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頭題·西部中國詩歌聯(lián)展（三）郭曉亮的詩

郭曉亮，1959年1月生，原名郭小亮，筆名曉月，錫伯族，烏魯木齊人。1976年高中畢業(yè)服兵役三年。1980年到烏魯木齊市新華書店工作至今。1983年開始發(fā)表詩歌作品，作品入選多部詩歌集。1991年出席全國青年作家代表大會，現(xiàn)為新疆作協(xié)會員。2012年9月獲第二屆西部文學(xué)獎詩歌獎。出版詩集《風(fēng)的年代》。

大地上的事情

過去不存在，現(xiàn)在存在

過去存在過，現(xiàn)在即將不存在

——福克納

1

嗬，快云環(huán)繞

守夜人的窗外出現(xiàn)烏鴉＊的叫聲

由遠而近的叫聲里

一個住滿藍衣人的小村落

攀爬著，從灰蒙蒙的樹叢中

探出身子

月亮啊，她開始看見

自己掛在山坡上的一張臉

看見落到桑葉后面的那些燈光

2

孤苦的人有福了

玉米地在鐵匠的棚屋邊等他

他聽到窗臺上的風(fēng)聲

風(fēng)，在一遍一遍叫他

沙里的鐘表，直到天亮才能醒來

3

夏日，大地訴說離別

被時光留在遠方的人群

看見雨水編織的一張網(wǎng)——

噢，時間到了，說來就來

第一個雨天，道路上拉響警笛

雨中，藍色幕布緩緩拉開

一間間水漫過的房子

4

飛廉草，苜?；?，走來走去的金葵

七月的長廊聳立在群木之上

井水里回蕩著火車的聲音

黑發(fā)的釀酒師又在談?wù)撍镍澴友?/p>

蘋果的味道，玫瑰的味道，叫喊的玉米

鷹的翅膀被海市蜃樓取走

5

蟠桃樹上高掛的月亮

要出門了

那是棉車可以開到的地方

玉從河里走出來

兩個外鄉(xiāng)漢子，留著山羊胡須

一團黑影，沙在他們頭頂流淌

沙沖散了他們看見的云彩

蟠桃樹上的月亮啊

聽見呱呱叫的烏鴉聲

6

新疆時間，亮出

兩盞燈的窗口

火車在天邊跑，在沙里叫

叫響赤川下的夜葡萄

叫醒白楊木板房中幽藍的草場

叫走夏夜晾在半坡上的天空

7

好生活在那里

鳥驚醒床前的少女徐貴人

繞著她運行的星河

她在黑暗中哭了很久

這一夜，父親母親留下的孤苦

在鳥的歌聲中

帶她遠行

8

紅色是什么

一個圓點出現(xiàn)在月亮的右半邊

焦灼的望天人

在數(shù)家鄉(xiāng)的燈火

時光飛逝，他默念或猜想

除了荒涼、穿越天際而去的流星

世間之外

肯定還有另外一些東西

9

大地上的事情

不能全部遺忘

哽咽的胡楊這樣說

雪和沙雨落在洋海上

它們的眼睛“像葡萄一樣澄凈”

它們流瀉在長卷上的光與影

就是你手中托舉的這盞燈

10

火焰，火焰

潛過大盆地的一只紅狐貍

來到桑樹和葡萄的家鄉(xiāng)

水珠從高塔滴下來

一千只耳朵在聽

一個在氈房外咆哮的秋天

11

紙面孔，藍衣人

在蜂鳥噤聲的一天

你還能帶著風(fēng)灌滿的身子

像從前一樣，在王的果園中穿行嗎

這是第四個冬天，瞧啊

大雪從西邊趕過來，一些人有了

和你完全不一樣的命運

他們尖叫著，和自己聚會

用烈酒、鄉(xiāng)愁驅(qū)散著

靈魂中的不安

12

前方是繫江，是少女周德燕的春天

竹林里住著彩虹仙女

三月的一天

年邁的爺爺，把石塊

和濕土堆在綠坡上

鳥叫了，沙沙響的白菊、花環(huán)

鳥的叫聲把好孫女，從

零亂的墓地叫進竹林

竹林里住著一位美麗的彩虹仙女

13

小人物，大事件

假面人的一張臉出現(xiàn)在

南方都市的某個周末

小鰥夫的好手藝

只有兩情相悅，文字才會如此飛揚

高音斑鳩啊，它在東邊樹叢中亮聲

它在屬于它的孤獨中

唱出那時的傳統(tǒng)

