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 娜

(遼寧機電職業(yè)技術學院基礎教學部，遼寧丹東 118009)

山在《說文解字》中被釋為:“生萬物”“有石而高”。山是先民日常所見的較為平常的自然物之一。在人類居住的環(huán)境中，山是最醒目，也是最恒定的客觀存在物。山在先民的思想觀念中是神圣無比的。山岳生長草木，能夠給人類提供生存所必需的物質資源，其外形巍峨而高大，充滿了神秘色彩。在上古神話之中，山還是眾神棲身之所?！袄鲋妫偕裰凇！鄙?，將人性和神性合二為一。山，常常以其自身的自然特點影響著先民的精神領域。山意象蘊含著豐富、深厚的文化意蘊。

一 山之高大

先民的山岳崇拜的觀念，使得先民在面對高山時，對高山不由得就充滿了敬意，字里行間流淌著對它的贊美。巍峨、穩(wěn)固的高山很容易激起人的崇高感。

《鄘風·君子偕老》:“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蓖ㄟ^贊美一位貴族女性的大方又從容的舉止:如河淵然而深，如山凝然而重。用“如山如河”來狀德容之美，進而諷刺“子之不淑”。先民對山之高大的認可，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與先民的自然崇拜和生殖崇拜密不可分?！抖Y記·祭法》云:“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日神?！痹绞歉叩纳剑绞谴蟮纳?，它的能產(chǎn)性就越強。崇拜高山體現(xiàn)出先民所具有的濃厚的生命意識。其次，與周代禮樂文化相關。從容不迫、穩(wěn)重端正的風度是君子所必須具備的。高山是先民行為舉止、道德品性的參照物。山是人的對象化，以山起興作比，通過稱頌高山來贊美人的品行。面對巍峨高峻的大山，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人類的思想境界也隨之提升。

孔子在此基礎上提出了“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的觀點，開創(chuàng)了山水比德的先河?！墩撜Z·雍也》指出“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鄙骄拖袷且晃黄返赂呱小⒑翢o一己私利的仁者，將其所包孕的一切全部都奉獻給了人類。這種以山來喻德的手法在后世作品中得到了繼承和發(fā)展。

二 登高思親

先民在翻越險山的過程中，山高、路陡、風大，路途的艱辛會讓人產(chǎn)生痛苦之感。險山是人們行進當中遭遇的障礙、阻隔。這樣陡峭、險峻的高山就常常與人生的痛苦、困境聯(lián)系起來，不幸的根源也正在于此。先民在國風詩中還用登高來表達思親之情。比如《魏風·陟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毂酸ㄙ?，瞻望母兮。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保?］這首詩表達了詩人對父母兄長的思念之情，是一首征人思親之作。開篇詩人登高遠望直抒思親之情。登上山頂，遠望父親、母親和兄長，將遠望當歸、長歌當哭之情，表達得深切感人。“筆以曲而愈達，情以婉而愈深?！痹娙擞们樯钔瘢x來令人潸然淚下。父子情深、母子情深、手足情亦深。詩人登上草木蔥蘢的青山，又登上一片荒蕪的光山，然后又登上了山岡，卻不言自己的歸期，這說明行役的遙遙無期。詩人既寫自己對親人的思念之情，又設想親人對自己的思念。詩人想象著親人思念自己之心，耳畔響起親人的囑托和叮嚀。這樣更增加了斷腸人獨在天涯漂泊的痛苦感?！段猴L·陟岵》被稱為“千古羈旅行役詩之祖”，不僅僅是因為它最早表現(xiàn)了征人思親的主題，更重要的是它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思鄉(xiāng)詩的一種獨特的抒情模式。唐代王維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每逢佳節(jié)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边@首詩的后兩句與《魏風·陟岵》的表現(xiàn)手法相同，都是思念親人，然后假想親人思念自己，使思念之情表達得更濃烈。

