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忠

造橋紀(jì)事

陳金忠

一、西河橋

西河橋村位于古城之西，北山之陽。一條不大不小的河蜿蜒流過，把村子一分為二，正中一座石橋又把它們連為一體。此橋建于民國元年，橋面由三塊厚厚的石板組成，四米多長，兩米來寬。那三塊石板呈淡紅色，嚴(yán)絲合縫?？瓷先チ锕獍l(fā)亮，如年畫中壽星的腦殼。兩邊橋欄也是整塊的條石，外側(cè)雕著人物和花卉圖案，栩栩如生，精美絕倫。中間“西河橋”三個大字乃古城名儒所題，遒勁有力。東西各十二個臺階，扇形展開。最絕的要數(shù)橋的四角，各探出一柱龍頭來。它們口含石珠，雙目圓睜，龍須飄飄，甚是威武。龍是神物，能鎮(zhèn)水怪，能保平安，但是“十年動亂”期間古橋卻差點被毀，村民們用石灰將龍頭和浮雕封住才得以保全。所以歷經(jīng)滄桑的西河橋至今仍保存完好，已經(jīng)被市文物部門列入古橋保護(hù)名錄。

想往日，此橋上面走人過車，下面行船，交通繁忙。特別是夏天的晚上，人們都喜歡到橋上來乘涼聊天，村事、國事、天下事，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沒有主題也沒有主持人，完全隨心所欲，興之所至。內(nèi)中最會說道的，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橋頭老三”。這個詞語似褒實貶，意為其人夸夸其談，不知天高地厚。后來人們在村北造了一座水泥橋。此橋既陡又有臺階，不能通機(jī)動車，所以漸漸被人們冷落，平時就一些老頭和外地人來橋上坐坐。比較起來，河的變化最大，以前河上船來船往，埠頭邊總是人聲喧嘩。夏天的傍晚河里更是人頭攢動，擠滿了“汰肉”（洗澡）的人。

那時的河水是可以吃的，誰家的水缸空了，男人就起個早肩著水桶到河埠頭來挑水。那時河里的生物也多，石頭縫里螺螄遍布，水草叢中魚蝦穿梭?，F(xiàn)在再看這河水，漂著油污，溢著臭氣，也就供女人們洗洗拖把。開展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后，雖然駁了石坎，砌了埠頭，岸邊還壘了花壇，種了楊柳、桃花什么的，蠻有情調(diào)，但是有什么用呢？水是江南的魂魄，水貴清，水都綠了臭了，一切便無從談起。按當(dāng)初有“橋頭老三”之稱的三師傅的話說就是：“還講個卵?！?/p>

二、三師傅的心事

三師傅是個木匠，但是他不做木匠已經(jīng)有十多年了。種瓜的沒有賣瓜的賺錢，三師傅敏銳地觀察到開店比做木匠賺錢多了。他毅然決然地收起吃飯家什，在國道邊開了一爿木工裝潢材料店，收入果然與以前不可同日而語。一年前他買進(jìn)隔壁的兩間樓房，連同自家的兩間老屋一并推倒，原地起了一幢漂亮的別墅，預(yù)備給兒子辦婚事。他本來諸事稱心，目前卻有一個煩惱：如今條件好了，兒子發(fā)聘時給女方送去了68萬聘禮。對方也不含糊，當(dāng)場回禮28萬，而且申明那40萬用來買一輛轎車。這是好事，雙方都光彩?？墒谴謇锫氛?，轎車根本開不到家門口。他家在橋西岸的最南邊，那小河在屋前拐了一個彎折向西去。兩面臨水，無遮無掩，本是宜居之地，但是進(jìn)出不便，優(yōu)點反成了缺點。三師傅家已經(jīng)沒有建房指標(biāo)了，他本來想給兒子買一套商品房，可是三嫂卻舍不得獨生子住到外面去。

落地扇呼呼地轉(zhuǎn)卻吹不走三師傅的煩惱。他喝著啤酒，嚼著花生，皺著眉頭。三嫂說：“阿三，你為啥不到村里去說說，要他們造橋?！?/p>

造橋是個好主意，三師傅不是沒想過。他目光如尺，早已測量過了。對面就是村辦公樓，樓前道路寬闊，直通國道。這邊沿河也有一條路，造一座橋完全可行。問題是這邊的道路太小，而且緊挨著民房。如果造了橋，第一排人家的轎車還可以勉強(qiáng)從他家門口轉(zhuǎn)彎沿著河邊的小路進(jìn)去。第二排的就有些麻煩。當(dāng)初，人們的眼光還沒有那么長遠(yuǎn)，規(guī)劃的路都很小，往往只有兩三公尺，而且那路都和各家的道地連在一起。為了洗刷方便，很多人家還會在道地上挖一口井，旁邊搭一個洗衣架。即使勉強(qiáng)進(jìn)去了，也沒辦法掉頭。影響最大的要數(shù)第二排邊上的財叔，到那時車輛都要在他家門前經(jīng)過。老頭子是絕對不會同意的。三師傅當(dāng)初起屋的時候，為了開一個后門，和財叔搞得很僵。

三嫂見老公不語，就說：“你先和阿能哥商量一下嘛?！?/p>

三師傅和阿能哥比鄰而居。兩人年紀(jì)相仿，兒子也差不多大。阿能哥開著一家塑料加工廠。這會兒正和兒子小東暢飲“雪花”啤酒呢。這個季節(jié)，大家都喜歡搬到室外吃晚飯，圖個涼快。村里人喝啤酒自有一套土辦法：事先將啤酒放入籃中吊到井里浸著，喝的時候再拎上來，效果比冰箱還好。父子倆的腳邊已經(jīng)各立著兩個空瓶了。

三師傅咽下最后一口飯，抹了抹嘴唇站了起來。這邊三嫂停止洗衣服，開始收拾碗筷。三師傅從屋里拿了一包中華煙，一邊撕封條一邊踱過去。還沒開口呢，過來一人。此人又瘦又長，像一根竹竿。他是村主任韓軍杰的弟弟韓建杰，一家建筑公司的經(jīng)理，綽號“工程三”。這個綽號據(jù)說是這樣得來的：有一次他跟公司里的工程師開玩笑，說：“你是工程四（師），我‘四’沒有，‘三’總有的?！庇谑谴蠹揖徒兴肮こ倘??！肮こ倘备⒛芨绱蜻^招呼后對小東說：“小東，車給我去動一下，我開不出去了?！毙|圖方便，把車停在人家門口了。小東“哦”了一聲，一挪椅子站起來。

