入漢中盆地。繼續(xù)南遷者循劍閣道南下蜀地,或部分利用嘉陵江水路,定居于沿線和成都平原。也有人在今甘肅南部沿白龍江而東南。在蜀地發(fā)生戰(zhàn)亂時,部分流民又循長江東下,進入長江中下游。[注]參見葛劍雄《中國移民史》第2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38~340頁。
總之,在漢民族的第一個大移民時代,漢人南遷到了長江邊,主要分布在從巴蜀到荊州、江州,及至建康的長江沿岸一帶。
在中國歷史上,史家謂漢人南遷,一般為兩次大浪潮:西晉八王之亂后、北宋靖康之亂后的漢人南遷。因為這兩次移民浪潮同時導致了漢民族政權(quán)的南遷。后有學者認為唐后期的安史之亂后,唐政權(quán)雖未南遷,但從安史之亂后的藩鎮(zhèn)割據(jù)、黃巢農(nóng)民戰(zhàn)爭和五代紛爭,都引發(fā)了一定規(guī)模的北方漢民族人口南遷浪潮,特別是唐末黃巢起義之后的北方漢人南遷,規(guī)模遠過于安史之亂。故多數(shù)學者已認同對中國南方地區(qū)開發(fā)和經(jīng)濟發(fā)展,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北方人口大規(guī)模南遷的浪潮有三次,即除上述兩次外,還有唐后期安史之亂到五代結(jié)束這一次。[注]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3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32~233頁。在這一次南遷中,漢民族移民大舉而過了長江。
安史之亂是唐由盛而衰的轉(zhuǎn)折點,從此唐帝國形成藩鎮(zhèn)割據(jù)的態(tài)勢。安史之亂對中國后世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對外關(guān)系的發(fā)展均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而巨大的影響。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唐肅宗乾元元年中云:安史之亂爆發(fā)之后,“是禍亂繼起,兵革不息,民墜涂炭,無所控訴,凡二百余年?!盵注]沈志華主編:《資治通鑒》第3版,卷220,唐紀三十六,乾元元年,北京:改革出版社,1995年,第4684頁。
不過,逃避戰(zhàn)亂并不是北方人民遷移的惟一原因,農(nóng)民處境的日益惡化也是重要因素。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肅宗詔書說:“諸州百姓,多有流亡,或官吏侵漁,或盜賊驅(qū)逼,或賦斂不一,或征發(fā)過多。俾其怨咨,何以輯睦?”[注]王 溥:《唐會要》下冊,卷85,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1565頁。詔書所說的導致逃亡的原因,除“盜賊驅(qū)迫”指安史之亂,其余都是剝削過重所致。戰(zhàn)爭中人民的大量死亡和避難人口的大批南遷使北方人口數(shù)量急劇減少,但政府基于戰(zhàn)爭的需求卻又需要役使更多的人力和物力,使仍留在當?shù)氐娜嗣駸o法忍受,只有逃亡一途。
許多北方漢民族在南遷時,往往攜家乃至舉族遷徙。例如,崔氏家族,包括博陵安平人崔眾甫,其堂兄弟崔祐甫,姐姐盧夫人崔氏,侄女竇夫人崔氏,四家均在安史之亂后自北方南遷江西?!皟?nèi)外相從,百有余口”,[注]崔祐甫:《上宰相箋》,載《全唐文》第5冊,卷409,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4190頁。人口不可謂不多??紤]到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是在安史之亂結(jié)束后的10余年,并考慮到可能還有一些人未列入統(tǒng)計這兩個因素,估計在安史之亂結(jié)束時大約有250萬北方漢人定居在南方。[注]參見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3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34~243頁。
