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零
鄉(xiāng)村愛情(外二題)
朱零
家在農(nóng)村,就免不了有過所謂的鄉(xiāng)村愛情。
天黑以后,大人們早早睡下,給我們制造弟弟妹妹去了。我們不敢隨便制造,動不動就脫褲子,那不成城里人去了嗎?現(xiàn)在的城里姑娘,年輕輕的,都學會生孩子玩了。有一次我肚子疼,進城看病,掛完號到了二樓,路過婦產(chǎn)科門口時,看見一溜的十六七歲、二十來歲的小姑娘在門口排隊,果然玩出了成果,都是來做人流的。兩個護士在一旁聊天,說是每天做掉的孩子要比生下來的多很多。聽得我毛骨悚然,肚子都不敢疼了,掉頭就往回走。后來回想起來,聽護士聊天居然能治病,對我當然是好事,因為不花錢就能把肚子治好,我還是樂意的。當然,我肚子里的東西跟小姑娘們肚子里的東西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玩意兒,她們肚子里裝的,是娛樂后的產(chǎn)物,而我,連娛樂都還不曾開始。
我和小芳坐在村頭的田埂上。在那首叫“小芳”的弱智歌曲流行過后,似乎農(nóng)村里一下子冒出了成千上萬的叫小芳的姑娘。一般叫小芳的,都是被城里人玩膩了拋棄了的女孩。那些挨刀的回城以后,偶爾想起農(nóng)村里還有個柴禾妞對自己一往情深,便又良心發(fā)現(xiàn),哼哼起了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
“小芳”這個名字本身是柔軟的。這些年城鄉(xiāng)差別不大了,農(nóng)村姑娘到了城里,都不叫小芳了,她們都叫什么什么娜,什么什么菲了。不看身份證的話,誰也不知道她們是柴禾妞,誰也不知道他們的媽媽叫小芳。很多小芳,都把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那些會甜言蜜語的城里人,像我這樣笨拙而又情竇初開的農(nóng)村壯小伙兒,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干跺腳,外婆給我做的布鞋跺壞了好幾雙。
將黑未黑的傍晚,蚊子最是討厭,嗡嗡嗡的,圍著我和小芳吵個沒完。我們坐在田埂上,有幾只青草蚊子直撲小芳的胳膊而去,揮手趕都沒用,估計真是餓壞了,小尖嘴一扎進小芳的胳膊,馬上就看見它干癟的肚子,噌噌地鼓了起來,而小芳的胳膊,馬上起了一個大包。我一巴掌拍了過去,“啪”的一聲,只見小芳的胳膊上血肉橫飛,蚊子最后的理想,肯定是對自己說,即使死,也要做一只飽死鬼。它帶著自己已實現(xiàn)的理想去了,我突然覺得這只蚊子是應該值得尊重的,明知是死,他就是奔著死亡而去的,面對死神,它沒有絲毫的退縮。它是為死而生的,活的,就是一個壯烈的過程。得到,滿足,死去,這是完美的一生。
對于另一只蚊子來說,它的這一生堪稱失敗。它遇到的,是一個農(nóng)村壯小伙兒。我拍完小芳胳膊上的蚊子以后,有一只直奔我而來,也是一頭扎進我的手臂。又不是小芳,扎什么扎。小芳都還沒往我身上扎過。對于我來說,這樣的處女扎是要留給小芳的。我掄慣了鋤頭的手臂肌肉異常的發(fā)達,蚊子的尖嘴剛一扎進我的手臂,我馬上收緊肌肉,那只蚊子剛扎進去的時候,心中一陣竊喜,美滋滋的,可當它想往肚子里吸血的時候,馬上感覺到事態(tài)不妙,因為它吸不出來,它想調(diào)整一下吸管,調(diào)整一下身子,這一調(diào)整把它嚇壞了,它感覺到小尖嘴動彈不得,像被什么東西鉗住了一樣,它緊張了起來,它從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它想退出,它想算了吧,我不吸了還不行嗎?