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寅

（四川外國語大學，重慶，400715）

1.創(chuàng)新時代，從無到有

“與時俱進”作為一句流行習語，其義十分明了：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不斷進步。我國自改革開放以來，正是堅守了“與時俱進”的正確方針，使得各條戰(zhàn)線出現(xiàn)了一派欣欣向榮的繁榮景象。學術(shù)界亦如此?；仡欉@三十多年來我國的語言學界，正是沿著一條康莊大道走進了新世紀，從結(jié)構(gòu)主義、轉(zhuǎn)換生成、系統(tǒng)功能、認知學派，一直到語言哲學，一批學者發(fā)奮圖強，“寂寞書齋不寂人①，板凳雖冷暖人心”，不斷引進和吸收最新觀點，可謂迎頭趕上了落后于西方數(shù)十年的語言學研究，錢冠連先生正是這批精英中之一員，近三十多年來刊發(fā)了一大批創(chuàng)新性專著和論文，踐行著“繼承兼發(fā)展”、“節(jié)外生新枝”的問學之道，在我國語言學界發(fā)揮著重要的指引作用。

我們知道，西方自古希臘起就擅長形式邏輯，從而建立了一整套以公式化形式為基礎(chǔ)的學科，包括經(jīng)典形式邏輯、數(shù)理化等學科。而我國古人卻行進在一條與西方傳統(tǒng)不同的路徑上，注重人文方法，擅長辯證邏輯，如道家早在2500多年前就提出了關(guān)于“有無相生”辯證邏輯的命題，揭示了一種具有普遍性的規(guī)律：一切矛盾都處于相生相克、相互依存、對立轉(zhuǎn)化的過程之中。沒有“無”，就會缺“有”；存在“有”，亦可變?yōu)椤盁o”，或生出另一種“有”，即“新有”，可將其歸結(jié)為“無中生有，有中生新”，錢冠連先生也正是循此道而前進的。在他的研究中，不乏一批人無我有，人有我新的閃亮成果，為我國學界所贊頌。

2.專著之創(chuàng)新與生有

錢先生憑借孜孜不倦、鍥而不舍的奮斗精神，沉淀了深厚的學術(shù)基礎(chǔ)，同時還堅守著與時俱進、無中生有或節(jié)外生新枝的精神，科研成果自然就是豐碩碩的，而且還沉甸甸的！

僅就專著來說，他出一本，是一本，既有“數(shù)”，更有“質(zhì)”，可謂本本見彩，冊冊出新，無不彰顯著“無中生有、有中生新”的創(chuàng)新范式，堪稱我國外語界的“理論拓荒者”。他的每本專著都有自己的新理論、新范疇、新命題，為我國語言學界不斷輸送新養(yǎng)分。若用認知語言學中的范疇理論來說，他“再范疇化”了若干新生枝葉，或曰，“再范疇化成就了他的原創(chuàng)理論”。錢先生所寫四本專著可簡析如下。

（1）美學語言學。他于1988年至1992年期間就在思考將美學理論和方法應用于詮釋語言美和言語美這一全新命題，嘗試建構(gòu)“美學語言學”這一新興的語言學邊緣學科。功夫不負有心人，成果終報拓荒者，他于1993年正式出版了《美學語言學——語言美和言語美》（第一版），后又于2004年出第二版，從理論上論述語言美（或不美）的規(guī)律及其背后的生成機制，緊密聯(lián)系社會意識和民族觀念，系統(tǒng)闡釋語言美和言語美的各種現(xiàn)象，詳實地闡述了各種審美選擇、言語求美律等。本書可謂融貫美學、語言學、心理學、物理學、生物學、藝術(shù)等門類的知識，首倡“美學語言學”這門新學科，實屬“無中生有”之作，獲得了國內(nèi)外學者的一致好評：《外語教學與研究》、《外國語》、《光明日報》、《新華文摘》、《羊城晚報》、《書摘》、《服務導報》上均有轉(zhuǎn)摘和評論；廣東電視臺嶺南臺、珠江臺也分別給予了報道；比利時魯汶大學的哲學兼語言學家教授Hermann Perret，以及國際語用學會中心教授Yan Nyuts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這足以顯示錢氏理論的影響力。

錢先生（2004a：2）書中一句話可用來概述該學科的主旨，“既要研究人們創(chuàng)造和欣賞言語美的特點和規(guī)律，還要研究言語的丑，但這歸根結(jié)底是為了研究在一定條件下變丑為美的特點和規(guī)律?！?/p>

