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燕
(遵義師范學院人文與傳媒學院,貴州 遵義 563002)
對于光桿動詞句的界定,學界有不同的看法。張豫峰(1996)、范學芳(2004)認為光桿動詞句包括了以下幾種類型:
1.動詞單獨成句的。如:
“沒什么科學依據,就是覺得你不精神,臉色跟大煙鬼似的。你平時抽煙么?”
“抽?!?王朔《我是你爸爸》)
2.主語加由動詞單獨充當的謂語的。如:
可是孩子伸出手來嚷嚷:“我吃,我吃?!?張賢亮《綠化樹》)
3.動詞謂語中心后帶有賓語的。如:
女管教干部送別劉燕華。(李宏林《新岸》)
這種是廣義的光桿動詞句。張登歧(1994)、侯敬(1995)認為光桿動詞句就只指上述第二種形式。我們這里只研究狹義的光桿動詞句,即主語加由動詞單獨充當的謂語構成的句子,謂語動詞前后除了主語外沒有其他的附加成分和連帶成分,沒有語氣詞,不能重疊。
陸儉明曾經在《現代漢語里動詞作謂語問題淺議》里談到:“在現代漢語里,動詞的簡單形式作謂語是不自由的,要受到很大限制,而動詞的復雜形式作句子的謂語相對說來要自由得多”。他所說的動詞的簡單形式做謂語就是動詞的光桿形式做謂語,這種句式就是我們本文所說的光桿動詞句。光桿動詞做謂語要受到一定的制約,這種制約來自語法、語義、語用三個方面。從語法上看,黏著動詞不能進入光桿動詞句,能進入的主要是自由動詞。從語義上看,光桿動詞句里的動詞多是表[+自主][動作]的自主動詞,表[-自主][屬性]的屬性動詞和表[-自主][變化]的變化動詞較少。語用是對光桿動詞句形成限制的最主要因素,可以說語用上的制約是光桿動詞句的一大特點。本文主要從語用這個角度來考察語體對光桿動詞句的限制、光桿動詞句出現的環(huán)境及句類對光桿動詞句的影響。為便于敘述,下文將光桿動詞句符號化為SV。
根據不同的交際目的,可以將語體分為口語語體和書面語體兩大類,書面語體又可分為公文語體,科技語體、政論語體、文藝語體四種類型。我們以《動詞用法詞典》中的動詞為考察對象,在中國社科院語言研究所編制的Cocosearch語料檢索系統(tǒng)中共檢索到光桿動詞句1530個,發(fā)現這種句式在各種語體中的分布比例是極不平衡的:其中,793個分布于口語語體,占全部光桿動詞句的51.8%;721個分布于文藝語體,占41.7%;12個分布于政論語體,占0.8%;4個分布于科技語體,占0.3%;沒有分布于公文語體的SV。由此我們可以得到一個光桿動詞句進入各種語體的容易度序列:口語語體﹥文藝語體﹥政論語體﹥科技語體。光桿動詞句在口語語體中出現的比例要高于書面語體,書面語體中又以文藝語體中的SV最常見,嚴肅性、權威性較強的政論語體、科技語體等其他書面語體中的SV最少。
SV多出現在口語語體中,原因是口語多用短句,省略成分多,具有簡潔明快的特點,而SV句式這種沒有各種修飾連帶成分和虛詞的短句形式,正好適用于口語語體。文藝語體語體中也有大量的SV,且多是小說、散文中用于敘述性的句子。這個統(tǒng)計結果和張登歧(1994)的統(tǒng)計結果有些出入,他認為文藝語體中除了小說、劇本里會出現SV外,散文、小說中的敘述性文字都排斥SV。我們認為這種說法有失偏頗,在我們檢索到的語料中,散文、小說中的敘述性文字中的SV是很常見的,如“她唱,小文給她拉琴。(老舍《四世同堂》)”“他后悔,但無法擺脫。(老舍《火葬》)”等等。這樣的句子在我們統(tǒng)計到的721個用于文藝語體的SV中就占了686個,這些句子的上下文可將SV省略或隱含的成分補出,所以文藝語體雖然屬于書面語體,但在語境的關照下這種句式也能自如使用。SV在文藝語體中的數量僅次于口語語體。