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陽
(福建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福州350007)
魏晉特定的時代特征,孕育了令后代緬懷不已的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其中的竹林名士、中朝名士與陶淵明的飲酒風(fēng)度得到了特別關(guān)注和標(biāo)榜。在唐代,“以政教倫理闡發(fā)比興,十分興盛”[1],因而,唐代對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接受呈現(xiàn)出了新的時代特點。雖然唐代詩人對其有所仿效,但差異明顯存在。本文以兩者的關(guān)系為論述要點,概述唐代不同階段的詩人與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同異,以及所呈現(xiàn)出的不同時代特征,進而總結(jié)其原因。
一
初唐由于大一統(tǒng)主流意識的形成,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受到擠壓,但由于儒、釋、道思想互補的延續(xù)性存在,使得它并未銷聲匿跡。不管是由隋入唐的隱士王績,還是以“四杰”為代表的詩人,他們都為初唐的新鮮空氣和絢麗光輝騷動著,希望建功立業(yè)、大展宏圖,但是才高未必能得到重用,因此在享受初唐美好晨曦雨露時,他們?nèi)圆幻庠馐苁坎挥鲋?,緣于此,效仿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成為了他們舒緩此種際遇的方式之一。
王績在歸隱之后,效仿魏晉名士飲酒的放曠,展現(xiàn)了其任誕生活狀態(tài)。在他的詩中,魏晉不同時期的名士往往被拉在一起,成為其自我形象的化身?!罢l知彭澤意,更覓步兵那?!?王績《贈學(xué)仙者》)“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王績《醉后》)“旦逐劉伶去,宵隨畢卓眠?!?王績《戲題卜鋪壁》)盡管這些名士的飲酒具有不同的原因和內(nèi)涵,然而在其筆下這些差異幾乎消解。但必須看到,王績與他們的區(qū)別?!坝捎谒幍纳鐣r代有了很大不同,王績的自然放曠和魏晉名士也有了重要的區(qū)別。阮籍等竹林名士生活于黑暗血腥的魏晉易代之際,他們以自然對抗名教,實際上是以理想對抗現(xiàn)實,表面上曠達放縱,灑脫風(fēng)流,骨子里卻異常痛苦悲憤,或悲觀頹廢。陶潛的自然曠達,主要是返樸歸真,退出當(dāng)時黑暗混濁的官場,拋棄世俗的功名利祿,從田園生活中找到人生歸宿和心靈安慰,保持大樸無虧的自然天性?!保?]王績仕途的不遇是促使他歸隱的真正原因[3],其飲酒也大致出于此。因此,對魏晉名士飲酒的效仿,實際上是借以宣泄孤憤和不滿,顯示其對自由個性的追求,顯然與陶淵明飲酒以獲得真趣,展示其詩酒人生不同,也與竹林名士飲酒以避禍全身的痛苦不可同日而語。他的飲酒,是一個遠離官場的隱士傲世的表現(xiàn)。
