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亞明

(鄖陽師范高等專科學校中文系，湖北十堰442000)

一、引言

本文所說的“一V/VX”指下列語句中包含的一種特殊結構形式。如:

(1)我?guī)е深B強的冒險精神開始對她們說我所知道的世界各地的臟話，一說說了一缸子(臟話)。她們只是笑，或者彼此交換些意見，顯然不懂也不生氣。

(2)不知道什么原因，還是等待什么，反正一等等了三十年，這三十年就沒有研究報告，也沒有人再提。

例(1)、(2)兩句中的“一說說了一缸子”和“一等等了三十年”，從結構關系來看，都可以分解為兩個部分:一部分由動詞V與副詞“一”組合而成，另一部分則由拷貝動詞V及其賓語或補語成分X構成。因此，與一般所說的動詞重疊不同，“一V/VX”中的兩個V在句法上并無直接聯(lián)系，二者不屬于一個結構體，其句法層次只能是“一V/VX”，而非“一/VVX”或一VV/X。在自然的話語語流中，兩個動詞之間在韻律上存在“可能的停頓”，分屬于兩個不同的韻律單元。為便于稱說，本文將其概括為“一V/VX”。

實際上，例(1)、(2)中的“一 V/VX”已具備了構式的基本特征。形式上，原本各自獨立的兩個部分“一V”和“VX”，因長時間頻繁共現(xiàn)而形成依存性關系，如果去除其中的一個部分，該構式就會失去存在理據(jù);意義上，“一V/VX”蘊含著強烈的主觀意圖，構式整體旨在突顯V的結果X超出了人們一般的常規(guī)認識范圍而呈現(xiàn)出一種偏離的、偶發(fā)的狀態(tài)。這一述評性的“結果超出預期義”獨立于構式的組成成分之外，不能完全由組成成分推導出來，只能是由構式“一V/VX”賦予，因此整體意義大于組成成分之和?？梢?，“一V/VX”并非“一V”和“VX”的簡單相加，而是一個形式和意義的對應體，具有構式的地位。

關于“一 V/VX”的研究，目前主要有周薦(1995)和劉雪芹(2003)。這些論述因研究旨趣或關注焦點的不同，所得出的結論不盡一致，因而還有很大的研究空間。本文擬從構式語法的角度對“一V/VX”進行統(tǒng)一的分析和解釋，討論其句法構成、構式義以及構式的形成機制等問題。

本文的例句除部分轉引于已有論著以外，均來自北京大學漢語語料庫(CCL)和網(wǎng)絡，還有部分由內(nèi)省獲得，文中不一一注明出處。

二、“一V/VX”構式的句法構成

(一)“一”的表義及性質

對構式“一 V/VX”來說，“一”的作用至關重要，無論是句法上還是語義上，“一”都是整個構式的必有成分。就本義看，“一”是數(shù)詞，表示最小的正整數(shù)，常與量詞組配用來修飾名詞或代詞。當“一”用在動詞V前時，其性質就變得比較復雜了。根據(jù)劉雪芹(2003)的歸納，關于動詞前“一”的性質，學界主要有三種不同的意見:一是副詞;二是數(shù)詞;三是動量成分。事實上，說“一”表動量并未否定其數(shù)詞的詞類地位。因此，三種意見的分歧主要在“一”到底是數(shù)詞還是副詞。本文贊成將“一”的詞性定為副詞。這是因為，數(shù)詞的基本功能是表示事物的數(shù)目大小，意義實在，無論是實指或虛指，其語義配置目標都以名詞性成分為主，例如:

(3)在我的后園，可以看到兩棵樹，一棵(樹)是棗樹，還有一棵(樹)，也是棗樹。

(4)凡中國人都受過類似的教育，也寫過不少諸如節(jié)約一滴水、節(jié)約一粒米、節(jié)約一度電、節(jié)約一張紙的文章。

“一”在例(3)中是實指性的，說明事物的客觀數(shù)目;在例(4)中是虛指性的，形容節(jié)約的程度，并不代表客觀情況真的如此。

反觀“一V/VX”構式，其中的“一”全是虛指性的，不是對具體的動作量或動作次數(shù)的記錄，而只是強調(diào)動量小，意義空靈，主觀性強。在很多情況下，尤其是當其后的動詞為單音節(jié)時，“一”所起的作用主要是調(diào)整音節(jié)、加強語氣或是化抽象為形象。如:

