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
吃罷午飯,田娃照例蹲在壓井前刷洗碗筷。
刷鍋洗碗向來都是閨女家干的活,田娃上無姐姐下無妹妹,只有一個比自己小四歲的弟弟,平日里母親把他當閨女使。田娃的父母和莊里大多數(shù)的大人一樣都在窯廠里幫工。窯廠是隊里的,田娃的父親是會計,整天守著一把算盤噼噼啪啪撥拉著;娘是拉坯工,就是將脫坯機切割出來的一塊塊磚坯搬到板車上,拉到指定的地點碼起來,等著涼干后往窯洞里送。這些年蓋房子的越來越多,磚塊的需求量大,磚就總燒個不停。一年里,除了寒冬臘月或是農(nóng)忙時節(jié),站在村口向南湖里望,遠遠就能望見高大的煙囪頂上冒著的黑煙。田娃家的活不少,除了洗衣做飯、刷鍋洗碗,還有圈里的豬要喂。燒窯的日子里,娘每天都得起大早,先喂豬,后做飯,待到爹娘吃了早飯去窯上了,剩下的活就交給田娃了。田娃不喜歡刷鍋洗碗,因為莊里的伙伴們常以此戲弄他,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個兒沒出息。男孩子家是該做大事的。但田娃還不知道“大事”具體指的是什么事,也許就是除了洗衣做飯、刷鍋洗碗之外的事吧。田娃覺得父親似乎就是做大事的。從小到大田娃從未見過父親下廚房,更別提刷鍋洗碗了。父親早年里販糧食,后又養(yǎng)豬,哪一樣不是開了莊里的先河?就拿現(xiàn)在來說吧,別人都是靠出賣體力在窯上掙錢,而父親就不一樣,每天撥弄撥弄算盤珠子就掙錢了。說歸說,誰讓娘沒給自己生個姐姐或是妹妹呢?若是自己有一個姐姐或是妹妹,娘于情于理也不會讓自己刷鍋洗碗的。這樣一想,田娃就有些討厭弟弟,心里埋怨弟弟不是女娃子,也就懶得搭理他。
田娃蹲在井邊低頭刷碗的時候,有莊里的大媽或是大嬸從門口過,沖他說,田娃,刷碗呢?你娘養(yǎng)你真是享福了,比姑娘家還勤快。田娃“嗯”了一聲后就低下頭不再言語。他不喜歡別人老是將他和姑娘們放在一塊兒比較。有三五個男孩子相互推搡著打門口過,沖院里喊,田娃,上學去啦!哈哈哈!他們明知道田娃要刷了鍋碗以后才去學校的,卻有意喊這么一嗓子,笑上一陣。田娃低頭刷洗自己的,瞅都不瞅他們一眼,臉卻紅了。有姑娘家從門前過,望望田娃嘻嘻笑著,捂著嘴過去了,田娃的臉上又一陣熱似一陣。再刷碗的時候,田娃就將院門掩上。他家的院門是鋼管焊成的雙扇門,上半扇門用豎鋼筋隔成一欄一欄的,下半扇用鐵皮蒙得嚴嚴實實。院門掩上后田娃再蹲在那兒,路過的人誰也看不見他了。
井邊的一棵瘦小的棗樹正吐露著新綠,一枚枚葉片從枝椏間探出了頭。棗樹下是一塊篩口大小的空地,前些日子娘在地里埋了幾顆蒜頭。田娃每天刷碗的時候都順手舀上幾瓢水潑進去,現(xiàn)在蒜苗子已長到了小半尺高。刷了鍋碗,鎖了大門,田娃就該去上學了。學校離家有七八里路,步行要好一會兒。莊里的孩子們上學都是三個一群五個一伙的,吃過飯,碗一丟,就跑出門了,惟獨田娃每天都是一個人去上學。從莊里趕到學校要走一條很寬的土路,土路兩邊都是高大的楊樹,楊樹下的麥田邊上是一條長長的灌溉的溝渠。往上看,楊樹杈上有鳥窩。春天一來,樹梢上成天穿梭的都是嘰嘰喳喳的各種飛鳥,忙著搭窩、產(chǎn)蛋、孵小鳥。