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莉

(湖北民族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恩施445000)

“生態(tài)”概念以往多用于生物學領域。依《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補本)解釋:“生態(tài)”是“指生物在一定的自然環(huán)境下生存和發(fā)展的狀態(tài)。也指生物的生理特征和生活習性?！薄懊缹W”則是指“研究自然界、社會和藝術領域中美的一般規(guī)律與原則的科學”(《現(xiàn)代漢語詞典》(2002年增補本)。生態(tài)延伸到美學范疇，即為“生態(tài)美學”，就是探討生態(tài)領域中美的本質、藝術與現(xiàn)實的關系等。作為美學專業(yè)術語，生態(tài)美學產生的各種背景，曾繁仁在《生態(tài)美學導論》［1］的第一編《生態(tài)美學的產生》中有較為全面的分析與闡述。文章引用了徐恒醇的生態(tài)美學概念，認為它“是人與自然生態(tài)關系和諧的產物，它是以人的生態(tài)過程和生態(tài)系統(tǒng)作為審美關照的對象。生態(tài)美首先體現(xiàn)了主體的參與性和一種生命的共感與歡歌。它是人與大自然的生命和弦，而并非自然的獨奏曲?！保?］這一界定概括了生態(tài)美的本質，反映了生物間因其良好的生存和發(fā)展狀態(tài)而呈現(xiàn)出為人類喜歡并認同的美學特征。從上述概念可知，生態(tài)美學包括三個層面的對象:自然、人、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各種美的表現(xiàn)。這三個元素中，人起主導作用:即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人對自然的利用，人對自然的保護。如果人是合理利用自然，關系和諧，生態(tài)良性，美就會呈現(xiàn);如果是掠奪式地索取，生態(tài)出現(xiàn)危機，美就無從依附。

生態(tài)美學成為學界的熱門話題，是近二十年的事情。這一方面是美學路徑拓寬、文藝思想發(fā)展的積極表現(xiàn);另一方面則是生態(tài)破壞愈益嚴重，各種生態(tài)危機四伏，人們希圖在理論上有更深入的探討，在實踐上有更好的發(fā)展。

傳統(tǒng)的中國文論，鮮見使用“生態(tài)美學”術語。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描繪的生態(tài)現(xiàn)象多采用“景物”來評述，景物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生發(fā)情感，便有寫景狀物、借景抒情、感物抒懷、托物言志、寓情于景、情景交融、一切景語皆情語等概念。事實上，見景生情描述的就是一種生態(tài)美學特征，大凡有景物之文都屬于具有生態(tài)美之文。生態(tài)美，中國文學自古就有描述、贊賞，無論民間文學還是作家文學均有記載。如古籍《山海經》中記載的神話《盤古開天地》、《女媧補天》、《夸父逐日》、《精衛(wèi)填海》、《大禹治水》等篇什都反映了遠古時期的自然生態(tài)和社會生態(tài)，包含著人們對自然的想象、征服與利用，以及自然對人類的各種有利或不利影響。從魏晉時期開始，作家文學中就有大量山水游記散文和田園詩歌，唐以后的山水詩歌、邊塞詩歌大多與生態(tài)緊密關聯(lián)，宋詞元曲至明清小說、近現(xiàn)代散文無一不有描述自然景物的。這就是說，只要文學存在，就有對山水景物人文情感等生態(tài)現(xiàn)象進行描繪。歷代文論著作對作家文學中的景物有不同程度的評述，對民間文學中的景物關注較少。其實，民間文學作為民眾自發(fā)創(chuàng)作、自由傳播的文學，更能深刻地真切地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體現(xiàn)景與物與人的關系，亦即民間文學的生態(tài)意識更為自覺、自在、自由。

