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景龍，董業(yè)鐸

（河北民族師范學(xué)院 初等教育系，河北 承德 067000）

《系辭》曰：“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圣人立象以盡其意，設(shè)卦以盡情偽，系辭焉以盡其言?！笔ト水嬝粤⑾?，蘊(yùn)涵萬理，理隱而辭作。與其他經(jīng)典著作不同，《周易》有卦象和文字兩個(gè)意義符號(hào)系統(tǒng)。解讀《周易》，必須兼顧這兩個(gè)符號(hào)系統(tǒng)，才有可能準(zhǔn)確探知其義理。“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保ā断缔o下》）“辭也者，各指其所之?！保ā断缔o上》）象寓其理，辭以明象。文辭是我們了解《易》象所蘊(yùn)之理的憑借，棄辭而惟求義理，如同盲人摸象，舍象而但玩文辭，好比緣木求魚，“是故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保ā断缔o上》）數(shù)千年來，讀《易》研《易》注《易》者，代不乏人，大家屢見。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易學(xué)愛好者的不懈努力，潛心研索，許多義理昭然可知，然不知所云而人云亦云者偶或有之，致《易》之精義淹沒無聞?wù)撸詮?fù)不少。比如《需》卦，《象》曰“君子以飲食宴樂”，人多因《彖傳》曰“需，須也”而解“飲食宴樂”為飲食作樂，更無所為，待之而已。然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言”（《論語·學(xué)而》），豈可“飲食作樂”？即使險(xiǎn)難在前，亦當(dāng)積極尋求涉險(xiǎn)之方，爻辭明言“出于穴”“入于穴”，豈是“更無所為”？爻辭曰“需于郊”“需于沙”“需于泥”，人亦多以“去坎之遠(yuǎn)近”解之，然“距國百里為郊?！盵1]郊，非謂去坎水之遠(yuǎn)近；近水為沙，或許差可，臨水為泥，尤嫌牽強(qiáng)，且與《象傳》大異其趣。等待雨降，“于郊”“于沙”“于泥”已悖情理，“需于血”更是風(fēng)馬牛不相及，想必圣人別有所喻。《易》準(zhǔn)天地之道而立人之道。《序卦》說：“需者，飲食之道也?！毙柝匝燥嬍持?，決非“飲食作樂，更無所為”！筆者近年觀其象而玩其辭，以為《需》卦乃言人之生存之道，六爻各有所象，先賢舊說未盡得象義。今不揣固陋，特將愚見綴為此文，以就教于專家學(xué)者。

一

需卦是《周易》第五卦，卦體為乾下坎上?？矠樗瑸樘?，水天需?！墩f文·雨部》：“需，也。遇雨不進(jìn)，止也。從雨而聲?！兑住吩唬涸粕嫌谔?，需?！盵1]段玉裁注：“者，待也。以疊韻為訓(xùn)?！兑住ゅ鑲鳌吩唬骸?，須也?！殹础俳枰?。凡相待而成曰‘需’?！鲇瓴贿M(jìn)’，說‘從雨’之意；‘而’者，‘’之意。此字為會(huì)意，各本作‘而聲’者，非也?！癁檫t緩之辭，故從‘而’?！?xùn)‘須’。‘須’通‘’。從‘而’猶從‘’也?！盵2]段氏以為“需”字從雨從而，會(huì)意字，須待的意思?！墩f文·須部》：“須，面毛也。從頁從彡?！盵1]《說文·立部》：“，待也。從立須聲。”[1]段玉裁注：“立而待也，依《韻會(huì)》補(bǔ)‘立而’二字。今字多作‘需’，作‘須’，而‘’廢矣?！琛c‘’ 音義皆同?！盵2]“”的本義為“立而待”?！靶琛迸c“”音義同，“須”本義為胡須，可借為“”?！靶琛薄绊殹毙卸啊弊謴U?！靶琛弊直玖x為“等待”，引申有“需要”“求索”“索取”等義。圣人名卦為“需”而不名“須”，蓋非徒待也，亦有需求之義。需卦上坎下乾，內(nèi)藏離兌。乾為天，坎為水，水在天上為云，降落地下即雨。雨乃萬物之所需；物待雨降以足需求，故名之為“需”。以人事比之，衣食，功名，事業(yè)種種，為人生之需，人人期待擁有；離為日，為明，兌為悅，明于謀食之道，假以時(shí)日，可得生命之需，人生可樂也?！督故弦琢帧で琛罚骸澳孔銊?dòng)，喜如其愿，舉家蒙寵。”尚秉和注：“《西京雜記》：目得酒食?！盵3]看好發(fā)展前景，選擇一項(xiàng)事業(yè)，執(zhí)著追求，如愿以償，功成名就，全家都有飯吃。需卦啟示我們，物有所需，以待其時(shí)。人之生存發(fā)展，有種種需求。如何滿足這些需求以謀發(fā)展，需卦之象足以示之。乾健行，自強(qiáng)不息，坎為陷，前路崎嶇；在崎嶇的道路上奔走，自強(qiáng)不息，期待有所滿足，有所發(fā)展，有所成就，需卦為我們作了形象而概括的描述。