（2）漢語文化語用學。當學人們還沉浸在錢氏美學語言學帶來的喜悅和興奮之中時，錢先生又邁開了思維的步伐，大踏步地進軍于另一領(lǐng)域——漢語文化語用學。他于1997年在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了《漢語文化語用學——人文網(wǎng)絡言語學》（第一版），于2002年出第二版，基于母語語料的分析提出了“三帶一理論”，真知灼見地將語用學定位為：人文網(wǎng)絡言語學。具體來說，它涉及了社會文化、風俗習慣、行為準則、價值觀念、歷史事件等因素，嘗試用“附著于人的符號集合”（除話語行為之外還包括：語聲氣息、面部表情、身體姿態(tài)）來解釋具體語境中的語言運用現(xiàn)象，并以此來批判索氏和喬氏的純語言或純句法研究之不足，從而證明了語用學是一門理論緊密結(jié)合實踐的學科，因語言各層面的研究最終都要落腳于運用，既有理論又有實踐的、非常有用的、生氣勃勃的、生命力旺盛的學科。

人文網(wǎng)絡言語學遵循“有中生新”或“節(jié)外生新枝”的問學之道，是根據(jù)現(xiàn)有語用學理論、中國文化特點和漢語語料建構(gòu)的屬于漢民族文化自己的語用學。國內(nèi)學者普遍認為，“三帶一理論”適用于闡釋話語的運用和理解，其理論深度不亞于Verschueren的語用綜觀論，為我國在國際語用學研究中爭得了一席之地。這就不難解釋，為何季羨林先生贊其有“前無古人的精辟的見解”（見該書序），為何北大、南開均將其列入本科生必讀書目，為何浙大（和其他大學）將其列入博士生必讀書目，為何該書的漢語界讀者比外語界讀者更多，為何漢語學者直接從該書派生出一些新書，為何我國的香港、臺灣地區(qū)以及韓國、日本都流傳著該書！這本書的得獎，乃是一種歷史的必然。下一句話可以形象地反映出該學科的核心思想，“只要你一說話，這個人文網(wǎng)絡就跑出來糾纏你，它也要‘說話’，并且還真能操縱你！”

（3）語言全息論。讀了上面兩本專著，名副其實的專著，在其中所建構(gòu)的錢氏語言理論中，有些問題已得到了初步澄清，或較好的澄清，但有些問題還未能加以詳述，如他在《美學語言學》中曾提出的一個觀點“語言結(jié)構(gòu)與宇宙有著某種看似神秘的契合”，因篇幅或內(nèi)容所限未能解答，留待“下回分解”。2002年出版的《語言全息論》（第一版，2003年第二版）就很好地解答了這個問題，并基于此建構(gòu)了“語言全息論”，即運用“宇宙全息律”、“生物全息律”、“系統(tǒng)論”創(chuàng)造性地解釋語言的全息性質(zhì)，通過再范疇化，錢先生揭示了各種語言性質(zhì)的根源以及存在各種語言理論的緣由，即語言與自然大宇宙、人的生物體等全息同構(gòu)。

歐洲中世紀的“摩迪斯泰（Modestae）語法學派”曾提出一個大膽假設(shè)，“大自然的規(guī)律與語言內(nèi)部的規(guī)律有一定的聯(lián)系”，千余年后當人類進入21世紀時，錢冠連先生對此做出了較為全面的論證和回答，支撐了語言象似性這一認知語言學的重要命題，認為語言象似于自然界規(guī)律。當然了，這里的“象似”，乃人之所為，是“人”發(fā)現(xiàn)的，必須從人本角度才能通達語言之真諦。正如錢先生（2004a：?）所言：規(guī)律不是事物自然地向人“報告”的，是人認識出來的，即規(guī)律是人為的一套概念。由此，我們也可推導出：“語言與文化具有全息關(guān)系”，“語言象似于人之認知”，這就與認知語言學的觀點有“不謀而合”或“有謀而合”之效。這也使得錢先生的理論建構(gòu)具有了“整體性”，他所提出的各種觀點形成一個“相互照應、前后連貫”的體系，當為我國學者所記取。