這倒是個機(jī)會，三師傅想。他丟給阿能哥一支煙，說：“這路小真麻煩，有了車也不爽快?！?/p>

阿能哥胖，肚子里像塞了一個皮球。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吧嗒”一聲點著煙，“有啥辦法呢。我們小東可吃了不少苦頭，上次后備箱也被賊骨頭撬開了，損失噠噠滴?！薄皣}噠滴”是土話，多的意思。

三師傅乘勢而上，“我們到村里去講講，叫他們造一根橋，怎么樣？”

“好的，這事體我倒也忖過。”阿能哥把碗里的啤酒一飲而盡。小東回來聽說爹和三叔去村里要求造橋，高興地說：“三叔，村里不造，寧可我們自己出錢?！蹦贻p人口氣大得很，不過三師傅要的就是這句話。

“現(xiàn)在就到軍杰家里去，晚了這猢猻又去搓麻將了?！卑⒛芨绨淹胍煌普玖似饋怼?/p>

老哥倆邊走邊談。

“我估計村里不會同意。聽老會計說，村里已經(jīng)沒鈔票了?！卑⒛芨鐡?dān)心地說。

“鈔票是有的，只不過有些沒收進(jìn)來罷了。你忖忖看，光一只菜市場每年就有100多萬收入，還有停車場呢?！?/p>

“媽的，這幫人，事體不做，只看見他們每日吃吃喝喝。”

“現(xiàn)在的干部不像以前了，只曉得撈好處?！?/p>

老百姓很容易從眼前的人和事推而廣之，給所有的人和事定性。三師傅和阿能哥為干部的不像話沉默了一會兒。三師傅說：“我們先爭取他們同意，再想辦法?！卑⒛芨琰c點頭。

西河橋村村民委員會主任韓軍杰嘴里叼著煙正要出門，兩人把他堵在門口。

“兩位阿哥，啥事體？”韓主任收住腿，要把他們讓進(jìn)屋里?！斑€是外面涼快?！比龓煾嫡f。于是三人搬出椅子坐在院子里?！耙o事體，”三師傅掏出煙來，“軍杰，你們不是在搞先進(jìn)性教育嗎？說是要解決老百姓的困難，現(xiàn)在我們老百姓就有實際困難要你們干部解決?！比龓煾翟诘昀锩刻炜磮螅瑢Ξ?dāng)前的形勢十分了解，這個切入點可謂恰到好處。

韓主任接過煙嘿嘿一笑，“上頭要求的，沒辦法。你們?nèi)漳_過得神仙一樣，有啥困難？”

“我們南邊居民進(jìn)出不便，要求村里造一根橋?！比龓煾嫡J(rèn)真地說。

“造橋？你們這邊還能造橋啊？”韓主任說這話的時候，手機(jī)響了，他接起手機(jī)說：“這么早啊，飯還沒吃好，七點吧。”放下手機(jī)對兩人解釋，“麻將搭子?！?/p>

“咋造不來？從村大樓那條路接過來，可以的?！卑⒛芨缍⒅n主任，憑空給韓主任畫了一座橋。

“造了有啥大用場？轎車還是開不進(jìn)?！表n主任吸煙的速度很快，沒幾分鐘就燃到底了，他把煙蒂摜到地上，用腳尖來回拖了幾下。

“咋沒用場？到外頭方便多了。你們干部要為老百姓著想的?！卑⒛芨鐒偛胚€罵村干部只會吃喝，這會兒自己也行起賄來，掏出“芙蓉王”來。韓主任接過來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阿能哥見韓主任沒有點著的意思，就把打火機(jī)遞到他面前。韓主任只好湊過來吸了一口。

“你們省省吧，現(xiàn)在村里這么亂，王書記又剛來，不要給我們出難題了?！表n主任蹙著眉。

“軍杰，這咋是難題呢，我們這一片老百姓絕大多數(shù)是擁護(hù)的，又花不了多少錢?！比龓煾挡幌癜⒛芨缒敲辞榫w化，他說得有情有理。

“三哥，你不曉得，村里連工資也發(fā)不出了?！表n主任一聲嘆息。這時手機(jī)又響起來，“又來催了，”韓主任接起手機(jī)有些不耐煩地說，“快了，你叫小國子老婆代一下?！毙永掀攀切〉甑睦习迥?，開著棋牌室。韓主任放下手機(jī)說：“這樣吧，兩位阿哥，明天我跟王書記商量一下?！表n主任要事在身，說完站了起來，兩人只好打道回府。

回來又路過西河橋。橋上燈火通明，全是人，照村民們的說法應(yīng)該叫“外國人”——這事到現(xiàn)在我還搞不明白，為什么我們把外地人稱作“外國人”？這些“外國人”或站或坐或躺，赤著膊，唧唧呱呱的，操著各地的方言，占據(jù)了三師傅他們曾經(jīng)的舞臺。隨著濱海小城經(jīng)濟(jì)的快速發(fā)展，這幾年村里的外地人大有超過本地人之勢。村民們的老房子發(fā)揮了余熱，拾掇拾掇租出去，每月就有幾百塊錢的進(jìn)賬。

西河橋是三師傅揚(yáng)名立萬的地方，可惜三師傅早已沒有了往日的激情。一鉤新月倒映河中，岸邊的楊柳影影綽綽，梔子花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它們是努力想搞出一些詩意來的，可是三師傅和阿能哥不是詩人。兩人走到財叔門口。財叔躺在藤椅上，財嬸坐在旁邊，老兩口一人搖著一把蒲扇正在自家的道地上乘涼。財叔六十有八了，他早先在西河橋邊擺個小攤，賣些熟食。三個閨女嫁出去后他就收起攤子開始享清福了。兩人在河邊站了一會兒，借著路燈光勘測橋的位置。他們輕聲細(xì)語，生怕驚動了老頭子?？睖y已畢，來到自家前門，三師傅搬出椅子，兩人坐下來聊天。清風(fēng)習(xí)習(xí)，非常愜意。兩個煙頭閃閃爍爍，像兩只螢火蟲在飛。比起第二排來，第一排人家屋前的余地就大多了，到河邊差不多都有十幾公尺。十幾家的水泥地連起來像以前生產(chǎn)隊里的曬場，可以放露天電影。

“阿三，你估計要多少鈔票？”

“材料、人工，我想四五萬差不多了。”

“這筆錢如果全我們來，老婆那里恐怕通不過?！?/p>

“為啥全要我們來？大家有利的事，當(dāng)然大家出錢?！比龓煾嫡f，“你算算看，這里有幾戶人家？”兩人扳著手指頭數(shù)：第一排15戶，第二排有13戶，遠(yuǎn)一些的不算，共28戶人家。

“每戶出一千元的話就有二萬八了，村里再去爭取一下，剩下的就是我們包了也沒有多少，你說呢？”