又如《周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陟彼崔嵬，我馬虺隤。我姑酌彼金罍，維以不永懷。陟彼高岡，我馬玄黃。我姑酌彼兕觥，維以不永傷。陟彼砠矣，我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采采卷耳，不盈頃筐”與《周易》“歸妹卦第五十四”中的“女承筐，無實”［2］相對應，奠定了詩歌的感情基調(diào)。詩中妻子不停地采摘卷耳，可是始終裝不滿淺筐，因為她一心想著遠行的丈夫。想象著丈夫登上高高的峻嶺，又登上高高的山崗，接著又登上高高的石山。山路非常崎嶇坎坷，馬累壞了，人也很疲乏勞頓。通過描摹山的險阻直接反映出旅途的艱難，通過刻畫馬的神情間接表現(xiàn)出旅途的痛苦。而描寫山和馬的用意都在于襯托出丈夫對妻子的無限思念之情。

登高遠望為什么能夠表達思親之情呢?這與原始宗教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生產(chǎn)力水平和認識水平的低下，使得先民在復雜多變、難以捉摸、充滿神秘感的自然界面前束手無策、無能為力，對自然的崇拜就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這樣那樣的祭祀活動。望祭，即遙望而祭，是其中的一種重要的宗教祭祀儀式。遠望一定要先登到高處，山岳為登高提供了可能，登到高山上望遠，內(nèi)心涌動的是對故鄉(xiāng)、對親人、對所愛之人的思念之情。遙望故鄉(xiāng)，遙望親人，遙望自己心愛的人，但因時空的阻隔，現(xiàn)實的羈絆，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因而帶有企望之意，企望之心越急切，失望之情越濃烈，想見而無法見到，心中的思念越積越多，無法排解。

三 “南山”與男女情事

“南山”意象是國風詩山意象中的特指意象，往往與男女情事相關。比如《曹風·候人》的末章:“薈兮蔚兮，南山朝隮。婉兮孌兮，季女斯饑?！痹凇陡咛粕衽畟髡f之分析》中，聞一多說:“一個少女派人去迎接她私戀的人，沒有迎著。詩中的大意如此而已?！薄墩倌稀げ菹x》:“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見君子，憂心惙惙。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說。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見君子，我心傷悲。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边@首詩是表現(xiàn)思婦懷人之作，詩中蘊含著跌宕纏綿的情思，而且相思之情與日俱增，感情大膽而率真，感人至深?！墩倌稀ひ笃淅住?“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側。何斯違斯?莫敢遑息。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殷其雷，在南山之下。何斯違斯?莫或遑處。振振君子，歸哉歸哉!”此詩運用了“興”的筆法，思婦因南山殷殷的雷聲而興起想念丈夫的相思之情而賦詩。

“南山”意象為何與男女情事相關?“南山”意象的背后有著深厚而悠遠的文化意蘊。聞一多說:“《候人》末章四句全是用典，用一個古代神話的典故來詠那曹女?！边@個典故是指高唐神女的傳說，也是指涂山氏與大禹的故事?！恫茱L·候人》以“南山”為線索，源于大禹與涂山氏的傳奇故事，并以此為模式，也演繹出了許多類似的故事。這些故事基本上都是按照“一位少女或少婦派人或親自在‘南山’去迎候她的丈夫或情人”這樣的模式反復上演著，“南山”也因此與男女情事關聯(lián)起來。高唐神女和涂山氏都是“高禖”的化身，不同的民族最初源自于同一個遠祖(先妣)，神話傳說隱藏著“先妣兼神禖”的原型?！跋儒嫔穸C”原型表現(xiàn)了先民的求雨儀式和對生殖機能的崇拜，與當時農(nóng)耕社會的生產(chǎn)需求和人的生命意識密切相關，是古代民族共同文化心理的反映。高唐神女和涂山氏的故事，隨著時間的推移被人們淡忘，但涂抹在“南山”上的男女之情，卻被沉淀下來。