唐代平定安史之亂,是以軍事進攻和招納叛軍將領(lǐng)的方法實現(xiàn)的。自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起,發(fā)生在局部地區(qū)的藩鎮(zhèn)之間爭奪地盤和藩鎮(zhèn)與朝廷之間的戰(zhàn)爭不斷發(fā)生,戰(zhàn)亂地區(qū)的人民生命財產(chǎn)經(jīng)常受到威脅而南遷。與此同時,北方漢族人民為了躲避過重的賦役也南遷。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正月,成德節(jié)度使李寶臣死,其子李惟岳要求承襲父親職位,遭到唐德宗的拒絕,不久成德、魏博、淄青、山南東道四節(jié)鎮(zhèn)起兵反唐,即所謂的“四王二帝之亂”(因有四節(jié)鎮(zhèn)稱王、二節(jié)鎮(zhèn)稱帝得名);六月,淮南節(jié)度使李希烈反,據(jù)襄陽一帶為已有。蘄州(治今湖北蘄春縣北)刺史李良安,因李希烈對其“外示寵行,實去之也”,遂領(lǐng)老幼2萬余口,渡江遷入江西,依附于江西節(jié)度使李皋,[注]闕 名:《李公墓志銘并序》,載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910頁。這是藩鎮(zhèn)割據(jù)時期一次規(guī)模不小的移民。
藩鎮(zhèn)割據(jù)時期,南方的一些府州,特別是江陵府(治今湖北荊州市江陵區(qū))、衡州(治今湖南衡陽市)、越州(治今浙江紹興市)等府州,因在發(fā)展經(jīng)濟方面取得成績或減輕人民負擔,都接納了相當數(shù)量的外來移民。有的州移民人數(shù)甚多,如衡州和漢州分別達到6 000戶和9 000戶。而衡州,據(jù)呂溫《簡獲隱戶奏》,[注]呂 溫:《全唐文》卷 627,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325頁。唐憲宗元和六年(811年)全州檢刮出未登記戶籍的人家16 700戶,如依《通典》卷7所載唐德宗建中初諸道客戶占總戶數(shù)的比例(土戶共180余萬,客戶共130余萬,客戶占總戶數(shù)的42%)來看,估計浮客有6 000多戶。越州可以余姚縣為例,據(jù)闕名《唐故李府君墓志之銘》,貞元年間李汲任余姚縣令,“子人濟俗”,“戶口增倍,歌謠至今”。[注]周紹良:《唐代墓志匯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889頁。藩鎮(zhèn)割據(jù)時期漢人南遷雖然規(guī)模不大,但卻連接了安史之亂和黃巢起義之間漢人南遷的軌跡,使這個時期的漢人南遷因此而連綿不斷。
黃巢起義再次觸發(fā)了唐末北方漢人南遷的高潮。為了避亂,北方漢人不得不又一次向南方遷徙,“王畿之人”,“大半流喪”。[注]《舊唐書·王徽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642頁。如《金華子雜編》作者劉崇遠一家流寓江南,恒州人倪氏一家被迫遷居江浙,連偏在極東南安史之亂時北方移民較少的福建,此時也有不少移民,僅某一天,“奔閩之僧尼士庶”便達5 000人。[注]黃 滔:《福州雪峰山故真覺大師碑銘》,載《全唐文》卷826,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8702頁。
王畿地區(qū)如此,江淮地區(qū)也一樣。此外,長江中下游的一些地方,因黃巢南下和軍閥爭戰(zhàn),迫使一些人向更加僻遠的地區(qū)流亡。另外,這個時期北方漢人的南遷,除了以一家一戶為單位的零散遷徙,還有一些是在州官和州將帶領(lǐng)下的集體南遷。如光啟元年(885年)光州(治今河南潢川縣)漢人的南遷是其中最著名的一次。為避開秦宗權(quán)的進攻,光州刺史王緒“悉舉光、壽(治今安徽壽縣)兵五千人,驅(qū)吏民渡江”,經(jīng)長途跋涉進入福建,隨其遷入的移民可能達二三萬人。[注]沈志華主編:《資治通鑒》第3版,卷256,唐紀七十二,北京:改革出版社,1995年,第5519頁。
此外,尚有兩種途徑使北方漢人只能留居南方:一是許多北方漢人大亂前由于任官、出使、經(jīng)商、當兵、流放等原因暫住南方,亂后因避亂或道路不通而決意不回。如唐昭宗天祐元年(904年)揚承休奉命出使江南,“楊行密亂江淮,道阻不克歸,遂留杭州”。[注]歐陽修:《諫議大夫楊公墓志銘》,載曾棗莊,劉 琳主編《全宋文》第36冊,卷758,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11頁。清河(今屬河北)縣人尚愨,唐末在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市)任館驛巡官,因北方亂留居不歸。