我要回家,我家里還有八十歲的老奶奶需要照顧,它邊想邊往外拔它的小尖嘴,它弓起了整個身子,幾只腳死死地蹬在我的手臂上,使出吃奶的力氣,也還是沒用。我這個農(nóng)村壯小伙兒不是吹出來的,我的手不是用來摸姑娘的,也不是用來數(shù)錢的,他是用來掄鋤頭的。我只要一握緊拳頭,就是來六百只蚊子幫忙,它的小尖嘴也拔不出來。它慌了,手腳并用,拼命掙扎,嘴也歪了,臉也綠了,心“嘭嘭”地跳得連我都能聽見。最后只聽“咔嚓”一聲,它的身子離開了它的腦袋,不一會兒,便滾落在我的腳邊,掉進青草叢中,看不見了,可腦袋還在我的手臂上,扭啊扭的。事實上,在這只蚊子開始驚慌,并積極自救的時候,它的好幾十只同伴都在空中盤旋,拿眼睛盯著這一幕。當它們看見自己的同伴痛苦地掙扎,最后身首異處的時候,“轟”的一聲,作鳥獸散,逃命去了。它們奔走相告,以后看見那個叫朱零的人,千萬別惹他,躲他遠點,那是個奪命的閻王。從此以后,蚊子再也不來煩我了,見了我,繞個彎,找別人去了。我的朋友們都很奇怪地問我:“蚊子怎么不咬你呢?”他們不知道,我跟蚊子之間,還曾發(fā)生過這么動人心魄的故事。
小芳喜歡讀書,而我喜歡玩,種地我是好手。我經(jīng)常逃課,扛上一把鋤頭,跟家里謊稱去種地,事實上是去摸魚。小芳的同學有城里人,我去摸魚的時候,他們就想著如何摸小芳。唉,城里孩子跟農(nóng)村娃差別咋就這么大呢?有一次小芳帶回一道作業(yè),是古文的一段翻譯:“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币?guī)退黄鹱g。我扛慣鋤頭的手一拿筆,馬上就哆嗦。只好去求我的二舅,二舅一看,拿起筆,給我寫了一段:“二月過,三月三,穿上新縫的大布衫,大的大,小的小,一同到南河洗個澡,洗罷澡,乘晚涼,回來唱個《山坡羊》?!蔽艺f這不是順口溜嗎?二舅說拿去吧,不過就怕語文老師看不懂。我就給了小芳,小芳就給了老師,老師就罵了一頓小芳,小芳就罵了我好幾個月,從此再也不跟我去田埂上坐著了。我倒是看見好幾回,城里的男同學摸她的手,她也不生氣。那就只好我生氣吧。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二舅的翻譯,簡直可以稱為神譯,這個農(nóng)村老頭吃透了《論語》,要比當下那些靠《論語》吃飯的所謂專家學者,不知要強多少倍。后來二舅上了天堂,小芳進了城里,他們各得其所。而我,有好幾次想進城去看看小芳,卻始終心虛。這段無疾而終的鄉(xiāng)戀,始于兩只蚊子,終于一段《論語》。
我并不是今天才開始想項羽的,我想他已經(jīng)很久了。
小時候,我是想他那匹馬。那匹又高又大的馬,我騎在上面迎風奔跑,頭發(fā)往后飄,即使腦袋被隔壁的剃頭師傅剃成了禿瓢,想一想,騎起來也還是威風的。我還想過呂布那匹馬,虎牢關前打群架,三個流氓打呂布一個,雙方還打個平手,呂布憑的,也是胯下的那匹馬。后來曹孟德和劉玄德這兩個流氓一起使壞,呂布那顆可憐的小腦袋,咔嚓一下,掉地上了,把本來挺干凈的一塊地,弄得血跡斑斑的,那匹馬也換主人了,騎他馬的那個人,最后也沒有落得好下場,所以對呂布那匹馬,想了幾天以后,也就不了了之。小時候還喜歡丘吉爾和巴頓等等看起來很酷的將軍們,叼著雪茄煙,在吉普車上指手畫腳。不過,我對于他們的道具——吉普車,有點不滿意,如果讓他們騎在馬背上,那就完美了。騎在馬背上的將軍肯定比坐在汽車里的將軍顯得威風,那種“逸勢凌蛟龍”的神氣,絕不是一個方向盤和四個輪子所能替代的。現(xiàn)在的將軍們,坐在計算機前就指揮打仗了,舒是舒服了,可那種叱咤疆場的快意,也就沒了。我從小就喜歡打仗,想要有一匹馬,一匹叫做烏騅的馬。因為騎獅子、騎鶴、騎驢、騎鹿,都不如騎馬有英雄氣概,一個騎驢的和一個騎馬的一比,那就是喝低度酒和喝高度酒的區(qū)別。