民間文學的生態(tài)美學思想主要通過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表達人類生活、人類情感。恩施州地處鄂西南，境內擁有茂密的森林，豐富的植被，飛瀉的瀑布，清澈的河流，還有千姿百態(tài)的懸崖、絕壁、溶洞、天坑、峽谷、盆地、平壩、臺地、坡地、坪地等地形。峰巒密布、河谷交錯的地理為恩施提供了山清水秀、藍天碧云、風光旖旎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天賜的自然瑰寶得到了本土人們的珍愛，并創(chuàng)造了具有獨特生態(tài)美的民間文學。神話、寓言、故事、動植物傳說、民歌(山歌、田歌、情歌、兒歌、儀式歌)都有鮮明的生態(tài)美學特征。其中，關于植物傳說、動物傳說、地名傳說以及部分民歌、謎語、諺語均突顯了少數(shù)民族熱愛自然、保護環(huán)境、張揚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為恩施人們的生存提供了審美客體，如崇山峻嶺和崎嶇道路作為審美對象，因龐大和險峻具有崇高美;溪流和鳥獸因輕快與靈巧顯現(xiàn)出優(yōu)美。作為生活對象，它們能給人類提供源源不斷的資源。“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成為這一地域人們的生存法則。人們在享受自然美的同時，還須克服生存障礙以創(chuàng)造更有利的生活環(huán)境，處理好天、地、神、人間諸種關系。這種關系，海德格爾用詩意的散文語言做了闡述:“那被命名因此被呼喚之物，自身聚集為天空、大地、短暫者和神圣者。這四者原初統(tǒng)一于相互存在之中，在四元之中。物使四者的四元在自身中居住。這種聚集、集合，讓居住乃是物的物化。天空、大地、短暫者和神圣者的統(tǒng)一的四元，居于物的物化之中，我們稱之為世界?！保?］這個“世界”中，人是具有思維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的主體?！岸虝赫呤且驗榫幼《幱谒脑械摹＞幼〉幕咎匦詣t是保護、保存。短暫者的居住方式是在其基本存在中，在其現(xiàn)身中保存四元。相應地，居住的保護便是四元?！保?］135如果說海德格爾是以哲學家的視角思維生態(tài)美，那么，恩施州的各族人們就是用歌謠的方式詮釋生態(tài)美。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恩施民歌幾乎離不開山、水、花、草、樹木、鳥獸、瓜果等自然生物，以及日月星辰云雨風雷等自然現(xiàn)象，在自然中孕育，在自然中成長，在自然中傳播。有很多民歌在標題上就顯示了地理特點、居住環(huán)境、生活習慣、社交情感。表示地理特征的有:《清江河水往上漲》、《高山高嶺種高粱》、《高坡嶺上一畝田》、《上坡下嶺又下坡》等。表示居住環(huán)境的有:《高坡起屋門朝西》、《太陽照到吊腳樓》、《手提鑼鼓下田來》等。表示生活習慣的有:《挖蕨歌》、《郎在高山砍窯柴》、《包谷高來包谷高》、《哥種田來妹種瓜》、《柑子樹上扳干柴》等。表示社交情感的有:《月亮出來一盞燈》、《風兒吹來草兒安》、《青山畫眉叫溜溜》、《花好月圓到百年》、《蠶兒吐絲肚里牽》、《郎是懸崖一根藤》、《樹上桃兒紅滿腮》、《隔河牡丹朝陽開》、《石榴開花葉兒青》［3］等。

根據(jù)歌謠表達的內容，又可分為儀式歌、勞動歌、情感歌、生活歌、游戲歌等類型。基于人類生命的短暫，對人自身以及天、地、神的不可知、不可控，人們的敬畏之心自然而生，相應地生產了大量儀式歌謠，如《訣術歌》、《修造歌》、《喪鼓歌》、《孝歌》、《陪十姊妹》、《哭嫁歌》等。對勞動艱辛和勞作收獲的傾訴產生了大量勞動歌謠，如《背佬兒歌》、《采茶歌》、《號子歌》、《薅草鑼鼓歌》等。將情感與自然物關聯(lián)，托物言情，產生了大量情感歌謠，如《情姐門前一樹桃》、《戀姣莫戀夢蟲蟲》、《蝴蝶帶信給蜜蜂》、《陽雀莫誤三月春》等。對生活的訴求和對生死的達觀態(tài)度產生了大量生活歌謠，如《太陽落土又落灣》、《陽雀叫來桂桂陽》、《梔子花開窩窩兒紅》、《大雨落來細雨落》、《櫻桃樹來苦核桃》。天地神人相處和諧，喜悅之情油然而生，大量游戲歌謠誕生，如《扯謊歌》、《顛倒歌》、《測字歌》、《謎語歌》等等。這些歌謠表達了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諸種關系，其核心是和諧。從生活的舒適度來講，和諧就是海德格爾所謂的“詩意的棲居”。當然，對世世代代與山水打交道的普通民眾而言，無法用高深理論表達自己的觀點，只有通過自己的樸實理解，用熟悉而又簡單的言語去歌唱，歌唱“四元”賦予他們生存的財富和環(huán)境，并心存保護意識和崇拜意識。