往下瞧,水渠里有魚、有蝦、有泥鰍。這個時節(jié)鳥雀們雖已歸了窩,但鳥窩里都還是空的,既無鳥蛋也無幼鳥,尚未到掏鳥窩的時候。孩子們便把目光投向溝渠里。秋天,溝渠里的水就很少了;春天來了,幾場雨水一下,水里的生命就蘇醒了,泥鰍、鯽魚、龍蝦、螃蟹,都在清澈透亮的水里游的游,爬的爬,歇的歇。有膽大的孩子不顧水涼,脫了鞋襪下到水里摸魚捉蝦,然后將魚裝進盛了水的塑料袋里,將蟹爪蝦爪用麻繩系著提著玩。這時候田娃趕過來了。有孩子沖他喊,田娃,快來捉魚啊!你怎么才來!又在家刷鍋了吧?岸上圍觀的孩子們跟著起哄,“哈哈”笑著。田娃不搭理他們,也不參與他們的事情,快步閃過他們向?qū)W校走去。
吃了飯后,弟弟悄悄將碗筷送到灶臺上,就追攆別的孩子去了。弟弟上學從不和田娃一道,他知道哥哥不喜歡他,有時還莫名其妙地呵斥他。別人下水捉魚蝦的時候,弟弟就蹲在路邊看,一邊看,一邊指指點點,眼神里顯出羨慕。一個叫胖墩的孩子正將褲腿、衣袖擼得高高的站在水里摸魚,摸著一條就往路心里扔一條,岸上的孩子誰撿到就是誰的。弟弟在路邊伸著腦袋守了老半天,見一條泥鰍被扔了上來,他一下子撲了上去,將泥鰍整個壓在身下。正當他將泥鰍抓進手心高興不已的時候,一個孩子從身后一伸手,把泥鰍打掉進了路邊的草叢里了。就在弟弟貓下腰扒開草找尋的時候,泥鰍已骨碌碌地滑進了水里。弟弟頓時站在水渠邊上“嗚嗚”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罵那個打掉他泥鰍的孩子。那孩子先是得意洋洋的笑著,一聽弟弟在罵他,馬上幾步走上前,指著弟弟的鼻子吼叫,你再罵!再罵看我怎么揍你!弟弟不敢再罵了,卻依舊哭著,嚷著,我的泥鰍,我的泥鰍!胖墩像是被弟弟哭煩了,站在水里叉著腰沖著弟弟吼,誰說泥鰍是你的?是我捉的,有本事你讓你哥來給你捉。弟弟不哭了,但抽噎聲還沒有停下來。胖墩很滿意,說,這不就行了,我再給你捉一條,不過你得回答我一個問題。弟弟點點頭。胖墩問,你說,你哥田娃是不是個女娃子?弟弟說不是。胖墩說,我讓你說是!弟弟仍說我哥是男娃子。胖墩又問,你說你哥是男娃子怎么天天干女娃子的事?還有,你哥怎么從來不給你捉泥鰍?弟弟不言語了。胖墩笑了笑說,現(xiàn)在你只要對我喊三聲,“田娃是個女娃子”,我就給你捉一條天大泥鰍,好不好?弟弟想了想,硬著頭皮喊了三聲“田娃是個女娃子”,水里岸上的孩子們都哈哈哈地大笑起來。胖墩洗了洗手腳上了岸,并沒有給弟弟再捉泥鰍。弟弟“嗚嗚”又哭了,一把上去拽住他的褂子說,你騙人,你給我泥鰍。胖墩一揚手將弟弟推倒在地上,說,滾一邊去,你哥是個丫頭,我看你也是丫頭!弟弟坐在地上哭,眼睜睜地看著一伙孩子提著手里的魚、龍蝦、泥鰍,嘻嘻哈哈跑了。遠遠地田娃過來了,弟弟扭頭望著哥哥哭得更兇了,他只哭卻并不喊哥哥。田娃上前一把將弟弟從地上提溜起來,說咋了?弟弟哭著說,胖墩讓我喊你是女娃子,喊了就給我捉泥鰍,他們合伙欺負我。田娃一聽就火了,但他沒有攆上去找胖墩算賬,而是將火氣撒到了弟弟身上,沖著他大吼,誰讓你跟他們一塊兒玩了!田娃一把拉過弟弟,沖著屁股上就是兩巴掌,讓你還跟他們玩兒!讓你不聽話。打完弟弟后,田娃賭氣向?qū)W校走去,任弟弟在身后哭得豬嚎一樣也不回頭。田娃的眼里閃動著淚光。