我除了琢磨項羽的那匹馬外,我還琢磨上了他的女人。后來發(fā)現(xiàn),我喜歡的虞姬,居然是個男人,讓我大倒胃口。我是看了《霸王別姬》以后,才喜歡上虞姬的,覺得這才叫女人,才有女人味。那眼神,那身段,那個扭捏勁,都讓我喜歡到肝兒顫。到后來知道,那虞姬是梅蘭芳,純爺們,我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覺得自己喜歡上一個男人,好不羞恥,那不是同性戀嗎?那種感覺,就像第一次躲在房間里自慰,慌張、羞怯、自責,見了誰都心虛,似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同性戀。長大以后,倒是不反感男人扮女人了,人家那叫藝術。于是便開始欣賞藝術。好像很多人都喜歡欣賞男人扮女人的藝術,魯迅曾就此分析過國人的心理,說這是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這種男女不分、男不男女不女、雌雄同體的藝術,在中國是國粹。戲里有一段舞劍的場景,虞姬邊舞邊唱:“漢兵已掠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偷生?!弊詈蟀蝿ψ载亍虻酱藭r,對我來說,已經(jīng)結束。我只覺得自己心里空落落的,已沒心思再看項羽自刎了。
我還真沒認真看這一段舞劍,心思全在兩個人的生離死別上了,并沒有在意劍舞得到底如何。后來看到梅蘭芳有一個采訪,說在他之前,這個戲并沒有舞劍這一段,他排戲時正好和鳳二爺學《秦瓊賣馬》中秦瓊的舞锏,便在戲里加了舞劍這一段,但是沒學好,舞起來像是秦瓊在舞锏,當時的報紙上還曾有人寫文章挖苦他,說他的這段虞姬舞劍,是“虞姬之劍,舞如叔寶之锏”。舞不舞劍,或者舞別的什么,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霸王別姬》這個戲,主角明明是霸王,到了梅蘭芳這里,卻成了旦角戲了,梅蘭芳憑一己之力,喧賓奪主,把一出好好的霸王戲,弄成了以色相為主的女人戲,這是梨園舞臺的幸?還是不幸?想想,可能是看戲的多,可真正懂戲的少,大家伙來戲園子并不是來欣賞藝術的,大多是來看女人,欣賞色相的,梅蘭芳也算是遂了此等人的心愿吧。
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項羽也自刎了。
我真正喜歡上項羽是在山東東平縣的舊縣三村。幾個哥兒們無事,便開車滿山東瞎轉。天剛下過大雨,路不好走,本來想去東平湖看看,順便吃一頓湖鮮,燉只土雞什么的,問路時,老鄉(xiāng)說前面修路,再加上下雨,車子肯定過不去。老鄉(xiāng)看我們幾個問路時并沒有頤指氣使,不像干部,滿心歡喜,心想,總算碰上幾個人了,便笑著對我們說,你們也別太失望,我房子后面有座霸王墳,干部們是不來看的,你們不妨去看看。
誰也沒在意他說的什么墳。山東的名人太多,各式各樣的墳不計其數(shù),一個小土堆,換成在別的省,那就有可能唱一臺大戲。有的省連西門慶都挖出來當臺柱子了,不是實在沒名人,就是領導們覺得西門慶就是當下年輕人的榜樣。其實有些干部劣紳自己本身就是西門慶。山東的小土堆太多了,我沒在意,可趙林云一聽,激動得不得了,忙問老鄉(xiāng),你這里是舊縣三村嗎?老鄉(xiāng)說就是就是,我家后面就是霸王墳。一車人,只有趙林云知道真相,因為他,一直有著霸王情結。
土堆也就一層樓高,直徑不超過十米。邊上立著塊殘碑,“霸王墓”三個字,隱約可見。仔細看,碑從中間斷成兩截,是后來接回去的。老鄉(xiāng)說,這些都是文革時被破壞的,以前墳高有十多米,直徑一百多米,前面有神道,神道前有四塊碑刻,幾十棵漢柏,現(xiàn)在全沒了。媽的,又是文革。再看碑的后面,字跡雖已患漫,但“楚霸王”、“一劍亡秦”、“重瞳”等字還可辨見。到此時我才反應過來,難道這是西楚霸王項羽之墓?項羽之墓怎么會在山東東平的鄉(xiāng)間呢?霸王在烏江自刎,烏江在安徽的和縣一帶才對,離山東東平遠著呢。
