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煜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州510006)
研究這個課題的意義何在?還得從《才調(diào)集》和它在清代的興起說起。《才調(diào)集》是五代后蜀韋縠編定的一部大型詩歌總集,收錄了初唐至晚唐詩人一千首作品,是現(xiàn)存唐人選唐詩選集中數(shù)量最多的。這部生于五代的總集直到明末清初時才風行起來,頗受重視,許多名人對它興趣盎然,大家對它的體例和選詩標準,評價極高,評注本也開始多起來①《才調(diào)集》各種評注本在清代共有:順治初年鮮民赤復氏校本、康熙四十三年垂云堂刻本(另同年宛安堂、宛委堂刻本屬垂云堂系統(tǒng))、康熙年間吳兆宜《才調(diào)集箋注》、乾隆五十八年思補堂本《才調(diào)集補注》等見傅璇琮、龔祖培《〈才調(diào)集〉考》,《唐代文學研究(第五輯)——中國唐代文學學會成立十周年國際學術討論會暨第六屆年會論文集》,1992年。?? 抖T先生評閱才調(diào)集》的汪瑤說:“近日詩家尚韋縠《才調(diào)集》,爭購海虞二馮先生閱本為學者指南,轉(zhuǎn)相模寫,往往以不得致為憾?!保?]787這說明馮舒、馮班點評的《二馮先生評閱才調(diào)集》(下稱《二馮》)是當時影響頗大的一個版本②[清]宋邦綏在《才調(diào)集補注·序》(《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總集類,清乾隆五十八年宋思仁刻本,第253 頁)中也說:“國朝馮默庵、鈍吟兩先生加以評點,遂為學詩者必讀之書?!边@足以說明《才調(diào)集》在當時的影響力。,“至遲到康熙初,學《才調(diào)集》的風氣已在江南一帶蔓延開來。就現(xiàn)有資料看,二馮的影響一直持續(xù)到康熙后期?!保?]不久后大學士紀昀在最接近宋本原貌的清康熙四十三年垂云堂刻本③垂云堂本在忠于《才調(diào)集》原本的基礎上,對文字明顯錯訛之處作了改動,是歷代留存下來諸本中最接近宋本的版本。當代學者已對此有充分研究,可參見周小艷《二馮校本〈才調(diào)集〉考略》,《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 第2 期以及劉瀏《〈才調(diào)集〉版本源流考》,《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0年第7 期。的基礎上刪掉部分選詩,并對二馮的評語加以評點,作《刪正二馮評閱才調(diào)集》(下稱《刪正》)。
選本作為一種批評方式,它不僅是編者個人的文學批評觀點和文學思想的反映,更是時代審美風向的體現(xiàn)。《才調(diào)集》作為一種詩歌選本,它體現(xiàn)了編者“取法晚唐,以秾麗宏敞為宗,救粗疎淺弱之習”[3]1691的努力。對選本進行評點是一種批評,又在此評點基礎上進行刪正,我們可以稱作對選本的再批評。這樣便形成了“選本—批評—再批評”的過程。立足于對“再批評”的研究,我們不僅可以察知當時詩壇的審美風向,還可以嘗試還原詩壇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這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研究唐人選唐詩在清代的影響。