與遠離官場的隱士王績相同的是,初唐的其他詩人雖身居廟堂,但仕途也未必順暢。在這群詩人中,“四杰”雖才高但位不高的狀況,促使他們借效仿魏晉名士行為以流露懷才不遇之感。盡管他們仕途不暢達,也未必有較為優(yōu)異的經(jīng)濟條件,但他們往往與其他官員交往,詩酒唱和,以此展現(xiàn)他們的優(yōu)雅閑適生活,前代的飲酒風(fēng)流人物及其趣事自然會成為其歌頌對象?!皬某跆崎_始,陶淵明的知音、讀者便有增無減。上至最高統(tǒng)治者,下至著名文人乃至一般文人大都欣賞陶之為人,常常在宴會等集體場所稱引陶好酒的情趣。初唐‘四杰’可為其中的代表。”[4]實際上,不管是著名的,還是一般文人,他們不僅“大都欣賞陶之為人,常在宴會等集體場所稱引陶好酒的情趣”,而且仰慕其他魏晉名士的飲酒。在他們筆下,那群原本狂放、荒唐的名士們頻繁出現(xiàn),成為了他們游宴的附庸和點綴?!捌筒恍?,在流俗而嗜煙霞。恨林泉不比德,而嵇阮不同時,處良辰而郁怏,仰高風(fēng)而杼柚者多矣?!?王勃《仲氏宅宴序》)“王子猷之觸興,不覺浮舟;嵇叔夜之相知,欣然命駕。琴樽佳賞,始詣臨邛;口腹良游,未辭安邑。”(王勃《宇文德陽宅秋夜山亭宴序》)諸如此類附庸魏晉名士的例子不勝枚舉。盡管詩人們期盼與魏晉名士們舉杯對飲,酣暢不返,然而畢竟只是美好愿望。他們雖然“稱引陶好酒的情趣”,但與陶淵明飲酒得真趣有所不同,更多的是宴飲時的附庸風(fēng)雅;他們盡管也祈望與阮籍、嵇康等名士為知己,但時代的隔閡,也難以使阮籍等人飲酒的沉痛在他們身上復(fù)現(xiàn),他們頂多是一己不得志的騷動苦悶之飲。
要之,初唐詩人不僅承續(xù)了以往朝代借歌詠魏晉名士飲酒以抒發(fā)士不遇之悲的特點,而且其飲酒的高雅情趣也為盛、中、晚唐所繼承,因此初唐詩人對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接受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
二
繁榮的經(jīng)濟、開明的政治、自由的思想等成為了盛唐詩人接受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重要因素。而表面相似的魏晉風(fēng)度與盛唐氣象,實際上存在著諸多不同。“‘盛唐精神’是在對‘魏晉風(fēng)度’進行完善、修正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一種新的民族文化理想和精神范式。從文人個性和玄儒關(guān)系的演變來看,自然適意、脫俗求奇以及心靈需求的多樣化構(gòu)成了它最重要的三大特征。在盛唐文人身上,魏晉文人普遍具有的內(nèi)在緊張和焦慮已經(jīng)消除,仕與隱、玄與儒均得到了較為完滿的統(tǒng)一。因而,他們的人格更健全,審美心理更加恬靜平和,審美眼光更加精細入微。”[5]縱然兩者不能等同,但通過盛唐詩人對魏晉名士飲酒的接受可以幫助我們更加深入地了解盛唐詩人的精神面貌,由此看出兩者的關(guān)系。
盛唐詩人享有此時代特有的豪放昂揚斗志,他們積極樂觀,敢作敢為,即使遭受重重挫折,也會很快復(fù)原。他們漫游山水、尋仙訪道、詩酒唱和,以非同尋常的氣概尋找著人生理想。因而其飲酒也顯示出了與魏晉名士的不同風(fēng)貌。