恩施民歌的分類有多種，有些歌謠內涵十分豐富，具有多重特性。其生態(tài)美學特征也可從不同層面切入探討，本文在此重點分析其中的三個方面:自然與勞動之生態(tài)美，生命與生活之生態(tài)美，愛情與親情之生態(tài)美。

一、自然在勞動中敞開并顯現(xiàn)生態(tài)美

人與自然的關系首先通過人的勞動展示。沒有人類的勞動，沒有人類的欣賞，自然界的生態(tài)美和生態(tài)價值就無法敞開，并顯現(xiàn)于人類生活。人通過自身的勞動從自然界獲取生活必需品。但人類的勞動并非像其他動物那樣只是單純地片面地索取生存資源的活動，而是“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的勞動是能夠“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造”［4］58的審美勞動。

審美勞動是人類特有的本領。從事審美勞動，首先是作為勞動客體的自然具有美的質素，再是作為勞動主體的人具有美的器官(即“音樂的耳朵”)、美的觀念和美的眼光。農耕社會，以獲取生活資源為目的、長年累月的繁重的體力勞動異常艱辛。要消除勞動中的單調、苦悶、乏味和艱苦，人們需要苦中作樂，以苦為樂。唱歌是調節(jié)情緒、調動興致而又不耽誤勞動的最簡單的娛樂活動。恩施州民歌中的大量勞動歌謠便是這種情境的產物。

如鶴峰民歌《平板腔調》(走馬薅草鑼鼓)就是一首極富美學意味的勞動歌:

早晨來，過東莊，東花園內百花香。陽雀叫，桂桂陽，梔子花兒對海棠。

為莊稼薅草，需要搶季節(jié)，趕時間。薅草鑼鼓就是在繁忙的薅草旺季，組織一班唱歌能手在勞動場地邊打鑼鼓邊唱歌。歌唱內容遵循一定套路，有歷史典故，有生活趣事，也有即興發(fā)揮，隨唱隨編。演唱過程中，有的是一人領唱眾人和;有的是分組對唱，輪番上陣。唱歌場面熱烈，聲勢浩大，情緒高亢，催人奮進。以此消除疲勞，愉悅身心，共享快樂，進而提高勞動效率。這首薅草鑼鼓歌，用簡潔素樸的語言描繪了一副鳥語花香、生機盎然的美景圖。人們趕早去薅草，途中路過東莊，看見園內百花綻放，梔子花兒、海棠花兒開得最艷麗。滿園的花香喚醒了鳥兒，吸引了鳥兒，陽雀鳥高聲歌唱。生機勃勃的花香鳥語景象成為薅草鑼鼓歌的演唱內容，給人以希望、激情和向上的力量。

另一首薅草鑼鼓歌《露水歌》(鶴峰走馬)寫出了人際關系的生態(tài)美:

早晨來，來得早。洛陽橋上耽擱了。張果老兒留我喝杯茶，李果老兒扯我喝袋煙。吃了茶，喝了煙，拉拉扯扯遲到了。

這里沒有直接描述薅草景象，而是通過薅草前勞動者的路途見聞表述和諧的人際關系。人們清早起來去勞動，途中遇到鄰居相邀，有的喝茶，有的吸煙，喝茶吸煙時慢慢聊天，親熱的拉拉扯扯中遲到了。值得注意的是，表面看，農活是耽擱了，可是作為勞動者的“我”并不著急，而是慢慢悠悠地享受這種勞動前的生活和友情，愉悅之情自然流露。貌似散漫的態(tài)度，卻反映了人的本真狀態(tài)，勞動固然重要，然而彼此的交際與適度節(jié)奏的放慢其實就是生活的快樂，生命的真諦。這就是民間的生存方式，勞動方式，自由、散漫、快樂。它沒有現(xiàn)代機器工業(yè)生產的那種緊張、壓抑，人在機器驅動下按點開工，流水作業(yè)。馬克思在解釋“異化勞動”時說:工人生產的勞動產品并不屬于自己，而是異己的他人，所以，工人在勞動中“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fā)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虼?，他的勞動不是自愿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保?］54與馬克思揭示的異化勞動相比，民間老百姓的勞動是相對自由、自在、自愿的勞動，所以，能在勞動中享受勞動的快樂。這里的根本區(qū)別在于:工人的異化勞動是破壞了生態(tài)美的勞動，工人的勞動環(huán)境受限制，必須聽取他人(資本家)的命令并接受監(jiān)督，肉體不自由，成果也不屬于自己。而農民的勞動是生態(tài)審美勞動，自由和快樂能在勞動中體現(xiàn)。所以他們能發(fā)現(xiàn)自然之美，歌唱自然之美。