再看錢先生這本專著，從導言篇的立論，到對語言內(nèi)全息狀態(tài)，再到語言外全息狀態(tài)的演繹推理與系統(tǒng)闡發(fā)，直到大膽猜想的“預言篇”，都屬于“無中生有”的原創(chuàng)性思維，觀點鮮明、層次遞進、論述流暢，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由此，我建議那些立志創(chuàng)造理論體系的中、青年學者，不妨從方法論的角度讀讀此書，定會得到某種啟示。難怪錢先生曾私下對我說，這本書雖然沒得獎，他自己卻最喜歡這本書。與他這種個人喜歡相呼應的是，每到一處講學，將這本書中的問題提出來討論的人最多，包括我任教的四川外國語大學的研究生，亦如此。

在此摘錄錢先生（2002：9）的一句話概括語言全息論之精髓：“罩在我們頭上的宇宙之網(wǎng)，看到了，也想到了。蓋在我們頭上的語言之網(wǎng)，沒看到，也沒想到。兩張網(wǎng)處處默合著、吻合著、契合著，編織了生命，編織了人生，編織了叫做人的人體?！@便是關(guān)于宇宙、人體與語言的一部史詩?！?/p>

（4）語言家園論。錢先生精讀了海德格爾（1927）的《存在與時間》（英語版和漢語版），并將其著名論斷“語言是存在的居所”修補為“語言是人類的家園”，從語用學和哲學的角度概括出“三活觀——人活在語言中，人不得不活在語言中，人活在程式性語言行為中”，這就是學界常說的“語言家園論”。

2005年正式出版的《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人類基本行為的哲學與語用學研究》已遠遠超出了語言學、語用學的范圍，進入到語言哲學的高度，具有更為普遍的哲學指導意義——揭示了人類的一個基本生存狀態(tài)：人類的生存須臾不可離開語言，語言猶如人類最后的家園，同時緊密結(jié)合漢語情景，深入調(diào)查常人的語言使用情況，融漢語文化于世界人文研究大潮之中。這既是對海德格爾“存在論”的推進和發(fā)展，同時又揭示了語言與人之間唇齒相依的緊密關(guān)系，為“中國后語言哲學”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我們當從人本的角度來研究語言，才能直抵語言之精髓，這也與體驗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核心原則完全吻合。

用錢先生（2005：卷首語）的原話來概括本書要義，人正是以“三活觀”（即三種基本生活樣式）存在著，我們?nèi)缙渌鶠榈鼗钪?，我們?nèi)缙渌堑厥俏覀冏约?，我們以言說使世界中的一物（實體或虛體）現(xiàn)身的同時，也使自己在世上出場或現(xiàn)身。

統(tǒng)觀錢先生的四本專著，雖在選材和切入的角度上不同，但若仔細研讀，它們具有較大連貫性，可理出其間的理論發(fā)展脈絡。

第一，這四本都是研究語言理論方面的專著，只不過關(guān)注的側(cè)重點和視角不同罷了?！睹缹W語言學》和《漢語文化語用學》著重探討和揭示了語言和言語本身的結(jié)構(gòu)和使用規(guī)律，得出的基本是語言方面的道理，側(cè)重于經(jīng)驗分析，屬于語言學理論?！墩Z言全息論》和《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旨在通過語言看世界的結(jié)構(gòu)（世界是一幅宇宙、人體和語言相統(tǒng)一的、圓融的和諧圖景）和人的基本生存狀態(tài)，得出的是世界的道理，側(cè)重于理性與思辨，屬于語言哲學。

另外，《語言：人類最后的家園》可視為《漢語文化語用學》的后續(xù)性研究，也是錢先生對語用學進一步深入研究的必然結(jié)果?！墩Z言全息論》在某種程度上是對《美學語言學》的后續(xù)性研究，是對后者提出的語言小宇宙與自然大宇宙“有某種神秘契合”這一問題的回應，也是對前者強有力的佐證。若說這四本專著有一個連貫發(fā)展脈絡的話，那便是錢先生從前期的語言學研究走向了語言哲學領(lǐng)域，從經(jīng)驗性分析走向了思辨性研究或理性探索。

第二，貫穿這四部專著的另一個紐帶是：錢先生一生所堅守的獨樹一幟、一以貫之的學術(shù)風格、研究特點和學術(shù)理念，即“重視學習西方語言學理論，立足理論建設(shè)，立足母語語料，立足創(chuàng)新”。正是這“一個重視、三個立足”的研究理念使得他的研究風格自成一派，在國內(nèi)具有特別突顯而又重要的地位，得到陳嘉映（2005：11）的高度評價，值得效仿。