《序卦》說：“蒙者蒙也，物之稚也。物稚不可不養(yǎng)，故受之以需。需者，飲食之道也。”屯卦象征物之始生，始生幼稚，智慧未開，需要啟蒙，“蒙以養(yǎng)正”（《蒙·彖傳》），稚嫩柔弱需要精心培植和護(hù)養(yǎng)，百年樹人，非可立就，所以蒙卦之后續(xù)以需卦。需卦揭示的是飲食之道?！帮嬍场?，人生之所養(yǎng)，生存之所需；“道”，路也。飲食之道，即生存之路?！疤煜峦瑲w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保ā断缔o下》）人皆需養(yǎng)，而求取之道不同。觀卦爻之象，玩圣人之辭，可以知之矣。

二

卦辭曰：“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說文·爪部》：“孚，卵孚也，從爪從子。一曰信也?！薄版凇睘椤胺酢敝咀郑隇檎\信。需卦上下卦之中爻都是陽爻，陽爻為實(shí)，中心實(shí)而不虛，故曰“有孚”。“光”，明亮，光大；“亨”，通。需卦內(nèi)含互離，離為日，故曰“光”；誠信而明，所以亨通。“貞”，正。需卦六爻，初九、九三、六四、九五、上六皆當(dāng)位，九二雖失位然得中，故曰“貞”；居正履中，所以吉祥。需卦上坎下乾，坎為水，為陷險(xiǎn)，“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xiǎn)”（《系辭下》），坎水在前，從容有所待，必可濟(jì)而后涉，故曰“利涉大川”。項(xiàng)安世曰：“需非終不進(jìn)也，抱實(shí)而遇險(xiǎn)，有待而后進(jìn)也?！盵4]“需”非不進(jìn)，有所待而后進(jìn)；“待”非無所施為，不妄為也。林希元曰：“凡人作事，皆責(zé)成于目前，期間多有阻礙而目前不可成者，其勢不容于不待。然不容不待者，其心多非所樂，其待也，未必出于中誠，不免于急迫覬望之意，如此則懷抱不開，胸中許多暗昧抑塞，而不光明豁達(dá)，故圣人特發(fā)有孚之義。蓋遇事勢之未可為，即安于義命，從容以待機(jī)會(huì)，而不切切焉以厚覬望，則其待也，出于真實(shí)而非虛假矣，如此則心逸日休，胸襟灑落而無滯礙，不亦光明豁達(dá)乎？然使心安于需，而事或未出于正，則將來亦未必可成，必也所需之事，皆出于正，而無行險(xiǎn)僥幸之為，則功深而效得，時(shí)動(dòng)而事起，向者之所需，而今皆就緒矣，故吉?！盵4]需卦言“飲食之道”，人要生存，第一要“有孚”，誠信待人，第二要“貞”，堅(jiān)守正道?！坝墟凇眲t“光亨”，“貞”則“吉”。孔子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論語·為政》）又說：“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忠信”即是“有孚”，“篤敬”即是“貞”正。人而無信，無“光亨”之時(shí)，行而不正，無吉祥之理?！版凇薄柏憽倍郑嬷倓t也。以此而行，才能順利渡過旅途中遇到的溝溝坎坎，大江大河，到達(dá)人生的彼岸。