與初唐詩人相比,盛唐詩人承接了歌詠魏晉名士飲酒之趣的特點,但顯然發(fā)揮地更加成功。他們或直接歌頌魏晉名士的飲酒,或與其為效仿對象,雖然方式不同,但都體現(xiàn)了盛唐詩人特有的時代氣象。歌頌陶淵明飲酒的優(yōu)秀之作,首推王維《偶然作六首》之四,此詩緊扣“酒”字一氣呵成:“陶潛任天真,其性頗耽酒。自從棄官來,家貧不能有。九月九日時,菊花空滿手。中心竊自思,倘有人送否?白衣攜壺觴,果來遺老叟。且喜得斟酌,安問升與斗。奮衣野田中,今日嗟無負(fù)。兀傲迷東西,蓑笠不能守。傾倒強行行,酣歌歸五柳。生事不曾問,肯愧家中婦。”陶淵明飲酒之趣躍然紙上。
然而像王維那樣以專篇歌詠魏晉名士飲酒的詩作畢竟不多,更多的是效仿,或他況,或自比,由此魏晉名士的飲酒形象也有了相應(yīng)變化?!拔迦招葶鍤w,相攜竹林下。開襟成歡趣,對酒不能罷?!?孟浩然《宴包二宅》)“阮公惟飲酒,陶令肯羞貧。陽羨風(fēng)流地,滄江游寓人?!?李頎《送喬琳》)“陶令日日醉,不知五柳春。素琴本無弦,漉酒用葛巾。清風(fēng)北窗下,自謂羲皇人。何時到栗里,一見平生親?!?李白《戲贈鄭溧陽》)或為送人而作,或為宴飲而作,展示的是詩人們的飲酒之趣。但與初唐詩人不同的是,初唐詩人往往流露出時光流逝,時不我與的生命憂患意識,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功業(yè)無成的悲涼心態(tài)等,這與他們仕途不遇當(dāng)有較大關(guān)系。然而在盛唐詩人的此類詩歌中,這些內(nèi)容有所削弱。詩歌的基調(diào)相對明朗,氣氛較為活躍,從而與初唐詩人區(qū)別開來。他們把原本出于避禍苦悶的竹林名士等的飲酒風(fēng)度演繹的十分鮮活,而使他們的灰暗色彩黯淡,但為此也不免給人以縱情享樂的嫌疑。以山簡為例,據(jù)《晉書·山簡傳》記載:“永嘉三年,(山簡)出為征南將軍、都督荊湘交廣四州諸軍事、假節(jié),鎮(zhèn)襄陽。于時四方寇亂,天下分崩,王威不振,朝野危懼。簡優(yōu)游卒歲,唯酒是耽。諸習(xí)氏,荊土豪族,有佳園池,簡每出嬉游,多之池上,置酒輒醉,名之曰高陽池。時有童兒歌曰:‘山公出何許,往至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時時能騎馬,倒著白接籬。舉鞭問葛強:何如并州兒?’強家在并州,簡愛將也。”[6]山簡之飲酒乃是采取縱情肆欲方式以避禍全身,其中帶有很強的悲劇成分,但是在盛唐詩人筆下其悲劇性則幾乎消失?!昂厝掳?,梨花今始開。因從老僧飯,更上夫人臺。清唱云不去,彈弦風(fēng)颯來。應(yīng)須一倒載,還似山公回?!?岑參《登涼州尹臺寺》)“府僚能枉駕,家醞復(fù)新開。落日池上酌,清風(fēng)松下來。廚人具雞黍,稚子摘楊梅。誰道山公醉,猶能騎馬回。”(孟浩然《裴司士見訪》)“城晚通云霧,亭深到芰荷。吏人橋外少,秋水席邊多。近屬淮王至,高門薊子過。荊州愛山簡,吾醉亦長歌?!?杜甫《章梓州水亭》)如此等等,不難看出山簡形象已失去了其原本真實面目,而似成為了盛唐詩人飲酒的“借口”??梢圆槐厝プ穯柺⑻圃娙藗兪欠衩靼咨胶嗭嬀频谋澈笳鎸嵲颍辽倏梢苑从吵鏊麄兿松胶嗭嬀频南麡O成分,而將其轉(zhuǎn)化為極具盛唐時代特征的飲酒風(fēng)貌。而且對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這種轉(zhuǎn)化,也不僅限于山簡一人,而是體現(xiàn)在廣大魏晉名士身上,這在盛唐詩人的詩歌中不難看到。