3.論文之立異與前瞻

錢先生近年來共發(fā)表論文近百篇，提出的觀點立論新穎、與眾不同、意義深遠。他所論述的語言的遞歸性、離散性、全息性、美學性、不完備性，他所大力倡導的證偽論之改造、語用推理模式、文化語用學、不完備論、網(wǎng)絡言語學、語哲翻譯論、語哲修辭論，等等，無不閃爍著真知卓見的光芒，滲透著立新求異的前瞻精神。我們完全可以說，這些論文在若干年之后也不會過時，仍會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他在論文中所涉及的內(nèi)容十分廣泛：從中學外語教學到大學生創(chuàng)新能力培養(yǎng)，再到叩問中國的外語研究方向，乃至建立中國語言學學派；從理論思索到教學實踐，再到個人的素質(zhì)培養(yǎng)；從方言分析到普通話，從面相身勢、符號學到冗余信息、假信息；從語言學、語用學到哲學，從西方語言哲學到中國后語言哲學，再到中西語哲對比，等等。

錢先生早期是以研究“語用學”成名的，那時他（1995）追隨學術(shù)前沿，引進并詳述了“新格萊斯語用學”理論，叩問其新在何處；還親自翻譯了Verschueren的《語用學詮釋》（2003），并著文加以介紹和評述（1990，1991），使得維索爾倫的順應論在我國得以普及和推廣。他的研究方法也很具有啟迪性，如追蹤國際著名期刊Pragmatics九年的首文研究動態(tài)，以便發(fā)現(xiàn)語用學的研究規(guī)律和發(fā)展趨勢（2000b）。筆者十幾年前讀到這篇論文時，就情不自禁地為其叫好，這是一個多么好的科研思路??！對很多學者都有較好的參考意義，我國學者完全可以模仿錢先生的這一獨特視角，關(guān)注世界某一重要期刊或國內(nèi)權(quán)威核心期刊的首文或首欄論文，將其建成一個封閉語料，以期發(fā)現(xiàn)規(guī)律性信息。

有了深厚的學術(shù)沉淀，再堅守“創(chuàng)新”理念，便可得心應手，下筆有神，游刃有余，精彩紛呈。稍微回顧下一錢先生的近百篇論文，就會發(fā)現(xiàn)他在引進國外語用學理論方面發(fā)揮著領(lǐng)軍的作用，在發(fā)展和創(chuàng)新方面也做出了非凡貢獻，這是有目共睹的。他還將語用學理論拓展到翻譯、美學、符號學、身勢語、文化研究、英漢對比、課堂教學，提出了“漢語文化語用學”、“語用家園論”等觀點，為我國上世紀末的語用學研究輸送了可貴的養(yǎng)分，留下了精彩的一筆。

4.中國外語界的語哲拓荒者

說起“語言哲學”，這或許是西方學者的專利（鮮有學者將中國先秦時期有關(guān)語言方面的爭論視為語言哲學），但將其引入我國外語界且加以大力推廣者，非錢先生莫屬。

錢先生早年從事語用學研究，在深入思考的進程中追尋到語用學的語言哲學基礎(chǔ)，便一頭扎入其中。隨后他對語用學進行了哲學溯源，逐漸步入了另一個研究領(lǐng)域，且將其推入高潮——語言哲學，從而進入了人生中的又一新階段，為我國外語界開拓出一個全新的研究方向。

世紀之交，錢先生開始發(fā)表語言哲學系列論文。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的第一篇語言哲學論文《哲學軌道上的語言研究——西方語言哲學研究之一》，分上、下兩個部分分別發(fā)表于《外國語》1999年第六期和《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00年第一期，第二篇為《語用學的哲學溯源——西方語言哲學研究之二》，發(fā)表于《外語與外語教學》1999年第六期。這標志著他開始進軍語言哲學這一新領(lǐng)域。自此，他便一發(fā)不可收拾，接連不斷地發(fā)表了系列語言哲學論文（現(xiàn)已至“之二十”），從而將我國外語界的語言學研究推到一個全新的平臺，大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從語言哲學的高度來重新審視語言和語言理論，從更深的層次探索語用學和語義學，提出“從語言入，從哲學出”的新思路，為業(yè)界學者打開了一個語言和哲學相結(jié)合的新窗口！