“你覺得這些人都會同意嗎？”阿能哥提出了他的憂慮，“像志剛，到廣州做生意去了，現(xiàn)在就老爹老娘住著。建達(dá)，房子也租出去了?！┆s’踏踏黃包車，要他鈔票像要他性命一樣?！?/p>

“這些人還好說，關(guān)鍵還是財叔，他如果反對就有些麻煩?！?/p>

“那我們咋弄？”

“先問問看，如果大部分人支持，他也不好意思跳出來反對；他如果反對，就叫干部出來做工作?！眱扇嘶ハ噙f了三次煙，拍死了四五只蚊子，然后各自回屋睡覺。

三嫂問老公怎么樣。三師傅說：“跟軍杰說了一下，他說要跟書記商量一下?！比┚镏煺f：“他總是這樣，不肯做難人?！?/p>

西河橋村的前書記在年前神秘失蹤，知情者都說是躲賭債去了。據(jù)說他在外面輸了上千萬，債主像紅頭蒼蠅天天上門催討，該書記于是一走了之?，F(xiàn)在的書記是鎮(zhèn)里派來的，姓王，是組織科的副科長，只有四十幾歲。因為編制還在鎮(zhèn)里，按他的話說，來村里只干事不拿錢。

韓主任在次日上午和王書記商量了幾筆事體之后，韓主任說：“河沿弄部分村民提出來要造一根橋。”王書記瞅瞅韓主任，然后叉開五個手指把頭發(fā)往后捋了捋。頭發(fā)捋順了，思路也就順了。“老韓，老百姓的合理要求我們做干部的要考慮。”韓主任沒有馬上搭腔。王書記又說：“不過，現(xiàn)在村里哪有錢造橋??？要不，叫他們自己集資吧。如果他們話得攏，也算我們替老百姓做了一件實事。如果話不攏，他們也就死了這條心，不會怪我們。”韓主任撇撇嘴說：“螺螄殼里做道場。不支持吧，他們有話頭，支持了吧，后頭全是事體?！表n主任畢竟在村里混了多年，認(rèn)識很清醒?？墒峭鯐浺呀?jīng)下了決心，“老韓，你熟悉情況，辛苦一下，牽牽頭?！蓖鯐浤贻p，明擺著是來村里過過渡的。將來他走了，書記的位置誰上，他還是說得上話的。韓主任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話咽了下去。

三、做工作

村里算是同意了，接下來就看三師傅和阿能哥了。路在腳下，兩人一有空就去各家做工作。

結(jié)果有挺橋派、倒橋派和中間派三種。這是很正常的，大凡一項重大決策出臺，人們的反應(yīng)大致如此。挺橋派中有文化館的老李，做水產(chǎn)生意的王勇，電站的老陳等等，遠(yuǎn)在廣州的志剛在三師傅的游說下也答應(yīng)出錢。算下來共有11戶，多數(shù)是第一排的。倒橋派只有兩個，是第二排東邊頭兩戶：財叔和“小黃牛”。中間派人數(shù)最多，有15戶，大多來自第二排。他們的意見比較一致：造橋不反對，出錢不愿意。

其實，這期間有很多插曲。

插曲一的主角是財嬸和“小黃牛”老婆。財嬸于某日上午閉著眼睛數(shù)著佛珠念了一通阿彌陀佛后拐到隔壁。她對“小黃牛”老婆說：“小芬，三木匠為啥這么積極？還不是念自己的經(jīng)！兒子要結(jié)婚，媳婦要買車。天下沒有好阿三?！必攱鹨会樢娧攸c明了三師傅要造橋的真相，并且以一句老話給三師傅定了性。小芬正在屋里洗床單。只見她胸前掛著兩只“籃球”，腰里套著“游泳圈”，一條凳子幾乎全部陷進(jìn)屁股里。她嗓門也大，“是呀，嬸嬸，造了橋，汽車進(jìn)進(jìn)出出，煩也煩死了?！闭f完一咬牙，用力一絞，床單在她手里成了一根天津大麻花，肥皂水嘩嘩地落到盆里。財嬸渾濁的眼睛頓時有了亮色，“我們老頭子想好了，如果他們造橋，我們就打圍墻?！必攱鹌诖》艺f好。小芬聽出了財嬸話里的意思。她把床單扔到另一個盆里，用肥嘟嘟的手臂擦擦額頭上的汗，說，“嬸嬸，這個我要聽‘小黃?！?。”

吃晚飯的時候，小芬對“小黃?！闭f起這事。“小黃?！卑丫票郎弦豢模f：“打個屁圍墻，巴掌大的地方?！薄靶↑S?！毙拯S，排行最小，做事一根筋，所以有這個綽號。

插曲二的主角是志剛娘和“二猢猻”。老人家快八十了，牙齒掉了好幾顆，說話有些漏風(fēng)。她對“二猢猻”說：“志達(dá)啊，我和你大伯是給你大哥管管家的，造不造橋?qū)ξ覀儍衫弦稽c關(guān)系也沒有。你大哥打電話來說，就一千塊錢，算了。嘖嘖，一千塊，我跟你大伯可以用好幾個月呢。”志剛和“二猢猻”是堂兄弟?！岸┆s”翻翻眼皮說：“大哥有鈔票，我是一分錢也不會出的，有本事他們自己包下來。我踏踏黃包車，大不了繞一下，這點時間總有的?！?/p>

插曲三的主角來自第一排的吉達(dá)夫婦。夫婦倆有如下一段對話。女人說：“你答應(yīng)‘三太保’了？我們又不買車，造了橋只不過上班稍微近點?！边@里要解釋一下，以前農(nóng)村家庭孩子多，往往以“太?！薄ⅰ扳┆s”稱之，大太保、二太保、三太?！筲┆s、二猢猻、三猢猻……這里的“三太保”指的是三師傅，他家其實有五個太保。男人說：“鄰舍隔壁的，人面長臺面短。他來跟我講，難道我能失他面子？”吉達(dá)和三師傅打小就是好朋友，講句土話，是赤卵弟兄呢。他們起屋還是三師傅做的木匠。男人是一家之主，一言九鼎，女人就不吭聲了。

諸如此類的咬耳朵在河埠頭、水井邊、弄堂里隨處可見，像六月里的蚊子，嗡嗡嗡地飛來飛去。

統(tǒng)計下來情況不容樂觀。三師傅和阿能哥趕緊會晤了一次，雙方一致認(rèn)為此事要干部出面做工作了。

這天上午，三師傅叫老婆管著店，約了阿能哥來到村里。兩人直接來到書記辦公室。

兩人平時不太到村里來，倒還沒見過新來的書記。王書記很客氣，給他們倒茶、遞煙。王書記說：“你們反映的事體，軍杰主任已經(jīng)跟我說過了。我認(rèn)為這是正當(dāng)?shù)?，村里?yīng)該支持。但是我們要統(tǒng)籌安排，不可能大家的要求都馬上得到滿足。否則的話，你要造橋，他要修路，就亂套了，是吧？今年村里資金缺口比較大，造橋的事情只能緩一緩。”頓了頓，又說，“如果大家愿意集資造橋，村里倒是歡迎的?！蓖鯐浾f完看著兩人的反應(yīng)，兩人竟然無話可說。王書記見狀拿過公文包站了起來，“我要去鎮(zhèn)里開會，這事你們跟韓主任商量吧。”