《彖》曰：“需，須也，險(xiǎn)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需，‘有孚，光亨，貞吉’，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薄靶琛弊?，舉卦名?！绊殹?，待也，詮釋卦義。需卦上坎為陷，為險(xiǎn)，是為“險(xiǎn)在前”。需卦之象，前面有險(xiǎn)，故須待，明何以須待?！跋荨?，墜入；“義”，宜也，理當(dāng)如此；“窮”，盡，終極，這里指無路可走。需卦下為乾，乾卦純陽，其道剛健，恒易而知險(xiǎn)，故曰“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勇于進(jìn)取但是不會(huì)盲目冒險(xiǎn)陷入困境，凡事行其所宜，理當(dāng)不會(huì)無路可走。以上兩句以卦象卦德詮釋卦名和卦義，以下?lián)韵筘澄辉忈屫赞o?！拔缓酢敝拔弧?，動(dòng)詞，居（某位置）?！拔缓跆煳弧币跃盼遑扯裕盼寰犹煳?。“以”，而，而且。九五陽爻居陽位為正，又在上卦中位，故曰“正中”。需卦卦辭言“有孚，光亨，貞吉”，是因?yàn)殛栘尘犹煳唬衣恼弥?；卦辭言“利涉大川”，意思是說前往會(huì)建立功業(yè)，有所成就。程頤說：“既有孚而貞正，雖涉險(xiǎn)阻，往則有功也，需道之至善也。以乾剛而能需，何所不利？”[5]

《象》曰：“云上于天，需。君子以飲食宴樂?！毙柝陨峡蚕虑瑸樘?，坎水在天為云。云上于天是需卦的卦象。宋衷說：“云上于天，須時(shí)而降也?！盵6]天將雨，時(shí)至則降；時(shí)未至，須待其時(shí)也。人有夢想，孜孜以求，期待實(shí)現(xiàn)?！墩f文·宀部》：“宴，安也?！盵1]“宴”的意思是安閑，安樂。君子觀需卦之象，領(lǐng)悟生存之道，用于現(xiàn)實(shí)人生；效法需卦之義，繪制人生愿景，謀求生命所需，自強(qiáng)不息，樂天安命，以待其至。干寶則曰：“王事未至，飲宴之日也。”[6]王弼注：“童蒙已發(fā)，盛德光亨，飲食宴樂，其在茲乎？”孔穎達(dá)《正義》曰：“大惠將施而盛德又亨，故君子于此之時(shí)‘以飲食宴樂’?！盵7]蓋皆以“飲食宴樂”為宴飲享樂。然《序卦》明言“需者，飲食之道也”，如干寶王弼孔穎達(dá)之說，則當(dāng)言“需者，飲食宴樂之時(shí)也”。程頤說：“君子觀云上于天，需而為雨之象，懷其道德，安以待時(shí)，飲食以養(yǎng)其氣，宴樂以和其心志，居易以俟命。”[5]朱熹說：“但飲食宴樂，俟其自至而已。一有所為，則非需也?！盵8]來知德也說：“君子事之當(dāng)需者，亦不容更有所為，惟內(nèi)有孚，外守正，飲食以養(yǎng)其氣體而已，宴樂以娛其心志而已，此外別無所作為也?！盵9]亦解“飲食宴樂”為宴飲享樂，此外別無所為。然君子進(jìn)德修業(yè)，終日乾乾，當(dāng)如是乎？飲酒作樂，有失君子之德，恐非圣人之旨。來知德明此，故又說：“曰飲食宴樂者，乃居易俟命涵養(yǎng)待時(shí)之象也，非真必飲食宴樂也。若伯夷太公需待天下之清，窮困如此，豈能飲食宴樂哉？”言“‘飲食’‘宴樂’‘而已’，此外別無所作為”，又說“非真必飲食宴樂”，其說不能自圓。谷家杰曰：“君子有為于前，而后可以待治。不然，不幾于坐廢乎！”[4]蓋“飲食”者，人生物質(zhì)之保障，“宴樂”者，人生精神之追求?！帮嬍逞鐦贰保松畠尚枰?。衣食住行，安閑悅樂，皆人生之所需待。圣人言“需”言“待”，并非坐以待，等著天上掉餡餅，而是行以待，在敏求中期待需要的滿足。“待”是心中有個(gè)美好的夢想期待實(shí)現(xiàn)，所有的夢想都是待。人生有所待，待情待友待利待樂待功名，無人無時(shí)不有待。爻辭中的“需”皆有求索義，求索即是期待，沒有期待也就不會(huì)求索了，所以《序卦》說：“需，飲食之道也?！钡?，道路，方法，途徑。飲食之道就是謀生的道路，求食的方法，生存的途徑。人生之事，不過柴米油鹽衣食住行利祿功名而已。

