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燦
(安徽大學 歷史系,合肥230001)
明清時期,徽州宗族是中國宗族社會發(fā)展的一個代表形態(tài),“千丁之族,未嘗散處”[1],在國家的提倡與鼓勵下,這一時期徽州宗族的發(fā)展達到了一個鼎盛時期。學界關于明清時期徽州宗族的研究已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但是這些研究的視角多選擇于明朝和清朝早期的徽州宗族,而對于晚清時期徽州宗族的研究則略顯薄弱。本文就晚清時期徽州宗族對民眾控制力變化的表現(xiàn)和原因進行合乎邏輯的解釋,以使我們對晚清時期的徽州宗族和社會面貌能夠有更加清晰的認識。
清朝時期徽州宗族對民眾的控制力是一個由強到弱的變化過程,這種變化以十九世紀中期為分界,在此之前,徽州宗族在地方上采取的征收賦稅、培養(yǎng)宗族子弟入仕、創(chuàng)辦義田和義學、對宗族人員宣講和推行教化等措施加強對民眾的控制,同時也為國家維持徽州地方統(tǒng)治秩序等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因此得到了國家的鼓勵與支持,使得徽州宗族對民眾的控制力得以長期維持。而在十九世紀中期以后,徽州宗族對民眾的控制力發(fā)生了嚴重的變化,這種變化源于徽州宗族對民眾控制力的削弱。其變化在徽州民眾生活的服飾、飲食、宗教信仰、社會風氣、婚姻觀等方面都有所體現(xiàn)。
徽州宗族的族規(guī)家法中對于民眾生活有具體的規(guī)定,如雍正年間編成的《茗洲吳氏家典》對于民眾服飾的規(guī)定:“家道貧富不等,諸婦服飾,但務整潔。即富厚之家,亦不得過事奢靡。”[2]21此時民眾服飾以整潔為主,其用料“績倫嗇儉,猶有古風。道光、咸同間,衣必土布”[3]611。即使一些富商大賈“往來江淮、吳越間,皆穿土布衫。女亦釵裙布,不以金銀珠翠為華”[3]596。然而到了晚清時期,徽州各地民眾在服飾方面已經(jīng)不再嚴格遵守宗族的規(guī)定,其服飾已經(jīng)趨于奢華,且用料亦多為洋布。晚清時期徽州知府劉汝驥在《陶甓公牘》中對此有詳細的記載,績溪“兵燹之后,洋貨充牣,貨巧而價廉,殷商、顯宦倡之,士庶效之”[3]611。歙縣“數(shù)十年前,雖富貴家婦人,衣裘者絕少,今則比比皆是。而珠翠之飾,亦頗奢矣”[4]606。休寧“地多靈草木,人尚古衣冠,鄉(xiāng)村甚于街市。一袍也,十年不變樣;一鞋也,隔歲不移形。今婦人則竹素花布,年年花樣,翻新然也”[3]611。而飲食方面,也表現(xiàn)為由儉約向奢靡轉變。晚清之前民眾在宗族的教化下,“大富之家,日食不過一臠,貧者孟飯盤蔬而已。城市日鬻僅數(shù)豬,鄉(xiāng)村尤儉,羊惟大祭祀用之,雞非祭先款客鮮有食者,鵝鴨則無烹者矣,較他郡絕無宰割之慘”[4]606“舊志家居務儉嗇,茹淡操作,日再食。食惟粥,客至不為黍,不畜乘馬,不畜鵝鶩。貧者數(shù)月不見魚肉,此昔日之儉約也。近今民風稍奢,喜用洋貨,惟城一都為最”。[3]601
在宗教和信仰方面,徽州民眾由早期受宗族約束不得涉及佛、道變?yōu)橥砬鍟r期佛、道、天主教、耶穌教遍布于徽州各地。徽州素為“朱子桑梓之邦,則宜讀朱子之書,取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禮,以鄒魯之風自待”[2]3?;罩葑谧遄⒅嘏囵B(yǎng)民眾的禮儀觀,一切行為皆依《家禮》,理學之風極盛,“子孫不得惑于邪說,溺于淫祠,以徼福于鬼神;子孫不得修造異端祠宇,裝塑土木形象”[2]20。民眾更不得接觸與佛、道,“婦人親族有為僧道者,不許往來;遇疾病當請良醫(yī)調(diào)治,不得令僧道設建壇場祈禳秘祝。其有不遵約束者,眾叱之,仍削除本年胙一次”[2]21-22。此時“徽州獨無教門,亦緣族居之故,非惟鄉(xiāng)村中,難以錯處,即城市主大姓,亦各分短落。所謂天主堂、禮拜之寺,無從建焉”[4]607。然而到了晚清時期,宗族的規(guī)定所起到的作用已經(jīng)微乎其微了,佛教、道教、天主教、耶穌教都在徽州地區(qū)出現(xiàn),并吸引了一批人參與。歙縣“多名山,各處有寺觀,談佛法者惟婦女居多,間有誦經(jīng)者。城中有英國耶穌堂,又有法國天主堂”[3]582。休寧“有天主堂二,耶穌堂一”[3]590。績溪“查僧道、和尚一百零六人,尼姑三十六人。服天主教者,庚子年有教民二百八十七人,恃勢橫行”[3]623。祁門縣“天主、耶穌兩教,咸同以來,入教者甚屬寥寥。光緒己亥年間,教風最盛”[3]605。