田娃不敢去找胖墩那伙孩子算賬,是覺得自己有把柄握在他們手里,這個把柄就是刷鍋洗碗。他想,若是自己和那幫孩子翻了臉,那些孩子準會從此抓住自己的把柄不放,到處吆喝,到那時自己該怎么辦呢?田娃想,也許那些孩子喊一陣子覺得不新鮮了,就會漸漸忘了。田娃所謂的“把柄”就是自己每天刷鍋洗碗的事。田娃又想出了新的主意,再洗碗的時候,手就麻利了許多,嘩啦啦,攪得鍋里盆里漂著油漬的水濺得自己一胳膊一臉。弟弟吃飯肉得很,田娃就一邊催促著、訓斥著,趕緊吃,磨磨唧唧像只貓!弟弟不敢言語,一個勁地低頭扒拉飯。田娃大概只有在訓斥弟弟的時候,才能找到一點兒優(yōu)越感和成就感。田娃的目的很單純,就是想早點兒把鍋碗刷了去學校。他想,要是自己去得早了,可能那幫討人嫌的壞小子就不會再嘲弄自己了。田娃同時又給弟弟定了個規(guī)矩:不許再跟那些壞小子玩。弟弟不敢違抗,點了點頭。
今天是星期天,不用上課,吃過午飯弟弟就跟著爹娘到窯上去玩兒了,田娃的碗就洗得慢騰騰的,顯得情緒低落的樣子。往日的星期天都是田娃最開心的時候。田娃不喜歡和莊里的孩子玩兒,就一個人待在家里寫作業(yè),作業(yè)寫完了就看課外書。田娃的課外書都是父親從縣城里的書店給他買的,有好幾本,田娃最喜歡的就是那本《唐詩一千首》。田娃喜歡背唐詩,很多首都已經(jīng)背下來了。田娃有時也會把《唐詩一千首》帶到學校去,班里有不少同學向他借,包括云霞。云霞也喜歡唐詩,就借了田娃的《唐詩一千首》帶回家,選一部分抄在綠殼的筆記本上,很快就把書還給了田娃。后來,借書的同學越來越多,田娃怕書弄丟了,就不敢再往學校帶了。一只黑毛狗頂開門縫鉆了進來,鼻尖子貼著地面鬼頭鬼腦地四下嗅著。田娃認識這條狗,是大伯家的,整天像個游手好閑的懶漢,四處尋吃的。田娃今天沒有給它好氣,一面撿起一塊坷垃向狗砸去,一面喝道,滾遠點兒!黑狗像是被田娃反常的舉動嚇了一跳,呼啦一轉(zhuǎn)身順著門縫又沖了出去,嘴里“汪汪”叫了兩聲。
田娃,田娃!狗叫聲才落地,大伯就在院門外喊田娃。田娃有意不答應。大伯推門進院,說你這小子,快點兒鎖了門,跟我去圈里牽豬。田娃沒好氣地說,我牽不動,它比我重好幾倍哩!大伯笑了,說誰讓你真牽,你拿根柳條子跟在它后面就行了,這時候你不趕它,它自己都能找上門去。田娃說,那我就不去了吧,反正又不要趕。大伯說,你娘說了讓你跟著我,怕豬路上受驚,你是不是不愿去?田娃沒說愿不愿去,而是編了瞎話說我還有作業(yè)沒寫呢。大伯說,作業(yè)晚寫一會兒也礙不了大事。田娃不說話了,從院落里抽了根樹枝,不情愿地跟著大伯去牽豬。
田娃要趕的是圈里那頭母豬。母豬是前年春上的時候父親從鄰莊牽回來的。母豬長得五大三粗、又高又壯,豬肚子下那兩排豬奶,走路轉(zhuǎn)身時左右晃蕩著,都快要拖拉到地上了。豬頭也很大,兩扇耳朵耷拉著,幾乎遮住了兩只小小的豬眼。田娃家有三間豬圈,兩間里養(yǎng)的是幾頭肥豬,肥豬是待長大后賣錢的,一進圈再一出圈,就是一輩子;另一個圈里養(yǎng)的就是這頭母豬。相比較而言,田娃喜歡肥豬,不喜歡母豬。肥豬體態(tài)勻稱、優(yōu)美,骨肉結(jié)實,渾身光溜溜的,看著就喜人;肥豬都精神得很,一天到晚在圈里這兒拱拱那兒轉(zhuǎn)轉(zhuǎn),顯出生龍活虎的樣子。相比較母豬就很不像樣子,渾身上下皮毛粗糙、骨肉松垮不說,單是那耷拉著的大耳朵、裸露著的肥碩下垂的奶子就讓人看不慣;母豬又懶得很,一天到晚除了吃就是睡,一點兒也不精神,睡著的時候也不像肥豬那般安靜,嘴里頭呼哧呼哧、哼哼唧唧的,一副討人厭的樣子。
