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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和他的村莊
——劉亮程散文中的主體存在與村莊書寫方式

2014-04-03 04:56:53張玉瑤
關鍵詞:劉亮程劉亮黃沙

張玉瑤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一個人和他的村莊
——劉亮程散文中的主體存在與村莊書寫方式

張玉瑤

(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871)

村莊作為新疆作家劉亮程散文中最主要的書寫意象,為其提供了最初的經(jīng)驗空間和生活教義。而作為經(jīng)驗主體,劉亮程對其筆下的村莊亦有著豐富多樣的體認方式,從內在式體驗到外在式觀察,再到回憶與夢的層面,形成了其獨特的立體多維的鄉(xiāng)村認知與書寫結構。在從文本層面呈現(xiàn)村莊的同時,劉亮程亦從內部尋找并塑造了徘徊于村莊的孤獨主體,這些均在某些意義上顯示出復雜的現(xiàn)代經(jīng)驗,并對其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一定影響。

劉亮程;散文;村莊;主體

作為一個實指的聚居空間,村莊因伴隨了人類的誕生而成為所有人最原初的故鄉(xiāng)。當人類學會抒情之后,它又從最初的現(xiàn)實空間成為了最初的意象,被人無數(shù)次地守望和懷想。在現(xiàn)代社會中,村莊再次被賦予了新的內涵,但構成悖論的是,此時人類正一步步走向城市并最終遠離了村莊。被棄置的村莊在現(xiàn)實中荒蕪甚至消失,但在人的回憶和想象中被一次次重新構建,且越來越從一個實指的空間變成某種虛化的象征,人們從村莊出走,村莊卻是人們一個永遠可以回歸的書寫母題。

新疆作家劉亮程正是以書寫他的村莊黃沙梁而出名。在他的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風中的院門》、《在新疆》中,他專注于書寫月亮和風、書寫村莊和故城,筆觸所及皆是那些越來越被現(xiàn)代人忽略甚至遺忘的傳統(tǒng)事物。在劉亮程那里,村莊對于他的個體意義亦被容納在“村莊”這個詞的抽象內涵對于全人類的普遍意義中,但他和他的村莊始終處在一種雙向的互動中,主體對于村莊似乎有著相當豐富多樣的體認方式。因而,在這個看似傳統(tǒng)的村莊書寫過程中,文本漸漸呈現(xiàn)出了復雜的現(xiàn)代體驗;傳統(tǒng)意象在劉亮程那里取得了某種和現(xiàn)代語境對接的方式,劉亮程亦尋找到了那個在村莊中體驗、觀察和回憶著的孤獨主體。

一、從內在式體驗到外在式觀察

正如劉亮程自己所言“我全部的學識是我對一個村莊的見識”(《黃沙梁》),他將自己所有經(jīng)驗囊括進他位于遙遠西北邊疆的村莊——黃沙梁的高天厚土間,并且似乎并不愿將范圍擴大。在漫游這座“人畜共居的村莊”時,那個文本中的主體“我”看見了深夜狺狺的眾狗、農(nóng)忙時發(fā)情的驢、野地里奔跑的馬乃至一朵剛剛盛開的花、一只搬運蟲子的螞蟻。自然,對于寫《一個人的村莊》系列散文時初出茅廬的劉亮程來說,這些最日常的東西也恰恰是他最熟悉的東西,是最能從現(xiàn)實經(jīng)驗轉化為文字的東西,對這些事物無比細微的觀察疊加起來,便以最樸素的形式構成了他觀察世界的初始方式。