三

初九爻辭曰：“需于郊，利用恒，無咎?！薄墩f文·邑部》：“郊，距國百里為郊，從邑交聲?！盵1]《爾雅·釋地》：“邑外謂之郊?！薄敖肌钡谋玖x是城外，郊野。“利”，宜，有利于?！熬獭?，過失，災(zāi)禍。乾錯(cuò)坤，坤為邑，為地；初九處需卦之始，爻位居地，又距九五爻（天位，君居之）最遠(yuǎn)，故曰“需于郊”。初九陽爻在陽位，上比九二，與六四正應(yīng)，居其所應(yīng)居，恒能如此，位雖卑而守其常，沒有咎害，故曰“利用恒，無咎”。程頤說：“不能安常，則躁動(dòng)犯難，豈能需于遠(yuǎn)而無過也？”[5]人奔勞于荒野以謀生存，譬猶農(nóng)工，或躬耕田畝，食其體力，或工巧制器，食其技藝，勤勞而具耐力，年復(fù)一年，普普通通，以此為利，平凡而守其常，沒有咎殃?！断蟆吩唬骸啊栌诮肌环鸽y行也；‘利用恒，無咎’，未失常也?！薄胺浮?，侵?jǐn)_，冒犯。初九上應(yīng)六四，六四居上坎，又在互兌，坎為險(xiǎn)，是為“難”；兌錯(cuò)艮，艮為止，“山澤通氣”（《說卦》），是為“不犯”。爻辭“需于郊”，言不冒犯險(xiǎn)難而行。“失”，喪失，違背；“常”，常道。爻辭言“利用恒，無咎”，是因?yàn)闆]有違背常道。