兩人只好來到主任辦公室。

“他怎么說？”韓主任剛倒了一杯茶，正抿著嘴唇吹茶葉片，茶葉片在杯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書記說跟你商量?！比龓煾嫡绽爸腥A”開路，煙盒一抖，跳出三支煙來，每人分了一支。

韓主任哼了一聲。三師傅和阿能哥都不知道韓主任這一聲“哼”是什么意思。阿能哥忍不住說：“軍杰，村里真的不出錢？”

“能哥，村里有村里的難處，去年管道改造還欠人家10多萬呢。哎，你們都問過了嗎？”韓主任往煙缸里彈了彈煙灰，轉(zhuǎn)移了話題。

“問過了，大部分是支持的，鈔票卻不大肯拿出來?！卑⒛芨鐨夂艉舻卣f。

“能哥，這不奇怪，畢竟他們不像你們這樣迫切?！表n主任轉(zhuǎn)而問三師傅，“三哥，有沒有算過要多少鈔票？”

“我估計四五萬差不多了?！?/p>

韓主任點了點頭，“你打算叫每戶出多少？”

“每戶一千塊，剩下的我們來。”三師傅干脆地說。

阿能哥不屈不撓，“軍杰，村里真的一點也不支持?。俊?/p>

“我的阿哥哎，村里真的沒鈔票了。這樣吧，過后我跟國奮老板說一聲，叫他出一點血?！表n主任突然記起了什么，說，“橋嘛，叫建杰造一下好了?！薄ń芫褪悄莻€“工程三”。阿能哥說：“阿小也會造橋？”韓主任斜了阿能哥一眼，說：“笑話，他大大的樓也會起，難道不會造橋?。俊比龓煾第s緊說：“好，省得我們再找人。軍杰，要么夜里就開一個會，你來講幾句?！表n主任說：“今天太急了，過兩天?！表n主任叫來駐村大學(xué)生，讓他擬了一份通知。通知是這樣寫的：

茲定于7月15日晚上七點半在村會議室召開橋西河沿弄部分村民會議，商議集資造橋事宜。請準(zhǔn)時參加。

雙湖鎮(zhèn)西河橋村村民委員會

2010年7月13日

韓主任又叫大學(xué)生復(fù)印了30份，讓兩人帶去分發(fā)。

四、村民會議

西河橋村的綜合樓燈火通明。吃了晚飯，三師傅和阿能哥早早來到會議室，河沿弄的村民們也陸續(xù)來了。七點半，數(shù)數(shù)來了16個。如果要細(xì)分的話是這樣的：挺橋派來了9個，倒橋派一個也沒到，中間派來了7個。會議推遲了十五分鐘才開始，韓主任向三師傅和阿能哥了解情況后親自打了幾個電話，那邊都說沒工夫。韓主任的臉色有點不好看了，撂下財叔的電話后他說“格老頭”，打了“小黃?！钡碾娫捄笏f“格子孫”。前者頗含不滿，后者近乎罵人。

人數(shù)過半，韓主任宣布開會，“大家靜下來。今天叫大家來干啥，你們都曉得，通知里講了。我們村里有兩根橋，一根是老橋，一根是新橋。老橋開不來機(jī)動車，新橋在北邊。最近你們南邊的部分群眾提出來也要造一根橋，進(jìn)出方便些。村里考慮這也是正當(dāng)要求，現(xiàn)在大家有鈔票了，買車的越來越多。車子停在外頭總不是辦法，現(xiàn)在賊骨頭又這么多。但是眼下村里實在拿不出鈔票來，希望大家團(tuán)結(jié)起來，集資造橋，畢竟對大家都有好處。”停了一下，又說，“現(xiàn)在造根橋大概要五萬塊，國挺師傅和能哥說了，如果每戶出一千塊錢的話，剩下的他們包了。大家說說看。”韓主任說完看著眾人。

大家就說了。文化站的老李打頭，老李五十多了，他不是本村人，去年他剛買了村民韓吉恩的屋。老李摸了摸下巴，慢條斯理地說，造橋是好事體，我同意。做水產(chǎn)生意的王勇也說，我也同意，有了橋，進(jìn)出方便多了。挺橋派還有幾個也表示支持。

“二猢猻”穿著拖鞋，他把一只腳擱在椅子上，手里夾著煙，眼睛看著天花板。待到挺橋派講完了，他用力吸了一口煙，把視線轉(zhuǎn)回人間，“造橋，我舉雙手贊成。但是這鈔票應(yīng)該村里來，當(dāng)初北邊造橋也沒有叫老百姓出錢，這次為什么要我們出？”這一炮打響后，中間派們紛紛附和。

韓主任瞪著眼說：“你個猢猻精，不是說過了嗎？村里資金緊張?！?/p>

“二猢猻”把煙蒂往地上一扔，騰地站了起來。他喝了三瓶啤酒，這會兒臉還是紅紅的，像燒熟了的河蝦。他一瞪眼，音量比韓主任還大，“鈔票給老鼠偷去了??？既然沒鈔票，伸頭伸腦的，造個屁橋！”

韓主任正要發(fā)作，富康叔聽不下去了。富康叔是個老黨員，論輩分，“二猢猻”還要叫他阿公?！爸具_(dá)，話不能這么說，沒鈔票就不做事了？當(dāng)初西河橋就是集資造的。大家的事體就要大家出力?！?/p>

“二猢猻”立馬一臉苦相，“我的阿公哎，我不像人家，開店的開店，辦廠的辦廠，鈔票藏得發(fā)霉。我踏踏黃包車，哪來這么多鈔票？”

阿能哥一向看不起“二猢猻”，好吃懶做，三十好幾了還是光棍一個。阿能哥白了他一眼說：“要捐款了你哭窮，搓麻將辰光鈔票倒很多。”