這地方將給母豬配種叫做打圈。每年春天或是秋天,父親都要牽著母豬到幾里外的孫家樓給母豬打圈。田娃起初不知道“打圈”是什么意思,就問父親啥叫打圈?父親笑著揚了揚手里的柳條子說,打圈就是用柳條子抽打豬圈,抽打一番后,母豬肚里就有小豬仔了。田娃又問,咱家不是有豬圈嗎,干嘛要去抽人家的豬圈?父親意識到不好回答了,就說小孩子家別問這么多。田娃后來是從大伯的嘴里了解到“打圈”的真實意思的。當他將這個被父親回答得略顯扯淡的問題向大伯問起時,大伯先是一愣,而后哈哈笑了一陣。大伯越笑,田娃越覺得迷惑,就越想知道“打圈”真正的意思。大伯說,“打圈”就是給母豬配種的意思。春天一來,母豬就發(fā)春,就要找公豬,交配以后母豬就帶上了仔,然后就能生一圈豬秧子。田娃的臉瞬間紅到了脖頸,了解了“打圈”的意思之后,他就不想再讓大伯接著解釋了。豈料大伯像是有意在他面前炫弄學問,依舊滔滔不停。大伯接著說,牲口家禽配種各有各的說法,豬叫打圈,大鵝、鴨子叫打水,狗叫將窩。大伯還沒說完,田娃扭頭就跑了。
麥苗子已長到了半尺高,路邊的野草叢里,燕麥已瘦條條地抽出了穗子。一塊油菜地里的油菜花開了,金黃金黃地招惹人。油菜花的香味很濃郁,遠遠地田娃就聞到了。一只斑鳩呼哧一聲從油菜花叢里飛了起來,緊跟著另一只斑鳩也飛了起來,直直向先飛的那只追去。一只飛,一只追,鍥而不舍,轉(zhuǎn)眼在麥田上空消失了。果然如大伯說的那樣,一上了路,母豬就哼哼唧唧地拖著四條腿小跑在前面,顯出急迫的樣子。大伯牽著套在母豬脖子上的麻繩緊步跟著母豬。田娃卻明顯積極性不高,母豬跑得快根本用不著他趕,手里攥著的樹條子就毫無用處了。不趕豬,田娃就用樹條子“趕”路邊的野草,田娃邊走邊有一下沒一下地“趕”著路邊的野草,把那些長得高高的野草攔腰“趕”斷了。大伯的左腿不利索,是早年被牛蹄子踢傷的,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不知道母豬是不是因為口渴,還是一心想著孫家樓的豬圈,白色的細細的泡沫從叉拉著的豬嘴里漲出來,一片一片往下掉,呼哧呼哧,依舊是豬不停蹄。大伯有些跟不上母豬了,嘴里“吁吁”著,意思是要母豬走慢些。大伯家里養(yǎng)過驢也養(yǎng)過牛,卻從未養(yǎng)過豬。母豬哪里能聽懂訓驢的口令,依舊小跑著。大伯雙手扯著麻繩被母豬拉得走起路來腳根挨不了地,就轉(zhuǎn)身沖田娃喊,磨蹭啥!快上來幫我喝豬!田娃已被大伯和母豬甩下一段距離,他不情愿地跑上去,沖著母豬呵斥,豬!慢著走!母豬根本不理睬他,反倒跑得更快了。大伯喊,傻蛋頭子,它是豬又不是人,能聽懂你的話?大伯一罵田娃就來了氣,揚起手里的樹條子沖著母豬屁股抽了一條子,母豬嚎啕了兩聲,徹底地撒歡跑了起來,差點將大伯拽倒在地。大伯扭頭望望田娃,顯得既生氣又無奈,傻瓜蛋子,你嫌它跑得慢了是不是?