(5)姜三膘子擇佳婿，蝴蝶迷選漢子，一選選了十多年，蝴蝶迷已經(jīng)二十八九，年輕的少爺公子們也就干脆不要了。

(6)王朝滅亡的時候，項羽到了當時的咸陽，他一把火先把阿房宮燒了，一燒燒了三個月。

眾所周知，漢語的“自然音步”一般由兩個音節(jié)組成，例(5)、(6)中的“一”可理解為是滿足這一規(guī)則的具體手段，否則語句不合法。語義上，兩句中的“一”都是虛指性的，強調(diào)動量“極小”，至于實際動作量的具體數(shù)目是多少，則不在“一V”關注范圍之內(nèi)。從世界語言范圍來看，由數(shù)詞語法化為副詞并不罕見，靜態(tài)的共時體系通常是歷時發(fā)展的結果，但歷時空間里的源流關系不能掩蓋共時狀態(tài)下的屬性差異。由此，有理由認定“一V/VX”中的“一”是個副詞。

還有一個問題值得提及，那就是構式“一V/VX”和形式近似的條件緊縮句式“一P就Q”中的兩個“一”是否為同一性單位?我們認為這兩個不同框架中的“一”并不相同。按照聯(lián)系項居中原則，聯(lián)系項總是居于兩個被聯(lián)系成分之間(劉丹青，2003)。相應地，作為條件緊縮復句連接標志的“一”和“就”，二者的句法地位并不完全對等?！耙籔就Q”中的“一”在語境充分的條件下是可省略的，而“就”則不能省略，試比較:

(7)a.他一看見我就跑了。 b.他看見我就跑了。

(8)a.那時我一坐汽車就吐。 b.那時我一坐汽車吐。＊

(8b)缺少居中的聯(lián)系項“就”，整個句子不合法，因而不說。(7a)、(7b)和(8a)則因居中聯(lián)系項“就”的存在，使得“一”的隱現(xiàn)比較自由，句子的合法度也高。

而作為整體構式的“一V/VX”，即使其中的V是滿足“自然音步”條件的雙音節(jié)動詞，構式中的“一”也是不可省略的，如:

(9)a.這事一耽誤耽誤大半年。b.這事耽誤耽誤大半年。＊

所以，框架中有沒有聯(lián)系項“就”，動詞前的“一”性質是不同的。有“就”，“一”是連詞，表示“一旦、一經(jīng)”之類的假設義;沒有“就”、“一”是表動量義的副詞，二者不是語法上的同一性單位，不能混為一談。

(二)X的構成

從句法關系上看，X是動詞的賓語或補語，能夠充任X的成分類別比較復雜，且X與動詞之間或X之后常有已然義的時體標記“了”。就實際的語料來看，X主要是時量短語、數(shù)量短語(含名量和動量)以及“到”介引的介詞短語或是由補語標記“得”或趨向動詞構成的相關成分。X也可以由其他名詞性或謂詞性成分來充當，但在實際語料中的出現(xiàn)頻率極低。例如:

(10)要說離婚，她能給你鬧得天翻地覆，這樣想想也可怕，于是就拖了下來，一拖拖了二十多年，有了三個孩子，這時想離婚也已經(jīng)晚了。

(11)本來只去四個人就夠，可是都想早點見面，一去去了十來個。

(12)白天忙工作，晚上寫論文，往往一寫寫到深夜一二點。

(13)結果皮球一蹦蹦得很高，差點就上房頂上去了。

(14)轉眼他已經(jīng)站在屋頂上，輕而易舉地一跳跳上了煙囪。

(15)這韓先生看似力氣不大，不料把那個好端端的墻一挖挖塌了。

盡管X的形式多種多樣，但歸納起來看，X的主要功能要么是描述動作行為所達到的動量、時量以及所達成結果的數(shù)量特征，要么是表現(xiàn)對動作行為所達成結果的社會評價。如上述例句中的“二十多年”、“十來個”、“一兩點”等即是表現(xiàn)數(shù)量范疇的詞語，而“很高”、“塌”等則可以歸結為基于一定標準的評價性詞語。這兩種不同類別的X，涵蓋了從客觀命題表述到主觀意圖評判兩個領域，表面上看起來差別明顯，但本質上卻又有統(tǒng)一的認知機制，都反映了動作結果與預期之間的背離，只是后者的抽象程度更高。

三、“一V/VX”的構式義解析

構式語法學家認為，構式不只是一個結構形式的問題，它本身就有獨特的意義，反映了人類認知能力與現(xiàn)實世界之間的互動體驗，構式是對這種體驗的把握、概括和語法化的結果。因此，構式是有意義的語言單位，每個構式自身都能傳達一定的意義。我們認為，作為構式的“一V/VX”具有多重意義，這些意義可分為下面三個部分:

