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林
(鄂州職業(yè)大學,湖北 鄂州436000)
提及蘇軾,人們自然會聯(lián)想到他所創(chuàng)作的一些“橫放杰出”、“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婉轉之度”[1]的豪放詞,仿佛豪邁、縱放之風便是蘇詞的創(chuàng)作起點,而蘇軾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豪放派詞人,這一點已為絕大多數(shù)詞論家所首肯,致使一些囿有“詞為艷科”傳統(tǒng)觀念的人,喟嘆蘇軾“不更”情事、不善言情,甚至“辭勝乎情”。其實,在《全宋詞》收錄的約300多首蘇詞中,70%是表現(xiàn)傳統(tǒng)題材的所謂閨情詞,更有30多首是直接或間接地表現(xiàn)男女情愛的“艷情”之作,即使置于《花間》也不為過。對此,明人王世貞曾說:“‘枝上柳棉’,恐屯田緣情綺靡,未必能過?!保?]清人賀裳亦謂:“‘彩索身輕常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如此風調,令十七八女郎歌之,豈在‘曉風殘月’之下?”[3]筆者認為,蘇軾閨情詞的成就是相當突出的,若把蘇軾的閨情詞串聯(lián)起來,你會在豁然開朗中經歷一種流水般清澈的感動:蘇軾在這些“艷詞“中,往往不僅有輕柔深婉、纏綿悱惻的刻畫描寫,而且注意創(chuàng)造神韻悠遠的藝術境界,寄托深沉的思想情感,無不格調清雅、超妙曠逸,這亦是蘇軾摒棄“詞為艷科”的路數(shù)、另辟他徑的一種創(chuàng)作倫理的選擇與堅守。張炎盛贊蘇軾之婉約詞“清麗舒徐,高出人表……周(邦彥)、秦(觀)諸人所不能到”。[4]蘇軾以閨情詞內容題材的開拓及藝術風格的創(chuàng)新,換來了主體人格的統(tǒng)一、拓展與提升,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詞學史上革新。
在詞中寫兒女情事、閨思艷情,是詞的傳統(tǒng),從溫庭筠、五代“花間”就是如此。而蘇軾的閨情詞則打破了這種傳統(tǒng),以抒情言志的詩法入詞,描寫青年男女的互相思慕和夫妻生活的深情眷戀,甚至村姑田婦的羞怯質樸,拓寬了閨情詞的題材范圍。
首先,蘇軾將悼亡之作引入詞中。蘇軾將悼亡引入詞中,以純情入詞,抒發(fā)對已故妻子的無限深情,開創(chuàng)了詞史之先河。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十年生死兩茫茫),是其首次將悼亡題材引入詞中的嘗試。
蘇軾一生有三位妻妾,除了結發(fā)妻子王弗,他還將其已故的繼室王閏之、侍妾王朝云也引入詞中:“三個明珠,膝上王文度?!保ā兜麘倩ā罚┦琴澝劳蹰c之對王弗留下的孩子視同己出,與自己的兩個孩子一視同仁、寵愛有加的賢良淑德?!案咔橐阎饡栽瓶?,不與梨花同夢?!保ā段鹘隆っ坊ā罚┳髡咭悦窋M人、以人喻梅,突出其侍妾朝云的仙姿玉體和高潔品行。
其次,在蘇軾的詞作中,還有很多戀愛少女以及少有詞人涉及的農村女性形象,描寫了男女真摯純潔的愛情、高尚無私的友情,展現(xiàn)出較為進步的婦女觀。
如,寫戀人幽會時的旖旎風情:
玉環(huán)墜耳黃金飾,輕衫罩體香羅碧。緩步困春醪,春融臉上桃?;ㄢ殢奈?,誰與郎為意。長愛月華清,此時憎月明。(《菩薩蠻》)
描寫少女與情人初見的繾綣、別后的眷戀和重遇時的嬌羞:
記得畫屏初會遇,好夢驚回,望斷高唐路。燕子雙飛來又去,紗窗幾度春光暮。那日繡簾相見處,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縷。斂盡春山羞不語,人前深意難輕訴。(《蝶戀花》)
刻畫懷春少女情竇初開的情態(tài):
道字嬌訛苦未成。未應春閣夢多情。朝來何事綠鬟傾。彩索身輕長趁燕,紅窗睡重不聞鶯。困人天氣近清明。(《浣溪沙·春情》)
又如他作于徐州任上的五首《浣溪沙》(其二):“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排踏破蒨羅裙。”把姑娘們急于想看到州官時的好奇、緊張、羞怯的動作和情態(tài)生動地描摹了出來。