田娃不想跟大伯一道去給母豬打圈,更不想往去孫家樓。
知道了“打圈”的意思之后,在家里父母再提給豬打圈的事時,田娃都是低頭不語,裝作沒聽見。田娃覺得給豬打圈是很不正經(jīng)的事情,既然是不正經(jīng)的事,就應該離得遠遠的。午飯后娘對田娃說,一會兒你和你大伯到孫家樓去一趟,咱家的母豬該打圈了。田娃一聽愣住了,問爹咋不去了?娘說最近窯上忙得很,你爹抽不開身。田娃說,那讓大伯自己去不就行了?娘說,你大伯腿腳不利索,路上母豬要是受了驚,他哪里攆得上?田娃本來想再和娘商量一番的,比如找個其他的理由推掉,可娘說完就出了門,顯得不容商量。田娃的心里就憋了氣,氣得鼓鼓的。他不明白娘干嘛要讓自己去干這種不光彩的事情。娘平時將自己當閨女使喚也就罷了,怎么能把給豬打圈的事也交給自己呢?田娃就覺得委屈。路上要是遇到同學該怎么辦呢?同學要是問,田娃,你牽豬去干啥,自己該咋回答呢?要是嘴快的同學將自己拉豬打圈的事抖摟到了學校去,那自己還有什么臉再去上學呢?最令田娃放心不下的是,云霞的家就住在孫家樓,要是碰著了云霞,自己又該怎么辦呢?總不能用褂子把頭蒙起來或是鉆進地縫里吧?田娃越想心里越窩氣,越想越覺得委屈。
母豬跑了一氣后,莊子就甩在了身后。路上有不少過路的人,拉著板車或是騎著自行車,男的、女的、中年的、老年的、本莊的、外莊的、田娃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都是大人。田娃慶幸沒有遇到一個同學,甚至連一個小孩也沒看到。迎面來的路人偶爾會和大伯打一聲招呼,拉豬打圈去啊!大伯一面笑著,一面沖著路人揚手,對呀,拉豬去打圈!這是你跟前的娃子?路人又問大伯。大伯說不是不是,是老二跟前的。路人“哦”了一聲,眼珠子卻還盯在田娃身上,說長得真有模樣,像個書生。大伯笑笑說,就是不愛說話,怕是上學上傻了。聽了大伯對自己的評價田娃顯得有些不高興,他也不想老被別人盯著,就扭臉看麥地,慢騰騰地跟在大伯后面。大伯扭頭望望他說,你老跟在我屁股后面干嘛?讓你趕豬又不是學我走路。田娃不搭理大伯,象征性的往路中心挪了挪步。田娃望了望母豬,母豬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實在沒啥看頭。不過他發(fā)現(xiàn)母豬從頭到尾只有肚子下面的那些豬奶還很干凈,乳白里透著粉紅,極為顯眼。母豬走起路來屁股左右扭動著,豬奶就跟著顛簸了起來,很有節(jié)奏地東甩一下西甩一下。母豬的奶子上點綴著新生的桑葚般粉紅的奶頭,田娃曾數(shù)過母豬的奶頭,一邊十二個,一共二十四個。田娃隱約記起父親從豬秧里挑小母豬的時候,都是選那些奶頭最多的豬仔留下。田娃不知其中的道理,他根據(jù)自己的推想,大概是因為一個奶頭就對應著一頭小豬仔,母豬有多少奶頭,也許就能生下多少頭小豬。究竟自己推測得對不對呢?田娃沒有再像問什么是“打圈”一樣去問父親,當然更沒敢問大伯。母豬沒有停下來歇一歇的意思,嘴里依舊哼哼唧唧的。田娃望了望母豬暗罵道,不害臊!