然而,若只是限于一般化的觀察和描摹,黃沙梁極有可能平庸成中國土地上任何一個擁有狗、驢和馬的村莊。劉亮程到底有其獨特處,最終能成就和保全這“一個人”的村莊之獨特個體性的,乃是文本樸素意象背后所折射出的鄉(xiāng)村世界賦予主體的尋找與安置自我的方式。劉亮程相信“那些存在于角落不被人留意的瑣屑事物,或許藏著生存的全部意義”[1],因此黃沙梁能夠給他全部的人生教育——“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蘊含了全部”(《我受的教育》)。他讓那個文本中的“我”去探訪村莊生活的種種細微處,在這種由探求而得領悟的過程中,作為主體的“我”和觀察客體常常是處于可以互通乃至互換的位置關系中,這凝固成“我”對村莊一以貫之的觀察與書寫方式,比如不說驢是“通人性的驢”,而說自己是“通驢性的人”。和非人的牛馬花草等生命相對時,“我”也并未將自己作為絕對主體,而是和對方處在同一等級上,甚至有時還將自己放低,以仰視的姿態(tài)去體悟那些村莊生靈帶給自己的玄妙啟示:在黃沙梁做一頭驢、一條狗、一棵樹乃至一只蟲都有著獨特的韻致和境界,唯獨做一個人,“倒是件極普通平凡的事”(《人畜共居的村莊》)。在宇宙自然的舞臺上,人謙卑地退后,而人之外的生命則擠擠挨挨地走上前來成為主角,不再僅是作為人的村莊的背景或道具而存在。對于將自己定位成一個農(nóng)夫的劉亮程來說,與其說這是一種和諧的現(xiàn)代生態(tài)觀,不如說這是前現(xiàn)代化的鄉(xiāng)村社會賦予人類的原初世界觀。

在人畜不僅是“共居”更是“互視”的村莊,誰都可以是施予的主體,而在語言呈現(xiàn)層面,這一切便成為互文式的對稱結構,比如“驢瞪了我一眼,我瞪了驢一眼。天猛然間黑了。夜色填滿我和驢之間的無形距離,驢更加黑了。我轉身進屋時,驢也回身進了驢圈”(《通驢性的人》),又比如“人踩起的塵土落在牲口身上/牲口踩起的塵土落在人身上”(《人畜共居的村莊》),包括“我”在內的人類和整個世界形成的是一個相互反射和作用的雙向/鏡像結構。外在世界被條理化了,最終由“我”描述出來的是一個簡單、勻稱而均齊的圖景。而這個結構之所以能在“我”的體察中形成,乃是因為“我”作為一個獨特個體,善于聆聽到自身以外其他生命的心靈之音,習慣性地揣摩著一頭驢的想法、守候著一只小蟲子的臨終時光,仿佛不是萬物參與了“我”的生命歷程,而是“我”不自覺地便能進入到萬物的經(jīng)驗中去,把自己作為一個人的絕對主體性散落于種種色色的草木鳥獸之上:“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任何一棵樹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任何一只蟲的鳴叫也是人的鳴叫”(《風把人刮歪》)。凌越于體驗主體“我”之上的書寫者劉亮程仿佛有著很多雙眼睛,而那個“我”的眼睛僅是他所借用的其中之一雙,他更常借用的乃是非人的目光,在對人逆向的觀看中完成對“我”乃至人類自身的反省。

在這種通靈自然的觀照之下,萬物仿佛皆與人的靈魂相接,整個村莊成為一個碩大的隱喻世界,不是以物喻人,也非把人比作物,而是某種無本體無喻體或者本喻體可以自由轉換的合一狀態(tài),物與人、人與世界之間形成了某種同構:當“我”與蟲共眠時,“我”之身體相對于小蟲是一片遼闊的原野,而同時“我”又像一只蟲子那樣使得大地瘙癢;我騎著驢慢悠悠地跟在騎馬者后面走,正如黃沙梁慢悠悠跟在都市城鎮(zhèn)后面向未來走?!爱斶@個村莊局限我的一生時,小小的地球正在局限著整個人類”(《對一個村莊的認識》),這一句是對“我”的村莊生活經(jīng)驗、生命狀態(tài)的絕佳統(tǒng)括,在“被村莊所局限”的這一文字表述中透露出實際上并未被局限的地球眼光?!兑粋€人的村莊》被冠以“后工業(yè)時代的鄉(xiāng)村哲學”這一宏大的副題,然而與其說那些大大小小的隱喻或對應是某種抽象的宇宙關系或庸俗化的鄉(xiāng)村哲學,倒不如說是劉亮程習慣了的思維方式和看待世界的方式。只有這樣的人,才會時不時出竅,將自己幻化為人之外的一切生靈——“一株叫劉亮程的草”(《勞動是件荒涼的事情》)、“劉亮程這條大蟲”(《與蟲共眠》)。一個村莊的長度,他竟用了整個地球旋轉的法則去衡量,村東和村西的差異仿佛東半球與西半球間的差異一般。時間亦被放大,每一寸陽光在村子兩端間的移動都能被他敏感地捕捉與體驗到,可謂是將時間經(jīng)驗精微到極細致處。