[注]徐 鉉:《故唐內(nèi)客省使知忠義軍檢校太傅尚公羨道銘》,載曾棗莊,劉 琳主編《全宋文》第2冊,卷37,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385頁?;h人鄧密唐末謫南方,子孫因家于福建沙縣,后世代為沙縣人。[注]李 綱:《樂全居士墓志銘》,載曾棗莊,劉 琳主編《全宋文》第172冊,卷3766,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96頁。中原人裴瑑,唐末駐守雷州(治今廣東海康縣),因亂不能歸,其子裴紹遷居吉陽(今海南三亞市東北)。[注]《輿地紀勝》卷125,昌化軍“官吏”,北京: 中華書局, 1991年,第3597 頁。二是在黃巢軍縱橫南北的作戰(zhàn)過程中,許多北方軍人因被俘、投降、受傷、掉隊等原因流落在南方。如淮南節(jié)度使高駢下屬將領(lǐng)鄭漢章、畢師鐸、秦彥、李罕之、許勃、徐約等人,都是投降唐軍的黃巢軍將領(lǐng),[注]沈志華主編:《資治通鑒》第3版,卷257,僖宗光啟三年四月,第5537頁;卷253,僖宗乾符六年正月,第5455頁,北京:改革出版社,1995年。隨其留居的黃巢部眾應(yīng)有一定數(shù)量。唐末一度控制浙東七州之地的劉漢宏也是黃巢部眾。[注]《新唐書·劉漢宏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488頁。魯景仁則是南下嶺南時因病留居連州(治今廣東連縣)的黃巢部下。[注]沈志華主編:《資治通鑒》第3版,卷261,昭宗光化元年三月,北京:改革出版社,1995年,第5642頁。此外,在潭州被黃巢軍戰(zhàn)敗的5萬名北方軍人,生存的人除了被黃巢軍俘獲以外,相當一部分人由于北方大亂可能都留在當?shù)亍G嘀萑颂沼⒃谔颇┤翁?,因得罪朱溫,授征南將軍領(lǐng)兵出鎮(zhèn)昭州(今廣西平樂縣境),唐亡后全家隱居于此。[注]《楚九·陶英傳》載陶英領(lǐng)兵8萬出鎮(zhèn),疑兵數(shù)有誤。載吳任臣撰《十國春秋》第3冊,卷75,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028頁。
總之,在中囯的第二個大移民時代前期,中國人口的分布發(fā)生了重大變化。據(jù)吳松弟的研究:經(jīng)歷唐后期五代到北宋初太平興國年間,南方人口數(shù)量已經(jīng)超過北方。此后,南方人口占全國人口的比重穩(wěn)步上升,到元代達到極點,明清時期有所下降,但仍占全國四分之三上下。據(jù)此可見,安史之亂是我國歷史人口分布的一個分水嶺,在此以前北方人口占全國的半數(shù)以上,此后南方占半數(shù)以上,并且穩(wěn)步上升。[注]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3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354頁。漢人通過第二次大移民遍布于南方各地,其中,江南、江西、淮南和蜀中吸收了最大量的移民,是移民的主要遷入?yún)^(qū)域,福建則成為唐末移民的重要遷入?yún)^(qū)。
漢民族的第三個大移民時代指的是宋代靖康之亂及其后北方漢人的南遷。[注]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3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47頁。
在金滅北宋前后的17年(1125~1142年)中,戰(zhàn)火幾乎燒遍整個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給北方人民帶來慘重災(zāi)難。莊綽說:“建炎元年秋,余自穰下(指今河南南陽市)由許昌以趨宋城(今商丘縣),幾千里無復雞犬?!盵注]莊 綽:《雞肋編》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1頁。河北、河東、山東等地“皆被其害,殺人如刈麻,臭聞數(shù)百里,淮泗之間亦蕩然矣”。[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冊,卷4,建炎四年庚申朔,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87頁。為了活命和生存,不僅僅皇室、官僚、士大夫,連平民百姓也紛紛向南方地區(qū)遷移。