在山東,每一個土堆都是一段歷史,也都有可能改變中國的歷史。項羽除了江東的子弟兵以外,還有一支嫡系部隊,那就是山東的李將軍率領的三千魯軍。公元前209年,項羽和他叔叔項梁在吳中造反,把腦袋別褲腰帶上,率八千子弟兵渡江北上,在古東阿谷城,殺得秦軍主力章邯的人馬屁滾尿流,并從此奠定了勝局。谷城就是現(xiàn)在的舊縣三村一帶,現(xiàn)在這里還有古城墻等遺址。此后,谷城便成了項羽的根據(jù)地。項梁死后,他的部隊都歸項羽指揮,楚懷王封項羽為長安侯,號為“魯公”,《史記》里把這段時間項羽在東阿的這支精銳部隊稱為“魯父兄”。
項羽在烏江自刎以后,劉邦率大軍來到谷城。關于這段歷史,《史記》上是這么記載的:“項王已死,楚地皆降漢,獨魯不下,漢乃引天下兵欲屠之。為其守禮儀,為主死節(jié),乃持項王頭示魯,魯父兄乃降,始,楚懷王初封項籍為魯公,及其死,魯最后下,故以魯公禮葬項王谷城,漢王為發(fā)哀,泣之而去。”劉邦本來想屠城的,兵臨城下,李將軍率魯父兄拼死抵抗,寧死不降,考慮到山東人恪守禮儀,為君主守節(jié)不惜一死,劉邦便派人去招降。當時李將軍還不相信項羽已死,劉邦讓人去安徽,把項羽的人頭割了送來,李將軍才投降,但他的條件是要厚葬項王,劉邦答應了,并親自發(fā)喪,以魯公的禮遇,在谷城,也就是現(xiàn)在的舊縣三村,把項羽的人頭安葬。李將軍隨后揮刀自盡,埋在項羽的邊上。
男人是以成王敗寇論的,以前拼的是智勇雙全,“力拔山兮氣蓋世”,現(xiàn)在,有錢就是成功男人。有女人喊出:“與其在窮人的自行車上幸福千年,不如在富人的寶馬車上痛哭一晚?!钡蚁嘈?,這不會是山東女人。山東的男人調(diào)教出來的女人,只會伏在愛人的肩頭。我的老家在浙江臺州,這個地方是戚繼光抗倭,九戰(zhàn)九捷,殺得倭寇聞風喪膽的地方,當年,戚繼光的子弟兵,大多就是山東人。幾百年過去了,我的老家,包括我在內(nèi),一說話,都留有明顯的山東人的印記。因為在臺州這個地方,說“我”的時候,不說“我”,也不說“咱”,而是說“俺”。我喜歡山東人,我喜歡說“俺”。項羽也肯定喜歡山東人,不知項羽在世時,說不說“俺”。山東人忠誠,重情義,如果讓我挑一支地方軍,毫不猶豫,我要山東的隊伍。我們一起站在霸王墳的墳頭,幾個山東兄弟,趙林云,范瑋,劉玉棟,趙月斌,我的這些魯父兄,幾滴細雨,斜著打在他們沉默的臉上、身上、地上,我覺得腳上有點癢癢,會不會是項羽在撓我的腳指頭呢?低頭一看,幾只螞蟻,又黑又壯,在我的腳上撕咬,不遠處,螞蟻的大部隊正在向我們逼近,這些魯父兄,是不是怪我們踩在項王的頭頂呢?他們的腿上也是螞蟻,我們趕快走了下來,互相對視了一下,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情感,蕩漾在我們的心頭。
又記:回到濟南,看見城里有個男人穿著黑風衣,下擺一甩一甩的,像及了戲里項羽穿的霸王靠。這樣的威風,也只有黑風衣才能表達出來,我有一件米黃色的風衣,即使走路時,把領子立起來,也就是一件衣服而已,霸王的氣概,也只有山東人穿黑風衣,才能稍有顯露。
因為沒讀過什么書,我13歲就已經(jīng)在江湖上闖蕩了。人在江湖,首先要解決的兩大問題,一是吃,二是住。吃好辦,有一頓沒一頓,上頓不接下頓,三頓并作兩頓,總之是挺過來了。