十字路口一轉(zhuǎn)彎,過了石橋往西看,孫家樓就露出了黑壓壓的一片黑影。田娃的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他還在想,萬一自己真的碰到了云霞該怎么辦呢?他想得有些急迫,以至于腳下像綁了鉛塊一樣,抬不起腳。大伯雖跛著腿,走起路來高一步低一步的,卻異常堅挺有力。一路上大伯腳不閑,嘴里也不閑,咿咿呀呀哼著小曲。大伯扭頭問田娃,咋了,我看你今兒個怎么掉了魂似的,一點兒精神都沒有?田娃說我走不動了。大伯說,那你怪排場的,平日里上學都走得動,今天就走不動了?田娃不說話。大伯笑笑說,一會兒到了孫家樓,你找個地界坐下歇著,其他的事就不用你管了。田娃依舊不說話,心里略有所思。
元旦的時候,班里舉辦了一次聯(lián)歡活動,要求每個同學都要表演一個小節(jié)目。有的同學表演唱歌、跳舞,有的表演詩朗誦,還有的表演小魔術(shù),會場里嘻嘻哈哈的很是熱鬧。云霞是班長,負責報幕。云霞在報幕前自己先唱了一首歌,唱的是《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云霞的嗓音很好聽,帶著清晨陽光的明亮和透明:“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云霞唱完后,教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云霞笑著繼續(xù)報幕:“下面請?zhí)锿尥瑢W為大家表演一個節(jié)目。”教室里又稀稀拉拉響起掌聲,田娃的臉“刷”一下紅到了脖子,田娃從座位上站起來小聲說,我不會。其實在此之前田娃一直坐在位子上不言語,他還沒有想好表演什么。老師說,怎么會不會呢?好好想想,大家都要表演的。田娃繼續(xù)站著,不知道是真在想還是假在想。老師,田娃會刷碗,就讓他表演一個刷碗吧!同學們“哈哈”笑了起來。說話的是胖墩,他平時最愛拿自己開涮,若不是怕他到處宣傳自己的把柄,有好幾次田娃都做好了教訓他一番的準備。胖墩話音剛落,云霞呵斥說,胖墩,不許你瞎說。胖墩說,我沒瞎說,我們莊的男娃里就田娃會刷碗。云霞說,胖墩你要是再搗亂就滾出去!胖墩不吭聲了,他知道在班里沒有哪個同學不怕云霞。云霞天生一股潑辣勁,若是把她的那股潑辣勁激將上來,怕是沒有哪個同學能招架得住。同學們不再笑了,云霞接著說,老師,我認為男娃子刷鍋洗碗并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是值得大家學習的,您認為呢?老師笑著點點頭。云霞接著說,田娃會背唐詩,而且會背好多首,請?zhí)锿尥瑢W給大家背一首唐詩吧!教室里響起掌聲。田娃依舊站著不動,最后還是兩個同學硬將他推到了教室中央。云霞說,田娃,背吧!田娃看了云霞一眼,云霞微笑著,眼神里充滿信任和鼓勵。田娃很快低下了頭,他不敢再看云霞,不敢看老師,不敢看任何一個同學。田娃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豁出去了,大聲背了起來。田娃背得很投入,仰著臉,將目光定格在黑板上方: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田娃一口氣背完后,教室里響起了經(jīng)久不息的掌聲。這時云霞沒有接著報幕,而是扭頭問胖墩,胖墩,你知道這是誰的詩嗎?胖墩搖了搖頭。云霞說,請同學們說一說吧。同學們有的說李白,有的說杜甫。云霞說,都不對,請?zhí)锿尥瑢W告訴大家吧。田娃大聲說,是唐代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老師笑著點了點頭,掌聲再次響起。那天放學,田娃的心里格外興奮格外敞亮,覺得空氣都清新了,一種自豪感在心中升了起來。田娃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謝云霞,要不是云霞,自己肯定又要在同學面前出丑了。只是自始至終田娃連一個謝字也沒有對云霞提起,這讓他有些不安。云霞看他的時候他不敢看云霞,一直低著頭,他覺得自己的確有些不像個男娃子。后又想,反正機會總會有的,自己一定要找一個機會對云霞表示感謝。田娃想好了,就將自己的《唐詩一千首》借給云霞,云霞想看到什么時候都行。