公文語體由于其具有嚴肅性、精確性和規(guī)范性的特點,一般不使用口語句式,所以對SV句式形成限制,使其難以出現在公文語體中??萍颊Z體在語言表達上要求準確、嚴密,所以也不太使用SV這種有省略形式的句式,而通俗科技語體風格較專門科技語體淺近、通俗,所以在一定條件下也會有SV出現,我們在科技語體中統(tǒng)計到的4個SV句全部出現在人文社科類的通俗科技語體中。政論語體具有宣傳鼓動功能,在語言運用上具有綜合性特征,既有科技語體的準確性和嚴密性,又有文藝語體的形象性和生動性,既具邏輯上的說服力,又具情感上的感染力,反映在語言的使用上就是:在句式的使用上較靈活,長句與短句搭配。所以,在政論語體中也會有一定句式較短的SV出現,數量上比科技語體中稍多??萍颊Z體和政論語體中的SV也有語境的輔助,沒有以單句形式出現的。
孔令達(1994)認為:“主語+光桿動詞”在一般情況下是不自足的。如一個人在敘述一件事情時光說“他去”,這會讓人覺得語意未完,并期待著他繼續(xù)說下去,這個句子是不自足的。但是當一個人問“誰去上?!睍r,回答“他去”,這時候我們就會覺得語意完整了。光桿動詞句之所以一般情況下不自足是因為句式結構太簡單,負載的信息量太少,難以完成交際意圖。要使不自足的SV句式在話語中完成交際必然要使用一定的輔助條件,這些條件也成為SV句式的語用環(huán)境。有了一定的語言環(huán)境,就可以把SV句式中欠缺的信息補足,使SV得以完成交際任務。因此,SV對語境有較強的依賴性,離開了這些語境,SV都難以成句。
從上文我們知道SV多用于口語之中,這是由對話的特點決定的。如:
(1)“郁容秋沒有說她同您約了什么。只是說讓我?guī)г捊o您,說您一定記得的?!碧m醫(yī)生小心翼翼他說;“是的,我記得。”(畢淑敏《女人之約》
在對話這種環(huán)境中,交際雙方都在場,有交談的內容作鋪墊,由于語言的經濟性原則,可以省略某些成分,因此為SV的出現提供了條件。
作為分句的SV由于有整個復句為依托,因而成句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所以作為復句分句的SV比作為單句的SV常見。復句中的SV主要用于以下三種情況:
1.作為復句的先行句或者后續(xù)句。
(2)男孩煞有介事地吹奏小號,女孩聽。(莫懷戚《陪都舊事》)
(3)我害怕,害怕父親攥起拳頭向他們沖過去,然后再撲向火。(韓春旭《背對命運的獨白》)
SV和其前后分句之間多表示轉折、因果、條件、順承、并列、解說等關系。(2)中的SV是后續(xù)句,和前面的分句構成并列關系;(3)中的SV是先行句,和后面分句構成解說關系。解說復句中的SV通常在前面,后面的分句起注釋說明的作用。
2.作為對舉格式的一部分。
雖然從結構上來講對舉格式中的SV也是復句的分句,但因其在結構和語義上較有特色,故單獨列出來說明。
對舉是一種結構相同、字數大致相等、語義相對相成的格式。這是很寬松的一種格式,很多不能單用的句子一旦進入這種格式中,就能“合法化”。如“他走”、“煙抽”單獨是不能成句的,但跟另外的句子對舉著用就能成立,如:他走,我不走。/煙抽,酒不喝。由此可見對舉格式具有締構分句的功能,“常??梢猿霈F單句所不能出現的句子”。如:
(4)你進來,我出去!(劉心武《鳳凰臺上憶吹蕭》)
(5)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朱自清《兒女》)
上例中的SV離開語境單獨都不能成句,如“我出去”、“哭的哭”等,但和前后的分句對舉著使用,相互襯托,就都能成句了。(4)例前后分句語義相對,(5)例語義相成。