可以說,蘇軾的閨情詞,題材之新,范圍之廣,都是詞史上從未有過的。這對于開拓詞的境界、擴大詞的表現(xiàn)領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唐宋詞中的言情之作,多為風流文士詠歌館伎情、酒樓艷遇,在表現(xiàn)性愛、艷情、婚嫁等方面,有不少大膽露骨的描寫和無所顧忌的衷情傾瀉。不可諱言,蘇軾的閨情詞中也有輕柔深婉、纏綿悱惻的刻畫描寫,但卻不涉艷俗、寄意高遠,感情真摯而含蓄。
一是在理性的大框架下,將真情融化、滲透于形象中,脫去了香澤之態(tài)。
蘇軾寫閨情詞沒有搓酥滴粉、側艷軟媚的“澆風”,更無情色放浪的描繪,往往是通過對人物動作、情態(tài),特別是心理活動的描寫,突出人物美麗的姿質和高雅的風韻,感情率真而不流于輕艷。他的《賀新郎》就是一例:
乳燕飛華屋,悄無人,桐陰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似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枉教人,夢斷瑤臺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秾艷一枝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啻镁齺硐虼耍ㄇ皩撇蝗逃|。共粉淚,兩簌簌。
詞彩濃麗不艷冶,華麗而不雕琢,艷中含雅態(tài),美中見風神,贏得了人們的交口贊譽。
再看蘇軾的《菩薩蠻》(歌妓):
繡簾高卷傾城出。燈前瀲滟橫波溢。皓齒發(fā)清歌。春愁入翠蛾。凄音休怨亂。我已先腸斷。遺響下清虛。累累一串珠。
這是一首直接誕生于歌臺舞榭的官妓贈詞,它的題材還是傳統(tǒng)的憐香惜玉、春愁哀怨。但在蘇軾的筆下,這些淪落風塵的女子已不再被當成娛賓遣興的玩物,她們的絕美姿容、曼妙歌喉,以及無盡的哀愁與渴望,都深深觸動詞人的心扉。他對那些有著美好品質、無限才華,卻遭遇不幸、淪落風塵的歌女,懷有真摯的同情。盡管詞中包含著為“應歌”而作的虛擬性描寫,但沒有一點“花間”詞作的艷情成分,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是一種真摯的感情,一種對一個普通歌女的尊重。
蘇軾的閨情詞雖寫歌兒舞伎,并不作綺羅香澤之態(tài),表現(xiàn)出清新含蓄,空靈婉轉的審美特質,有不同于婉約派詞人之處,正如清朝文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所指出的那樣,“東坡之詞,純以情勝,情之至者詞亦至。只是情得其正,不似耆卿之喁喁兒女私情耳?!保?]在開拓“雅”的風氣這方面,蘇軾確實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二是取詩境入詞,注重詞的高品位審美情趣,揚棄了柔媚之風。
宋代藝術領域彌漫著柔和氣息,尚媚之風尤為濃厚,而將媚引向深入,使其獲得普泛化發(fā)展的是詞這種文學樣式。借助詞這種文學樣式,文人們極盡筆之能勢,毫無顧忌、淋漓盡致地抒發(fā)七情六欲,表達男女之間愛的思慕、渴羨與狂歡,而宋代婉約詞風又最終導致“詞為艷科”觀念的形成。蘇軾在詞中以詩入詞,沒有纖巧濃艷的描寫、綺詞麗語的堆砌,而側重于感情的融注和氣氛的渲染,將敘事、抒情和寫景巧妙地融為一體,顯得清新婉麗,端莊有度。這種閑雅蘊藉的詞風,對后來詞的“雅化”與“詩化”,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如他的《少年游》:
去年相送,余杭門外,飛雪似楊花。今年春盡,楊花似雪,猶不見還家。對酒卷簾邀明月,風露透窗紗。恰似姮娥憐雙燕,分明照,畫梁斜。
這首詞是蘇軾早期的詞作,詞的題材雖然還是傳統(tǒng)的傷春惜別、春思閨怨的內容,卻不涉艷俗,而且語言疏朗明快、清新自然,表達的感情清切婉麗、優(yōu)美動人。對此,俞陛云高度盛贊其寫閨情而不著妍辭,不作情語,自有一種閑雅之趣。[6]