南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十一月,張遇率領(lǐng)北方流民渡過長江,進入池州(安徽貴池),[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冊,卷10,建炎元年十一月戊子,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39頁。標志著北方流民武裝集團開始進入江南。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正月,金軍進入淮南;二月初,高宗下令“聽士民從便避兵”,并令劉正彥部兵護衛(wèi)皇子和六宮自揚州遷杭州,[注]《宋史·高宗本紀二》,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60頁。三日,金軍陷天長,離揚州只有百里,高宗聞訊大驚,匆忙帶五六個內(nèi)侍和親軍數(shù)人乘小渡船渡過長江,[注]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121,炎興下帙二十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83 頁。百官和百姓約有數(shù)萬人紛紛跟隨南渡。[注]《宋史·趙密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1503頁。在這個二月份的其他日子里,北方移民仍繼續(xù)自各長江渡口進入南方,朝廷也“令有司具舟常(常州)、潤(今鎮(zhèn)江),迎濟衣冠、軍民家屬”。[注]《宋史·高宗本紀二》,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61頁。為加快擺渡速度,朝廷命令將領(lǐng)“多以絹帛堆垛江口賞募,日夜?jié)伞?。[注]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122,炎興下帙二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90 頁。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六月,秦帥辛興宗統(tǒng)所募秦、鳳諸州“良家子”赴江南;[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冊,卷34,建炎四年六月乙亥,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57~671頁。密州人徐文統(tǒng)所部反金武裝5 000人泛海南歸,到達兩浙。[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冊,卷34,建炎四年六月壬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57~671頁。
宋高宗建炎和高宗紹興初年,流民武裝集團的南遷也在不斷進行著。綜合《宋史·高宗紀》和《建炎以來系年要錄》、《三朝北盟會編》建炎三、四年各卷的記載,有張用、王善、宋進等13個武裝集團南遷。如高宗建炎三年(1129年)十月,郭仲威部幾萬人渡過長江,進入平江府;[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冊,卷28,建炎三年十月庚寅,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53~567頁。四年(1130年),孔彥舟部進入洞庭湖以南地區(qū);[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冊,卷31,建炎四年正月甲午,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597~617頁。高宗紹興元年(1131年)八月,曹成部進入湖南,之后向嶺南發(fā)展,直進到廣西賀州。[注]《宋史·高宗本紀三》,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490頁。當時遷入江南的還有許多其他武裝集團,他們控制的北方流民不下百余萬人。