(一)表示事件的已然性。這里所說的“已然”，既指動作行為的已然，也指動作行為所達成結果的“已然”，這是該構式固有的、穩(wěn)定不變的意義，亦即衍推義(entailment)，作為一種純邏輯推導義，“已然義”具有不可消除性，一旦被消除就會產(chǎn)生語義矛盾。如:

(16)a.一寫寫到深夜一兩點，其實沒寫。＊

b.一拖拖了二十五年，其實沒有二十五年。＊

這一固有的語義特征投射到句法層面就表現(xiàn)為大多數(shù)“一V/VX”構式中都有表現(xiàn)事件已然性的體標記“了”或與之具有語義等值關系的其他成分。某些基本對應于“未然”范疇，以表現(xiàn)［預期目標］的結果為原型的粘合式動補結構(張旺熹，1999)，如“挖深”、“挖塌”等，在被整合進入該構式時，或者出現(xiàn)頻率極低，或者被強制要求與表示已然義的標記共現(xiàn)，如前例句(15)。

(二)表示對動作行為所達成結果的突顯。作為“一 V/VX”構式的兩個組成構件，“一 V”和“VX”的地位并不相等?！耙籚”在語義上除開表示動作小量以外，還要求表達該動作行為所產(chǎn)生的效力，反映到句法上，“一V”是非自足的，脫離后續(xù)成分便無法獨立存在，而“VX”則自足性較強。從信息傳遞的角度而言，“一V”部分主要是對動作行為作粗略的描述，為后續(xù)事件提供一個背景范圍，然后以其為參照點，引出所要突顯的目標事件。可見，“一V”表述的是背景信息，“VX”表述的則是前景信息，是整個構式所要突顯的對象。再進一步，“VX”中的V是對前面動詞的“復現(xiàn)”或“拷貝”，在語流中屬于已知的信息，X作為新信息外加又位于后續(xù)成分“VX”的末端，具有尾焦性，自然是構式整體所要突顯的中心。因此，形式和語義諸方面的分析都說明代表動作結果的X是整個構式的中心，是說話人意欲突顯的重要部分。

(三)表示說話人對事件結果超預期性的強調(diào)。通常情況下，說話人主觀預設了一個與小量行為“一V”有關的預期結果序列，并將X放置于該序列的末端，認為X在該序列中屬于非典型的類別。因此，一旦結果X成為現(xiàn)實并超出預期時，說話人便會表現(xiàn)出驚訝、意外甚至不滿的感情色彩。如:

(17)如此猖獗而明目張膽的一起特大搶劫案，竟然一拖拖了十幾年沒能破獲!

(18)你撥弄開我的頭發(fā)，在我的頭頂吻了一下，一吻吻得我竟大叫起來。

嚴格地說，說話人的這種主觀強調(diào)屬于語用伴隨義，具有非規(guī)約性，這一點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首先，不同的說話人會產(chǎn)生不同的認識情態(tài)，例如:

(19)a.一給給了一百塊錢，關鍵時刻這些錢還真幫了我們大忙。

b.一給給了一百塊錢，關鍵時刻這點錢能干什么?

同樣是一百塊錢，在(21a)中高于說話人的預期，在(21b)則遠低于說話人的預期。

其次，某些特殊的語境中，“超預期”的主觀評判義可以被消除，例如:

(20)報告送上去，沒兩個星期是不會有結果的。果然，一等等了十來天。這才有了點消息。

料定語氣副詞“果然”的出現(xiàn)意味著“等十來天”的結果在說話人的意料之中?？梢?，說話人的預期是主觀認定的，所附著的相關感情色彩也會隨著語境的變動而變化。但是“一V/VX”總是表明說話人對事件結果的強調(diào)，總是有相應的主觀情感與之相伴，這一特殊的語用意義是構式在整合過程中的浮現(xiàn)意義，不能從構式的組成成分解讀出來，應歸屬于構式本身。

據(jù)此，“一V/VX”構式所具有的三重意義中，至少第三重意義不與該格式中的某個構成部分的意義相對應，只能看作構式在使用過程中主觀情景的固化。而第二重意義看似與第三重意義存在部分重復，二者實則具有語義上的相鄰關系，因為主觀評價是以動作行為所達成的結果為客觀依據(jù)的。