當代學界對紀昀的詩歌批評理論研究本不多,論及《刪正》也只是單論“如何”體現(xiàn)紀昀的詩學批評觀念,并沒有還原到當時“為何”要評點二馮這個環(huán)境上,如《紀昀評點詩歌研究》有一節(jié)專論《刪正》[4],但僅是列舉個例,其他論文均無系統(tǒng)論及此集,因而此課題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我們要了解紀昀的“刪”與“正”了什么,就避不開二馮的評點。筆者對二馮的評點和紀昀的刪正作了窮盡式的匯總和統(tǒng)計。二馮的評點共有703 條,其中默庵馮舒457 條,鈍吟馮班244 條。默庵的評點雖比鈍吟多出許多,但是他的評點許多只是“點題”,如卷七許渾詩《金谷園桃花》,他對“花在舞樓空”“開日妾先死”“東流三兩片”三句點評均是“金谷園”,僅起點題作用,類似此例超過了200 條。鈍吟則更多就詩評詩,多對詩歌內(nèi)容寫得如何、怎么寫作了點評。
紀昀的“刪”并不針對他們的評語,而是面對選本本身,把《才調(diào)集》中不符合他審美要求的詩歌刪除,他把1000 首詩刪減為194 首,刪掉了806 首,刪詩數(shù)量巨大,僅保留19.4%,不到原集的五分之一。而批點共有345 條,其中多為對二馮評語的再評點,也有少部分為對選本詩歌的點評。
紀昀的“刪”詩,雖然刪掉了占總集80.6%數(shù)量的詩歌,但是并不能說明紀昀完全否定此集,也沒有否定二馮所稱的“壓卷詩人”[1]659,因為在壓卷詩人的選擇上,除卷九、十沒有選外,其余所稱的8 位壓卷詩人均有入選,我們從中可以窺見他的一些詩學思想。《才調(diào)集》中收詩最多的詩人是韋莊(63 首),其次分別是溫庭筠(61 首)、元稹(57 首)、李商隱(40 首)、杜牧(33 首)、李白(28 首)、白居易(27 首)。①筆者對《才調(diào)集》總1000 選詩進行了統(tǒng)計。而紀昀刪減后存詩數(shù)量最多的是李白(19 首),其次是李商隱(10 首)、溫庭筠(9 首)、杜牧(9 首)、劉禹錫(8 首)。
為何在原集中被收詩最多的韋莊詩(63 首),紀昀只留下了6 首呢?馮班評韋莊說他的詩是此集律詩的楷模,因而入選多:“韋相詩聲調(diào)高亮,不用晚唐人細碎苦澀工夫,是此書律詩法也?!保?]674而紀昀卻不認同:“(韋莊詩調(diào))亦嫌大響,即是浮聲。鈴鐸之音,不如鐘鏘之沉厚,其質(zhì)薄也。箏琶之響,不如琴瑟之雅淡,其弦么也。凡詩氣太緊峭,調(diào)太圓脆者,皆由于醞釀不深?!保?]575-576
紀昀用了兩組物的對比(鈴鐸與鐘、箏琶與琴瑟),指出詩太亮麗響亮,熠熠生輝,反而容易輕浮,不如雖表面看來啞色無光但內(nèi)在卻沉雄雅淡的詩歌。這點明,在詩的質(zhì)與文之間,他更看重質(zhì),文之太過,便是過猶不及。
而他也十分看重“興象”“自然”的詩,在對李白詩歌的點評上可以看出:“興象之妙,不可言傳,此太白獨有千古處。”(《長干行二首》)[5]583、“不深不淺,妙造自然”(《烏夜啼》)[5]584、“他人有此麗詞,無此鮮色,人人熟誦而光景常新。”(《紫宮樂》五首)[5]585李白的詩在紀昀看來成就很高,自然流利而有興象寄托,文質(zhì)兼?zhèn)?,這是他所取的,因而高居他所錄詩的第一位。