我們再來看蘇軾描寫五代時蜀后主孟昶和貴妃花蕊夫人夏夜納涼的《洞仙歌》: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敧枕釵橫鬢亂。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時見疏星度河漢。試問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繩低轉。但屈指西風幾時來?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換。
同樣是描寫宮廷的“豪華婉逸”生活,但蘇軾卻完全屏棄了淺薄質實,顯得格調高雅,感情豐富。沈際飛認為此詞“清越之音,解煩滌苛”。[7]正是對蘇軾詞風“雅化”的高度評價。
文學是人學,一切與人有關的思想、情感、心理都可以通過文學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這其中自然包括詞這種以言情見長的文學樣式??娿X先生在他的《詞論》中指出:“故詞境如霧中之山,月下之花,其妙處正在迷離隱約,必求明顯,反傷淺露,非詞體所宜也?!保?]從晚唐至五代,詞的“小技”地位使得詞成為文人們宣泄性情、安放心靈、寄托情意的審美之域,少有理性的思考。但蘇軾的大部分閨情詞都婉曲含蓄、借物比興,將自己的政治抱負、人生理想和哲學思考巧妙地融合其中,形成一種達觀的、無適不可的生活態(tài)度,表現(xiàn)出一種對人生的深刻悟性。如他晚年被貶惠州時所作的《蝶戀花》: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詞的上片,描繪的是一幅清新秀麗、絢麗多姿的山水風景畫;而詞的下片,則是一幅內涵豐富、頗具詩意的人物風情畫。在這些描寫中,我們看到的,絕不僅僅是景物,而且是詞人的情感和心靈?;ǔ蓺埣t、柳絮飄飛,萋萋芳草,鋪滿天涯,都形象、直觀地訴說著詞人垂老投荒、謫戍嶺南后的人生感受;而“墻里佳人”“無情”(其實是無心)的笑聲,更給墻外這位被冷落的多情郎徒增了無盡的煩惱。作者將感情融化、滲透于形象之中,委婉地表達他不為朝廷理解,喟嘆自身不得重用的復雜痛苦的心情。
又如蘇軾的《卜算子·缺月掛疏桐》: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蘇軾被貶黃州之后,他用這首《卜算子》將他當時所受的不公正待遇和委屈統(tǒng)統(tǒng)訴諸筆下。但仔細品讀可以發(fā)現(xiàn),蘇軾所感傷的并不是靡靡之音,而是在理性的大框架之下,跳脫出自怨自艾這個狹隘范疇的感情,情愫的基調奠定在深厚的精神基礎之上。殘月當頭、孤鴻只影,詞人顧影自憐,孤獨萬分。但在感慨之后,他將筆鋒一轉,“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一語道出自己的豁達和胸襟:“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其人生態(tài)度的超曠灑脫,都達到了前無古人的地步。
總之,由于蘇軾獨特的人格個性和嚴肅態(tài)度,他在創(chuàng)作閨情詞時,有意識地沖破了五代花間那種雕鏤脂粉、寄情聲色的低下格調,以抒情言志的詩法入詞,使他的閨情詞格調婉麗而優(yōu)美,筆觸含蓄而曲折,感情深沉而蘊藉。這對詞的貢獻是前所未有的,也是非常重要的。
[1]施蟄存.詞籍序跋萃編[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4.
[2]王世貞.花草蒙拾[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
[3]賀裳.皺水軒詞筌[M]//詞話叢編.北京:中華書局,1986.
[4]張炎.詞源//續(xù)修四庫全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5]陳廷焯.白雨齋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
[6]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7]沈際飛.草堂詩余正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8]繆鉞.繆鉞說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