如前文所說,徽州為程朱闕里,理學之風盛行,“程懷璟奉命守徽州,……行其野,則村墟刻鏤,桑麻鋪棻,比戶弦歌,鄉(xiāng)人知禮讓,未嘗不厥然發(fā)憤而興起,曰:‘此其俗化之厚,與其鄉(xiāng)先生教澤之長也’”[5]。宗族注重對民眾的培養(yǎng),“族中子弟有不能讀書,又無田可耕者,勢不得不從事商賣。族眾或提攜之,或從他親友處推薦之,另有恒業(yè),可以糊口,勿使游手好閑,致生禍患”[2]18-19。更嚴厲禁止民眾有參與賭博等破壞風俗禮節(jié)的行為,“子孫賭博無賴,及一應違于禮法之事,其宗長誨之;誨之不悛,則痛箠之;又不悛,則陳于官而放絕之。仍告于祠堂,于祭祀除其胙,于宗譜削起名,能改者復之”[2]19。由于此時宗族有著絕對的威信和手段對違反者進行懲罰,民眾無敢犯者。而到了晚清時期,賭博卻成為了徽州地區(qū)一個嚴重的社會問題。據(jù)績溪縣所調(diào)查犯罪之種類以賭博為最多,“劇場會期,賭棚林立,棚或數(shù)十人或數(shù)百人,實擲骰牌,色色俱全。秋成后,無論大村小村,不啻以賭場,為其俱樂部,通宵達旦,習以為?!保?]613。這與晚清之前“禮儀之邦”的徽州社會完全是兩種社會風氣。而且賭博危害甚大,“祁民向稱良善,年輕子弟誘儒賭場,因輸空而輕生者有之”[3]60。從官府發(fā)布的《冬防告示》中即有對賭博的查禁可以看出賭博在徽州地區(qū)的泛濫程度:
丁未冬防,壁壘一新,分段設燈,徹夜梭巡。鳴鑼擊柝,曲突徙薪,共處里閈,守望相親。夜間聚賭,尤屬莠民,猩猩好酒,終戕其身。煙館雖閉,惑恐因循,得規(guī)包庇,立罰苦辛。嗟爾捕保,抖擻精神,勿貪酣睡,勿庇宵人。勗哉紳董,既富且仁,地方自治,此其舟津。[3]468
在徽州留下的文書中也有關于戒賭的記載,如《黟縣十都宏村萬氏文書》中有一首《戒賭詩》:
凡人百藝好隨身,賭博門中莫去親。能使英雄為下賤,解教富室作饑貧。衣衫襤褸親朋笑,天地消磨骨肉嗔。不信但看親黨內(nèi),眼前衰敗幾多人。[6]
除賭博之外,吸食鴉片的現(xiàn)象也尤為嚴重且危害甚大,“吾國種種生計問題,受外人朘削,而朘削之最者,莫如鴉片。其它洋貨不過掠吾財而已,鴉片則亦吾民生產(chǎn)力。而胥掠之,此殆中國之患也。而吾婺受患尤巨,下流貧民,煙癮特深。……就便面論之生產(chǎn)者十之八,就里而察之,能完全生產(chǎn)者,不過八分之三。”[3]593
晚清之前,徽州地區(qū)在婚姻問題上較注重門第,對財物方面則無過多要求?;罩葑谧逡笞迦瞬坏眠^侈,量力而行,“男女聘定儀物,雖貧富不同,然富者亦有品節(jié)限制,用色繒多不踰十?;騼x帶、或花、或果瓶、釵釧之類,亦隨時不得過侈,其貧者量力而行。至遣女粧奩,富者不得過費,以長驕奢;貧者則荊釵、裙布可也?!保?]23然而到晚清時期,這種風俗則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再受宗族量力而行規(guī)定的限制,錢財在徽州民眾的婚姻觀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女家往往要求男家家境要比自己好,“開一禮單送男家去,縻費以二百圓為中數(shù),女家必欲求其盈,男家借貸、典質(zhì)而不顧。幸而勉強敷用……幾耗中人之產(chǎn)?!保?]588“行聘用財或墨銀百圓至二三百圓不等”[3]581,“富民饒于貲,則婚嫁早,往往在弱冠前。貧者遲至二三十歲不等”[3]579。在此情況下,一些貧困人家的子弟不得已而采取“搶親”的方式,即婚期尚未確定夫家就糾眾乘隙將女方搶歸成婚?!熬科湓颍且驗槎Y物、聘金過于繁重,中等之家,狀奩約需五百金甚至千金?!保?]