他不僅自己身體力行，精讀西方語言哲學方面的專著和論文，而且還率先開始招收博士研究生，大大充實了我國外語界的科研力量。

5.心系學界，兼達天下

錢先生既身體力行，也胸懷天下，不僅“獨善其身”，且還“兼達天下”，大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之學者風范。他除了在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講授語言哲學課程，首創(chuàng)在外語界招收語言哲學方向博士生的先河，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辦成了六件利國利民、流芳學界的大事：（1）倡導并成立我國“中西語言哲學研究會”（2007，現(xiàn)已召開四屆年會）；（2）每年暑期舉辦“語言哲學夏日語哲讀書院”（2005，現(xiàn)已舉辦了八屆）；（3）隔年辦“語哲高層論壇”，專題討論一人或一書（2011和2013兩屆）；（4）創(chuàng)辦并定期出版我學會的會刊《語言哲學研究》（2011，現(xiàn)已出兩期）；（5）督促建立中西語言哲學學會網(wǎng)站，為開展國內(nèi)外的學術(shù)交流提供平臺；（6）大力倡導“學貫中西”之原則，努力貫通國內(nèi)國外的外語界和哲學界。

自此，我國外語界的語言哲學研究已從“單兵訓練”進入到“集團軍行動”，將“個人愛好、隨手閱讀”納入到“有計劃、有組織”的正常軌道，從“閉門讀書，參悟修行”邁入到“交流相長，互補長短”的新時期。一句話，經(jīng)過錢先生及其同仁數(shù)年的努力，我國外語界的語言哲學研究已逐步邁出了“星火燎原”之初始狀態(tài)，逐步過渡到“漸趨旺盛，開始坐果”的新階段，其主要標志如下：（1）每次年會都是國際性會議，云集了國內(nèi)外、語言和哲學兩屆學者數(shù)百人；（2）每年舉辦的語哲夏日書院都有一百或二百余人參加，八屆共培養(yǎng)千余人；（3）多年的會議、書院、高層論壇已幫助同仁逐步形成了語言哲學知識體系；（4）我國很多高校的研究生（含碩士和博士）教學計劃中開始設(shè)置語哲課程；（5）大力倡導“人品、學品、文品”會風，“以文會友，以學立身”蔚然成風。

錢先生所心系的學界，不局限于外語界，還包括哲學界、漢語界、英漢對比界、邏輯學界等；錢先生所兼達的天下，不僅僅是國內(nèi)的天下學者，還關(guān)注著國際大舞臺。他除了結(jié)識國內(nèi)著名語言哲學家之外，還與國際著名語言哲學家往來甚密，如Maria Baghramian，Ernest Lepore，Peter Ludlow等，大有“門泊南粵萬里車，窗含西嶺千路人”之胸襟。每次他的博士生在畢業(yè)答辯時，都會邀請哲學界著名學者當答辯委員會主席，包括陳嘉映、江怡、張志林、朱志方等；學會每開一屆年會，每辦一屆夏日讀書院，每開一次專題研討高層論壇，都要邀請到國內(nèi)外哲學界專家到場發(fā)言、講話或做報告。經(jīng)過這十數(shù)年的努力，外語界和哲學界、中國與西方的學者不斷合作交流，相互學習，取長補短，讓同仁們深刻感覺到，我們的研究不僅在推動著國內(nèi)的學術(shù)前沿，同樣也在為全世界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做出中華民族應有的貢獻。

6.貴在學派意識，志在揚我國威

錢先生一路走來，可謂風塵仆仆，筆耕不輟，火花閃爍，為我國語言理論和語哲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談到“貢獻”，它可有多重含義，包括很多種類，只要有意義的工作都可謂之“貢獻”，但此處所說的“重要貢獻”，主要是指他在十年前所強調(diào)的一個重要觀點：“建立中國的語言學理論學派”。

錢先生（2004b）曾指出如下一個事實：漢語研究缺乏學派意識，或?qū)W派態(tài)勢不明朗。他認為，所謂的學術(shù)成熟、發(fā)達與繁榮，其標志就在于“學派紛呈、理論爭鳴”，而我國漢語界學者往往陶醉于個案的新分析，偶爾套用一下國外的理論（如用喬姆斯基或認知語言學的理論框架），如此下去，我國的語言學界何以能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又何以具備向國外同行學派挑戰(zhàn)的能力呢？為何不能向理論方向做一點深入思考呢？該文2005年被《中國學術(shù)年鑒·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大篇幅轉(zhuǎn)載；后來，其核心段落“提倡形成語言學的中國學派”又被教育部藍皮書，即《中國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報告2005》引用，并強調(diào)指出：這些思想“很值得重視，可以作為語言學界發(fā)展方向的一種向?qū)А薄＿@樣的重視不是偶然的。