《春茶花兒開》(鶴峰)描繪了美麗的春茶采摘圖。

春茶花兒滿山開，采茶的歌兒唱起來。你來唱來我來接，嫩芽發(fā)起大家采，采茶的好歌唱起來。

這首五句子歌謠勾畫了一副美麗的春茶采摘圖。春天到來，滿山茶花開放，一撥一撥采茶人上山了。人們一邊欣賞茶花，一邊采摘嫩綠的新芽，一邊熱情歌唱采茶歌。歌中有畫，畫中有人，人與青青茶園融為一體。氣氛熱烈，勁頭高漲，勞動效率高。自然美景、人類勞動、娛樂活動和諧聯(lián)姻產生了獨特的美學效果。以海德格爾的觀點看來，春茶是自然之物，如果在山野中無人去采摘，春茶之美就會被遮蔽，其價值顯現(xiàn)不出來。當人們把春茶移栽到茶園后，春茶之花能被人們觀賞，春茶之葉通過烘制變成干茶供人們品嘗，春茶自身得以敞開，價值得以呈現(xiàn)。采茶的辛勞可想而知，但采茶人把辛勞拋開，齊唱采茶歌增加樂趣，驅趕勞苦。劉勰曾言:“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保?］春茶因自身之美與實用，帶給人們巨大快樂。人與自然和睦相處，互惠互利，展示了一種和美的生態(tài)圖景。

恩施《采茶歌》有“順采茶”和“倒采茶”兩種。“順采茶”從正月唱到十二月，每個月穿插一些歷史典故或者季節(jié)特征演唱。順采茶中，第三節(jié)唱道“三月采茶茶葉青，姐在房中繡手巾，兩邊秀起茶花朵，中間繡起采茶人?！痹偃?，唱八月的茶歌:“八月采茶秋風涼，風吹茶花滿園香，一杯清茶一番心，杯杯敬奉二爹娘。”第十一節(jié)唱:“冬月采茶下寒霜，挑起茶簍過大江，南京城里買騾馬，北京城里置田莊?！睂懗隽瞬刹柝S收后得到的錢財用途。

倒采茶則是從十二月唱到正月，主要以歷史典故為主。如“六月采茶六月蔭，前朝有個穆桂英，七十二道天門陣，陣陣不離女釵裙?！庇纱丝闯?，順采茶主要表達人與物的情感關系，而倒采茶中，采茶已成為符號，是借采茶形式唱歌抒情。歌唱一些富有趣味的歷史事件，歷史在此也變成了符號，無序的歷史時間和無厘頭的歷史事件，被編進歌詞旨在點綴和娛樂。

二、贊美生命，享受生活，創(chuàng)造生活之美

勞動果實不但滿足了生活，而且?guī)砹司裼鋹?。生活歌謠贊美生命，贊美勞動，也贊美了自然。如恩施山歌《高粱葉兒青》:

高粱葉兒青，黃豆葉兒圓，打鍋嫩豆腐，過個鬧熱年。高粱做粑粑，娃兒笑哈哈，娃多好過年，人多好種田。

這首歌謠描繪了人們共同勞動、享受成果、共享過年的歡樂場景，歌頌了人與自然、人與人的和諧相處。首先是贊美自然賜予之物，“葉兒青”“葉兒圓”贊美高粱和黃豆的生長狀態(tài)，一種是青翠欲滴的色彩美，一種是圓圓可愛的形狀美?！扒唷笔巧臓顟B(tài)，“圓”是和諧的象征，都逗人喜愛。其次是贊美人的生命和人的勞動，人類生命的延續(xù)要通過對后代的培養(yǎng)及其健康成長體現(xiàn)?！巴尥扌本蛯懗隽顺扇藢⒆拥年P愛以及孩子的快樂生活。成人的辛勤勞動收獲了高粱和黃豆，再通過加工，黃豆做成香嫩的豆腐，高粱做成可口的粑粑，美味食品使生活更富生趣。第三是實寫人類獲取自然食物的喜悅之情，自然賜予人類食物，讓人類笑笑哈哈地歡慶“過年”。豐衣足食的人類能平靜地繁衍后代，“人多”好種田，在改造自然中滿足生存需要。