九二爻辭曰：“需于沙，小有言，終吉。”“沙”，細(xì)小的石粒。九二居互兌，兌于地為剛鹵（堅(jiān)硬的鹽堿地）；兌錯(cuò)艮，艮為小石，故曰“需于沙”。兌又為口舌，九五不應(yīng)，故曰“小有言”。九二以剛居柔，能屈能伸，處下卦中位，無過與不及，故曰“終吉”?！吧场眻?jiān)硬而不穩(wěn)固，漢語比喻人心渙散，沒有凝聚力，曰“一盤散沙”。人游走于萬眾之中，致力于凝聚人心，和諧社會(huì)，統(tǒng)一邦國，譬猶策士，以智慧策謀見長，能言善辯，食其心機(jī)，其地位亦如沙，極不穩(wěn)固?；蛘f非其主，策謀不用，心機(jī)枉費(fèi)；或遇其主，言聽計(jì)從，如魚得水，一旦君臣不相得，謫黜置閑也是有的。偶或見解不同，小有紛爭，遭遇口舌，受到責(zé)難，但最終多能償其所愿?！断蟆吩唬骸啊栌谏场?，衍在中也。雖‘小有言’，以吉終也。”《說文·水部》：“衍，水朝宗于海也，從水從行?！盵1]段玉裁注：“水朝宗于海貌也，鉉無貌字，非。海潮之來，旁推曲暢。兩涯渚涘之間不辨牛馬，故曰衍。引伸為凡有余之義?！堋炙谥?。在中者，盛也。會(huì)意。”[2]水滿溢曰衍，引申為豐饒，富實(shí)，衍生。九二處下卦中位，故曰“衍在中”。爻辭曰“需于沙”，言富饒之養(yǎng)就在其中。鳳擇梧而棲，人擇主而事。策謀之士以游說人主為生，雖然有時(shí)會(huì)小有責(zé)難，但是一般都有較好的結(jié)果。

九三爻辭曰：“需于泥，致寇至?！本湃w，應(yīng)于上六，乾錯(cuò)坤為土，上六居坎，坎為水，水土相應(yīng)則中和為“泥”，故曰“需于泥”?！爸隆保兄?，致使?？灿譃楸I，九三應(yīng)之，故曰“致寇至”。“泥”粘而污人，拘滯難行，猶如商賈，唯利是圖，討價(jià)還價(jià)，爾虞我詐。人求利于泥濘之途，譬猶商旅，謀于市井，食其靈巧，倒買倒賣，從中漁利，囤積居奇，操控市場；偶或慢藏誨盜，人思奪之，少亡其財(cái)?！断蟆吩唬骸啊栌谀唷?，災(zāi)在外也；自我致寇，敬慎不敗也?！薄盀?zāi)”，難也。九三陽爻為六四陰爻所乘，六四居上坎，坎為陷險(xiǎn)，陷險(xiǎn)即難；九三居內(nèi)卦，六四居外卦，故曰“災(zāi)在外也”。爻辭曰“需于泥”，言災(zāi)患在外?！熬础?，慎重；“敗”，虧損，衰落，凋殘。九三當(dāng)位，三、四、五爻為互離，離為明，履正而明，是能“敬慎”。自我招致寇盜，不敬慎之過，敬慎則無喪敗。程頤說：“需之時(shí)，須而后進(jìn)也。其義在相時(shí)而動(dòng)，非戒其不得進(jìn)也，直使敬慎毋失其宜耳?！盵5]

六四爻辭曰：“需于血，出自穴。”六四已入上坎，坎為血卦，故曰“需于血”。這里的“于”字用法稍有不同，是“以”“憑”的意思。《書·盤庚》：“予告汝于難，苦射之有志?！标隋e(cuò)《說景帝削吳》：“詐稱病不朝，于古法當(dāng)誅?！薄案嫒暧陔y”，意即“告汝以難”；“于古法”即“憑古法”，是“于”可訓(xùn)“以”訓(xùn)“憑”。“血”為人體營養(yǎng)之源，這里喻人之生命。人生是以命謀命，用生命的耗損來獲取生命的成長，期待的實(shí)現(xiàn)，心靈的滿足。“郊”“沙”“泥”都是外境，喻謀食之途；“血”則屬內(nèi)精，言奔勞之耗損。我們每日奔波，消耗的是內(nèi)精，也就是我們的生命，耗干了，油盡燈滅，生命這盞燈也就熄了?！把ā?，洞窟，巢穴?！墩f文·穴部》：“穴，土室也?！盵1]《系辭下》曰：“上古穴居而野處，后世圣人易之以宮室?！眲⒋筲x先生以為“‘穴’是指依地勢而挖的洞窟或者小土屋，并非專謂山洞?！盵10]甚是。六四居上坎，坎為陷，為隱伏，故曰“穴”；六四陰爻，其畫兩斷，也是洞穴之象。這里言“穴”，以喻人寄身之所，就是那個(gè)洞窟，社會(huì)學(xué)家稱為“居所”，世俗人叫它“安樂窩”。需之上卦坎陷為穴，兩陰爻，四曰“出自穴”，上曰“入于穴”，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出一入。三四五為互離，離為日，六四在互離之中，故曰“出自穴”；上六居坎，坎為月，故曰“入于穴”。為了覓食，我們每天出穴入穴，忙得很?！断蟆吩唬骸靶栌谘?，順以聽也。”六四陰爻居柔位為正，上承九五，下應(yīng)初九，故曰“順”。“聽”，聽從，接受。六四坎體又居互兌，坎為耳，其用聽；兌為妾，為悅，悅而從陽，是為“順以聽”。爻辭言“需于血”，意思是說順應(yīng)而聽從，甘愿如此。為了生命的存續(xù)和繁衍，我們以耗損自己的生命為代價(jià)，聽之任之，俯首甘為孺子牛，樂此不疲。