作為構式的整體意義，說話人就“事件結果的超預期性”所做的強調(diào)會對進入該構式的構件產(chǎn)生整合效應，使之與整體相適應。回顧前文對“一V/VX”中充任X的各種成分的描寫可以發(fā)現(xiàn)，無論賓語還是補語，大多可以歸入“非規(guī)定賓語”或“組合補語”的行列，依照郭繼懋等(1998，2001)的解釋，“非規(guī)定賓語是未受到動詞詞匯意義規(guī)定”，而“粘合補語表現(xiàn)的是規(guī)約性的因果關系，而組合補語表現(xiàn)的則是偶發(fā)性的因果關系?！睒嬍搅x對構件成分的“壓制”由此可見一斑。

四“一V/VX”構式的形成假設

Goldberg(2007)指出，構式形成一個網(wǎng)絡，它們由承繼性關系連接起來，承繼性關系為許多特定構式的特征提供了理據(jù)。更普遍地說，在連接主義網(wǎng)絡中，如果新信息被分析為已知信息的變異，那么新信息可以更容易地被吸收。因此這類系統(tǒng)中的優(yōu)化能產(chǎn)出有理據(jù)的結構。同時，Goldberg認為構式之間的承繼性連接存在非對稱性，當且僅當構式B從構式A承繼其特征，那么A就為B提供了理據(jù)。本文將以此分析“一V/VX”構式與“一XP就VP”構式之間的承繼關系。

就以往的研究來看，多數(shù)學者都認為“一XP就VP”不是一個勻質的結構，內(nèi)部語義關系比較復雜。比如邢福義(1985)就指出:“‘一 XP就VP’，有時是連貫句式，屬于并列類復句;有時是條件句式，相當于‘只要…就…’，屬于因果類復句;有時相當于‘因為…所以…’，屬于因果類復句?！比绻麖街睂ⅰ耙籚/VX”構式的形成歸結為“一 XP就 VP”中“就”的簡省及XP與VP核心動詞的拷貝化，這樣的形成假設看似直接，但過于簡單化了。根據(jù)朱軍(2010)的分析，“一XP就VP”依構式顯著度可以分為典型性的“表結果超常性”和非典型性的“表結果偏離性”和“表動作超常量”三類。撇開觀察角度的差異，比較而言，朱文所說的“表示動作超常量”的“一XP就VP”與“一V/VX”實際上具有相同的構式義，且兩者在結構特征方面共性較大，茲轉引數(shù)例如下:

(21)由于引力小，在月球上一跳就能跳到半空中。

(22)往南一走就走一千里，真了不起。

前文說過，條件緊縮復句中的“就”不可省略，朱文歸納的前兩類“一XP就VP”中的“就”也具有相同的特點。而例句(23)、(24)中的“就”已經(jīng)主觀化，成為一個表強調(diào)義的標記。作為“標記”，有“就”會使語義表達顯豁，沒有“就”一般也不會影響對語義以及其所隱含的強調(diào)義的解讀。如(23)、(24)就可以省略“就”轉換成“一V/VX”形式。

(23)由于引力小，在月球上能一跳跳到半空中。

(24)往南一走走一千里，真了不起。

當此類非典型的“一XP就VP”句省去強調(diào)標記“就”以后，原先并置的多核心結構被整合為單核心，打破了既有的信息結構，這就為突顯句位X上的成分提供了可能。這可以視作“已知信息的變異”，為“新信息”的產(chǎn)生提供了鋪墊。

綜上所述，構式“一V/VX”承繼于非典型性的“一XP就VP”結構。但這種承繼并非是無限制的，伴隨著形式和意義兩方面的調(diào)整。因為“一個構式不是‘原生態(tài)地’直接表征外界發(fā)生的事件，反映在構式里的內(nèi)容已是人們通過‘反思’處理過而得來的概念化的事件。”(李淑靜，2013)構式是一個完形的整體，不同的具體完形過程構成了不同的構式效果和構式意義，這也正是“一V/VX”構式存在的理據(jù)。

五、結論

陸儉明(2013)指出，構式語法理論有助于開拓漢語語法研究的思路，幫助我們來解釋一些所謂邊緣性的句法現(xiàn)象。本文從構式語法角度對表達式“一V/VX”作了分析，認為該表達式存在三重意義，其中“事件結果超預期性”的強調(diào)義不與該格式中的某個構成部分的意義相對應，只能看作歸屬于構式整體?！耙籚/VX”構式的存在具有理據(jù)性，它承繼了非典型性的“一XP就VP”的基本構式義，同時又突顯了“事件結果”和“結果的超預期性”，因而具有自身的存在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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