排在第二、三位的是李商隱和溫庭筠,紀昀對他們也持肯定態(tài)度。在對李商隱的點評中,紀昀說:“義山詩在飛卿上,高外有逼老杜者,選本多不盡所長,此尤選其不佳者。”[5]586把高度提升到詩史杜甫的層面上,而只錄10 首李詩是因為《才調(diào)集》多選了他寫的不好的詩。這也說明在紀昀詩學理念里,并不排斥溫李詩的秾麗的外表,從根本上是因為他們的詩鮮艷的外表里面有“比興深微,自有根柢”②馮班在對李商隱詩歌點評中說:“此公詩多不可解,所謂見其詩如見西施,不必知名而后美也?!睂Υ思o昀批駁說:“此語似是而非,世無不解而知其工者,二馮以字句秾麗賞之,實不知其比興深微,自有根柢?!?《刪正》,第586 頁。)的深意。這也印證了紀昀贊賞詩歌的興象深意,而又不排斥調(diào)響秾麗的風格。
此外他選了9 首杜牧的詩。杜牧《揚州二首》(其一)詩:“煬帝雷塘土,迷藏有舊樓。誰家唱水調(diào),明月滿揚州?!保?]690紀昀點評這首詩說:“十字句以自然渾健為佳,非不對即為高古也。皎然《訪陸鴻漸不遇》詩,吾所不取?!保?]578從這句評語里可以看出,他認為五言絕句要寫得古樸自然,不留人工鑿造的痕跡,而全詩要渾然一體,通達矯健?!对L陸鴻漸不遇》詩也列出:“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去,歸時每日斜?!保?]皎然的這首詩寫得自然,敘述感強,以第一人稱的視覺寫出了詩人訪友人的經(jīng)歷,讀其詩像是沿著詩人的腳步與他一起探訪友人。但與《揚州二首》(其一)對比起來,《訪陸鴻漸不遇》是“有人之境”,主觀切入感更強,前者是“無人之境”[7],顯得更自然,更符合紀昀的審美。
紀昀除對選詩進行了刪減外,還對選本和二馮評點作“正”?!罢?,共有345 條,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是對《才調(diào)集》在文獻方面的辨正,如在“萬古啼猿后,孤城落日依”后批曰:“原作‘孤城落日依’,與暮字重復,從本集改作‘孤村客暫依’?!保?]569紀昀通過和詩歌原集的仔細校對,在異字方面用聲律、詩的韻味等方面進行辨別更正,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①又如對卷一“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述劍》)句的點評:“為”讀去聲,原作“有”,默庵云本集“有”作“為”,“為”更勝。“為”字意深,“有”字意淺;“為”字是英雄壯懷,“有”字是游俠客氣。(《刪正》,第570 頁)紀昀通過吟誦所體現(xiàn)出來的詩的韻味,選擇了一個更為恰當?shù)淖?。像這樣的例子還有許多,因與本文主要討論的問題不符,在此不一一列舉。
二是對二馮評點的駁正,這也是本文討論的重點。在全部評點中,明確批駁反對二馮觀點的評語有54 條,贊同的評語有15 條,除去占評語大部分的對詩文的直接評點后,可以看出,紀昀對二馮的評點批駁比贊同多許多。對比評語,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值得探討的問題。如在《才調(diào)集》選詩內(nèi)容上,二馮大加贊揚而紀昀卻反對。二馮在評點中難掩對《才調(diào)集》的喜愛,說它選的詩有《詩經(jīng)》遺風:
“惟韋縠《才調(diào)集》才情橫溢,聲調(diào)宦暢,不入于風雅頌者不收,不合于賦比興者不取。尤近選體,氣韻不失《三百》遺意,為易知易從也?!保?]633
紀昀卻說此集錄詩水平低下,連《文選》的標準都達不到,更不用談《詩經(jīng)》了:“《才調(diào)集》亦一家之格,必欲駕之諸選之上,則非公論,‘不入’四語譽之亦太過情。韋氏所錄多晚唐下下之格,與《選》詩已南轅北轍,《三百》遺意又談何容易乎?”[5]562