以上現(xiàn)象是徽州宗族對民眾控制力削弱的幾種重要的表現(xiàn),服飾與飲食由樸實趨向奢靡,由本土商品轉向洋貨;宗教信仰由不尚佛、道演變?yōu)榉稹⒌?、天主教、耶穌教遍及徽州各地;社會風氣則由“禮儀之邦”到賭博盛行,貽害社會,世風不古、禮教淪亡;婚姻觀方面更加看重錢財,拜金主義傾向嚴重。這一系列的變化都與徽州宗族對民眾控制力的削弱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
徽州宗族對民眾控制力由強到弱的變化,不是偶然的,它有著深刻的內(nèi)在因素,如兵燹的破壞、新思想、新觀念的傳入、外國資本主義的影響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徽州宗族對民眾的控制力。
徽州地處萬山環(huán)繞中,“山川復阻,風氣醇凝,世治則詩書、什一之業(yè)足以自營;世亂則洞壑、溪山之險,亦足以自保,水旱兵戈不能害”[8]。然而到十九世紀中期,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也未能擋住戰(zhàn)火對徽州地區(qū)的破壞。太平天國運動時期,長江中下游是太平軍和清軍對峙的主要地區(qū),而徽州又是這一地區(qū)的主戰(zhàn)場,“太平軍、清軍和徽州地方團練在徽州屠殺、籌餉和擄掠,造成人口銳減、鄉(xiāng)村經(jīng)濟凋敝、徽州本地商人一蹶不振等一些列惡劣影響,使之遭受到有宋以來最為嚴重的一次劫難?!保?]晚清時期,一份邱氏徽州商人的遺囑真實的記載了戰(zhàn)爭、兵燹對徽州的影響,“又況年前頻遭兵燹,我族各股支丁半遭浩劫,此邱氏所以愈嘆凋零也。……詎料同治二年(1863年),大股賊過,銀錢貨物不下萬余,焚掠一空。店事如此,家事更不堪言,父遺房屋悉數(shù)被毀?!保?0]戰(zhàn)爭使徽州地區(qū)“千丁之族,未嘗散處”的局面被徹底打破,宗族祠堂在戰(zhàn)爭中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破壞,族譜、家譜大部分或遺失或破壞。祠堂在徽州民眾生活中有著舉足重要的作用,它是宗族進行教化和執(zhí)行族規(guī)、家法的場所。而族譜、家譜則是民眾身份地位的象征,在族譜、家譜上留名是一種美舉。對于違反宗法者給予開除宗族,從族譜上除名的懲罰。而兵燹則使宗族控制民眾的這些條件受到了極大的破壞,此時徽州宗族對民眾的控制力已變得微乎其微。這點在徽州民眾晚清時期多信佛、道、天主教、耶穌教和賭博風氣的盛行等現(xiàn)象上表現(xiàn)的尤為明顯。早期,族規(guī)家法中對民眾迷信。賭博等都有詳細的規(guī)定,違者就要受到宗族嚴厲訓叱,甚至開除宗族、從族譜上除名。晚清兵燹之后,徽州宗族這些控制民眾的手段幾乎失去了作用。除此之外,人口的大量減少,也使宗族自身的運轉受到了影響?!鞍l(fā)逆而后,商業(yè)衰退,十室九空?!保?]592績溪地區(qū)“人口婚姻每在二十歲外,粵匪而后,戶口凋零,家家俱望添丁,婚嫁年齡較早”[3]612。
