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剛

（南開大學 文學院，天津 300071）

夏竦（985—1051），字子喬，江州德安（今江西德安）人。北宋初期的一代名臣、學士。夏竦博聞好學，在文學方面頗有成就，著作甚豐。《全宋詩》收錄夏竦詩歌近三百首，其中應(yīng)制詩一百二十首左右，占了其詩歌總量的三分之一還多一些。應(yīng)制詩是應(yīng)帝王之命而作的詩歌，在宋初很盛行。夏竦“以文學起家，有名一時”，［1］9576又曾官居宰相，其身份與地位決定了他的應(yīng)制詩不僅數(shù)量多，而且有相當?shù)奶厣?。由于人們大多視?yīng)制詩為歌功頌德、粉飾太平的諂諛之作，所以對此研究很少。但筆者認為這些詩作不但抒發(fā)了夏竦自身的情感，同時也反映了當時的時代背景、社會風氣以及文化政策等諸方面情況。

一、夏竦應(yīng)制詩的類別

《全宋詩》中夏竦的應(yīng)制詩共有一百二十首左右，占了其詩歌總量的三分之一還多一些。其實夏竦的身份和所處的地位決定了他的應(yīng)制詩不會太少。夏竦應(yīng)制詩的內(nèi)容很廣泛，諸如朝廷大典、戰(zhàn)事捷報、自然天象、瑞物呈現(xiàn)、園苑餞行、賞花釣魚、讀經(jīng)閱史等等，可謂洋洋大觀。其中難免會有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之作，但夏竦在很多詩中抒發(fā)了自身的情感，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社會風氣以及文壇潮流等。

（一）讀書應(yīng)制詩

夏竦的詩作中有不少的讀書應(yīng)制詩。如：

酂侯依日月，天駐敘隆昌。邁德大三杰，觀時定九章。過因王尉辯，功賴鄂君揚。終以同心美，清寧贊后王。（《奉和御制讀前漢書》）

這些讀書應(yīng)制詩一般寫的是讀史書后的所感所想，內(nèi)容雖然與歷史相聯(lián)系，但主要的目的是借歷史詠當下：或借過去的忠臣烈士表達自身和群臣的忠貞與忠誠；或拿王朝的君主帝王譬比歷史上的賢君明主；或夸贊宋朝的天下堪比過去的盛世明治。因此詩中多是對“忠”、“誠”、“盛世”的肯定與贊譽。

（二）詠物應(yīng)制詩

詠物應(yīng)制詩的創(chuàng)作過程頗有意思。因為這些詩歌多是在帝王舉行的賞花宴、釣魚宴之類的宴會上創(chuàng)作的。在宴會上，館閣文人賦詩應(yīng)制，既是很有文學色彩的活動，又是一種歡愉。所謂：“著飛云之雅什，彰湑露之多歡?！保?］卷三對能夠參加者而言，也是一種莫大的榮幸。

祥符六年（1013）三月丙申，真宗設(shè)賞花宴于后苑，“又召從臣，令觀苑中連理槐屏風，連理柏。……丁酉，上作《連理槐柏》詩三首，賜近臣屬和?！保?］卷三〇夏竦有《奉和御制太清樓屏風柏連理》：

禁園綺合群芳茂，瑞柏屏開秀色呈。托植久依仙杏密，附枝俄接帝梧榮。非煙結(jié)翠和風細，滴露凝華曉日明，況是歲寒堅節(jié)異，亭亭千載表殊禎。

《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〇一四天圣四年（1026）四月記錄：“乙卯，內(nèi)出后苑《雙頭牡丹芍藥花圖》示輔臣，仍令館閣官為詩以獻”。［3］2405晏殊有《進兩制三館牡丹歌詩狀》一文，對此有描繪曰：“臣準傳宣札子，奉圣旨令兩制三館賦后苑諸殿亭牡丹歌。詩者化合天人，祥開卉木。協(xié)風靈雨，散為膏壤之滋，共蒂并柯，布在密青之圃。畫品難形于卓異，瑞圖不盡于芳妍。乃詔儒臣，各摛華藻，匪太平之特異，豈榮遇之及茲？”［4］935參與這次雙頭牡丹應(yīng)制詩唱和的詩人總計四十人，各類賦詩總計一百四十首，可謂盛大。夏竦有《宣賜翠芳亭雙頭并蒂牡丹仍令賦詩》一首：