九五爻辭曰：“需于酒食，貞吉。”九五居上坎，坎為水；坎乃坤得乾之中爻而成卦，乾為木果，水乃酒，木果為食，故曰“需于酒食”。這里的介詞“于”字表示介紹動(dòng)作行為涉及的對(duì)象?！熬剖场敝复衩子望}衣食住行等生存所需。九五為需卦主爻，“需于郊”也好，“需于沙”也好，“需于泥”也罷，歸根結(jié)蒂都是為了吃飯，求取生存所需，提高生活質(zhì)量或者叫幸福指數(shù)。司馬遷說得好：“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保ā妒酚洝へ浿沉袀鳌罚柏憽?，正。五為天位，陽居之，履尊居正而處中，六四承之，上六比之，承比皆得其正，得天獨(dú)厚，柔順簇?fù)?，故曰“貞吉”。程頤說：“五以陽剛居中，得正位乎天位，克盡其道矣。以此而需，何需不獲？”所言甚是。然接著又說：“故宴安酒食以俟之，所須必得”[5]，蓋以“需于酒食”為喝酒吃肉，宴享以待，恐失圣人之旨。圣人之心，“修己以安百姓”（《論語·憲問》）“博施于民而濟(jì)眾”（《論語·雍也》）豈能獨(dú)享其樂哉？王弼注：“需之所須，以待達(dá)也。已得天位，暢其中正，無所復(fù)須，故酒食而已?！笨追f達(dá)《正義》曰：“‘需于酒食貞吉’者，五既為需之主，已得天位，無所復(fù)需，但以需待酒食以遞相宴樂而得貞吉?！盵7]蓋以世俗之心度圣人之意，其去圣意亦遠(yuǎn)矣。君子自強(qiáng)不息，修己安人，豈能“已得天位，無所復(fù)需”而“遞相宴樂”？“需者，飲食之道也?！保ā缎蜇浴罚盁o所復(fù)須，故酒食而已”，以此為“道”，我謂圣人不許也?！断蟆吩唬骸熬剖池懠?，以中正也?！本盼逄幧县灾形唬躁柧雨枮檎?，故曰“中正”。爻辭“酒食貞吉”云云，是因?yàn)榫盼寰又新恼?。既中且正，得飲食之道矣?/p>