徽州地處萬山之中,對外交流不便,民眾長期生活在宗族社會,接受宗族的教化,如“績邑士人,除應試外,足不出里。農(nóng)工、婦女亦終歲家居,不知鄉(xiāng)里外有何世界”[3]613?;罩葑谧鍖γ癖姷慕袒汀爸页柬樏瘛彼枷氲墓噍?,是晚清之前宗族能夠有效控制民眾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而隨著一些學生出外學習和報紙的傳入,外部新的思想和觀念傳入到了徽州地區(qū),徽州民眾在思想和觀念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放?!敖裥聦W發(fā)明,士人亦翻然有遠志,負書擔囊,肩背相望。抑聞有東渡大和,西赴歐美以博求新智識者?!保?]592報紙在徽州一府六縣均有銷報處,以祁門縣為例,“祁雖山邑,向喜閱京報、閣鈔。自滬上報館,接踵而起,讀閱者亦漸多。就所查悉者,除縣學兩署及城鄉(xiāng)各學堂外,城內(nèi)銷報十四家,東鄉(xiāng)滸溪銷報兩家,南鄉(xiāng)平里鳙溪等處銷報六家,西鄉(xiāng)厯口閃里等處銷報四家,北鄉(xiāng)善和等處銷報兩家。”[3]602
中英《煙臺條約》簽訂后,蕪湖開放為通商口岸,蕪湖素來是徽州地區(qū)對外交往的主要通道,隨著蕪湖通商口岸的開放,外國商品相繼進入了徽州地區(qū)?;罩葑谧蹇刂葡碌拿癖姸嘁詡鹘y(tǒng)手工業(yè)為生,然由于生產(chǎn)技術落后,工藝、價格上很難與洋貨相競爭,“洋貨的大量輸入,給當?shù)氐耐霖泿砭薮蟮臎_擊,極大的打壓了土貨的生存空間,一些傳統(tǒng)的產(chǎn)品和工藝甚至面臨著衰落和失傳的危險境地?!保?]“土貨不改良,而洋貨則乘隙而入。履霜堅冰非朝夕,故無怪萬安、臨溪等處之土機主債賒巨萬。談工藝者色阻,研土產(chǎn)者灰心?!保?]585在與洋貨的競爭中,徽州的土貨多慢慢消失在市場中,如績溪“芙蓉布、鐵鎖久有名于鄰省,今則業(yè)此者鮮?!保?]612再如黟縣“邑志載《春渚紀聞》有云黟川布衣張谷制墨得李氏法,今黟邑無造墨者。又《新安志》言黟、歙多良紙,有凝霜澄心之號,……今黟亦無造紙者”[3]608。徽州商人與徽州宗族之見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隨著傳統(tǒng)工藝與洋貨競爭的失敗,依靠傳統(tǒng)工藝為主的徽州商人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徽州宗族的經(jīng)濟基礎在一定程度上亦受到了削弱。這正是徽州宗族對民眾控制力削弱的最重要原因,沒有充足的經(jīng)濟條件,徽州宗族很難像以前那樣調(diào)和宗族內(nèi)部民眾的矛盾,給予貧困者救濟,產(chǎn)生的后果則是對民眾控制力的削弱。
正是由于戰(zhàn)亂、兵燹破壞了徽州宗族控制民眾的條件和方法,新的思想和觀念的傳入打破了徽州宗族對民眾思想的絕對控制,外國資本主義商品的介入削弱了徽州宗族控制民眾的經(jīng)濟基礎,致使晚清時期徽州宗族對民眾的服飾、飲食、宗教及信仰、社會風氣和婚姻等方面的控制都受到了嚴重的削弱。它是晚清時期中國社會的一個縮影,鴉片戰(zhàn)爭、太平天國運動后,外國勢力干涉中國內(nèi)政,加之洋貨的泛濫和鴉片對人民的毒害,晚清政局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動蕩,在此背景下,清政府對地方也很難維持著高度的控制。因此,晚清時期徽州宗族對民眾控制力的削弱有其深刻的社會背景和時代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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