然而相比起動物,“我”與自己的同類——人之間的距離卻再沒有顯得更近一步。在熱鬧的狗吠牛哞和“我”的自說自話之外,這個村莊常常是寂靜的,“我”一個人陪伴著荒野和牲口。個體的人在“我”面前和心里是面目模糊的:

我記住了太多的牲畜和其他東西,記住很少一些人。他們遠遠地躲在那些事物后面——人跟在一車草后面,蹲在半堵墻后面,隨在塵土飛揚的一群牛后面,站在金黃一片的麥田那邊,出現(xiàn)又消失,隱隱約約,很少有人走到跟前,像一只雞、一條狗那樣近地讓我看清和認識他們。(《一個長夢》)

在能看到的視野里,牲畜和其他東西永遠在前面,而人永遠在它們的“后面”、“那邊”。那些牲畜們光明磊落地飲食、排泄、交媾,從不在意是否成為了被“我”觀看和認識的對象,只有人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段距離之外,保護著自己的秘密和隱私不被他人刺探和揭露。整個村莊的秘密在他眼底無所遁形,這樣的人對人類世界來說是危險的。

“我”曾嘗試在一定距離外觀察了一個叫馮四的人,這最終成為“長達一生的觀察”(《馮四》)。在“我”看來,馮四這個游手好閑的人的一生沒有正經(jīng)事做,沒有所謂的飲食男女的生活,直直地通向死亡,而其他人的生命歷程也大致如此?!耙粋€人一出世,他的全部未來便明明白白擺在村里”,所有人在經(jīng)歷相似命運后歸于黃土,誰和誰也沒有本質的差異。相比起從一頭牛、一陣風這些身外事物那里獲得的豐富、豐滿的鄉(xiāng)村哲學,黃沙梁人程式化的生命歷程給予“我”過于蒼涼而單純的生死觀感。這種屢屢出現(xiàn)在劉亮程散文中的對于“同途同歸”的書寫讓人不由想起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對小城居民之輪回命運的描寫,但在同樣的一種悲涼愴然之外,劉亮程并不轉向蕭紅偏于漠然的筆調,他是平靜而坦然的,似乎從某些角度接續(xù)了中國傳統(tǒng)觀念。然而這生死觀似乎又太樸素,樸素得只能存在于凝滯的傳統(tǒng)中國村莊中,不被任何現(xiàn)代時間和外部事件所打斷和干擾?!拔摇睂€體的人太陌生太難以親近,卻對過于規(guī)范化的總體人類世界太熟悉,這形成一個難解的悖論,讓“我”難以像體驗一切外在于人類之物那樣去書寫人類。一個純粹的觀察者“我”,將散落于外物的主體間性全部收回,重新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2012年,劉亮程出版了他最新的散文結集《在新疆》,從“村莊”到“新疆”,他的足跡擴大了,全部認知范圍也擴大了。他不再甘愿局限于他從黃沙梁受到的教育,也不再半帶著自豪優(yōu)越的口氣說:“最終是那個站在自家草垛糞堆上眺望晚歸牛羊的孩子,看到了整個的人生世界。那些一開始就站在高處看世界的人,到頭來只看見一些人和一些牲口?!保ā段沂艿慕逃罚┫喾吹?,他自己已變成了那個“站在高處看世界的人”,無論是面對“別人的村莊”還是面對“暮世舊城”庫車以及隨同地方相關人員參觀新疆各地時,其觀察視角是一個作家,不是一個農(nóng)民。