張國憲(1993)把對舉分為內部對舉和外部對舉兩種,如“一來二去”本身是一個短語,因此它的對舉是通過短語內部來實現的,這是一個內部對舉格式。外部對舉是在短語與短語之間或分句與分句之間進行的,因此,SV和其分句之間構成的對舉格式屬于外部對舉。上面(4)例其整體的意思就是分句意義的相加,(5)例的意義并不是組成部分意義的簡單相加,而是具有了某種結構義,表示存在著多種情況的紛紜的場面。
對舉格式具有締構分句的這種特有功能是由于平行的結構使得它形成了一個有機整體,從而使語義具有了整體性,產生了語義“增殖”,本來不自足的光桿動詞句由于有了“另外一半”的襯托語意就比較完整了。
3.作為排比句的一個分句。
用于排比句的SV從句法上看也是復句中的一個分句,在形式上和語氣上有自己的特點。在這些排比句中,經常接連用幾個SV句,語氣上較為強烈,語意上有遍指意味。如:
(6)我歡喜,我流淚,我癲狂,我愛,我恨。(楊剛《沸騰的夢》)
比較:我心里各種情緒都涌現出來:愛、恨、喜、悲……
(7)他們偷,他們搶,他們欺詐,誰也不敢惹他們。(老舍《龍須溝》)
比較:他們什么壞事都干,誰也不敢惹他們。
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發(fā)現,用SV構成的排比句語氣要強烈得多。這種形式通常只出現在書面語中。
在排比句中作為一個分句出現的SV由于有了別的和其形式和語氣上一致的分句的輔佐,因而意義具有了整體性,自然也就可以成句了。
這種場合的SV雖然是以單句的形式出現,但如果沒有其他單句的輔助,也是不自足的。如:
(8)去找找算命先生吧。接生婆建議。(余華《世事如煙》)
(9)在煙與火中,他昏昏忽忽的,光榮的,倒在地上。外面的槍聲停止。(老舍《火葬》)
上例中“接生婆建議”、“外面的槍聲停止”脫離開語境都不能成為獨立自足的句子,(8)句本身在語意上就不自足,(9)句雖意義上較為完備,但要成句還需帶上“了”等完句成分。不過,在前后單句提供了必要的語意內容后,這些句子就得以成立了。如(8)中接生婆建議的內容前文已經補足,前后兩句相輔相成,意思就顯得完備了。(9)中“外面的槍聲停止”這種說法也只能出現在敘述性的書面語中,而且前句已交待了相關的背景,因此這樣表述也可以讓人接受,如果用口語敘述,我們通常會用“外面的槍聲停止了”這樣的說法。
由以上我們可以看出,SV是一種依賴性很強的句式,主要表現為對語境的依賴。如果沒有語境為依托,SV以單句形式出現的情況幾乎沒有,它一般是作為復句的分句或句群中的一個單句出現。這個現象說明:語境有很強的語意補足性,只要有了一定的語境條件,某些句法規(guī)則也會讓步。
根據不同的語氣,句子可以分為陳述、疑問、感嘆、祈使四種類型。不同語氣的句子會制約SV句的出現,從我們收集到的語料來看,SV句可以出現在下列幾種句類中。
從上文中我們已經知道,SV多用于人物對話,而使用祈使句的典型語境是有明確的聽話人,聽話人在交際現場,對話場景正好能夠滿足祈使句的語境條件,所以對話中的SV大部分是祈使句。句子大多表示命令、要求,有少部分表示建議、安慰、提醒、警告等祈使意義。如:
(10)“王二,混蛋!你出來!”(王小波《黃金時代》)
(11)“你們小心!你們,哼,你們!你們!……”他倒到了沙發(fā)上,嘴巴痛苦地抽得歪著。(張?zhí)煲怼度A威先生》)
(10)句表示命令、要求,(11)句表示警告。以上SV都是肯定形式,SV祈使句沒有否定式,因為否定式祈使句是祈使句的有標記形式,在謂詞性詞語前總帶有“別、不、甭”等否定標記,而SV句式對這些成分是排斥的,不能帶此類附加成分。祈使SV句中的V都表示未然時態(tài),如上面例句中的“出來”“小心”表示的動作行為都還未實現。