甚至有一些評語更是針鋒相對,水火不容,如在此集的編選微旨上,馮班對選溫庭筠詩評價說:“(學詩)若自溫入,則流麗平典,都無此矣。韋君微旨,倘在此也?!保?]659馮班倡導初學詩之人為了避免傷于粗險,應當從溫庭筠入,便無此病。而紀昀評:“元人學飛卿歌行,漸入詩余,只為流麗處受病。平典亦非歌行之極則。韋亦就一時習尚,集為此書,初無別裁諸家之意,此等皆馮氏鑿出?!保?]573不僅舉了元人學溫詩的弊端,還直接說這編選微旨是二馮無中生有的。
再通讀二者的所有評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二馮喜愛《才調(diào)集》的原因以及紀昀對此的態(tài)度。馮舒在《才調(diào)集·凡例》中詳細闡述了他們的一些詩學觀念,具體而言:
在遵循的詩法方面,馮舒學詩“以杜樊川為宗”[1]633,而馮班“以溫李為宗而溯其源于騷選漢魏六朝”[1]633,一個師法色彩鮮明,語言飛動的杜牧,一個以纖細秾麗的溫庭筠、李商隱為宗師,并上溯到漢魏六朝,雖然學詩之源不一樣,但是他們在修辭立格上都“謹傷雅馴”[1]633。對此,紀昀批曰:“鈍吟但由溫李以溯齊梁。(謹傷雅馴)此四字從江西詩對面生出,其實二馮所尚只纖秾一處?!保?]561
在這里他指出二馮所稱的雅只是針對江西詩的相反面而言,如此“雅”只是“纖秾”,并不是雅之本意的古正。而二馮其實對江西詩派多有扁抑之詞,馮舒說江西詩派“一以生硬放軼為新奇”[1]633,而說西昆體“為詩以細潤為主,取材騷雅,玉質(zhì)金相,豐中秀外”。[1]633“生硬”對“細潤”,一種是以過度的生硬俚俗換來的唐詩所沒有的“新”,一種是用溫膩細柔的騷雅之材而做成的“金玉”,一反一正,欲立西昆而斥江西派之意明顯。后面更直接點出了為何喜愛西昆而抑江西的原因:
兩先生俱右西昆而辟江西,誠恐后來學者不能文而求異,則易入魔道,卒至于牛鬼蛇神而莫可底止也。[1]633
若徑從江西派入,則不免草野倨侮,失之乎野。往往生硬拙俗,詰屈槎牙,遺笑天下后世而不可救。今學者多謂印板唐詩不可學,喜從宋元入手。蓋江西詩,可以枵腹而為之。西昆則必要多讀經(jīng)史騷選,此非可以日月計也。[1]634
他們鐘情于西昆,怕后學者亂學詩容易“入魔道”。這里說的“入魔道”,就指向了俚俗入詩、生硬為奇的江西派。他們進一步說,如果學詩的人從把江西派作為入門之典,不需要熟讀經(jīng)典,肚子空空也可成詩,雖是簡單,但寫的詩會“生硬拙俗,詰屈槎牙”,最終落得遺笑天下的后果,而學西昆就必須學富五車,胸有成竹才可吟詩,又是一組把江西詩派墊在西昆體下的對比。馮舒進而說,學詩既然要多讀經(jīng)典,那么《才調(diào)集》的選材恰好是符合《詩》的騷雅正統(tǒng),氣韻上都有著《詩》的氣息,無論從情調(diào)還是從聲律上看,都是學詩者學習的好材料①《才調(diào)集·凡例》:方虛谷《瀛奎律髓》如“初唐四杰”“元和三舍人”“大歷十才子”“四靈九僧”之類皆有全書,惜所尚是江西派,議論偏僻,未合中道?!╉f縠《才調(diào)集》才情橫溢,聲調(diào)宣暢,不入于風雅頌者不收,不合于賦比興者不取,猶近選體氣韻,不失三百遺意,為易知易從也。(《二馮》,第633 頁。),因而對此集十分推崇。
那么如此一邊倒的說法紀昀是如何看待的呢?從他點評的材料來看,他基本上沒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持“唯務折中”[8]的態(tài)度,通過對江西、西昆兩派詩歌特點的“裁中、比較、兼及”[9],認為學詩不應以像方回那樣以江西詩派為尊,也不像二馮那樣以晚唐詩歌為尊,而應該相容并蓄,博采各家之長。