華景當凝煦，芳叢忽效奇。紅房爭并萼，緗葉競駢枝。彩鳳雙飛穩(wěn)，霞冠對舞欹。游蜂時共翥，零露或交垂。勝賞回金蹕，清香透黼帷。兩宮昭瑞德，天意豈難知。

從詩中的句子看，不論描繪、歌詠何種事物，滿眼都是承平富貴的景象，既滿足了帝王游冶的娛樂，也滿足了對江山看去一片錦繡的自豪與榮光。同時，這些聚會宴賞也從一個側(cè)面反映出當時的某些社會活動和民俗風氣，具有民俗學的價值。

（三）有關(guān)道教的應(yīng)制詩

宋代的皇帝是比較重視道教的。在宋朝建立之初，太祖皇帝趙匡胤就曾采納過鎮(zhèn)陽龍興觀道士蘇澄的“無為無欲，凝神太和”［5］130的治國之策。太宗皇帝也很重視道教，尤其是對道士陳摶待之甚厚?！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五雍熙元年冬十月記載：“上之即位也，召華山隱士陳摶入見。于是復至，上益加禮重。”［3］588又卷三四淳化四年閏十月丙午：“上曰：清靜致治，黃老之深旨也。夫萬物自有為，以至于無為；無為之道，朕當力行之。”［3］758再有《續(xù)資治通鑒》卷三〇、三一記載，真宗曾在王欽若、丁謂的謀劃幫協(xié)下制造過降符箓的“神話”。非但如此，他們還制造了一個名為趙玄朗的趙氏始祖玉皇大帝。諸般此類記載，在史料中可謂多矣，可以看出宋朝皇帝對道教的重視。

但是，宋代的這些帝王重視道教，并不是迷戀沉耽于長生不老和黃白之術(shù)，而是利用道教進行宣傳，以實現(xiàn)風俗教化、政治宣傳的目的。所以，在這種風習下，文學侍臣們不可避免地成為其中的一分子，紛紛學習和談?wù)摰澜蹋M而進行創(chuàng)作。道教的宮觀建筑、齋醮禮儀等等，成為文學題材的一部分，并且得到宋人的喜愛。作為皇帝身邊的近臣，夏竦寫了不少有關(guān)道教的作品。比如：《奉和御制滋福殿清醮圣祖天尊大帝尊像瑞應(yīng)》：

宸闈啟瑞場，祇畏感穹蒼。紫幄威神格，清宵景曜彰。霓旌承宇列，仙驥度云翔。肸蠁停霞轡，歆馨挹鳳觴。蘿圖千葉固，山壽萬齡昌。玉籥流宸唱，函蒙播美祥。

翻閱一下，這類詩歌的內(nèi)容豐富多彩，可見當時朝廷舉行的與道教有關(guān)的各種活動是很多的。雕塑圣像、建造宮殿觀閣、拜祈求瑞之類，描繪出皇宮內(nèi)部重道的畫面。在參加這些活動中創(chuàng)作的詩歌，似乎除了歌詠富貴祥瑞之外，其他的都不合時宜。然而事實上，道教作為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已經(jīng)滲透到文臣學士們的日常生活中。因此，除了上面這些應(yīng)制道教詩歌，夏竦還存一些與道教相關(guān)的日常閑散詩，可見道教對當時社會與人們的影響。