“這個你管不著，我就是一分錢也不出。有本事你全包了去?！薄岸┆s”拍拍屁股揚(yáng)長而去。韓主任盯著“二猢猻”的背影罵了句“格子孫”。

“二猢猻”這么一鬧，場面就有些冷清，只聽見四只吊扇唰唰地響。該三師傅出場了。三師傅年輕時操鋸握斧頭，在西河橋村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自打開店做生意后，立時變了樣，見人三分笑，香煙先遞上。三師傅站起來說：“各位隔壁鄰舍，造橋是我和阿能哥先提出來的。我們這邊確實需要一根橋。放在十年前，誰也想不到自己會去買轎車，是吧？講句實話，造了橋，頂?shù)靡娴氖菢蜻叺膸讘羧思遥貏e是我，但是畢竟對大家也有好處。剛才軍杰主任說了，村里資金緊張，大家多少捐點，說出去也好聽。反正不夠的由我和阿能哥來?！闭f完掏出“中華”來分了一圈——換在以前，三師傅準(zhǔn)不會這么低聲下氣。

韓主任接過來說：“三師傅和阿能哥表態(tài)過了，大家也說說看嘛，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

這么一說，幾個中間派的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了。一個說，那我出五百，實力有限；一個說，我也出五百，經(jīng)濟(jì)困難。其中也有表示出六百的，三百的。事態(tài)似乎正朝著有利的一面發(fā)展。

韓主任說：“這件事由三師傅和阿能哥負(fù)責(zé)，大家把鈔票交給他好了?！睍h就到此結(jié)束了。三師傅和阿能哥跟著韓主任來到辦公室。韓主任坐下來，說：“我估計湊兩萬塊是有的?！?/p>

“剩下的人好辦，大不了不要他們鈔票。就怕財叔和‘小黃?！瘬v亂?！比龓煾底顡?dān)心的是這兩個倒橋派。

“甭管他們，橋又不犯他們的界。不過三哥，你最好也作點犧牲，橋往南邊移過去一些。這樣講起來也硬氣?！闭f完看著三師傅，阿能哥也轉(zhuǎn)過頭來。這個問題三師傅早就考慮過了，并且跟三嫂通過氣。三嫂原本不同意。三師傅說，我們不退一步，老頭更加有話說了。三嫂嘟著嘴不說話了。三師傅托著下巴考慮了一會兒說：“好的。不過老頭那里你要給我擺平?！卑⒛芨缡媪艘豢跉?，轉(zhuǎn)而問韓主任：“國奮老板那邊怎么樣？”“哦，我跟他說過了，答應(yīng)出五千塊。表了個蛋蛋，介小氣?！比思页隽隋X，韓主任還要罵他的“蛋蛋”，“明天三哥你到他廠里去一趟。橋咋造，你們跟建杰聯(lián)系好了?！?/p>

錢，還是要上門去收的。這幾天，三師傅和阿能哥吃了晚飯就到各家各戶去收錢。他從店里拿來一本發(fā)票簿，凡是交錢的都開票，當(dāng)然是那種三聯(lián)單，收款人寫的是韓國挺——就是他自己。情況還好，除了兩個倒橋派和“二猢猻”，其他各戶或多或少都捐了錢，不算他和阿能哥，一共收了兩萬塊，加上國奮老板的五千塊，這就有了兩萬五千塊。兩萬五，紅軍長征也是這個數(shù)哎。紅軍長征多艱難啊，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上面還有飛機(jī)轟炸。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最后不也勝利到達(dá)陜北了嗎？他們情況比紅軍好多了，有干部撐腰，有群眾支持，三師傅和阿能哥雖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也不差這幾個錢了。只要他們團(tuán)結(jié)如一人，幾個反對派何足掛齒？

三師傅和阿能哥找“工程三”商議造橋具體事宜?！肮こ倘闭Ａ藥紫滦⊙劬φf：“三哥，這個我要叫工程師先設(shè)計一下，再打個預(yù)算。你放心，我就賺點辛苦銅鈿?！比龓煾嫡f：“我們相信你，最好快點?！边^幾天預(yù)算出來了，居然要5萬多。阿能哥說：“格小猢猻，嘴巴說得很好，到頭來比貴的還貴?！比龓煾狄灿X得貴。兩人去跟“工程三”砍價，“工程三”擰著眉，“三哥啊，沒辦法，你是知道的，現(xiàn)在材料漲得厲害。要不你請別人吧?！比龓煾党虺颉肮こ倘闭f：“阿小，一個村的，你就算做件好事，零頭抹去，5萬塊，怎么樣？”“工程三”拿起那份預(yù)算裝模作樣看了一會兒，終于下了決心，說：“三哥，你既然說到這份上了，我就算也捐四千塊，5萬就5萬?！背鰜淼臅r候，阿能哥說：“格猢猻精，屁眼很老的?！比龓煾狄埠軣o奈，“算了，就當(dāng)他阿哥沒要來5千塊?！?/p>

阿能哥和老婆在床上商量這事。如果剩下的兩人均攤，自己要拿出一萬多。老婆抱怨說，這么多啊。阿能哥馬上火了，說好剩下的我們兩家分?jǐn)?，怎么好反悔？傳出去讓人家笑話。老婆轉(zhuǎn)過身去，留給他一個脊背。

第二天早上，兩家的女人結(jié)伴去菜市場買菜。阿能嫂還有點不甘心，說：“廿多戶人家只湊了兩萬塊，我們倒要拿出一萬多，忖忖真冤枉?！比┱f：“是啊，村里也不像話，一分錢也不拿出來?！卑⒛苌┼洁熘f：“如果不是干部沒用，十根橋的鈔票也有了。”兩個女人都心疼錢，比較起來還是三嫂想得開一些，畢竟兒子結(jié)婚才是當(dāng)前最大的事。

“工程三”要求三師傅先付三萬塊錢去購買材料。三師傅對阿能哥說：“我先墊一下，造好了我們再算?！卑⒛芨缯f：“沒問題?！卑⒛芨缯f的時候底氣是很足的。

造橋的序幕徐徐拉開。西河橋北側(cè)的橋洞用厚厚的塑料布圍起了堰子，南邊的河中間打了幾個木樁后也圍起了一道堰子。兩個水泵開始日夜不停地抽水，“嘩嘩嘩，嘩嘩嘩?！备杪曤m然單調(diào)但是嘹亮，給人遐想，催人奮進(jìn)。水面慢慢落下去，河床漸漸露出來。有兩個吃了飯沒事干的家伙站在西河橋頭打賭。他們賭河里有沒有魚，賭資是一包中華。兩天后河床徹底露了出來，里面烏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破臉盆、破碗盞、啤酒瓶、塑料袋、爛木頭、女人的衛(wèi)生巾、男人的避孕套……就是沒有一條魚。此情此景，小孩子不覺得什么，上了年紀(jì)的人不禁無限感慨。抽干了河水，“工程三”從工地上拉來一支隊伍，開始掘河泥，打橋基?！肮こ倘闭{(diào)度有方，十幾個人兩邊同時開工，速度很快。不過兩天，橋墩就初具規(guī)模了。