二、村莊中的孤獨個體

有趣的是,當“我”在觀察馮四這個游手好閑的人的同時,“我”自身似乎恰恰也是一個游手好閑者:

我沒有多少要干的事。除了比較細微地觀察牲口,我也留意活在身邊的一些人,聽他們說話、吵架,談論收成和女人,偶爾不冷不熱地插上兩句。(《馮四》)

而在寫于2011年的《向夢學習》一文中,劉亮程這樣描述十多年前的舊作:

《一個人的村莊》是一個人的無邊白日夢,那個無所事事游逛在鄉(xiāng)村的閑人,是我在夢里找到的一個人物。我很早注意到,在夢里我比夢外悠閑,我背著手,看著一些事情發(fā)生,我像個局外人。我塑造了一個自己,照著他的樣子生活,想事情。我將他帶到童年,讓他從我的小時候開始,看見我的童年夢。寫作之初,我并不完全知道這場寫作的意義。我只清楚,回憶和做夢一樣,純屬虛構[2]。

可以看到,當多年后劉亮程重新審視那場村莊寫作行為時,他進一步自覺地強調了他作為主體進入村莊的方式,更準確地說,是他塑造的人物“我”進入村莊的方式。在這里,他確乎把自己和文本中的經(jīng)驗主體“我”做了區(qū)分:一個是夢里人,一個是夢外人。而夢里人“我”的主體性亦被進一步定位和確認:不僅是個觀察者,更是“無所事事游逛在鄉(xiāng)村的閑人”。這讓人不禁想起本雅明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對波德萊爾“都市漫游者”的形容。波德萊爾觀看的是第二帝國時期的巴黎,而劉亮程讓自己觀看的是20世紀后半期的中國鄉(xiāng)村:從他出生的1962年直至他寫作的年代,甚至村莊未來走向的年代。二者觀看的內容與主體意志、價值取向完全不同,但“無所事事游逛”卻在一定程度上有意無意暗示了觀看姿態(tài)的相似性:觀看主體和被觀看對象之間暗中有著一種趨于疏離的特質。

當生活其中的村莊及其附屬物成為“我”一個人的觀看對象甚至景觀時,主觀上的距離感越來越明顯地浮現(xiàn)上來,直至成為主流情緒。事實上,劉亮程也常常描繪這樣一些“獨自觀看”的場景,比如“我”或者獨自躺在草垛上,在深夜從高處看著自家房子和熟睡的家人時感到了些微的陌生,輕輕自問“這是我的家嗎?”(《鳥叫》),或者在起風的夜晚獨醒,感受荒涼對村莊的侵襲(《天邊大火》)。在這個過程中,劉亮程呈現(xiàn)出了一個越來越明晰,但從另一維度上看也越來越曖昧的主體形象:“我”在處理與黃沙梁的關系時,自我的個體性甚至暗含了某些優(yōu)越意味的孤立性漸漸從一整個村莊身上剝離了出來,但當這站在村莊對面的“我”漸漸失去和村莊的一致性后,又能將自我安置和定位在哪里?對于被觀看的他人來說,“我”或許是危險的,但這“危險”同時也反向指向自己,即“一個人”的孤獨——只有“我”一個人在觀看,而整個村莊渾然不覺。