上六爻辭曰：“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鄙狭庁?，其畫兩斷，下臨九五，俯視即是穴象?！把ā睘橥潦?，人之棲息安居之所。上六坎體，坎為月，日入而息，故曰“入于穴”。與六四爻辭并觀，一“出”一“入”，其義甚明?！八佟保?qǐng)；“三人”謂內(nèi)卦三陽爻。上六與九三正應(yīng)，九三、九二、初九同體，同類為朋，九三來而九二初九隨之，故曰“不速之客三人來”。我們每天忙事業(yè)，謀衣食，交朋友；人的一生，不知道會(huì)遇到誰，與誰成為朋友，萍水相逢，都是不速之客。不管相識(shí)不相識(shí)，只要與之相遇，交往，都要誠敬，待人以禮，終究會(huì)順利吉祥?；蛞詾椤把ㄕ?，險(xiǎn)陷之所”[8]，《周易折中》引胡炳文說：“六四柔正能需，猶可出于險(xiǎn)，故曰‘出’者，許其將然也。上六柔而當(dāng)險(xiǎn)之終，無復(fù)能需，唯入于險(xiǎn)而已，故曰‘入’者，言其已然也?！盵4]四出險(xiǎn)，上入險(xiǎn)，其五何為？穴為險(xiǎn)，上六居之，曰“入”或可，“不速之客三人”何以“來”入？其說不足取明矣。《象》曰：“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雖不當(dāng)位，未大失也。”“位”，位置，非指爻位。程頤說：“不當(dāng)位，謂以陰而在上也。爻以六居陰為所安，象復(fù)盡其義，明陰宜在下而居上，為不當(dāng)位也。然能敬慎以自處，則陽不能陵，終得其吉，雖不當(dāng)位，而未至于大失也。”[5]上六陰爻，宜在陽下而居九五陽爻之上，為不當(dāng)位，然上六居正，又與九三正應(yīng)，于陽并無凌乘之心，故曰“未大失”。爻辭言“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意思是說上六雖然居于九五之上，乃時(shí)勢使然，沒有太大過失。劉大鈞先生說：“《象》釋《需》卦上六云‘雖不當(dāng)位，未大失也’，其意亦在釋‘不速之客三人來’為‘不當(dāng)位’，只因能‘敬之終吉’故而‘未大失也’，此亦非指爻位而言?！盵4]亦謂“位”非爻位。然謂“‘不速之客三人來’為‘不當(dāng)位’”，似可商榷。愚以為“不速之客”非居其位，無所謂當(dāng)不當(dāng)位；以文脈語氣觀，“不當(dāng)位”與“未大失”為同一主語，若“不當(dāng)位”謂“不速之客三人來”，則“未大失”者亦“不速之客”，“不速之客”喧賓奪主矣；又，因?yàn)樯狭拔创笫А保载侈o才說“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未大失”是因，“敬之終吉”是果，先生說“只因能‘敬之終吉’故而‘未大失也’”，顛倒因果矣。

四

《系辭》曰：“夫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其旨遠(yuǎn)，其辭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隱?！薄吨芤住匪季S是一種意象思維[11]，稱名取類，曲盡幽隱，依文解義，僅得皮相，鮮能及之，言外之意，須以象參?！靶枵?，飲食之道也?！保ā缎蜇浴罚┧姿^“豬朝前拱，雞往后跑，各有各的道”。既曰“道”，其行明矣。卦辭曰“有孚”曰“貞”，其道之總則也?！洞笙髠鳌吩弧熬右燥嬍逞鐦贰?，遵總則而行其道也。《彖傳》曰“須”，“須”訓(xùn)待，期待也，期待美好愿景的實(shí)現(xiàn)，非“但飲食宴樂，俟其自至而已”。愿景不會(huì)“自至”，要靠自己辛勤勞動(dòng)來創(chuàng)造，險(xiǎn)難也不會(huì)自消，要用自己的智慧去化解，卦辭曰“利涉大川”，《彖傳》曰“往有功”，皆明其行。