14

奇怪的年份

編號“2012”的公雞

流水線上下來

黃羽毛粘滿機器的轟鳴聲

一陣寒氣飄過

一動不動的公雞，似乎

聽到廠棚外的冬天

一輛滿載著它們的肉行駛的

白色廂式貨車

貨車跑進去時，像胃一樣

張開的長長的街道

15

那么，在遠景中呈現(xiàn)的

便是亮星群居的阿爾泰山了

一月里，鞋影飛來飛去的

羊道，記住了一位

黑發(fā)上系著白色緞帶趕路的女孩

她小小的家，在北疆以北

雪困住月亮的山谷

緩慢的野草，緩慢地

在山人心界內(nèi)

留下一點點劃痕的天空

16

大霧、棕櫚樹

鳥的小嘴里含著的那些詞語

說出來究竟有多難

繁華都市，急救車齊鳴

每個聲音里都有些疼痛

痛的道路，痛的擁堵的又一季

元芳，你怎么看

我們的未來？

17

停在鄉(xiāng)愁中的一天

世界剛剛開始

上萬只倒在澳大利亞亞斯郡大火中的羊

讓我想起不遠的戰(zhàn)爭，苦難

從秋天開始，島與島之間

人心與人心之間

海水?dāng)噭拥幕艁y，日復(fù)一日

亞倫的杖。＊天罰之日，救贖會從那里開始

河流，森林，山脈，荒漠，大地

將要過去的，將要到來的

將與我們相伴而行的

傳道者啊

★據(jù)《尚書》記載，古時烏鴉是吉祥鳥、報喜鳥。

★“亞倫的杖”一句，引自《圣經(jīng)·舊約》。

生命日

打開，或者關(guān)閉

一個準備度過生命之路的男人

你很難看到他肚腹中的湖泊

淺藍的水，寒光

“兩個陰影之間”