錢先生（2007b）認為我國外語界也缺少學派意識。從外語界同行發(fā)表的論文來看，雖不乏個別案例新析，但從主流上來看，仍以介紹性和闡釋性的“二傳手”為主打產(chǎn)品，理論創(chuàng)造雖有涉足，但仍不是我國研究的主流，當然更不消說有學派一事了。他還從語言哲學的角度分析了學派與學派意識的問題，進一步從理論高度剖析了這一現(xiàn)象。

我國的語言研究，無論是漢語界還是外語界，都存在“缺少我國學派”的現(xiàn)象，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即使有“流”有“派”，恐怕在主體上也是跟著西方在“流”，跟著西方在“派”。這當然不是在否定同行們的研究和貢獻，更無意自貶，但缺乏自己的原創(chuàng)性理論，終究是我們的一塊心病。

外語界確有部分學者認為，能把國外學者的理論弄清楚，這本身就很不容易了，談何創(chuàng)新，這也僅代表部分學者的觀點，不能以偏概全。這些年來，特別是本世紀以來，我們還是十分高興地看到了一批既有繼承又有創(chuàng)新的成果，如錢先生的《美學語言學》、《漢語文化語用學》、《語言全息論》、《語用家園論》等，無不閃爍著創(chuàng)新的火花，為國人樹立了從“二道販子”過渡到“獨立原創(chuàng)”的榜樣。

錢先生指出，還有些學者更有趣，一方面從國外學者那里道聽途說了解到了一些新觀點，且將其用于自己的寫作中，另一方面卻在妄談這些理論無用。這類討得便宜還賣乖的同行，何以能成大器？我們既然愿意引用隔壁人家學派的成果，為什么我們自家不拿出一兩件來讓隔壁人家也見識見識呢？為什么不認真反思一下自己為何沒有理論呢？

錢先生還在文中深刻指出：一個民族的某一門學術(shù)領(lǐng)域里根本沒有學派是非常不妙的情形。沒有學派，就沒有該學科的國際地位；沒有國際地位，就從根本上取消了我們的國際交流話語權(quán)。這一情形至少表明我們在以下幾個方面尚處于落后的狀態(tài)：（1）沒有理論意識、學派意識、創(chuàng)新意識；（2）沒有認真思考自主、獨特的理論模式；（3）沒有堪稱可挑戰(zhàn)國外同行實力的理論；（4）沒有后備力量，包括追隨者與批評者；（5）沒有大學者理應具備的寬容與尊重。

基于此，錢先生還認真分析了外語界無理論創(chuàng)新的心理障礙：（1）甘當二傳手：學外語的以引進為主，可讓別人去創(chuàng)新；（2）畏難情緒：若要向理論深處探索，又要花不少精力；（3）無新可創(chuàng)：理論已被外人創(chuàng)完，有何值得我等可做？

為此他指出，沒有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論，比已經(jīng)創(chuàng)造出來的理論永遠多得多；沒有說出來的話，比說出來了的話永遠多得多。中國外語界的聰明人那么多，怎么大多數(shù)人就是不把聰明用在創(chuàng)新上呢？把聰明放在跟洋人后面解釋而不進行創(chuàng)造性勞動，是對聰明最大、最冤枉、最悲劇性的浪費。著名語言學家張后塵（2004a：ⅴ）十分贊賞錢先生的“中國早當培養(yǎng)出自己的大家和學派”的遠見，認為必須大力提倡創(chuàng)新意識、理論意識和學派意識。他（2004b）指出，在“促進中國語言學流派的誕生與發(fā)展，為創(chuàng)生新理念、新模式、新學說鋪路架橋”這一方面，錢先生的美學思想就是其中的一派，可參與世界對話。

錢先生不僅提出了創(chuàng)我語言學派的遠大抱負，且還身體力行、以身作則，為國人樹立了光輝榜樣。他（2007a）經(jīng)過反復思索，多方商榷，終于在數(shù)年前正式提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中國后語言哲學理論”，意在反思西方語言哲學家之弊，揚國人之長，補西方之不足，且結(jié)合中華民族和漢語特點，走“從語言入，從哲學出”的語言研究新路（王寅2008，2012）。此乃實踐著“人無我有，人有我新”的創(chuàng)新研究理念，努力吸取西語哲豐富營養(yǎng)，“節(jié)外生新枝”，在理論上樹立創(chuàng)新意識，走出一條“洋為中用，中西合璧”的新路，以望有朝一日能在語言學理論的國際舞臺上揚我國威。中西語言哲學研究會已將這一理論作為本會近十年的奮斗目標，爭取團結(jié)會內(nèi)外學者，共同打造我國的語言學新理論，經(jīng)過十年、二十年，乃至三十年的努力，為建我理論做出應有的貢獻。