需卦上坎下乾，“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xiǎn)”（《系辭下》），“剛健而不陷”；坎中一陽，實(shí)亦乾體，位居九五，剛健中正，最得“需”之道。需卦六爻，四陽二陰，四陽剛健，自強(qiáng)不息，二陰柔順，溫馨和諧。下卦三陽，爻辭曰“郊”曰“沙”曰“泥”，其道也；上卦一陽二陰，爻辭曰“酒食”曰“出”曰“入”，行其道也。卦分上下，各有所象，皆取其類；合則一體，以足其義。九五之陽為一卦之主，為核心，喻所待，即追求目標(biāo)，不管選擇哪條道路，目標(biāo)都是一個(gè)，生存；上卦二陰圍繞一陽，象征居所，喻所待方式，出則勞碌，耗其精神和體力，求其衣食，入則棲息，養(yǎng)其精神，恢復(fù)體力，天明繼續(xù)趕路，下三陽即其路。需卦圖解人生飲食之道，何其形象！

觀需卦之爻辭，揆圣人之寓意，人或食其體力，或食其技藝，或食其心機(jī)，或食其靈巧。食其體力者勞作于野，辟土殖谷；食其技藝者奔走于郊，作巧成器；食其心機(jī)者運(yùn)籌于宦途，學(xué)以居位；食其靈巧者往來于市井，通財(cái)鬻貨。班固《漢書·食貨志》說：“士農(nóng)工商，四民有業(yè)。學(xué)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農(nóng)，作巧成器曰工，通財(cái)鬻貨曰商。”[12]卦分上下，位有尊卑，人別賢愚。勞心勞力，其道不同，其心無異。農(nóng)、工二業(yè)，并在郊野，位居最下，今之農(nóng)民工，亦工亦農(nóng)，初爻象之；士、商異途，不免勞碌，士為知識(shí)分子，猶國家公務(wù)員，二爻象之；商即商販，巨商大賈，小商小販，三爻象之。農(nóng)工士商，生存道途各異，然異中有同，“需于血”，以生命的耗損為代價(jià)，“出穴入穴”，殊途而同歸，上卦三爻象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安身立命，各由其道，謀生求存，各得所樂。

生存有道，但是，哪一條生活的道路都不是平坦的，事在人為。需卦上坎下乾，中藏離兌，乾健坎陷，其象昭然；離為火，兌為澤，離火與兌澤相遇則為火澤睽卦，“睽者，乖也”（《序卦》）同中有異，“君子以同而異”（《睽·大象傳》）同一條道路，每個(gè)人的活法也不一樣，君子要活出自己的滋味和色彩來。需卦之綜卦為天水訟，“訟，不親也?！保ā峨s卦》）在生活的道路上，人們之間難免發(fā)生這樣那樣的矛盾沖突，需要司法調(diào)解或公斷；需之錯(cuò)卦為火地晉，“晉，進(jìn)也，明出地上?！保ā稌x·彖傳》）“君子以自昭明德。”（《晉·大象傳》）光天化日之下，君子“修己以安人”（《論語·憲問》），“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論語·雍也》），在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創(chuàng)造自己生命存在的價(jià)值，享受生活的樂趣，當(dāng)是人生的最佳境界。

[1] 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

[2]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冊(cè)）[M].成都：古籍書店影印，1981.

[3] 焦延壽，著.尚秉和，注.王鶴鳴，殷子和，整理.焦氏易林注（卷一）[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1.

[4] 李光地，著.劉大鈞，整理.周易折中[M].成都：四川出版集團(tuán)巴蜀書社，2010.

[5] 程頤，著.王鶴鳴，殷子和，整理.周易程氏傳[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0.

[6] 李鼎祚，著.王鶴鳴，殷子和，整理.周易集解[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1.

[7] 孔穎達(dá).周易正義[M].北京：中國致公出版社，2009.

[8] [宋]朱熹，著.柯譽(yù)，整理.周易本義[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

[9] 周立升.易經(jīng)集注導(dǎo)讀[M].濟(jì)南：齊魯書社，2009.156.

[10] 劉大鈞.周易概論·疑難卦爻辭辨析[M].成都：四川出版集團(tuán)巴蜀書社，2010.126.

[11] 蒙培元.孔子是怎樣解釋《周易》的[J].周易研究，2012,(01):6.

[12] 鄭天挺.漢書選[M].北京：中華書局，196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