睡眠的山谷

從秋天開始，他轉(zhuǎn)身走向過去

一個準備衰老的男人

你很難聽到他身體里的曠野

冷冷的月光，一條河岸

每片葉子都響著的白楊林

每一片碎光，都準備開口說話

一個打開又關(guān)閉自己的男人

你會驚奇從四指涌向他的寂靜

冬天正在到來，萬物站在

他外面，萬物都感受著那虛空

虛空中的虛空

小月夜

孩子們沿著鐘聲行走

落雪把他們輕輕舉起來

舉到白蠟樹那么高

白蠟樹上有寬闊的小月夜

一座合上雙掌就能穿越的透明村莊

冬天的聲音，透過

雪地上纖細的樹影傳過來

孩子們在月光中穿行

天空嘩啦嘩啦響

爬進母親半個臉龐的果園

羊群酣睡，夢境開始發(fā)芽

被小白馬撞開的木門

葉子一樣在喊——

玉米！腐爛的玉米

快把它們抬出村子

暗河——悼念在一個雪夜離去的母親

通向杉樹的白雪之路

停放著用眼淚鑄成的棺木

九只禿頂?shù)母呱晋楒缹⑺h(huán)繞

星光暗流，夜被高高抬起

運送至十一月的盡頭

高街上傳來八個牛錄＊的燈火

干草棚通亮，白雪披上了眾鄉(xiāng)神的夢床

時近午夜，天空仰面躺下

干草堆碾壓出的濃郁花香

像母親收住的笑臉

像大地換上的一件美麗衣裳

★“牛錄”，滿族（包括錫伯族）的一種生產(chǎn)和軍事合一的社會組織。

黑暗里

碎屑，泡沫，攀爬的黑繩頭

這些都還不夠

還不足以把十二月，帶進

很深的眼神中去

道路散亂，雪下在

天空以外的地方

沉甸甸的羽毛

時光留宿的庭院

一把舊掃帚，不再發(fā)光發(fā)亮

此刻，黑暗已回到核桃樹上

小煙霧邊走邊睡

邊把草垛里的蠅群

趕進我們的房間

墻上的光

狹長，堅硬

過路客留在小巷里的鞋印

像追夢者丟棄的睡眠

把一陣陣寒氣

逼到你臉上

臘月有一半還埋在大雪里

鳥啄開的屋檐下

墻上匯聚著早晨的光

朝著宰牲人的新衣裳閃爍的光

來來回回，在你的身體里飛

你會變得像燈一樣

亮起來嗎

烏鴉們

還有比這推開的窗口更遠的雪夜嗎

箭鏃射出的心靈

一次意味深長的傾聽

烏鴉們贊美樹影里的流亡

烏鴉們那樣黑

烏鴉們等待

用一馬車麥子

換走匈奴之女的黃臉漢子

博格達

極近的方向

春天，抬起的頭顱

像冰峰存留著的巨影

雪蓮孕育出的孤獨

在視線以外，匯聚成寒光，激流

博格達，不絕于耳的吉祥、神圣的時刻

源于鷹眼向內(nèi)的航行

一株紅葉藜，天空久遠

總有帶燈的圣者往返

少年

在楊樹街

我能記述的就是這一幕場景了

過早結(jié)束的春天

一位少年騎上三輪車

送體弱的父親，去人民廣場曬太陽

天空中回旋著七零年代的哨音

粉白的解放北路

緩緩行駛的灑水車

少年臉上淺淺的紅暈

在五月擦亮的目光里

看見自己的父親

如此呈現(xiàn)在記憶中的一位少年

輕手輕腳地騎上三輪車

帶他從五一農(nóng)場歸來的父親出行

瀝青味的街道，天空中懸飄著

高音喇叭，和無數(shù)

風(fēng)吹皺的紅色條幅

少年啊，如何知曉

這一刻，他就像一個小小的逗點

在與歲月同行

同時

燈火，何時能夠趕到此地

一個人的哀痛，要出門遠行

甚至遠過，生者還在苦苦尋找答案的雅安

同時，他的另一半

早上八點開始之后，便在慢慢關(guān)閉

櫻桃樹抓住的片片碎光

斷壁和殘留的空蕩

沒有男人，沒有女人，沒有叫做生活的那個家

他負載著愛，他走得很遠的悼念

從夜晚開始，一切都還安靜

輕一點，或慢一些

午夜，是一個多么近的時點

風(fēng)，吹動的衣襟

在士兵胸前

找到這條河

流淌在我睡床前

這條深邃、無名的河

是一條街的命名

是一段未曾記憶卻被摧毀的歲月

從此便確定了睡夢中尖厲的哨音

不間斷地，在那些夜一樣空的街頭吹響

吹向與多數(shù)人命運關(guān)聯(lián)的那個夏天

一個用盡我們?nèi)康恼Z言

也不能填平的集體的深淵

平靜而憂傷的家鄉(xiāng)路，打開

就是這樣一條

在睡夢中流向內(nèi)心的河

廢城

裸露的前世，一處安葬月光的墓地

你在一碗茶水里讀到古高昌國

十月，沙塵對著大冊頁

月牙形戈壁爬進城門

那朽蝕的亭臺蹣跚前行

恍然間來到我窗前

和我半醒半睡的魂魄一同出行、游蕩

安靜

他們從那些女人頭發(fā)上

摘走的好天氣

讓我想起一位母親的葬禮

此刻，在烏魯木齊南郊，在人們內(nèi)心

雨，由內(nèi)向外淅淅瀝瀝下著

歲月積蓄的憐憫、孤獨

繼續(xù)靜靜地生長

然后像一層灰

沉淀下來

一群人

一群人，因為遠方

離開另一群人

鐵軌上爬滿火車

城外，走走停停的大戈壁

黃河以東，塔里木河以西

一條地平線

胡楊樹測出的距離

只有他們，觸碰到了

那些白棉花

長在很舊以前的白棉花

中午的風(fēng)

吹開像他們的前額

像他們想到的那些事

像他們自己

一群人

黑草垛

1

豐年，父親和我們在一起

黑麥芒草垛

新而且冒險

秋雨過后

話音在街墻外散開

左臉上有白斑點的鄉(xiāng)女

等著哥哥從山田歸來

2

西瓜一樣圓的夕陽

把牛錄從泉邊移開

小四輪拖拉機和鄉(xiāng)道上的塵土

傍晚，被新郎新娘帶走

白樺樹的表盤里

多出心神不定的一天

3

房檐上，有燕子的叫聲

貓在西廂房里偷喝牛奶

櫻桃樹的彎眉毛，出現(xiàn)在

九月

哥哥的婚禮也在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