五、圍墻風(fēng)波

這天早上，橋西河沿弄的居民忽然看到一輛滿載著紅磚的拖拉機(jī)開了進(jìn)來。司機(jī)滿頭大汗，嘴里罵著娘，他使出渾身解數(shù)終于開到目的地。一撳電鈕，車斗慢慢翹起來，嘩的一聲，一車紅磚紛紛滾落下來，水泥地上騰起一陣煙霧。隨后財叔挺著大肚子率領(lǐng)三個女婿忙活開來。不用泥灰，不請師父，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不多久，一堵一米多高的墻就立起來了。

“小黃?！崩掀艈枴靶↑S牛”：“我們弄不弄？”“小黃牛”一臉壞笑，“毛病，他們弄好了，我們還弄它干什么？”

這圍墻有些蹊蹺，東邊也不砌，西邊也不壘，就南邊豎了這么一堵，留出不多不少兩公尺寬的路。這情形局外人可能看不懂，局內(nèi)人不禁浮想聯(lián)翩。第二排的王勇對老婆說：“這個賣肉的，磕磣鬼，弄得我們都不好過?！敝緞偰镆差澪∥〉刈叩嚼侠罴以儐枺骸袄钔景?，他們會不會打起來？”老李安慰老人家：“不會吧，他沒占路，也不好說什么。”

老人家的擔(dān)心是有道理的。因為事情的苗頭已經(jīng)露出來了，這好比一堆干柴中丟進(jìn)了一個煙頭，指不定什么時候會燒起來。

“工程三”不樂意了?！肮こ倘睆暮訉γ胬@過來。他臉上的笑像膠水粘上去的，嘴里也不太友好：“老頭，你這樣一弄，叫我怎么干活？”財叔翻翻水泡眼說：“你怎么干活我管不著，我只管自家道地?！薄肮こ倘迸隽艘槐亲踊?，氣呼呼走到三師傅家。三師傅已經(jīng)到店里去了，他對三嫂說：“格老頭，不識相，總有一日會犯到我手里的。”三嫂說：“阿小，甭理睬這種人。你們麻煩些，東西放到我家這邊吧?！?/p>

這天后半夜，橋西河沿弄的居民們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好像有一堵墻倒了。隨后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急速遠(yuǎn)去。

有幾家的燈亮了，從陽臺上探出幾個腦袋來。大家等著看一場好戲。好戲果真上演了，不過是獨角戲，主角是一個小老太婆?！澳膫€下作胚，我們打自己的圍墻，你管得著嗎？欺負(fù)老太公老太婆算什么本事？出門被雷劈死！”念佛的人急了，嘴里吐出來的就不是蓮花了，不知菩薩會不會怪罪。財嬸的眼光穿過黑漆漆的夜幕射向?qū)γ?，可是那邊聲息皆無，財嬸不免有些沒勁。財叔光著上身，腆著肚子，也對著空氣罵了幾句“畜生”，然后把老婆拉進(jìn)屋里。財嬸余怒未消，“欺負(fù)我們沒兒子。老頭子，明天把女婿叫來，這事沒完。”

第二天一早，三師傅問兒子，是不是你干的？兒子搖搖頭，一臉無辜的樣子。阿能哥也這樣問小東，小東也搖搖頭。背地里，兩個小伙子好好慶祝了一下。這事其實是小東指使他廠里的兩個外地工干的，條件是每人一條“芙蓉王”。

第二天傍晚時分，一輛載著亂石的拖拉機(jī)又鉆進(jìn)河沿弄。司機(jī)依然滿頭大汗，但是他不罵娘了。他可能估摸出點什么了，把石頭卸下來后，跳上拖拉機(jī)迅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財叔的三個女婿又來了，這回他們什么也沒干，圍著一堆磚石晃來晃去。那架勢不言而喻：誰敢跳出來，就對誰不客氣。女婿是客，財嬸還要招待他們。女婿們在外面耀武揚(yáng)威，財嬸在里面燒了一桌子好菜。眾鄰居暗地里交頭接耳，可是出來全部當(dāng)作沒看見。村主任韓軍杰不知怎么得知的風(fēng)聲，背著手過來了?！柏斒澹氵@是干啥??？門口弄得亂——七八糟的，自己不方便，人家也不好過?！表n主任本來要說的是“弄得亂墳灘一樣的?！必斒骞闹菅郏瑩u著蒲扇，陰陽怪氣地說：“怎么，自家門口擺些石頭也犯法？”韓主任的臉色難看起來，“財叔，造了橋，畢竟大家方便，對你也有好處?！薄昂脗€屁，你有沒有給我忖過？”財叔越說越來氣，“你們干部怎么做的，他說造橋就造橋？他是皇帝?。俊表n主任未及發(fā)話，“小黃?！贝┲闲呃锾だ^來了，“依我看，索性把這條河填死。這樣橋也不用造了，他就是開火車我也沒意見?！薄靶↑S?！闭f完使勁吐了一口煙，煙霧籠罩了韓主任。韓主任被噎了一下，不由得在心里又罵了一次“表了個蛋蛋”。他的臉上呈現(xiàn)了鐵青色，他不跟“小黃?！庇嬢^，大聲對財叔說：“財叔，造橋是村里批準(zhǔn)的。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罷，反正是要造的?！表n主任也氣呼呼地走到三師傅家里，對三師傅說：“格瘟老頭，存心跟我們過不去。三哥，你看著，總有一日會出事，到時所有擔(dān)子他自己挑了去?！彼凇袄项^”的前面加了一個“瘟”字，火氣比弟弟還大。三師傅倒很平靜，“軍杰，隨他倒好了，他也沒好處?！睋Q在以前，三師傅早就跳出去了。三嫂卻沒有老公的修為，憤憤地說：“還算念佛的，總有一日會遭報應(yīng)?！?/p>

財叔的做法可以說是損人不利己，無非圖一時痛快。他不知道即將惹禍上身。

這不，做水產(chǎn)生意的王勇起大早騎著三輪車去菜場。左轉(zhuǎn)彎小了一些，后輪被石頭磕了一下，車身一歪，一箱河蝦就掉了下來。蝦米們歡奔亂跳著向小河而去。誰料河水已被抽干了，白高興一場。王勇本想下去撿，但是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楚。王勇搬起那塊石頭就砸了過去，“咚”的一聲，石頭最終落在財叔的門前。天亮后，河沿弄的村民詫異地看見王勇的老婆站在河中摸著什么，嘴里罵罵咧咧，似有所指。財叔就這樣直接得罪了一個挺橋派。

事情還沒完?！靶↑S?！边@天晚上搓完麻將，吃好夜宵回家。他走慣了腳下的路，這次可能贏了錢，酒有點喝多了，忘了情況已經(jīng)有變。石頭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它們喊不出聲來。石頭們也沒有腳，不會避讓?！靶↑S?！迸Ｊ疤?，和石頭們親上了。這一下夠嗆，當(dāng)場斷了兩根肋骨，掉了一顆牙齒。“小黃?！币宦曢L嘯：你個死老頭！