盡管魏晉名士的飲酒形象在盛唐詩人的筆下有所扭曲,然而這也是盛唐詩人在特定時代下精神面貌的體現(xiàn)。盛唐詩人雖然生長在繁榮時期,但仍難以逃離士不遇之命運。即使是高適,也不例外。因此他們往往借歌詠魏晉名士的飲酒,以流露懷才不遇和寂寞孤獨等愁緒。但是具有盛唐時代特征的飲酒面貌并不是這些,而是時代所賦予的樂觀、豪邁氣象,而其中的代表當(dāng)屬李白。李白同其他盛唐詩人一樣,是好酒者,也是善飲者,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除了效仿魏晉名士飲酒之外,也敢于以不可一世的胸襟與他們抗衡,體現(xiàn)出了極為雄放的氣概、真性情與獨特個性。“高陽小飲真瑣瑣,山公酩酊何如我。竹林七子去道賒,蘭亭雄筆安足夸。”(李白《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時久病初起作)》)“笑殺陶淵明,不飲杯中酒。浪撫一張琴,虛栽五株柳??肇?fù)頭上巾,吾于爾何有。”(李白《嘲王歷陽不肯飲酒》)原本讓李白歆慕不已的陶淵明、山簡等人,此時在其眼中變得微不足道!其氣魄不言而喻。當(dāng)然需要看到,李白對魏晉名士的此種態(tài)度,與其說是他狂傲個性的極端表現(xiàn),不如說是盛唐詩人昂揚精神的側(cè)面反映?;蛟S正是這種樂觀面貌,我們看到他們筆下的魏晉名士的飲酒形象變得光明,變得可愛,其沉悶的面孔也難復(fù)存在。
而且需要指出的是,盛唐詩人對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接受所呈現(xiàn)出來的時代特色,在其他時代,甚至是唐代的其它時期不復(fù)存在,因為盛唐詩人的飲酒如同盛唐的盛衰一樣轉(zhuǎn)瞬即逝。
三
安史之亂的爆發(fā),給唐代以沉重的打擊,自此唐王朝開始步步走向衰弱。杜甫作為一個跨越兩個階段的詩人,其對魏晉名士飲酒的接受也呈現(xiàn)了不同特征。其前期有類于其他盛唐詩人,但是后期則到處可見其悲涼情緒,阮籍的途窮慟哭典故也較為頻繁出現(xiàn)于其詩中?!岸嗖●R卿無日起,窮途阮籍幾時醒。未聞細柳散金甲,腸斷秦川流濁涇。”(杜甫《即事》)(《杜詩詳注》卷二十)“蒼茫步兵哭,展轉(zhuǎn)仲宣哀。饑籍家家米,愁征處處杯?!?杜甫《秋日荊南述懷三十韻》詩中所流露出的失魂落魄非常直接明顯,毫不含蓄,于此不難推測杜甫作為一個忠君愛國者的痛苦何其深!或許緣于此,他對陶淵明的態(tài)度也轉(zhuǎn)向理解,同情其飲酒的苦衷,達到強烈共鳴,“聞?wù)f江山好,憐君吏隱兼。寵行舟遠泛,惜別酒頻添。推薦非承乏,操持必去嫌。他時如按縣,不得慢陶潛。”(杜甫《東津送韋諷攝閬州錄事》)“每恨陶彭澤,無錢對菊花。如今九日至,自覺酒須賒?!?杜甫《復(fù)愁十二首》其十一)
杜甫的這種狀況并不是個人現(xiàn)象,相反在跨越盛唐的大歷詩人那里,他們由于不能及時適應(yīng)突來的變化,而顯得同樣頹唐和心灰意懶。而這些行為不管是在安史之亂剛爆發(fā)之時,還是此后,都沒有得到根本改變。因此不難理解,阮籍的途窮慟哭、嵇康的慵懶、支道林的談玄、陶淵明的隱逸等會成為他們的仿效對象?!磅沲膳唆W至,蹭蹬阮途窮?!?李端《長安感事呈盧綸》)“韓康助采君臣藥,支遁同看內(nèi)外篇?!?司空曙《過盧秦卿舊居》)“仲宣新有賦,叔夜近無書。”(李端《哭張南史因寄南史侄叔宗》) (《御定全唐詩》卷二百八十六)“寧辭園令秩,不改淵明調(diào)。”(錢起《罷章陵令山居過中峰道者二首》其一)但必須看到,他們并不是一味地推崇陶淵明的隱逸,而是有所保留。