歌謠用簡短的語言抒寫了自然界、人類社會以及人與自然諸元素間的和諧關系。猶如海德格爾所言:“短暫者居住于他們拯救的大地之中?！炔⒎且馕吨鴱奈ｋU中奪回某物。拯救的真正意義是指，某物自由地進入其現(xiàn)身之中。拯救大地遠非是開發(fā)它甚至是耗盡它。拯救大地不是控制它征服它。這些只是對大地無限掠奪中的一個步驟?！保?］136人類依靠自然獲取食物得以生存，獲取過程就是人類價值彰顯過程，也是自然價值彰顯的過程。從另一個角度看，彰顯就是一種消耗，一種破壞，一種“掠奪”，人類消耗體能“掠奪”自然資源，自然環(huán)境遭受破壞。消耗和破壞成就“現(xiàn)身”。適度的消耗和破壞會產生美妙的情感，而極端的消耗和破壞則會產生嚴重后果，毀滅自然乃至人類本身。

經過千百年的經驗總結和知識積累，人們認識到尊重自然、保護自然的重要性，自覺地總結了一些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法則。恩施民歌《封山法》就是這樣的歌謠。

封天天開，封地地裂，封人人長壽，封鬼鬼消滅。雀公雀母，雀子雀孫，我田土之中的五谷雜糧，不可損傷，如有損傷，五爪叉起，一并趕出山盡山外，關在王母娘娘后花園內。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律令。

民間流傳著許多神秘的法術，這些法術對日常生活中人的肉體病痛、精神困惑有一定治療作用。土家族地區(qū)把能解決問題的具有神奇力量的法術口訣稱之為“訣術歌”。訣術歌一般在做法現(xiàn)場由具有一定法術功力的人士實施。需要請神驅鬼，念動咒語，保佑上天讓病者身體安康，精神健旺。從這首《封山法》看來，法術的力量相當巨大。而法術的力量又表現(xiàn)于語言的力量。用平常語詞組合特殊的意義產生巨大的功力。如“封人人長壽，封鬼鬼消滅”，驅趕鳥雀保五谷，依客觀實在而言，這不可能做到。但它通過特定語境中“神人”的表述，敬神、安人、打鬼、趕雀等系列語言行為，讓受眾容易接受，心理感覺舒暢，進而產生強大的心理暗示作用，損失也就會逐漸減輕。從另一個層面講，人對語言具有了相當崇拜的敬畏之心。所依存的語言它可以讓天、地、人、鬼、動植物均按照人的意志去運行。與海德格爾的“天地神人”構成世界統(tǒng)一的觀點異曲同工。這也意味著社會的和諧，不能單靠某一方面的力量，需要各種元素共同協(xié)調。其中，人力起著決定作用。雖然很多人反對“人類中心主義”，但這種觀點就是反對人對世界的絕對支配權和統(tǒng)治權。而從天地神人四元素看，作為主體性的人在各要素中所起的協(xié)調作用是其他元素無法替代的。人類尊重自然規(guī)律，合理的利用自然，合理地滿足自己的基本需求，而非肆意掠奪，貪得無厭。

三、張揚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美學觀

人在自然中生活，在生活中融入自然，自然與生活息息相連，良好的生態(tài)關系得以循環(huán)。在土家族民歌中將自然之美與生活融合的歌謠特別多。如《鶴峰民歌》中的《一片花瓣不成花》(四句子):“一片花瓣不成花，五片花瓣成一家。一朵茶花五個瓣，一樣白來一樣大?！闭f明人與自然一樣，單個獨立都不成氣候，需要有類的集體生活，共同團結，才會發(fā)揮作用。

《三根杉樹共一兜》:“三根杉樹共一兜，九姊九妹共九州，雖然姊妹隔得遠，還是同天共日頭。”通過植物的抱團生長說明親情都源出一個族類，永遠值得珍視，無論天涯海角都是天下一家?！疤煜乱患摇庇^念是中華民族家鄉(xiāng)、家園觀念的重要內核。也是千百年來中華民族生生不息、一致向前的精神源泉。這是生態(tài)美學觀在社會生活中最直接的體現(xiàn)。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家庭和諧是社會和諧的基礎?！陡绶N田來妹種瓜》唱出了和諧的夫妻關系和家庭關系?！案绶N田來妹種瓜，哥煮飯菜妹燒茶，清早起來對面講，世上難找這一家?！狈蚱尴嘤H相愛，分工明確，勤快勞作搞好家庭建設。由此說明人必須與自然和諧相處才會獲取甜蜜的愛情，幸福的家庭。