表陳述的SV句的使用頻率也很高,常用來說明事實,安排場景。如
(12)馬鈴薯研究站別人都不愿來,嫌遠。爸愿意。(汪曾祺《黃油烙餅》)
(13)屋中靜寂得可怕,電話鈴響。(老舍《西望長安》)
(12)是敘述事實,(13)劇本中的場景描寫,這些SV句都有描寫說明的作用。由于陳述句是對已經發(fā)生的事情的敘述,所以陳述性SV句中的V一般都具有已然性,上面五例中V表示的動作行為都已成為現實。
疑問形式的SV主要用于表示反問語氣。反問句的語氣一般較為強烈,而SV簡短的形式也比較適合用來表達強烈的語氣。如(14)“我害怕?我就不知道什么是怕?!蔽掖舐暩尚?。(王朔《過把癮就死》)
(15)呂斌小事?你要落了殘廢,誰管?(老舍《春華秋實》)
反問句中的SV既有是非問,如(14);也有特指問,如(15)。
相比祈使語氣和陳述語氣的SV而言,疑問語氣的SV要少些。一般疑問語氣較為平緩,疑問語氣較弱,經常有一些諸如“嗎”、“啊”等的語氣詞附加在句末,而SV是不帶語氣詞的,所以句式上的特殊要求使得SV不太適合用來表示一般疑問,這樣就限制了一般疑問的SV的數量。一般疑問句中的SV也有特指問和是非問。如:
(16)愛社說,我拿酒錢,誰去?(喬典運《香與香》)
(17)加木措說:你保證?我說:好,我保證。(池莉《讓夢穿越你的心》)
(16)是特指問,(17)屬于是非問。
沒有選擇問和正反問形式的SV。選擇問一般是復句形式,單獨的一個SV不能構成選擇問;正反問由謂語中的肯定形式和否定形式并列的格式構成,這不符合SV的結構。
SV沒有感嘆句形式。感嘆句常常是對人或事物有所感慨、贊嘆或斥責,多從性質、程度上對人或事物進行感嘆,句型上多以嘆詞句、名詞性非主謂句、形容詞性非主謂句為主,以動詞為謂語的SV并不適宜用來表示感嘆語氣。但在語料中我們發(fā)現了這樣的句子,如:
(18)“負不負我有什么用,幫我個忙,趕快拿去肚子里這塊肉吧。我害怕!”(沈從文《蕭蕭》)
(19)“你怕暈船么?”“我怕!”我說。(關露《海的夢》)
侯敬(1995)認為SV中也有感嘆語氣的句子,并舉了“我們抗議!”“我怕!”這樣的例子,我們認為這值得商榷。這些句子末尾都用了感嘆號,從形式上看似乎是感嘆句,但它們主要是為了敘述一個事實,說明一種心境或態(tài)度,而感嘆句是以表達感情為主要任務的句子?!拔覀兛棺h!”好像也傳達了一種憤怒的感情,但這種感情主要是由“抗議”這個詞的詞義體現的,而不是由這個SV句式體現,所以我們認為上面的句子只能算是有一點感嘆意味的陳述句,并不是感嘆句。
以上幾種句類的SV出現的環(huán)境有所不同,表陳述的SV可以出現在人物對話中,也可以出現在人物對話以外的敘述性語句中,表祈使、疑問的SV只出現在人物對話及類似的句子(如自問自答、內心獨白等)中。
通過以上的考察,我們發(fā)現:語體會對SV的出現形成限制,在公文語體中SV幾乎不出現,但SV會大量出現在口語語體中,其次是文藝語體,政論語體和科技語體中也有少量的SV。語境對光桿動詞句的成句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光桿動詞句不能作為離境化的句子出現,它們出現的典型環(huán)境是在對話中,除此之外經常作為復句的分句或句群中的單句形式出現。句類對SV句式有所選擇,在陳述、疑問、祈使這三種句類中,以祈使句形式出現的SV頻率最高,其次是陳述、疑問,沒有感嘆句形式的S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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