（四）會宴應(yīng)制詩

帝王宴會群臣，是一種歡愉融洽的場面。在這種場合群臣們免不了作詩唱和。如：《皇帝聽講尚書徹太清樓賜宴》：

洛書初罷講，漢苑特開筵。將許陪旒扆，先容況簡編。神宗遺札啟，真祖實文宣。密坐瞻堯日，凝心聽舜弦。賜花緗葉綴，勸酒玉戶傳。恩重天難報，肌膚豈易鐫。

詩歌描寫君臣會宴的情景，辭藻稍顯華麗，內(nèi)容除了會宴的勝景，江山的繁榮外，也向世人展示了宮廷的生活、宴會場景。其余如《奉和御制會慶殿宴》、《奉和御制奉祀禮成宴》等亦大致類似。

（五）節(jié)日應(yīng)制詩

夏竦的詩歌中還有幾首與節(jié)日聯(lián)系的應(yīng)制詩，辭藻綺麗鋪排，意象華貴密集。最具代表性的是《上元應(yīng)制》：

魚龍曼衍六街呈，金鎖通宵啟玉京，冉冉游塵生輦道，遲遲春箭入歌聲。實坊月皎龍燈淡，紫館風微鶴焰平。宴罷南端天欲曉，回瞻河漢尚盈盈。

此詩描寫了上元節(jié)的熱鬧與繁華，一幅極其生動的京都上元民俗風情畫在世人眼前鋪開，對于后人了解與考察當時的節(jié)日風俗有其相應(yīng)的價值。

以上從五類內(nèi)容不同的詩歌對夏竦的應(yīng)制詩進行了研究，除了少數(shù)幾首作品，如《奉和御制籍田詩》、《奉和御制冊府元龜了畢》等，夏竦的全部應(yīng)制詩基本上都能夠包含在這五類之中。通過這五類詩歌，可以對夏竦應(yīng)制詩的內(nèi)容有一個比較完整的了解和認識。

二、夏竦應(yīng)制詩的藝術(shù)特色

前面從內(nèi)容方面對夏竦的應(yīng)制詩進行了分析和探討，下面就夏竦應(yīng)制詩的具體特色展開論述。

（一）富貴雍容的氣象

宋初百余年里，雖然內(nèi)憂外患，危機重重，但在多種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下，整個社會看起來依然繁盛太平，也確實很有一番升平的氣象。柳永的《迎新春》詞中說到：“太平時，朝野多歡民康阜?！薄肚嘞潆s記》記載了一則有關(guān)夏竦應(yīng)制賦詞的故事：“景德中，夏公初授館職，時方早秋，上夕宴后庭，酒酣，遽命中使詣公索新詞。公問：‘上在甚處？’中使曰：‘在拱宸殿按舞?！词闼?，立進《喜遷鶯》。詞曰：‘霞散綺，月垂鉤。簾卷未央樓。夜涼河漢截天流。宮闕鎖清秋?，庪A曙，金莖露。鳳髓香和煙霧。三千珠翠擁宸游。水殿按涼州。’中使入奏，上大悅?！保?］48—49對此首詞作，《吳禮部詩話》有云：“姚子敬嘗手選《古今樂府》一軼，以夏英公竦《喜遷鶯》宮詞為冠，……富艷精工，誠為絕唱。”［7］621相比于這首被稱為“富艷精工”的《喜遷鶯》詞，夏竦的應(yīng)制詩多展現(xiàn)出一種富貴雍容的氣象。如對于歷來受到詩評家評贊的《上元應(yīng)制》元人方回在《瀛奎律髓》卷一六中評析曰：“存之以見承平之盛?！保?］617對于夏竦的應(yīng)制詩及其所體現(xiàn)出的這種特色，與夏竦同時的蔡襄在《上元進詩序》中說的很是透徹：“臣伏睹法駕御端門，宣諭臣僚上元觀燈，不為游賞，蓋與民共樂也。臣職在文字，恭維德音，宣布睿旨，感詩人揄揚盛美之私，輒成短章?！保?］59