“一個人的村莊”,這個對村莊命名的方式便暗含著獨自的意味,而事實上“我”似乎也總將自己拋入某種被間離的境地,這是一種貫穿始終的村莊經(jīng)驗。即使在面對親切親近的自然物——“對一朵花微笑”時,“我”在恍然中驚醒時覺察到的也是“我成了荒野中的一個(《對一朵花微笑》)?!妒O碌氖虑椤愤@組文章中“我”則直接呈現(xiàn)了一個人面對自我時的心靈歷程?!八麄兌蓟厝チ?,我一個人留在野地上,看守麥垛”,開頭即勾勒出了一個類似“麥田里的守望者”的場景,被人群單獨留下的“我”在空蕩蕩的野地里做著收尾的工作,在寂寞恐懼的情緒突然襲來時不得不獨自面對。然而,和面對自然時的那種因無法進入而感到的無所適從不同,當“我”意識到這種不可消解的寂寞與恐懼無法被同類察覺和分擔時,來自村莊的孤獨比來自荒野的孤獨更為深重。一個人在荒野中的獨自享受也逐漸消減,關于孤獨的書寫漸從“一個人”的場景描寫本身轉為某種更為形而上的隱喻,“我”將自己從眾人之中拎出來,成為唯一的那一個,以此試圖呈現(xiàn)特定的個體生存狀態(tài)。劉亮程反復書寫著捉迷藏這個童年游戲,如《捉迷藏》、《走著走著剩下我一個人》等,但似乎并不將其作為集體游戲,他所執(zhí)念的乃是眾人藏匿后那段屬于自己的個體獨處時光:“我”總因藏得太深而被其他人放棄尋找,甚至把自己藏丟了,丟到了另一個“我”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地方?!拔摇睂⒁蝗喝说挠螒蜃兂勺约阂粋€人的游戲,即使渴望被發(fā)現(xiàn),但最后總被同來的孩子們遺忘,在度過漫長的黑夜后于天亮時獨自回家。在這種孤獨的藏匿中“我”體察到的同樣是自己不同于眾人的獨異性,最終選擇的是遠離人群的姿態(tài)。

《一個人的村莊》這一虛構性的長篇散文在整體上形成了一個孤獨的隱喻。鑰匙/鎖孔、炊煙、耕種等等這鄉(xiāng)村世界的常見情境都被賦予了生殖的內涵,然而在這個遍地隱喻的世界中,人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成為斷代的個體,無法呼應這個世界的召求,無力而無奈地呈現(xiàn)出某種在孤獨中被棄絕與自我棄絕的姿態(tài)。這種孤獨不僅是特定時空中的,還因“斷代”而在時間中被永遠地拉長綿延,這孤獨的個體永遠失去了生生世世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的可能性。這暗示著“我”在村莊同途同歸的程式化生命歷程中成為一個例外,但從另一方面也給出了程式化之外的可能性。

劉亮程自己最終則走上了“扛著鐵锨進城”的他途,“鐵锨”成為一種能夠提醒自己村莊身份和生活方式的標記。然而,即便有這種出走后的認同感,那種來自村莊人群的孤獨感在村莊之外仍然不能泯滅,甚至貫穿一生:

我因為后來離開村子,在遠處看見這一村莊人的火焰,看見他們比熄滅還要寂靜的那一場燃燒。我像一根逃出火堆的干柴,幸運而孤單地站在遠處。一根柴火看見一堆柴火慢慢被燒掉,然后熄滅。它自己孤單地朽掉,被別處的沙土掩埋。就這些。(《野地上的麥子》)

在這里,村莊的荒蕪和個體的孤獨形成了對應。如同一根柴火和一堆柴火的比喻,由鄉(xiāng)進城的經(jīng)驗主體在個人出走和家園回歸之間始終徘徊于焦慮之中,“我”在家園荒蕪之前離開家園,又在失去家園之后一個人回來。在《家園荒蕪》一輯中,當出走二十余年的“我”再次到黃沙梁時,已永遠失去并無從復尋那種屬于一個農(nóng)民的、在忙完農(nóng)活時坐在荒野田埂上觀察村莊細微人事的眼光,而只能作為一個城市來客,一邊重新打量這塊土地的變化,一邊聽自家房子里的新主人馮三講述這些變化是如何發(fā)生的:牛圈是讓雨沖倒的;另一面墻好好的,突然“撲通”一聲就倒了;菜窖是讓韓三家的牛踏塌的……“我”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在現(xiàn)場及時觀察村莊的權利,更無從參與到由一日日經(jīng)驗累積起的過去二十年的村莊歷史中去,并且此時城中的家庭才是“我”新的家園?!拔摇笔冀K作為一個復雜的孤獨個體而存在,和村莊的人有著距離,從觀察時的心理距離到真實的空間距離。正如那長久的夢境,“我”一直走在家門到院門的這一段路上——總在一個交界的位置。