7.語言美和言語美的大師

我與錢先生之間的學術(shù)交道已有三十年之久，我不僅為他的才思敏捷、新緒泉涌的高遠睿智所動容，更被他的精辟論斷、絕妙警句所耳濡目染。錢先生不僅提出了美學語言學理論，而且還是實踐語言美和言語美的大師。我閱讀了他很多論著，聆聽了他很多報告，他既具有深邃的遠見卓識，能從細微之處入手發(fā)現(xiàn)重要規(guī)律，即有“從小處入手，獲得大道理”的本領(lǐng)，且還文如其人。他在語言表達方面充分實踐著他所具有的語言美和言語美的才能，充分體現(xiàn)出如下道理：語言美可讓崇高、睿智的思想架上語言翅膀，更深入地飛入讀者的心窩。錢先生一輩子妙語連珠，隨手拈來，俯拾即是，現(xiàn)偶摘幾句，以饗讀者。

（1）“摘自己夠得著的葡萄?！边@顯然是在巧妙地反用“摘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以倡導一種充分發(fā)揮自己的潛能，獲取一切在自己能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能取得的成果。這也是古人之奮斗精神——雖不能作玉磬以擊明堂，也甘愿做瓦缽而奏陋室之現(xiàn)代版，值得我們銘記和效仿。

（2）“為何總要為老外忙乎？”以這樣一句通俗的表達來抨擊我國語言學界一種怪現(xiàn)象：常套用外國語言學家的理論，換用漢語例子來做研究的習慣路數(shù)。這樣的論文是在幫助老外論證他們的理論，而拋棄了建立我國語言學理論之宏大目標！若從這一點來說，似有“誤國之嫌”！

（3）“自己家里拿出點真貨出來，也讓隔壁鄰居瞧瞧！”巧用“自家”和“鄰居”作比，喻說“我國”和“外國”之別，意在鼓勵國人認真反思，加緊創(chuàng)新，建立我國自己的語言學派，不要一味地跟在別人后面，亦步亦趨?！爸灰M而不創(chuàng)新”之風可休也！

（4）“自帶干糧、自背行李。”用以指錢先生所倡導的語言哲學夏日書院活動，主講人自己出錢交旅館費，自己出錢買飯吃，免費為我國高校外語教師和研究生連續(xù)舉辦了8屆（每年暑期舉辦一屆）西方語言哲學培訓班。正是由于錢先生的無私奉獻，大大推動了我國外語界同仁的語言哲學研究水平，提高了他們的科研能力。

（5）“寂寞書房不寂人?！薄凹拍倍謱τ谟行┤藖碚f，是一種煎熬，所謂的“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枝屋卻空”之場景，不免令人生悲?？蛇@對于讀書人來說，卻是不可缺少的一種生存方式。盡管物理環(huán)境是空蕩的、悲涼的、孤獨的，但卻有叢書相伴，精神世界卻是豐富的、滋潤的、幸福的！這對于今天的年輕讀書人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

（6）“洋不就，土不成?！鄙L于中國文化中的華夏子民，無不諳熟“高不就、低不成”這一熟語，是指“不上不下、不倫不類”的“半吊子”狀態(tài)。錢先生巧妙地仿擬此語，將其中的“高”和“低”，換用成了“洋”和“土”，來指外語系學生在用母語寫作時比不上中文系學生，在用英語寫作時又比不上外國人，這便是我國外語系大部分學生基本寫作狀況的真實寫照。

（7）“節(jié)外生新枝?！睗h語中的成語“節(jié)外生枝”原帶有貶義，是指“在一個問題之外又岔出了一個新問題”，而錢先生反其道而用之，變貶為褒，添加了一個“新”字，將其仿擬為“在原有理論的節(jié)桿上生出新的分支理論”，意在大力倡導理論創(chuàng)新。這一仿擬，妙就妙在一個“新”上，有了這畫龍點睛的一字，活靈活現(xiàn)地透出一種“言語美”，將漢語中原有的俗語經(jīng)過改頭換面，巧做安排，竟然能“妙筆生新花”，道出了錢先生一輩子創(chuàng)新問學之道的精髓！

