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英
(鎮(zhèn)江市高等??茖W校外語系,江蘇鎮(zhèn)江 212003)
挪威人A·H·拉斯馬森(A·H·Rasmussen)1890年生,卒年不詳。1905年,他以一個年輕水手的身份來到中國,3個月后被下派到江蘇鎮(zhèn)江,其后輾轉(zhuǎn)華南華北,直到1937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離開中國,總共在中國生活了32年。拉斯馬森將自己在中國的生活經(jīng)歷記錄成書,命名為《中國商人》,于1954年由倫敦康斯特布爾公司正式出版發(fā)行。該書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揚子江流域,第二部分為華北部分。
比較文學形象學認為異國形象是“在文學化但同時也是社會化的過程中得到的對異國的總體認識”[1]23,在這個過程中,慢慢會形成某些關于異國的固定模式甚至套話。套話是異國形象一種特殊而又大量存在的語言形式,是研究異國形象最基本、最有效的部分。為此,本文將從套話的角度,立足文本,以文本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具有文化意義的詞匯,對《中國商人》第一部分中的鎮(zhèn)江形象進行細致的梳理和分析。
一
比較文學形象學認為:“在某一特定時期,某種特定文化中都或多或少存儲了一批能夠直接或間接傳播他者形象的詞匯?!保?]167這些詞匯分為普通詞匯和特殊詞匯,其中特殊詞匯即為套話,它們是由民族集體創(chuàng)造、在長時期內(nèi)反復使用,用來指稱和描述異國異族形象的約定俗成的個性詞匯。毫無疑問,通過研究這些詞匯,可以感觀一個民族或國家對另一個民族或國家的認識和感知。在中西漫長的交流史中,我們看見,由于經(jīng)濟、政治、文化等因素,套話如“哲人王”、“中國佬異教徒”、“黃禍”等慢慢形成,并融入到西方民族的集體無意識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西方人對中國人的判斷。
《中國商人》的文化語境,是西方聳人聽聞的“黃禍”傳說。在《中國商人》一書的開篇,作者便通過自己與一位老水手的對話塑造了一個令人生畏的城市,那里正在鬧霍亂,而且又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人們大批死去,一天死200多個——當然了,都是中國人。那地方就像地獄一樣散發(fā)著惡臭”[2]6。之后,作者筆墨濃重地對這個城市進行了細致的描繪:惡臭的街道、滿身是瘡的乞丐;人們隨地大小便,整天吵吵嚷嚷,讓人不得安寧;各種傳染病不斷。在作者筆下,鎮(zhèn)江是一座讓人窒息的城市,以至于作者來到鎮(zhèn)江4年后,“當時在港口的35個歐洲人10個都過世了,還有兩個住進了瘋?cè)嗽?,另外兩個切了喉嚨”[2]8。
城市周圍則土匪成患,及至作者搬到黃山的一個小山后,每天晚上,都能聽到“整個鄉(xiāng)下敲鑼打鼓亂哄哄的,尖叫著,大喊著,晚上根本無法入睡”[2]8,整個城市人心惶惶。為了安全,作者在床邊和枕頭下都放著槍。在一個夜晚,土匪在路中間拉了根繩子,差點要了作者的性命,于是地方官員派了3名勇士來保護作者,然而當土匪真正來臨時,這些勇士卻反過來要求作者的保護。那晚,一個老婦人因為敲煤油罐提醒鄉(xiāng)民,被土匪一槍打中了頭部,當場斃命。到后來,作者只有自己保護自己,甚至開始保護起和自己生活在一個村子里的中國人來。書中這些描述無疑進一步強化了“黃禍”這個套話。巴柔教授認為“既然我們關注的是對他者的書寫和關于他者的書寫,那么就有必要將注意力集中在表達差異性(我對立于他者)和‘認同性’(我相似于他者)的詞匯之上”[1]204。除了沿襲“黃禍”這個傳說,我們發(fā)現(xiàn)《中國商人》這個文本里確實還有一系列相對立的詞匯,這些詞匯也明顯透露出了作者的身份和立場。