這種在人群中體味疏離、咀嚼孤獨的感受是如此地富有現(xiàn)代性,讓人似乎想起了西方20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情緒,盡管這或許是頂太大的帽子,但究竟不能否認的是,劉亮程,他在西北邊疆的村莊里到底產(chǎn)生了類似情緒,而且尚有其獨特性:他的孤獨并不產(chǎn)生于現(xiàn)代工業(yè)化都市的人群中,而是產(chǎn)生于前工業(yè)化的鄉(xiāng)村人群中,他的村莊也似乎并不作為工業(yè)與都市的對極而存在,而就是那樣自生、自滅、自足的一個所在。相對于本雅明之“都市漫游者”,“我”似可被稱為“鄉(xiāng)村漫游者”,但“都市漫游者”觀看都市時,對都市采取的基本立場是批判性的,而“我”的“觀看”則仍然主要是鄉(xiāng)土審美性的,尤其是當家園荒蕪后,對逝去家園的懷想回憶都帶上鄉(xiāng)愁挽歌的意緒。有批評認為,劉亮程看待他的村莊時或許被審美和依戀遮蔽了目光,缺乏更具超越性、批判性的現(xiàn)代鄉(xiāng)村視野。然而事實上,劉亮程本身已給出了某種超越性,只是這超越性是向內轉的,轉向個體的孤獨——他自覺不自覺地將自己從鄉(xiāng)野中獨立出來,成為會體驗、會觀察、會做夢的“那一個”。

三、在另一個村莊里:回憶、夢與虛構

當從村莊中出走得越來越遠、越來越久時,劉亮程對他的黃沙梁的書寫越來越難以用體驗的方式來進行,甚至連觀察都變得奢侈。然而我們看到的是,黃沙梁的故事卻依舊被講述著,只是漸漸越來越依靠另一種方式——回憶,而他自己亦從體驗者、觀察者成為一個回憶者。那個現(xiàn)場感極強、一草一木皆可感可觸的人畜共居的村莊最初似乎是個獨立于現(xiàn)代時間之外、只遵循自己內部時間的空間,而當它被回憶敘述推遠后,便開始在文本層面彌漫著時間的滄桑感,從而一寸寸消弭著現(xiàn)實性。

在家園荒蕪之后,劉亮程越來越多地在講述童年的村莊。在這盛大的回憶里,“我”想起了自己的家族是如何來到黃沙梁,想起曾經(jīng)和弟兄們如何打一堵土墻,又是如何挖一個樹根。當“我”二十年后回到黃沙梁時,對往事的回憶遠遠超過了對當下村莊的觀看,事實上“我”對黃沙梁的敘述大部分都是回憶敘述——那真切的“一個人的村莊”,永遠是屬于小時候的:“二十年了,我沒吃這片田野上的糧食,沒喝這片土地中的水,沒吸這片天空里的氣,因而對這里的事情一無所知。我?guī)ё吡宋沂煜さ?,這個村莊里的一切,在我離開的那一刻停滯了?!保ā队腥怂懒恕罚┱驗椤拔摇睂ψ约弘x開后的事情一無所知,也無從置喙,于是只能反復去咀嚼那些“熟悉的”,即多年前身處村莊時的故事,而那些“我”不在場時的故事只能聽由別人講述。“我”甚至會因自己失去了體驗和觀察的權利而感到遺憾和“忌妒”:

其實我是可以在這個村子里活到老的。我完全可以熬到那堵東墻上裂開口子。本來應該吹到我身上的絲絲晨風、穿過那個墻縫照到我臉上的縷縷陽光,現(xiàn)在,全讓馮三一個人獨享了。那些感覺成他一個人的。在曾經(jīng)是我們家的房子里,馮三感受到那么多我們未及感受的東西,這讓我忌妒。(《閉著眼睛走路》)