他們欣賞的是陶淵明的飲酒、賞菊等高雅閑適情趣,而不是其完全與官場隔離的隱逸。因此,一方面他們高唱學(xué)習(xí)陶淵明的飲酒,“寧學(xué)陶潛空嗜酒,頹齡舍此事東菑。”(錢起《鋤藥詠》)“淵明醉乘興,閉門只掩扉?!?錢起《酬陶六辭秩歸舊居見東》)“壺觴須就陶彭澤,時俗猶傳晉永和?!?劉長卿《三月李明府后亭泛舟》)一方面又對其隱逸表示不滿,“莫作隳官意,陶潛未必賢?!?李端《晚游東田寄司空曙》)這與他們的“吏隱”思想有較大的關(guān)系。“他們的‘遁世之志’、‘塵外之心’,不過是為了覓得一個清凈所在,借以逍遙忘憂,逃避世間的苦難和煩惱罷了?!е@樣的目的,那么只要有佳山勝水,只要有舒適閑放的生活足矣,并不在乎行藏進退的,所以盡管他們口口聲聲說要歸隱,其實又有多少人真的掛冠歸去呢?”[7]由此不難理解,為何陶淵明的歸隱沒有得到大歷詩人的完全贊同,這就是他們歸隱思想的差異所致。而從飲酒的接受來看,顯然大歷詩人對魏晉名士是取推崇態(tài)度的,除了上面所列舉的陶淵明之外,對其他魏晉名士飲酒的追慕也可以用來很好說明蔣寅先生的問題?!叭罴医褚箻?,應(yīng)在竹林間。”(李端《送張淑歸覲叔父》)“謬入阮家逢慶樂,竹林因得奉壺觴?!?盧綸《酬趙少尹戲示諸侄元陽等因以見贈》)如此等等,展示的是他們吏隱的閑適生活狀況。但是,不管是陶淵明,還是竹林名士等人,大歷詩人的飲酒與他們?nèi)杂胁煌?。他們飲酒的原因,雖不能完全排除與魏晉名士由于時局變化造成的沉悶在內(nèi),但他們同樣缺乏阮籍等人的深刻,陶淵明的真淳。他們的沉悶主要是無能為力的沉悶。而當(dāng)形勢好轉(zhuǎn)時,他們的無奈也隨著消失,轉(zhuǎn)向了與魏晉名士飲酒表面相似的放曠,而實際上是追求生活的閑適。
對閑適生活的追求,隨著白居易中隱理論的提出,顯得更加突出。“種種社會政治的、思想的、經(jīng)濟的因緣,成就了白居易圓通的中隱處世之道。他的這種進退方略的人生設(shè)計,閹割了兼濟達道的社會責(zé)任和進取精神,也喪失了先秦隱逸那種獨立抗?fàn)幘瘛T谒惚:?、自適遂性的中隱生活中,儒家所倡導(dǎo)的那種以道德完善的精神自足為要義的獨善,轉(zhuǎn)而成為保官守祿的現(xiàn)實算計和安逸快樂的人生物質(zhì)追求?!保?]士不遇,無法干預(yù)政治而導(dǎo)致追求個人生活的閑適,實際上并不是白居易的個人現(xiàn)象,而是中唐士人的普遍行為,當(dāng)然白居易是其代表。而通過歌詠魏晉名士的慵懶、飲酒等,通過詩酒唱和,附庸風(fēng)雅,成為了表露其獨善其身的閑適生活的有效途徑。“張翰一杯酣,嵇康終日懶。塵中足憂累,云外多疏散。”(白居易《和皇甫郎中秋曉同登天宮閣言懷六韻》)“惆悵東籬不同醉,陶家明日是重陽?!?白居易《九月八日酬皇甫十見贈》)“不蹶不驚行步穩(wěn),最宜山簡醉中騎?!?白居易《公垂尚書以白馬見寄,光潔穩(wěn)善,以詩謝之》)
不僅如此,白居易還以較為傲慢的態(tài)度否定魏晉名士的飲酒?!肮儋簩⑸?,雖貧豈敢嫌。金多輸陸賈,酒足勝陶潛?!?白居易《書事詠懷》)如果說陶淵明是由于酒量不好,而促使白居易認(rèn)為“酒足勝陶潛”的話,那么對阮籍、嵇康、畢卓等人的否定則顯示了其極為狂妄的風(fēng)度,“天地為幕席,富貴如泥沙。嵇劉陶阮徒,不足置齒牙。臥甕鄙畢卓,落帽嗤孟嘉?!?白居易《和微之詩二十三首·和新樓北園偶集從孫公度…皆先歸》)當(dāng)然白居易此種傲慢行為似并不是要以戰(zhàn)勝他們?yōu)橹饕康?,而是要展示他的及時行樂,追求當(dāng)下閑適生活的美好愿望,因為“醉鄉(xiāng)得道路,狂海無津涯。一歲春又盡,百年期不賒。同醉君莫辭,獨醒古所嗟?!比松虝?,而世路多艱,不痛飲狂歡又待何時呢?盡管白居易的飲酒與他們同樣有避禍的原因,并且他也理解陶淵明,然而由于時代的差異與其自身的緣故,也無法掩飾其否定的狂傲。