漢人不僅南遷長江流域的江南一帶,還向東南沿海地區(qū)移民,包括今廣東、廣西和海南三省區(qū)的嶺南地區(qū)雖比較偏遠,但因遠離戰(zhàn)爭,故也是北方人民避難的樂園。如原居荊門的理學家胡安國一家,靖康之亂后寓居湖南湘潭,湖南北部亂后復向南部的邵州(邵陽市)遷移,此后更進入廣西全州灌陽縣;[注]參見胡 寅《斐然集》卷20《悼亡別記》,載《全宋文》第190冊,卷4180,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第54頁。管理宗室成員的大宗正司先自開封遷到虔州,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三月再向南遷入廣州。[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1冊,卷32,建炎四年三月丁卯,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617~637頁。連廣西非漢民族居住的沿邊13州也有北方移民。[注]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第2冊,卷63,紹興三年三月癸未,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067~1084頁。曾在各地流徙的北方詩人張崠記當時的情景云:“十年敵騎遍寰海,北客走到天南陬。天高地迥豈不廣,南來北去皆離憂?!盵注]張 嵲:《紫微集》卷5《行建溪上是晚同宿小橋感懷書事》,載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傅璇琮,倪其心等主編《全宋詩》第32冊,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第20485頁。
宋金紹興和約的正式簽訂,標志著兩國開始進入南北對峙時期,這一時期(1141~1234年)一直繼續(xù)到金亡。在這一時期,宋金雙方都曾發(fā)動過大規(guī)模戰(zhàn)爭,但往往幾年便告結(jié)束,雙方仍維持秦嶺—淮河這一分界線。每一次北方人口南遷都與戰(zhàn)爭相聯(lián)系,先后曾發(fā)生過海陵南侵之役、開禧北伐之役、宣宗南侵之役、宋蒙滅金之役等。在重新掀起北方漢人南遷的浪潮中,漢民族移民繼續(xù)過長江、過嶺南。
如開禧北伐之役,南宋對金全面開戰(zhàn)以后,沒想到很快失利,金軍反攻,進入宋境,江淮人民再次被迫南遷。僅淮南的安豐(今安徽壽縣)、濠、盱眙、楚、廬、和、揚七州軍,“其民奔迸渡江求活者幾二十萬家”。[注]葉 適:《葉適集·水心文集》卷2《安集兩淮申省狀》,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第10頁。據(jù)南宋寧宗開禧二年(1206年)十一月樞密院報告,兩淮渡江人民主要分布在鎮(zhèn)江、平江、建康、江陰、廣德、嘉興、湖、常、衢、婺、信、饒等府州軍。[注]徐 松:《宋會要輯稿》第7冊,北京:中華書局,1951年,第6305頁。更重要的是,“自開禧兵變,淮民稍徙入于浙、于閩”。[注]葉紹翁: 《四朝聞見錄》,載《淮民漿棗》卷5,以上參見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4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64~265頁。
又如金末 ,“河朔大亂,凡二十余年,數(shù)千里間,人民殺戮幾盡,其存者以戶口計,千百不一余”。[注]劉 因:《靜修集·武強尉孫君墓銘》,載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13冊,卷467,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49頁。這時,新興的蒙古國約南宋聯(lián)合滅金。南宋理宗紹定五年(1232年,金天興元年,蒙古窩闊臺汗四年),南宋派兵與蒙古軍一起合圍金都汴京,金亡。于是,面對戰(zhàn)亂, 大批北方漢人“又多轉(zhuǎn)徙南北”,[注]劉 因:《靜修集·武強尉孫君墓銘》,載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13冊,卷467,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449頁。又一次出現(xiàn)北方漢族人口南遷的浪潮。如宋理宗紹定六年(1233年),孟珙統(tǒng)率宋軍在河南作戰(zhàn),先后俘獲金朝軍人和民戶甚多:第一次是120 020戶;第二次是32 000人;第三次是軍士15 500人,民戶35 300戶、125 553人;第四次是壯士老小12 300人。[注]《宋史·孟珙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371頁。這些漢人最初留在唐、鄧,不久蒙古軍大舉攻宋,他們中的一些人便隨宋軍南遷。[注]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4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68頁。