上述三首歌謠謳歌了一種溫馨美好的家園意識。家園是人與自然結合的產物，雖然，人與人的血緣關系有遠近，元祖上卻有同根共生性，而且生活環(huán)境中也有同一性。即天下一家，家園意識是生態(tài)美學的重要元素。海德格爾多次贊賞“詩意地棲居”，其實，詩意是人的感覺，感受。人與人，人與自然相處和睦，感到愉悅便有了詩意。倘若這些關系緊張就無所謂詩意。因為，詩意的構成一定有自然的襯托、融入，共構和美的生活空間。海德格爾分析荷爾德林詩歌時引用“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居住在此大地上”［2］188。人在勞作中收獲喜悅，又與人分享喜悅，人間充滿善良、純真，詩意便產生了。

人類生活的詩意離不開動植物的配合以及人們對動植物的愛護。

《大河漲水淹芭茅》便是這種友善關系的歌唱:

大河漲水淹芭茅，魚在河里擺擺搖。正月十五搖搖擺，二月十五進須籇。

歌謠描繪了一副江南水鄉(xiāng)魚水豐美圖。開春后，雨水豐沛，大河漲水，淹沒了河岸的芭茅草，各種魚兒在河里暢快游玩，“擺擺搖”和“搖搖擺”用詞十分生動形象，把魚兒那種生動自由暢快的姿態(tài)唱出來了。奏出了一副自然界的安寧和美景象。人們懂得河魚的生活習性，并不是一見它們浮游水面就捕撈，而是等它們生長一月后，再用須籇捉去加工為美味。這里，也看到了人們愛護自然的一面。然而，今天，人與自然關系出現(xiàn)了緊張的對抗狀態(tài)。人類的欲望與需求遠遠超出了自然界的自然供應。珍貴的野生魚類越發(fā)稀少，愈是稀少愈是珍貴。為了追逐商業(yè)利潤，人們不惜用各種激素養(yǎng)殖魚類，增加了食品風險。一旦見到自然生長的河魚恨不能一網打盡。不但用漁網捕撈，還用電線、毒藥等非法手段去捕捉，千方百計用盡手段把魚捕捉干凈。加之河水污染嚴重，魚類的生存環(huán)境遭到破壞，魚苗生長倍加艱難。傳統(tǒng)民歌中這種愛護自然的姿態(tài)和觀念值得人們去謹記，學習。

再看鶴峰民歌《太陽落土四山黑》:

太陽落土四山黑，遇到野豬吃蕎麥，口叫野豬莫嚇我，你是強盜我是賊。二者都是紅錢客。①

這是一首非常富有趣味的五句子山歌。太陽落山了，野豬跑進農田吃掉農人辛苦種植的蕎麥。主人不是惡狠狠地殺戮野豬，而是幽默地把彼此比作“強盜”和“賊”，說明都是同道者。然而，野豬膽子更大，更富有力量。在野豬面前，人更加弱勢，只能在野豬口里討要食物。另一個層面看，野豬雖然糟蹋農人種植的糧食作物，可野豬也是自然物種之一，有他生存的生物鏈。人們不會因為他糟蹋糧食就會把它消滅掉。這就看出人類對自然的態(tài)度:自然物種有些對人類有害，有些對人類有益，但是他們的良性循環(huán)構成了一個完整有機的生物集體和生物群落，從而保持了生物世界的多樣性和多元性，使生態(tài)系統(tǒng)良性循環(huán)。如果單純采取某物有利就保存，某物有害就消滅的態(tài)度，無疑會破壞生物鏈，使得物種單純，生物多樣性減少。農民深知其中道理，只有兩者友好相處才會創(chuàng)造和平世界。

總體看，恩施民歌以素樸的方式展示了生態(tài)美學特征，暗合了海德格爾“天地神人四方游戲說”的生態(tài)美思想，為民間文學提供了生態(tài)美學的精彩范本。

［1］ 曾敏仁.生態(tài)美學導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10.

［2］ (德)M·海德格爾.詩·語言·思［M］.彭富春，譯.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0:174.

［3］ 向端生.鶴峰民間歌謠集［M］.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11.

［4］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5］ 劉勰.文心雕龍［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