孫家樓漸漸清晰了起來,樹木、房子,還有村口的小河。大伯指了指村口的幾間瓦房對田娃說,瞧見沒有,那就是。田娃望了望。那是幾間紅磚瓦房,門朝南,沒有院墻,院里是一片空地,瓦房后面是幾間低矮的豬圈,想必就是打圈的地方。田娃想,只要一到那里,自己就躲進屋后頭,打圈的事全由著大伯了。進了院里才發(fā)現(xiàn)這家人家家里沒人,門鼻子上上了鎖。母豬一進院就呼啦啦地沖著屋后的豬圈掙,像是比較熟悉這兒。大伯呵斥著母豬,將母豬拴在了院里的一棵樹樁上。大伯一面四下望著,一面嘀咕著,家人咋沒人呢?從村里走來了一個老頭,大伯認識,走上去遞了根紙煙問,孫大山家人呢?老頭答道,來打圈呀?家里沒人,上縣里去了。大伯問,咋到縣里去了?老頭說,大山家的小閨女云霞受傷了,一家人一早就到縣醫(yī)院去了。大伯問,咋回事?老頭說,云霞閨女昨個下午給豬上食,被那大騷豬踩到了腳面子,幾個腳趾頭都踩劈了,小腿肚子也被豬踹了一腳,頓時就青腫鼓了起來,鄉(xiāng)里醫(yī)院說是骨折了,讓轉(zhuǎn)到縣醫(yī)院接骨。田娃心里一驚,云霞?莫不就是自己的同班同學?難道這就是云霞的家。大伯問,那孩子現(xiàn)在咋樣?老頭說,不知道啊,聽鄉(xiāng)里大夫的口氣,估摸可能要落下殘疾,即便好起來,腿腳可能也不利索了。大伯說,真是可惜,咋能叫一孩子干大人的活!老頭嘆了口氣接著說,誰說不是呢?可不干又能咋樣,大山兩個兒子沒一個上進的,家里田里的活哪一樣也離不了閨女,一個女娃子頂?shù)蒙弦粋€大人。唉!你說這以后咋辦呢?
圈沒有打成,倆人只得牽著母豬往回走。大伯嘴里頭一個勁埋怨著白跑了一趟。田娃問大伯,啥時候再來?大伯說,過幾天看看吧,誰知道人家閨女的腿傷咋樣。春日的陽光溫暖而明亮,麥苗子的葉片也沾滿了陽光的色澤。大伯像是熱了,隨手解開了上衣扣子。遠處的麥田里,又有幾只斑鳩撲騰著灰色的翅膀,瞬間飛起,瞬間又落進麥棵里,“咕咕咕,咕咕咕”地叫著。田娃有些心煩,彎腰撿起一塊很大的土坷垃,狠狠地砸了過去。斑鳩受了驚嚇,撲騰騰地飛了起來,向著麥田的更深處扎去。
回到家田娃就鉆進里屋倒在了床上。手里翻著《唐詩一千首》,卻一首也看不進去,腦子里亂七八糟的,理不出頭緒。晚飯的時候,爹娘、弟弟從窯上回來了,娘一進院就喊“田娃,田娃”,田娃答應了一聲,沒有出屋。他聽見了娘壓水的聲音、炒菜的聲音。聽見了父親和弟弟在院子里說話,嘻嘻哈哈的,田娃一步也不想出屋。云霞明天還能不能到校上課呢?下次打圈娘還會不會讓自己去呢?田娃說不好自己的心情,只覺得鼻子酸酸的,想流淚。
袁 毅:筆名東方亦鳴,1984年9月生。中學時期(1999年)開始發(fā)表文學作品,在《安徽文學》《安徽青年報》《安徽日報》《中國散文家》《中華詩詞》等報刊發(fā)表小說、詩歌、散文、文學評論20余萬字。作品入選《2011中國當代散文詩》《詩探索2012年作品集》等多種選本。2012年專注于短篇小說寫作。現(xiàn)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省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淮南市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