蒙古鐵騎并沒有因為南宋與之聯(lián)盟滅金而停止向江南的進攻。在蒙古和宋聯(lián)合滅金后的第二年(1235年),蒙古便揮師南下,分三路攻打南宋的四川、荊襄和淮南地區(qū),宋蒙戰(zhàn)爭全面展開。此后宋元對峙了45年,直到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元至元十三年)宋亡,三年后(1279年)帝爵蹈海,南宋殘部徹底覆滅。在蒙元滅宋戰(zhàn)爭期間,除了北方人民遷入江淮和江淮人民遷入江南這兩種移民浪潮仍在繼續(xù)外,對漢民族海外移民有特別意義的是南宋殘部大批過嶺南而遷入閩廣。
南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元軍兵臨臨安城下,南宋恭帝和太后降元,南宋亡。當晚不愿降元的丞相陳宜中逃歸溫州,將領(lǐng)張世杰也率所部離開臨安。次日,駙馬楊鎮(zhèn),將領(lǐng)蘇劉義、張亮節(jié)、張全等人,奉度宗兒子益王趙星、廣王趙曷和二王之母楊氏、俞氏南行,也進入溫州。于是南宋殘部紛紛匯聚溫州。不久,又自溫州退入福州。五月,于福州立年僅9歲的趙星為宋主,改元景炎,籌劃在東南抗元事項。福建、兩浙、廣東等地的南宋殘余勢力紛紛響應(yīng)。十一月,元軍進入福建,陳宜中、張世杰等人奉帝自福州乘船經(jīng)泉州、潮州、惠州南走,由于廣州已被元軍占領(lǐng),船只停泊在井澳(今中山市南大橫琴島下)。南宋端宗景炎三年(1278年)四月,趙星病死,陸秀夫等人立趙爵為宋主,不久遷居新會之匪山(今新會南)。次年二月,宋元海軍展開決戰(zhàn),宋軍大敗,陸秀夫負幼帝投海死,南宋殘部滅亡。隨二王入廣的幸存者中,除陳宜中、曾淵子等少數(shù)文武臣子流落海外,[注]鄭思肖:《鄭思肖集·大義略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73頁。有的北歸,有的入廣了。而隨二王遷閩廣的人數(shù),據(jù)《宋季三朝政要》載自福州發(fā)舟入海時,計有正軍17萬、民兵30萬有奇,內(nèi)淮兵1萬。[注]《宋季三朝政要》卷6,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66頁?!端问芳o事本末》卷108《二王之立》章取此說,又載趙昺遷厓山時官、民、兵還有20萬人;厓山兵敗后宋軍“尸浮海上者十余萬人”。[注]《宋史·瀛國公本紀》同此說,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922頁。因此,大約有二三十萬官、民、兵自福州南行。[注]吳松弟:《中國移民史》第4卷,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272頁。
從秦漢到宋元前后整整1 500年間,漢民族經(jīng)歷了三個大移民時代,掀起了三次南遷的浪潮,逐步向南推進移民:
在第一次大移民時代,漢民族先從中原黃河流域向長江流域遷徙,主要分布在江蘇、安徽、江西、湖北及四川長江北岸,少部分過了長江,極少進入浙江、福建及嶺南。
在第二次大移民時代前期,漢民族再從長江流域北岸過江,向江南一帶遷徙,并逐漸從線狀分布向面狀分布發(fā)展,逐漸布滿了江蘇、安徽、江西、湖北及重慶、四川,包括山區(qū)在內(nèi)的大部分地方,并開始進入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在此時代后期,漢民族成規(guī)模地進入浙江、福建及嶺南。
而靖康之亂后北方漢人的南遷,掀起了第三次漢民族大移民的時代。其規(guī)模之大,遷入人口之多,影響之深遠,無疑超過了以往的任何一個時期。
這種波浪式地從北向南的逐步推進、延伸和發(fā)展的移民潮,使?jié)h民族逐漸從江河走向海洋。在這個漫長的歷史演進中,漢民族中終于有人脫穎而出,開始形成勇于開拓、敢于冒險、能勇往直前、有無畏精神的一些族群——閩南人、潮汕人、廣府人、客家人、福州人、溫州人、寧波人等,開始了漢民族鍥而不舍、堅韌不拔地走向海洋、開拓漢民族走向世界的新歷程。
此后,隨著漢民族向海外移民的不斷推進,漢民族從一個江河民族蛻變成了一個世界性的海洋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