他首先糾正了馮舒關于“西昆三十六體”的說法,他認為“三十六體”是針對“章表誄奠之詞”來說的,而不在詩②紀昀評曰:“《唐書》但云:三十六體無西昆字。楊大年《西昆唱酬集·序》曰:取玉山冊府之義名曰《西昆唱酬集》。則西昆之名實始于宋。又《唐書》所云,三十六體乃指章表誄奠之詞,亦不指詩?!?《刪正》,第562 頁)。對于馮舒所說西昆體的詩取材騷雅,有細潤之風,他用比較兼及的思維說:“李本旁分杜派,溫亦自有本源,但縟麗處多耳。楊、劉規(guī)摹形似,遂成剪彩之花。江西諸公矯其弊,而起優(yōu)人挦撦之細,其未之聞耶?”[5]562無論是以溫李為宗的西昆派也好,以山谷為宗的江西派也罷,其詩風都有本源,學詩如果只以他們?yōu)榭6蝗ヌ綄じ畹臏Y源,只會一味模仿派別之宗,無疑是割裂了詩風在時代中有所繼承有所發(fā)展的傳統(tǒng),只能學到皮毛,知其一而不知其全。進而他又用裁中的思維比較了兩派:“江西之弊在粗俚,西昆之弊在秾俗,不善學之。同一魔道不必論甘而忌辛?!保?]562
在他主修最后潤色定稿的《四庫全書總目》對《二馮評才調(diào)集》也點出:
二馮乃以國初風氣矯太倉、歷城之習,競尚宋詩,遂借以排斥江西,尊崇昆體。黃、陳、溫、李,龂龂為門戶之爭。不知學江西者其弊易流於粗獷,學昆體者其弊亦易流於纖秾。除一弊而生一弊,楚固失之,齊亦未為得也。……夫西昆盛於晚唐③晚唐應無西昆之名,西昆之名乃始于宋初。,西江盛於南宋,今將禁晉、宋之不為齊、梁,禁齊、梁之不為開元、大歷,此必不得之數(shù)。風會流轉(zhuǎn),人聲因之。合三千年之人為一朝之詩,有是理乎?”[1]788
兩段評語意思大致相同,均一語中的地指出了江西和西昆派的弊端,一在俚俗,一在秾麗,前者內(nèi)容上陷入生硬俗套之地,后者形式上落入過于纖艷之流。江西與西昆有時候就像一塊硬幣的兩面,他們的優(yōu)點也就是對方的缺點,除一弊而另一弊則生。況且學詩不能沒有變古通今的目光,只拘泥于一兩位詩人,就想學好三千年的古詩,又怎么可能呢?④除了上述兩條材料以外,紀昀在《玉溪生詩說》也說:“二馮評《才調(diào)集》,意在辟江西而崇昆體,于義山尤力為表揚,然所取多屑屑雕鏤之作,而欲持之以攻江西,恐與江西之生硬,正亦如齊、楚之得失也。夫義山、魯直本源俱出少陵,才分所至,面貌各別,而俱足千古。學者不求其精神意旨所在,而規(guī)規(guī)于字句之間,分門別戶,此詆粗莽,彼詆涂澤。不問曲直,哄然佐斗,不知粗莽者江西之流派,江西本不以粗莽為長;涂澤者西昆之流派,西昆不以涂澤為長也。”參見紀昀《玉溪生詩說·鈔詩或問》,《叢書集成續(xù)編》,臺北藝文印書館,1989年版。
紀昀的“折中”思維不僅表現(xiàn)在對西昆、江西二派的評點上,對二馮在點評《才調(diào)集》詩中過分重聲律、色彩也有體現(xiàn)。二馮說“韋相詩聲調(diào)高亮”[1]674,他采取了部分肯定部分否定的態(tài)度:“律詩但求聲調(diào),即是龜殼工夫。七子摹擬之弊,惟剩膚詞;近時神韻之宗,但存空響。各現(xiàn)變癥,同一病源。”[5]575學詩從李商隱入,后又學習蘇軾、黃庭堅的紀昀深知兩派的各自利弊,因而能擘肌分理客觀地進行評價。①紀昀在《二樟詩鈔·序》云:“余初學詩從《玉溪集》入,后頗涉獵于蘇、黃,于江西宗派亦略窺涯涘。嘗有場屋為余駁放看,謂余詆諆江西派,意在煽構,聞者或惑焉。及余所編《四庫書總目》出,始知所傳為蜚語,群疑乃釋?!?《紀曉嵐文集》第一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200 頁。)