六、女人的戰(zhàn)爭

兩個女人的口水戰(zhàn)蠻有看頭。一個說：他自己醉醺醺跌倒的，不關(guān)我們事。一個責(zé)問：你們不在地上倒石頭，他會摔成這樣啊？一個嘟噥：誰叫他沒生眼睛。一個馬上跳將起來：你個瘟老太婆，沒用胚，有本事你去把橋炸了——實際上這時候“工程三”的隊伍連橋基還沒打好呢。從體積上比，“小黃?！崩掀诺膰嵨槐蓉攱鸫蠖嗔恕臍鈩萆峡?，“小黃牛”老婆也壓過財嬸。她跳著腳，拍著手，捶打著胸脯。財嬸的三個女兒趕緊上來聲援母親。她們不知道，“小黃牛”老婆的老娘久經(jīng)罵場，聲名遠(yuǎn)播。她從小耳濡目染，頗得其母真?zhèn)?。她塊頭大卻彈性十足，嗷的一聲蹦起來，用手將三人一指：“呸，婊子養(yǎng)的，你們算什么貨色？一群白骨精，勾引男人去?。咳雠菽蛘照兆约?！自家沒用，只曉得倒倒石頭，害得我們‘小黃?！F(xiàn)在還困在醫(yī)院里。老娘我不怕你們，老娘咒你們出門被雷劈死，走路被汽車撞死，汰肉在浴缸里浸死！……你們斷子絕孫，就是生個兒子也沒屁眼！”——這是有來由的，財嬸生了三個女兒，三個女兒竟也不爭氣，生的個個都沒柄。這一通罵足足持續(xù)了一個小時，直罵得飛沙走石，電閃雷鳴。她以一敵四居然不落下風(fēng)。財嬸氣得渾身抽搐，嘴唇動了幾下，卻沒說出話來——她背過氣去了。鄉(xiāng)間吵架往往以女人為先鋒，憑的是喉嚨胖、聲音大。這一陣“小黃?！崩掀艅俚酶蓛衾?。下面該男人們上場了。男人之間的打斗靠的是人數(shù)多、氣勢足。這方面財叔顯然也不占優(yōu)勢?！靶↑S?！毙值芏?，大牛、二牛、三牛悉數(shù)到場，兄弟團(tuán)結(jié)如一人，試問誰人能敵？何況還有幾頭瞪著眼，晃著角的小牛呢。有道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這群牛陣擺在那里，財叔區(qū)區(qū)三個女婿怎么抵擋得??？

鑼鼓陣陣，旌旗獵獵，一場廝殺即將開始?！肮こ倘钡年犖槎纪Ｏ率种械幕钣嫞戎匆粓鋈獠珣?zhàn)。

事情居然會發(fā)生這種戲劇性的變化，這是三師傅所始料未及的。換在以前他早就過去勸架了，三師傅能說會道，是這方面的能手?，F(xiàn)在他當(dāng)然是不會去淌這攤渾水的，這樣做很容易會把兩家的矛頭引向自己?？墒遣还馨?，又怕事情鬧大了難以收拾，影響他的造橋大事。三師傅在這邊發(fā)愁，他兒子和小東兩個小家伙卻幸災(zāi)樂禍，相互擊了一下掌以示慶祝。

肉搏戰(zhàn)沒有上演，勸架的來了。先是富康叔和志剛娘，后來文化館的老李、吉達(dá)等眾鄰居也都趕過來。大家把雙方拉開。大家說，事已至此，坐下來好好談，鄰舍隔壁的，不要打破頭劈開腦的?！靶↑S牛”老婆哪肯罷休，一定要對方賠償損失。大家的心里都明鏡似的，但是都不想做包青天。大家說，消消氣，消消氣，明天到村里去講。大家把對峙的雙方拉進(jìn)屋里，大家也散了。

堡壘最容易從內(nèi)部攻破。鐵板一塊的倒橋派就這樣土崩瓦解。真沒想到石頭們幫了三師傅大忙。這邊工地上卻熱火朝天?！肮こ倘钡年犖樽プ∵@難得的機(jī)會加快了造橋的步伐。到了第四天，橋墩已經(jīng)打好。三塊橋板靜靜地躺在岸邊，只等水泥硬化就可架橋。

三師傅和阿能哥每天都要到工地上看看進(jìn)度，描繪著一橋飛架東西后的愿景。雙方再次達(dá)成一致，認(rèn)為橋造好后，兩家的石駁坎頂部還要向河里延伸出去半公尺，這樣汽車進(jìn)出便再無掛礙。雙方還談到了當(dāng)前的形勢，認(rèn)為倒橋派的內(nèi)訌充分說明某些人的做法多么不得人心。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三師傅謹(jǐn)慎地提出了他的擔(dān)心：事情鬧得這么大，如果村里調(diào)解不成，兩家人很可能會遷怒于他們。阿能哥表示同意，認(rèn)為要未雨綢繆，隨時關(guān)注進(jìn)展，加強(qiáng)防范。

晚上兩人聯(lián)袂到韓軍杰主任家。

韓主任還在吃飯，一見他們就搖頭?！敖y(tǒng)統(tǒng)不是好人。我說過總有一天會出事的。好端端的道地，倒啥亂石？雖然是自家道地，別人管不著，但是總要考慮后果。你財叔平時難道不走人家的道地？‘小黃牛’嘛，自家也有責(zé)任，老酒吃得飽，走路不當(dāng)心。”

韓主任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往嘴里扔進(jìn)一塊牛肉，腮幫子一鼓一鼓的，“我們提出四六開，‘小黃?！模斒辶?。畢竟人家骨頭都斷了，誰知兩人都不同意。‘小黃?！掀乓斒迦r。老頭咋會同意？三個女婿牛哄哄的。后來請來了司法所的同志，還是沒調(diào)解成功。隨他媽的，我們也不管賬了，自家去打官司去！”

三師傅扔過去一支“中華”，“他們有沒有講起這根橋？”

“講來，財叔的小女婿，格壽頭（傻瓜的意思）兒子，老三老四的，居然說都是造橋引起的。當(dāng)場給我罵了一頓。你算啥東西，造不造橋聽你??？”三師傅贊同韓主任“壽頭女婿”的說法，阿能哥及時提出了三師傅的擔(dān)心，“我怕他們會搗亂?！?/p>

韓主任一拍筷子說：“他敢？”