（二）典雅莊重的氣度

《青箱雜記》卷五有云：“本朝夏英公亦嘗以文章謁盛文肅，文肅曰：‘子文章有館閣氣，異日必顯?！笠嗳缙溲?。然余嘗究之，文章雖皆出于心術(shù)，而實有兩等：有山林草野之文，有朝廷臺閣之文。山林草野之文，則其氣枯槁憔悴，乃道不得行，著書立言者之所尚也。朝廷臺閣之文，則其氣溫潤豐縟，乃得位于時，演綸視草者之所尚也?！醢矅ＵZ余曰：‘文章格調(diào)，須是官樣?！M安國言官樣，亦謂有館閣氣耶？”［6］46從吳處厚的記載和評論中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即無論稱之為“館閣氣”，抑或是“官樣”文章，都是詩文的一種規(guī)范，一種氣象。那么，在進行應(yīng)制詩創(chuàng)作的時候，其中重要的一點便是典雅莊重。

楊萬里《誠齋詩話》中有一段文字：“褒頌功德五言長韻律詩，最要典雅重大。……七言褒頌功德，如少陵賈至諸人唱和《早朝大明宮》，乃為典雅重大?！保?］138明人李東陽在《倪文僖集序》中說到：“館閣之文，鋪典章，裨道化。其體蓋典則正大，明而不晦，達而不滯，而惟適于用?！保?0］再有清人吳雷發(fā)《說詩菅蒯》中有言：“詩以山林氣為上，若臺閣氣者，務(wù)使清新拔俗；不然，則格便低。”［11］902從以上三段文字可以總結(jié)出：“典雅”不但要忌俗，而且還要清新拔俗；“莊重”可以從兩方面來解釋，“一方面指宮廷應(yīng)制主題，如郊祀、藉田、各種節(jié)日等題材的重大，另一方面指情感指向的重大，歌頌文治天下，儒墨之盛，帝王英明等等。”［12］336

作為皇帝身邊的近臣以及有名一時的學士，夏竦的應(yīng)制詩比較典型地體現(xiàn)出典雅莊重的特點。不妨看這首《奉和御制中和節(jié)》：

中春遘初吉，嘉節(jié)著芳名。習習微和扇，欣欣萬物榮。云融才化鶴，谷暖已遷鶯。朝野多歡日，風謠會頌聲。

中和節(jié)又稱春龍節(jié)、龍頭節(jié)，是傳說中黃帝誕辰的日子。預(yù)示著春天的到來，人們在這一天求拜祭神，祈求富足安康。詩歌的語言溫和富麗，典雅豐潤，絕無里俗語。描繪的是一幅佳節(jié)到來，萬物復蘇，朝野多歡，欣欣向榮的和樂景象。讀罷，給人一種身臨其境春風拂面之感。當屬體現(xiàn)典雅莊重的佳作。

綜上，雖然夏竦的應(yīng)制詩免不了會有歌頌皇權(quán)，夸飾太平之作，卻絕不能當做諛詞媚詩來看，也沒有明代臺閣體那樣十足的奴性。因為宋代文人社會地位的空前提高，他們的自主意識也大大增強。因此，他們尚雅忌俗，重氣節(jié)操守。所以即便是應(yīng)制詩，亦有一定的情感與人文氣息包含在其中，并且這些詩作也反映了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社會風氣以及文化政策等內(nèi)容，具有獨特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價值。

［1］（元）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宋）王應(yīng)麟.玉海［M］.上海：上海書店，1987.

［3］（宋）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2008.

［4］（宋）呂祖謙.宋文鑒［M］.齊治平，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2.

［5］（清）畢沅.續(xù)資治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1979.

［6］（宋）吳處厚.青箱雜記［M］.李裕民，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5.

［7］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元）方回選.瀛奎律髓［M］.李慶甲，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9］（宋）蔡襄.蔡襄集［M］.吳認寧，點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0］（明）倪謙.倪文僖集［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11］（清）王夫之.清詩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2］成明明.北宋館閣與文學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