雖然二馮點評《才調(diào)集》上過于推崇西昆,紀昀謂《才調(diào)集》體例編排“隨手排成”等方面也有過分之語,但總的來說,二馮和紀昀的詩學理念都有其合理的地方,我們應該多角度地看待。
從清初詩壇背后的社會環(huán)境看,二馮選擇西昆作為學習楷模也有其內(nèi)在和外在原因。晚唐的時代是特殊的,“詩歌主要是由中唐詩的功利主義傾向,轉(zhuǎn)向詩人的內(nèi)心世界,追求纖美幽婉的情韻。”[10]晚唐整體社會政治黑暗,詩人們的感情備受壓抑,但又無力反抗,所以他們退縮內(nèi)心去尋找清幽之地來撫慰他們受傷的心。明末清初,滿族入關,漢族詩人們普遍感到前途迷茫,對漢族政權的失去也無力挽回,這與晚唐的情況很相似,于是二馮把筆端轉(zhuǎn)向內(nèi)心,詩法晚唐的西昆體,書寫自己心中的哀傷。而從外因上看,《四庫全書總目?唐音戊簽提要》說:“明末國初時,太倉、歷下之摹古與公安、竟陵之趨新久而俱弊,遂相率而為宋詩。宋詩又弊,而馮舒、馮班之流乃尊昆體以攻江西,而晚唐之體遂盛。”[3]1757宋詩在清初重新盛行,他們?yōu)榱烁锲渖操邓字。x擇西昆體作為自己手中的武器對抗興起的宋詩也無可厚非,這也許是時代詩風和詩歌發(fā)展內(nèi)在規(guī)律的共同選擇。
而學習過兩派的紀昀在此集評點上,對任何一方都沒有偏袒和傾向,有的只是取兩派之長補其短的“折中”思維,把其還原到歷史環(huán)境中來看,他不倚不靠其中一方的思維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在“折中”思維的背后,深藏了“變”的思想。他特別重視詩歌發(fā)展過程中的“變”,善于從變、弊兩者的關系來考察詩歌發(fā)展史。他在主修的《四庫全書總目·御定四朝詩》中說:
唐詩至五代而衰,至宋初而未振。王禹偁初學白居易,如古文之有柳穆,明而未融;楊億等倡西昆體,流布一時。歐陽修、梅堯臣始變舊格,蘇軾、黃庭堅益出新意,宋詩于時為極盛。南渡以后,《擊壤集》一派參錯并行,遷流至于四靈、江湖二派,遂弊極而不復焉?!性淮?,作者興,虞、楊、范、揭以下,指不勝屈。而末葉爭趨綺麗,乃類小詞。楊維楨負其才氣,破崖岸而為之,風氣一新,然訖不能返諸古也。明詩總雜,門戶多岐,約而論之,高啟諸人為極盛。洪熙、宣德以后,體參臺閣,風雅漸微。李東陽稍稍振之,而北地、信陽已崛起與爭,詩體遂變。后再變而公安,三變而竟陵,淫哇競作,明祚遂終。大抵四朝各有其盛衰,其作者亦互有長短。[3]1728
在這里,他以一“變”的思想貫穿唐、宋、元、明四朝詩歌的發(fā)展史。歷代以來,詩派疊出,風格不一,而有些派別之間審美趣味表面看貌似差異甚大,但把它們置于中國詩歌史的長河中來考察,有其同一源頭,因此要用變化發(fā)展的眼光,變古通今來看待不同的流派,找出它們的同與異,加以理解,這樣才能在詩歌發(fā)展的“變”中博取眾長。
從《二馮評閱才調(diào)集》到《刪正二馮評閱才調(diào)集》,通過對集子評點的研究,我們可以察知不同時代的不同詩風。紀昀說:“唐宋詩各有門徑,不必以一格拘也。”[11]西昆、江西這二格就像是中國詩歌長河中的金子,用什么方法才能挑沙揀金,發(fā)現(xiàn)不同金子的閃光點,這對西昆、江西派之爭乃至唐宋詩之爭的研究都有著不可估量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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