如果說白居易對魏晉名士飲酒的否定不免帶有感性沖動的成分的話,那么韓愈對阮籍、陶淵明隱逸與飲酒的態(tài)度其批判的理性鋒芒則相當(dāng)明顯?!拔嵘贂r讀《醉鄉(xiāng)記》,私怪隱居者無所累于世,而猶有是言,豈誠旨于味耶?及讀阮籍、陶潛詩,然后乃知彼雖偃蹇,不欲與世接,然猶未能平其心,或為事物是非相感發(fā),于是有托而逃焉者也?!?韓愈《送王含秀才序》)盡管此言論并非韓愈首創(chuàng),然而此前及其后的唐代詩人,似并沒有以其為意。他們看中的是魏晉名士飲酒的任誕行為,而忽略了其飲酒背后的真正原因。但韓愈的石破天驚之論,并未被普遍響應(yīng),因為既然可以其作為閑適生活的追慕對象,又何必要去探討深刻緣由呢?
要之,社會形勢、思想觀念、價值取向等的變化,使得中唐詩人在兼濟天下面前無可奈何,縱情詩酒以消解悲劇人生。雖效仿,甚至否定魏晉名士的飲酒,但與其亦有所不同。他們的飲酒帶有強烈的世俗化色彩,是重視個人生活享受的反映,顯示出與初、盛唐異樣的人生風(fēng)范。
四
晚唐之際,宦官專權(quán)、藩鎮(zhèn)割據(jù)日益嚴(yán)重,科舉無望,生存也遭受威脅?!坝谒怪畷r,閹寺專權(quán),脅君于內(nèi),弗能遠也;藩鎮(zhèn)阻兵,陵慢于外,弗能制也;士卒殺逐主帥,拒命自立,弗能詰也;軍旅歲興,賦斂日急,骨肉縱橫于原野,杼軸空竭于里閭?!保?]在這樣嚴(yán)峻的時代中,詩人們更加的悲憤與無奈,因此他們或選擇歸隱,或選擇縱情聲色,以此避禍保全。
當(dāng)然具有李白和白居易狂放特點的,并未銷聲匿跡,杜牧就是其中代表。盡管與其同時的李商隱有“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李商隱《樂游園》)之感嘆,然而在其時,唐王朝畢竟還未走到窮途末路。因此與他們同時的詩人,其傷感情緒還未達到唐末詩人那種地步。于是我們看到,“客散山公醉,風(fēng)高月滿城?!?許渾《陪王尚書泛舟蓮池》)“常羨劉伶輩,高眠出世間?!?姚合《武功縣中作三十首》其三)甚至“嗜酒狂嫌阮,知非晚笑蘧?!?杜牧《自遣》)“酣酣天地寬,怳怳嵇劉伍。但為適性情,豈是藏鱗羽。一世一萬朝,朝朝醉中去?!?杜牧《雨中作》)杜牧的狂傲由此可見一斑,而且這種囂張氣焰似可使以李白為代表的盛唐詩人望塵莫及。
然而隨著形勢的日益惡化,當(dāng)唐末危在旦夕時,他們的避世心理也更加明顯,不可遮蔽。“縱觀九世紀(jì)下半葉的大唐末世,衰亂的時代氛圍固然造就多樣的人生與多種的心態(tài),但是,無論是處于貧寒偃蹇境況以旁觀者姿態(tài)激烈地指陳時弊,還是處于暫時安定環(huán)境由及時行樂觀導(dǎo)致沉湎聲色艷情,究其實質(zhì),在入世精神的消泯、避世心理的生成意義上恰恰同出一源。因此,從這一視角審察,唐末文人的避世心理似乎構(gòu)成一個涵蓋面更為廣泛的主要傾向。”[10]這種避世心理在唐末詩人對魏晉名士飲酒的接受中得到了較好體現(xiàn)。“劉伶避世唯沈醉,甯戚傷時亦浩歌?!?韋莊《云散》)“不學(xué)山公醉,將何自解頤?!?韋莊《春暮》)“承家居闕下,避世出關(guān)東。有酒劉伶醉,無兒伯道窮。”(徐夤《贈嚴(yán)司直》)其中流露出的避世心理相當(dāng)明顯。