四 山隰對舉象征男女愛情

美國的著名學者帕利和其學生勞德，使用了比較文學的方法，創(chuàng)造了用以研究古典詩歌的“套語理論”，即“帕里—勞德理論”，在西方學術界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帕里—勞德理論”是研究口頭詩歌創(chuàng)作的。他們認為像《荷馬史詩》那樣的遠古史詩并非由一人所作，而是經(jīng)由多人進行口耳相傳，不斷加工而成。做詩的技巧、詞語和敘事的結構套式，逐漸固定下來，幫助后來者完成口頭詩歌作品。美國華裔學者王靖獻博士的《鐘與鼓——〈詩經(jīng)〉的套語及其創(chuàng)作方式》，運用“帕里—勞德理論”來研究《詩經(jīng)》，對《詩經(jīng)》的套語理論系統(tǒng)進行了較為細致的歸納和總結。王靖獻博士是將套語理論系統(tǒng)引入中國古典詩歌研究之中的第一人。從套語出現(xiàn)的比例就可以判斷創(chuàng)作年代的先后，詩歌中套語比例越高，創(chuàng)作的年代就越古老。

《詩經(jīng)》國風詩中許多以“山有……，隰有……”這樣的山隰對舉的抒情套語，實際上隱喻著男女兩性的愛情，引發(fā)出男女愛戀的主題，有著古老的生殖崇拜象征意味?！吧健蓖蛊鹬魏湍行缘纳称飨嗨疲摆簟笔恰暗屯莸臐竦亍?，凹陷的形狀與女陰的特點類似。故“山”是男性的象征，“隰”是女性的象征?！吧健迸c“隰”是成對出現(xiàn)的。所詠之物都與男女之愛和夫婦之情相關。這不是靠隨意聯(lián)想而形成的比興，而是借固定符號來表達特定情感，是先秦時代流行的一種隱語。“‘山有……，隰有……’，成為一個固定的引發(fā)愛情的抒發(fā)形式，可見興并不全然是與內(nèi)容無關的開場白?！保?］

《邶風·簡兮》:“山有榛，隰有苓。云誰之思，西方美人?！薄伴弧笔谴髽洌败摺笔切〔?。山和榛象征男性，隰和苓象征著女性。從詩中所用的“山有榛，隰有苓”這一隱語，可以得知這首詩是關于男女情思的，表達了女子對多才多藝、風度翩翩、剛勁有力的舞師的贊美和愛慕之情?！霸普l之思，西方美人”也為我們再現(xiàn)出祭祀時會男女的情形，在社樹旁邊，青年男女載歌載舞，熱烈而奔放，這些場景已深深地印刻在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之中，隨著種族的衍進而世代相傳?！多嶏L·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薄吧接蟹鎏K，隰有荷華。”“山有喬松，隰有游龍?！边@兩句是“興”?！吧健备?，為陽，象征男性，“隰”低洼，為陰，象征女性。

《秦風·晨風》:“山有苞櫟，隰有六駮。未見君子，憂心靡樂。如何如何，忘我實多。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如何如何，忘我實多。”這首詩是懷人之作，抒發(fā)了女子對君子的思念之情。“山有苞櫟，隰有六駮”隱喻男女之情?！拔匆娋印?，故憂心，反復詠嘆，情真意切。語言質樸，明白如話，“忘我實多”寫男子的負心無情，女子內(nèi)心無限惆悵，倍感凄涼?！肚仫L·車鄰》:“阪有漆，隰有栗。阪有桑，隰有楊?！壁?山坡。阪有漆、桑，隰有栗、楊。植物的繁茂體現(xiàn)了山與隰的能產(chǎn)性，山與隰包含著先民對兩性的生殖崇拜。這首詩表達了女子渴望見到男子的急切心情和對青春年華易逝的慨嘆。在山坡和濕地上生長的樹木各得其宜，正如“我”與君子應共度美好時光，好好享受人生的樂趣。無奈人生轉瞬即逝，青春不再，深深的嘆息，令人神傷。

［1］周振甫.詩經(jīng)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0:140，141.

［2］黃壽祺，張善文.周易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319.

［3］傅道彬.晚唐鐘聲——中國文學的原型批評［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