三師傅一塊石頭落了地，有了主任這句話，他還擔(dān)心什么？

七、戇大女婿

事情還是來了，事情來得毫無征兆。

這天晚上，正在乘涼的河沿弄村民們忽然看到一個后生手提鐵棍徑直來到橋墩前。他手起棍落，剛剛砌好的塊石便撲哧撲哧地滾到河中的爛泥里了。財嬸在后面“阿光，阿光”地叫，聲音里帶著哭腔。小東和三師傅兒子正要趕過去，三師傅叫住他倆，掏出手機(jī)給韓主任打電話。電話那邊嘩啦啦地響，韓主任正在搓麻將。韓主任剛剛被人“搶杠胡”，生生損失了二十一點。他在那邊大聲說，表了個蛋蛋，讓他撬，別攔著，打110。

110來了，110嗚啊嗚啊地開到村大樓前。兩個民警繞過西河橋過來把后生喝住。大家圍攏來對民警說，格小女婿肯定老酒吃飽了，否則不會這么沖動。民警說，到派出所再說，把財嬸的小女婿帶走了。財嬸像一個大餅癱在地上，財叔也慌了神。大家說，財叔，你快去找軍杰主任到派出所討保去。財叔扔掉蒲扇邁開大步趕到小國子家的棋牌室。財叔透過重重?zé)熿F終于找到了韓主任。韓主任自打被人“搶杠胡”后形勢急轉(zhuǎn)直下，這會兒抽屜里已經(jīng)沒幾點了。韓主任盯著自己的牌，說：“格戇大女婿，讓他吃點苦頭好了！”財叔尷尬地站在那里。大家見狀趕緊勸，小國子老婆走過來說：“軍杰哥，格你總要幫忙的哦，大家一個村的，都姓韓，自家人。你手氣不好，我給你代一下。你快去?！边@婆娘的聲音甜甜的、柔柔的，像輕輕漫過來的水，韓主任仿佛一塊生石灰，一碰就化了。韓主任的視線在女人的兩座山峰間掠過，又在她漂亮的臉蛋上稍作停留，終于站了起來。

韓主任吩咐財叔在小國子老婆那里拿兩條煙，然后鉆進(jìn)了財叔大女婿的轎車。派出所就在西河橋村附近。韓主任叫翁婿倆在外面等著，自己夾著兩條煙走進(jìn)派出所。過了一會兒又夾著煙出來了，嚴(yán)肅地說：“算你們走運(yùn)，指導(dǎo)員值班。他說了，要么拘留，要么賠償損失。自己選?！必斒逡化B聲說：賠、賠。

韓主任出面擔(dān)保，財叔的小女婿總算領(lǐng)出來了。這會兒他也清醒了，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韓主任下車的時候，大女婿說：煙、煙。誰知韓主任頭也不回，徑自進(jìn)了棋牌室。

這么一鬧，工程又耽擱了兩天?！肮こ倘迸扇税崖涞胶永锏膲K石從爛泥堆里撈出來，沖洗干凈了，重新按上，石頭的縫隙間都抹了水泥。橋墩經(jīng)歷一劫后修復(fù)如初?！肮こ倘毙睦镏睒?，怎么樣，被我說著了吧，一報還一報。他表面上很客氣，最后卻要了財叔兩千塊錢。財叔那邊的事還沒完，這邊又賠了錢，真是禍不單行，輸錢又輸人。

吊車把橋板徐徐舉向空中，在大家的注視中，三塊橋板穩(wěn)穩(wěn)地架在橋墩上。幾個心急的孩子馬上咚咚咚跑到河對面去了。三師傅的愿望就要實現(xiàn)了，三嫂似乎看到兒子開著轎車摁著喇叭帶著媳婦從橋那邊過來了。

三師傅考慮要給橋取一個名字。叫什么好呢？老橋叫“西河橋”，北邊的那根連名字也沒有。這一根一定要取一個響亮的名字。他想起了王書記，讓這個村的最高領(lǐng)導(dǎo)題名是最恰當(dāng)不過了。王書記說：“現(xiàn)在講和諧社會，就叫‘義和橋’吧?！蓖鯐浀降资巧厦媾蓙淼模@名字起得寓意深遠(yuǎn)，包含著這位西河橋村最高領(lǐng)導(dǎo)的殷切期望。但是王書記不肯在橋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三師傅只好請人在電腦上做了“義和橋”三個字，繁體字，圓頭體，果真一團(tuán)和氣。

幾天后，“工程三”的隊伍在橋面上澆了水泥，兩邊立柱子，中間按上了花崗巖的橋欄。欄板上刻著花卉圖案，雖然是機(jī)器刻的，沒有西河橋上的浮雕氣派，倒也蠻漂亮的。正中的“義和橋”三個字用紅漆勾勒出來，熠熠閃光。

八、傷心的結(jié)局

造橋的故事全部結(jié)束，倒橋派之間的故事卻進(jìn)入高潮。

“小黃?！边@一方和財叔又吵了起來。“小黃?！辈幌氪蚬偎?，他只要錢。他要財叔賠兩萬塊錢，不然這事沒完。財叔自然不肯?！靶↑S?！崩掀攀钩觥熬抨幇坠亲Α眮?，爪爪指向財嬸財叔的要害。她罵財嬸叉了三回腿也叉不出一個帶把的，三個女兒也全是孬種，又搬出財叔賣死豬肉的事來。財叔被人揭了瘡疤，不禁惱羞成怒，肚子又大了一圈，像扣著一只飯鍋，里面真氣奔涌，風(fēng)雷激蕩。他戳著兩個手指，卻使不出六脈神劍來。

這個婆娘真是太猖狂了，大家都有點看不下去了。接下來的一幕卻誰也沒想到：財嬸不知從哪里來的勁，她低下頭，朝著“小黃?！崩掀诺男馗蜎_了過去?！靶↑S?！崩掀烹m然胖，動作倒不慢。她往旁邊一閃，咚的一聲——橋西河沿弄的居民都聽到了——老太太撞在自家門前的立柱上了。

財嬸倒在地上，血從她的頭上汩汩地流出來。她咬著牙，兩只手攥成了拳頭。財嬸死了。故事進(jìn)入高潮就馬上結(jié)束了。

村里的干部來了，警車也來了。警車還是停在村大樓門口，警察這次不用繞了，直接從“義和橋”上趕了過來……

西河橋村現(xiàn)在有三座橋了。西河橋是其中年紀(jì)最大的，也是最高的，最有名氣的。它歷經(jīng)百年，見慣風(fēng)云。如今雖然老了，但是身子骨還是結(jié)實的，興許可以再經(jīng)歷一個百年。它也不會寂寞了，因為它有兩個后輩了。可是這河水太臟了，它實在聞不慣，河邊發(fā)生的故事也讓它傷心。橋上的四個龍頭張著嘴似乎在說什么，可是沒有人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