提到住,那可就說來話長了。剛出來混那幾年,我在云貴川一帶活動,整日里跟盤山公路打交道。我有個表叔是開車跑運輸?shù)?,見我著實在家無聊,便讓我跟他押車。說是押車,其實是陪他路上做個伴,免得寂寞。在那些崇山峻嶺中,公路兩旁幾乎見不到什么人家,倒是一些三三兩兩的食宿店,好像是專為這些跑運輸?shù)娜碎_的,這些食宿店開在公路兩旁,就像老母豬躺下時,露出的雙排扣乳房,歪歪扭扭的,也沒什么規(guī)劃。那些年,兩個人吃頓飯,六七塊錢,再加上每人一兩塊錢的住宿費,連吃帶住,一晚上十塊錢便能搞定。當然了,要是還有其他什么想法,那又另當別論。那些飯店的服務員,往往還兼著別的一些營生。吃飯時跟客人打情罵俏,客人吃完飯,便能隨客人進房間。有好幾回吃完飯,我都被表叔趕到車上睡覺。說車上拉著貴重東西,晚上要有人守車??捎袔谆孛髅魇强哲嚕硎逡策€是讓我去守車,我也樂得去車上睡。那一兩塊錢一晚的房間,一翻身能壓死十幾只臭蟲,還有跳蚤虱子螞蟻不計其數(shù),第二天醒來后,身上不知要起多少個紅疙瘩。
一晃就二十來歲了。仍然是在外闖蕩。也掙了些小錢,有了點小錢就想擺點小譜,平時三五塊錢一晚的小旅館不住了。有一天心血來潮,背著個小包直奔縣委招待所而去。那時候縣委招待所是最好的了,一晚上要36塊錢。把押金一交,拿了鑰匙興沖沖地直奔房間而去。進了房門以后,就像電影里演的陳奐生進城一樣,對房間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鮮。到晚上睡覺時,我怎么也找不到被子在哪里。心想,縣委招待所和小旅館的區(qū)別,就是一個有被子,一個沒被子吧?我只好蜷縮在床上,后半夜被凍醒后,我恨不得把席夢思給掀起來當被子蓋在身上。當時要是真把席夢思給掀起來就好了,因為被子就鋪在席夢思上,四個角被掖進了床墊里,我是死活也看不出來被子會藏在這里。第二天服務員進來打掃房間,一臉的不解,還以為我沒在這里住呢。我只好低下頭,迅速地離開。
以后再住招待所,就沒受過凍了。再后來,所有的招待所都改叫賓館了。有一段時間,我在賓館里,怎么也找不到洗臉盆。以前住小旅館,每個人的床下都放有一個臉盆,洗個衣服襪子什么的,非常方便。住旅館時間長了,用臉盆也就成了習慣。我十分不適應沒有洗臉盆的日子。有一回在上海,恰好碰上了梅雨天,那個雨不緊不慢地下個沒完,我換下來的衣服發(fā)了霉,也沒找到洗臉盆,就去找服務員要。服務員說你衛(wèi)生間里有臉盆?。∥艺f找遍了,沒有。她就去了,把衛(wèi)生間里洗手池上的水龍頭打開,把洗手池里的塞子往下一摁,水就嘩嘩地注了半盆。服務員看了我一眼,扭著水桶粗的老腰,面無表情地離開了。
我用她放的半盆水洗了襪子。第二天起床后,襪子還濕乎乎的,可我等著穿呢。急死人了,還不如不洗呢。這時我看見墻上掛著的吹風機,心想,有了。我就把濕乎乎的一只襪子,套在吹風機上,一推開關,隨著嗚嗚的一陣轟鳴聲,兩分鐘,一雙襪子就干了。后來我把用吹風機迅速吹干襪子的獨門絕技向我的幾個朋友吹噓時,其中有一個女的非要追問我都去過哪幾個城市,都住過哪幾個賓館時,我頗為炫耀地列了一長串。她聽完,氣憤地哼了一聲:“朱零,你太惡心了,你去過的城市,我再也不會去了,你住過的賓館,我一輩子也不會去住了?!焙髞硭灰姷轿?,就覺得頭皮癢癢,因為我住過的賓館,她也恰好住過一兩次。她老懷疑自己的腦袋,傳染了我的腳氣。因為她洗完澡后,老拿著吹風機在腦袋上不停地比劃,我本來還想追一追她的,弄到后來,我連見她的念頭都打消了。
轉眼就三十多歲了,現(xiàn)在我仍然是四海為家。跑的地方也不算少了,這些年來,住賓館的感覺是千篇一律,往往是人剛進房門,各種騷擾電話就跟了進來。我是多么懷念年輕時住過的那些山野旅店啊!有一天早上我在車中醒來,發(fā)現(xiàn)車窗上站著兩只小鳥,正在互相梳理羽毛呢。兩只鳥的羽毛上都沾了些露水,這不會就是傳說中的露水夫妻吧?做一對柔情蜜意的露水夫妻也是好的。不像我的表叔,此刻,他應該正在一堆小動物的尸體上,死豬般沉睡,那些服務員,是不可能為他梳理羽毛的,哪怕為他拔一根因生活所累而早生的華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