在唐末詩人的筆下,魏晉名士的形象顯得極為黯淡,顯然已經(jīng)失去了盛唐詩人由于昂揚豪邁樂觀精神所呈現(xiàn)出的明朗特點,同時也不具有中唐詩人與其為伍,以此展現(xiàn)閑適瀟灑的精神風(fēng)貌。他們處于真正的“正是棲棲哭阮涂”(吳融《南遷途中作七首·渡漢江初嘗鳊魚有作》)時期,他們深刻感受到“頹然擲林下,身世俱何如。”(陸龜蒙《添酒中六詠·酒杯》)的百般無奈和苦悶。然而,正是這樣的無奈和苦悶,也使他們真正懂得魏晉名士的飲酒并不是純粹為了追求感官的享受,而是極為痛苦和悲慘的選擇。因此,或許可以這樣說,在唐末詩人那里,他們與唐代其他時期的詩人比起來,與魏晉名士達到了最為強烈的共鳴。然而,這種共鳴并不意味著可以等同,畢竟魏晉是玄學(xué)發(fā)展的頂峰期,他們的飲酒展示的是極具時代特色的,極具思想深度的精神風(fēng)貌。而晚唐,特別是唐末詩人們的悲劇,更多的是時代形勢使然,他們更多的是灰暗時代下的避世,其深刻性似不可與魏晉同日而語。
小結(jié)
唐代詩人與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關(guān)系,具有如下特點:首先,唐代詩人既仿效,也拒斥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并且贊同的聲音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更多的詩人,以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相標(biāo)榜,或以此作為對現(xiàn)實的不滿,或以此作為精神安慰以消解矛盾和痛苦。
其次,唐代四個階段的詩人雖皆效仿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顯示出某些相似之處,但在“貌似”的背后,更多的是“神離”,而且各個時期顯示出了不同的時代特點。
另外,唐代詩酒文化的發(fā)展也是促使唐代詩人接受魏晉名士飲酒風(fēng)度的重要原因,這種詩酒文化使得詩歌與酒緊密聯(lián)系。“所謂詩酒文化就是運用詩的形式直接和間接反映酒文化的一種文學(xué)藝術(shù),它是詩的雅韻和中國傳統(tǒng)酒文化的有機結(jié)合,是詩文化內(nèi)容的拓展和酒文化深度的提升,能夠最大程度表達詩人真性情和增強詩文感染力。具體而言就是在朝堂宴會、送別餞行、接風(fēng)洗塵、月下獨酌、友人相聚、婚喪嫁娶等場合,通過唐詩通常的形式吟詠酒具、酒味、酒場、酒態(tài)、酒命、酒令、酒妓、酒藝、酒制、酒境等,表達詩人或悲傷、或豪邁、或寂寞、或喜悅、或憂郁、或安逸、或感慨、或愁苦的豐富而深刻感情的一種獨特文學(xué)形式?!保?1]因此唐代的詩酒文化展示的就不僅僅是唐代的酒文化而已,更是時代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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