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哲強
一條烏篷,劃向沈園。
在紹興,從魯迅故居到沈園,一箭之遙。坐在烏篷船上,還沒來得及抬頭,就到沈園了。下船,從碼頭上橋,下來,看到刻有郭沫若題寫的“沈氏園”三字的牌坊,期待已久的沈園到了。
透過牌坊,我看到一塊題有 “斷云”橢圓形的奇怪石頭,走近一看,原來是兩塊石頭,是一塊從中間生生切斷而成的兩塊石頭。導(dǎo)游冊子上說 “斷云”是“斷緣”的諧音,我卻不以為然。我想,也許是從陸游 “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悠夢事茫茫”一句詩中化出來的吧。這悵悵的詩,這悵悵的石,這悵悵的沈園之始。
“斷云”石前東折,七八步即跨過一個月亮門,我一腳跨進了這座愛情之園。首先是一塊湖石,上面鐫刻著“詩境”二字。忽然覺得也許應(yīng)該叫“詞境”吧,盡管陸游也曾寫了大量懷念唐婉和沈園的詩,但使人記住沈園的絕對是那兩首《釵頭鳳》詞。后來,又轉(zhuǎn)念一想,“詩”這個字卻也有其不能被“詞”字替代的涵義,我們說“詩意地棲居”、“詩情畫意”,也許“詩境”比“詞境”更準確一些吧。
繞過“詩境”石,延曲徑西折,過了一個茅草搭成的圓門,沈園清池才真正顯現(xiàn)在眼前。
清池之西,一座古井。沈園讓人感到有些蒼涼和陰郁,不僅因為它繁盛的扶疏花木遮蔽亭臺,更因為它久遠的歷史。這六朝時的古井就是一個例證,井上的亭子很是別致,亭頂空出一個承天雨露空間,使雨水可以落入井中。我抬頭望天,只看到了一束陽光。
出古井亭,左轉(zhuǎn)登上孤鶴軒,臨軒北望,一池殘荷展布軒下,秋后殘荷依然挺立,頗有些倔強的味道。轉(zhuǎn)身南望,池南側(cè)正對著的就是那鐫刻宋詞“愛情雙璧”——《釵頭鳳》的斷垣了。
站在斷垣前,思緒一下子就扯進了那個詞作繁盛的宋代。“紅酥手,黃滕酒”、“人成各,今非昨”的兩首《釵頭鳳》的文字僅能鐫進墻上,而文字背后隱著的陸游和唐婉的愛情卻鐫進了中國文學(xué)史,甚至鐫進了每一個能讀懂這兩首詞的人心中。今天,當我站在這堵殘垣前,雖然我知道,歷經(jīng)近千年,今日的沈園絕非昔日陸游和唐婉愛情訣別之地,但我依然沉浸在了眼前的這悵悵的沈園中。
也許就在這葫蘆形的池水前,曾讓詩人發(fā)出“一懷愁緒,幾年離索”的懷想,這腳下的小徑,曾讓詩人發(fā)出過慨嘆,這身畔的柳枝,曾讓詩人發(fā)出“沈園柳老不吹綿”的憾思。就是在池畔,詩人曾一遍遍地追尋:“曾是驚鴻照影來”的你的一縷梅魂究竟飄向何方?一遍遍地悵問:“執(zhí)子之手,與子相偕”,自己為什么就沒有做到呢?一遍遍地懺悔:早知“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自己為什么要寫下那讓你抱憾終生的一紙休書呢?直到耗盡生命時,詩人的愛情仍然未死,雖然“也信美人終作土”,但終生不死的愛情仍然折磨著詩人。
在池畔的軒中坐定,看遠處的假山,突然想起舒婷的一首詩《神女峰》的最后兩句:“與其在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睕]來沈園之前,我覺得陸游和唐婉的愛情雖然是個悲劇,卻也仿佛有些幸運,因為畢竟自己的愛情雖然歷經(jīng)近千年,卻仍在世間傳唱,并且這段愛情將會隨著中國文學(xué)史,隨著沈園一直這樣傳唱下去。今天,當我真正站在沈園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先前的認識統(tǒng)統(tǒng)錯了,并且錯得一塌糊涂。無論對誰來說,包括對流傳了一場千古錯過之憾的陸游與唐婉來說,愛情永遠是自私的,誰愿意犧牲了自己現(xiàn)世的愛情,而讓愛情作為一個“標本”在墻上、在書本上陳列呢? 對這場愛情追悔莫及、悵悵千古的也許還有另外一個人——陸母吧。當年陸母是出于對能夠考取科舉頭名的絕頂聰明的兒子求取功名的一種保護,還是她看到小夫妻倆兒恩恩愛愛,讓這位深愛自己兒子的母親竟也像焦仲卿的母親一樣心懷嫉妒,我們不得而知。盡管她的決定完全符合當時的道德規(guī)范,她也有權(quán)處理家事,但她看到兒子一次次落寞地從沈園回來,一次次地題寫那傷心欲絕的詩句時,我想她一定也后悔自己當年做出了那樣一個錯誤的決定,誰愿意看到自己的兒子因為自己的一個錯誤決定而整天郁郁寡歡呢!
我從陸游和唐婉的悲劇發(fā)生地沈園悵悵地走出時,天色已經(jīng)黑盡,回首再望一望這座名園,為什么事隔千年,你仍然使人悵懷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