“忌妒”之下,是我感受到的某種失落:“我”曾經(jīng)引以為豪的“一個人的村莊”,不僅不是“一個人”的了,甚至已經(jīng)不是“我”的了。除了情感因素,這其中或許還涉及到一重純粹表述上的焦慮:以前那種感知事物、體察村莊的方式漸行漸遠,“我”已無法向世界表述我的感性經(jīng)驗,甚至只能通過別人的表述去認識事物。

但從另一方面講,回憶在多少削弱了鮮活體驗感的同時,卻又給黃沙梁賦予了另一種審美色彩,即一種被時間延宕和濯洗過的不確定性和朦朧性。對自己住過的兩個地方黃沙梁和老皇渠,“我”把它們“當成了一個村子”、“在我多少年的夢境與回憶中,它們疊合在一起”(《兩個村子》)。老皇渠和黃沙梁有著相似的風景,但從前一處搬到后一處經(jīng)歷了從先父到后父的轉變,而模糊的回憶卻使得黃沙梁依然完整地作為家園存在著,讓自己在之后幾十年都能持續(xù)著認同感。而對于劉亮程本人來說,他雖然有喪父的真實經(jīng)歷,但其書寫中似乎尚未體現(xiàn)出那種能成上升為象征的無父情結。黃沙梁在回憶中永遠保持了二十年前的模樣,充滿了鄉(xiāng)村世界的詩意和親人的情意,于是劉亮程最終呈獻給自己和讀者的是一曲美麗而有些哀愁的田園牧歌或挽歌,而如今現(xiàn)實中那光禿禿的黃沙梁仿佛是另外一個超越認知的陌生之所。

從劉亮程的全部書寫來看,回憶又常常是與夢糾纏在一起的,它們之間界限模糊,似乎回憶久了就會因太過撲朔迷離而分不清虛實,從而全被歸入夢的范疇,他回到黃沙梁也恰恰就在這樣一個由回憶轉入夢境的節(jié)點上:“在那些生活將要全部、無可挽救地變成睡夢的時候,我及時地趕了回來。”(《木匠》)如果說回憶帶來的現(xiàn)實體驗感的缺失是由于時間的推遠而形成的,夢則直接再造了另一個和現(xiàn)實村莊平行的空間,更為玄虛而無從捉摸和驗證,甚至真假難辨,尤其是在“我”失落了家園后,那個一草一蟲皆能為人感知的村莊本身成為夢托邦式的存在??梢钥吹剑瑥摹度诵蠊簿拥拇迩f》到《風中的院門》再到《家園荒蕪》,隨著劉亮程對黃沙梁書寫的深入以及自身對黃沙梁的遠離,夢的這個母題和夢境形成的氣場越來越多地浮現(xiàn)在文本表面,直到真實的童年生活和夢境徹底混淆:“我”會懷疑自己半夜聽到鳥叫是一場夢,懷疑“我”放走偷包米的賊是一場夢,家園記憶終于被作為一場一場的夢境。然而,比這更為復雜和糾結的是,這無夢而夢的狀態(tài)和真的夢境又絕不相同——它無法真正夢去,也就永遠無法真正醒來。當夢本身成為一種生存狀態(tài)時,“我”記憶中的一些情節(jié)已永遠無法被驗證,且自身不得不永遠處于一個自我確認的困境:從有意識的經(jīng)驗之地進入無意識夢境的這個過程中,耽于夢的“我”確乎被真實的村莊放逐了?!拔摇敝в趬艟澈图覉@變得荒蕪,這兩者在某種意義上形成同構:“當家園廢失,我知道所有回家的腳步都已踏踏實實邁上了虛無之途”(《今生今世的證據(jù)》)。