（8）“不能躺在別人的搖籃里，不知道搖籃的編織者?！卞X先生這句警言妙句意在提醒人們不要再犯“只見其物，不思其人”的錯誤，它是用來描寫學術(shù)界有些人只知道一些表面現(xiàn)象，而不知道其哲學來源的膚淺之人，實屬“取水而忘掘井人”在學術(shù)界的翻版。例如語言學界的語義學和語用學，原都來自語言哲學界的語義學和語用學，而不少國人，甚至不少外國學者，也未能識得廬山真面貌，難逃“只見搖籃不知編織者”之局限。直言之，若不從語言哲學的高度來認識和理解語義學和語用學，不能求其源，究其根，所講授的課程，所寫出的文章，話又怎能說到點子上，理又何以道得深。

（9）“為語言找一個圓融的安頓?！边@是錢先生為《語言全息論》自做序言的標題，寓意深刻，表達生動，字字珠璣，深入人心，使人難以忘懷。標題中的“圓融”二字意為“圓通”，即語言與宇宙、與世界、與文化、與人類的認知等“密切相通、圓滿交融”。好一個“圓”字，好一個“融”字，將語言與宇宙之間的象似關(guān)系活靈活現(xiàn)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鞍差D”此處為名詞，意為“安排妥當和安穩(wěn)著落的地方”。這一標題意在為語言定位，語言的性質(zhì)昭然若揭，真可謂一句千鈞??！原來，“語言與宇宙”是處于一種融洽的狀態(tài)，這才是語言之寓所啊！

（10）“在哲學的搖籃里打了一個滾兒?！眹硕贾繰obins（1967：103）的一句至理名言——哲學是語言學的搖籃。若沿此敘述下去，就是語言學是在哲學家的搖籃里誕生出來的，再往下說一句話，研究語言學的同仁必須具有哲學的功底。錢先生自謙，僅只在這個搖籃里打了一個滾，事實上是打了無數(shù)的滾，洗了若干個澡，花了若干年的功夫！牢牢記住這句話，就會讓我們永遠記住，學好西方哲學和語言哲學，對于語言研究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錢先生近年又指出：“中國的中文系與外語系學生沒經(jīng)過哲學的前期訓練（故言‘學術(shù)空缺’）就上陣搞語言研究，那不膚淺才怪呢！”。

錢先生為何能做到駕輕就熟，妙語連珠？用他（2004：282）自己的話來說，是由于他少年時代就得到了熟讀經(jīng)書的父親之教誨，浸潤于家鄉(xiāng)的各類文化活動之中，還受到街頭巷尾的兒時游戲的影響，吸取到了地靈人杰的故鄉(xiāng)之氣韻，養(yǎng)成了他厚德篤學，思維敏捷，語言鮮活的性格。生活質(zhì)樸和性格開灑自如者，出手的文筆便可帶上明快流暢的美學風格，即使是在所謂純學術(shù)論文中也會自然透露出激情與活氣，不板起臉孔，也可說出大道理。舉重若輕，方顯智慧之幽默。這正是中國學者論文里所需要的一種美學風格和氣質(zhì)（錢冠連2004a：ⅴ）。他真的做到了這一點，而且做得十分漂亮！

錢先生把語言哲學的核心“以言辭按住思想，思想鎖定在言辭中”歸納為“筆到意漸到，言顯意漸顯”。且用其來更正時下部分學者所說的“先打好腹稿再動筆”的假象。筆者完全同意他的觀點，我們往往不是先想清楚了再說，而是在說或?qū)懙倪^程中想清楚了自己的觀點。筆者（2013b）故而常將“厚積薄發(fā)”改為“邊積邊發(fā)、積中有發(fā)、發(fā)中有積、以積帶發(fā)、積發(fā)兼之”，以鼓勵學人不斷寫作，在寫作中提高。

從那些深刻的立意、清晰的表達、鮮活的語句中，足見錢先生是將許多問題想透徹了！

8.結(jié)語

人生在世，猶若煙云，轉(zhuǎn)瞬即逝，若能在這短暫人生中，歷經(jīng)篳路藍縷的磨練，飽嘗碩果累累之愉悅，摘得如此之多且還沉甸的葡萄，收獲到如此之豐碩的成果，乃為文人之一生追求，最大幸福！錢先生用自己的一生，實踐著“從無到有，人有我新”的創(chuàng)造性問學之道，實為我國學者中的佼佼者。像錢先生這樣孜孜不倦，筆耕不輟，立志創(chuàng)新的拓荒者、思想者，在我國外語界少之又少！

我們堅信：有一份耕耘，必有一份收獲。用心血澆灌的花，自然綻放得更加燦爛！

附注

①摘自錢冠連先生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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