回憶和夢給劉亮程的寫作帶來了不可忽視的美學和哲學層面上的意義,但更重要的一點或許是對于其寫作行為本身的意義。有研究者曾指出,黃沙梁或許是個“大地上的海市蜃樓”[3],這或許暗示其潛在的被建構和被美化的性質,那從一朵花一棵樹上認識世界的體認方式在黃沙梁之外的人眼中,仿佛更像是都市沙漠里的新鮮幻景。當劉亮程開始自覺將文本中的“我”與文本外真實的自己區(qū)分開來、“我”只是作者在特殊情境下游離于回憶中、夢中時的狀態(tài)時,他也正一步步走向虛構形態(tài)的敘事。他還明確提出“文學是夢學”或者“寫作就是對生活中那些根本沒有過的事情的真切回憶”,這些表述將不自覺的回憶和做夢行為與自覺的寫作行為關聯(lián)起來,而劉亮程自己也越來越自我呈現(xiàn)為一個學會夢的構造原理的作家,而非一個單純的以夢為實的村民。

劉亮程近年來雖著力于小說創(chuàng)作,但其小說背后的資源有他剛執(zhí)筆寫作散文時對于村莊的體悟感知。劉亮程這樣的作家在中國是獨特也是普遍的,他們從鄉(xiāng)土來到城市,村莊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最熟稔也繞不過去的書寫母題。然而,當他們在城市中試圖以散文的文體形式來書寫鄉(xiāng)村時,調動何種資源,運用何種方式,如何能使其不落入庸俗的鄉(xiāng)村美學和鄉(xiāng)愁書寫程式,則是需要進一步思考的。至于劉亮程,他則是尋找到了遺失在村莊中的孤獨個體,為散文創(chuàng)造了有著鮮明特色的主體形象,從而無論是體驗、觀察還是回憶,都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給出在場的作家主體把握村莊以及人與村莊關系的可能方式。那個狗吠牛哞或人群熟睡的村莊,到底在特定層面上成為了“一個人”的豐盛收成。

[1]劉亮程,北野.對一個村莊的認識[M]//賽妮亞.鄉(xiāng)村哲學的神話“劉亮程現(xiàn)象”的反響與爭鳴.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210.

[2]劉亮程.在新疆[M].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12:292.

[3]崔衛(wèi)平.大地上的海市蜃樓[M]//賽妮亞.鄉(xiāng)村哲學的神話“劉亮程現(xiàn)象”的反響與爭鳴.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120.

(責任編輯:李平)

A M an and His Village:Subjective Existence and Village W riting in Liu Liang-cheng’s Essays

ZHANG Yu-yao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Beijing,China)

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images in Xinjiang writer Liu Liang-cheng’s essays,village provides original living space and life creed.Furthermore,Liu also owns various ways of acknowledging his village,including the inner experience,the external observation as well as memories and dreams. The time he presents the village in the text,Liu finds and shapes a solitary subject who wanders in the village.All of these show complicated modern experience and exert influence on Liu’s novels.

Liu Liang-cheng;essay;village;subject

I207.6

A

1671-0304(2014)01-0040-06

2013-09-11

時間]2014-01-03 11∶49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新疆當代雙語作家群研究”(11CZW079)。

張玉瑤(1990-),女,陜西寶雞人,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

CNKI:65-1210/C.20140103.1149.08

【新疆當代文學論壇】(主持人:程光煒王立昌)

主持語:新疆當代文學是極具活力的豐富存在,它是中國當代文學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雖地處祖國西部邊陲,當代新疆文壇卻從未因此寂寞過,一批批知名作家相繼涌現(xiàn),一部部富有西部特色的文學佳作洛陽紙貴??梢哉f,新疆當代文學事業(yè)正如火如荼、方興未艾。然而對于新疆當代文學研究,卻是一塊急需開發(fā)的“芳草地”。目前,一批高校教師、學者對新疆當代文學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給予極大的關注與研究熱情。他們選取系列文學主題為方向,對新疆當代文學進行一定深度的研究?!妒幼哟髮W學報》(哲社版)專門開設“新疆當代文學論壇”,從不同視角關注、探尋與發(fā)現(xiàn)新疆當代文學的文學史價值和藝術意義,為學者深入研究區(qū)域文學提供幫助,為培育現(xiàn)代西部文學的優(yōu)質學術生態(tài)環(huán)境貢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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