作者前往鎮(zhèn)江,那些爭搶著要上船的苦力和小工們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赤裸著上身,“像海盜一樣急沖過來……為了擠進船大打出手,每個人身上都背得滿滿的,有包、還有行李。這簡直就像個瘋?cè)嗽骸保?]7。一下船,作者便發(fā)現(xiàn)鎮(zhèn)江的街道狹小到不可思議,“路邊支架上一排排的商店、旅店和茶樓,門前都掛著巨大的紙燈籠,看來俗氣極了,一種怪異的光籠罩著整個街道”[2]8。整個城市到處臭氣熏天,人們?yōu)榱藸幏块g大喊大叫,就連街上的狗都因長癬而大都無毛,街道無盡地往前延伸,充滿了臭氣。
然而,僅一橋之隔的代表著西方的租界卻是另一番天地,那里空寂開闊,周圍安靜得出奇,一條白色整潔的長長的林蔭道沐浴在月色里。“周圍唯一的聲響是幾只蟬發(fā)出的吱吱聲和那穿著白色制服躺在長椅上睡著的官員發(fā)出的輕輕的呼嚕聲”[2]8,租界的一切寧靜而美好。我們對這一系列涉及東西方的對立詞匯并不陌生。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西方在經(jīng)濟和軍事力量上的懸殊不斷加大,中國在西方人眼里也日益衰微,關于中國形象,“停滯、腐朽的國家”這個套話早已在西方文化中形成。這個套話一經(jīng)形成,自然會左右來自這個套話的文化體系中的個人。正如東方主義者賽義德所說,任何“讀者在現(xiàn)實中的經(jīng)歷為其所閱讀的東西所決定,但反過來又影響作家去描寫那些為讀者的經(jīng)歷所事先確定的東西”[3]122。于是當作者來到這個國家,身處其中并進行價值判斷時,他背后的集體無意識自然就顯現(xiàn)出來。
作者自然而然地以城墻這個實物,在鎮(zhèn)江和租界間劃下一條弧線,租界是“能賦予生命的商務中心”[2]22,代表著“理性的、貞潔的、成熟的、正常的”[3]49西方。同時期來到中國的西方人,面對東方的“停滯和腐朽”,他們總會不自覺地向西方文明求救。如傳教士明恩溥面對中國的問題,便覺得該“如何使得基督教在中國運作起來”[4]278。于是,讓鎮(zhèn)江人民倍感羞辱的租界,在作者看來,成為帶動這個城市發(fā)展的動力,“整個前灘一片繁忙景象,給數(shù)萬計的船工和苦力提供了工作機會。在港口對外開放前,這一切是不存在的,如今中國人幾乎都靠它為生了”[2]33。以至于作者自己也坦言,他無法理解為什么鎮(zhèn)江的中國人會反對外國人。租界在迅猛地發(fā)展著,各式各樣的輪船公司經(jīng)營的渡輪游走在上海和漢口間。在作者來到鎮(zhèn)江4年后,鎮(zhèn)江有了通往上海的鐵路,等到作者離開鎮(zhèn)江回家探親時,浦口鐵路已經(jīng)通到了天津。“一個人在鎮(zhèn)江坐上火車后,就可以坐車一直通到歐洲去”[2]165,租界帶動著鎮(zhèn)江這個城市,一步步走向現(xiàn)代化。
二
“當租界讓我沮喪時,我就抬眼看看群山從中獲得力量”[2]49,作者如是寫道。打獵是作者用來逃避鎮(zhèn)江枯燥單調(diào)生活的調(diào)味品。9月在稻田里打沙錐鳥、10月打野雞、11月打野豬和鹿,作者似乎從未想過,他們用來追求解脫的方式在某種程度上干擾了當?shù)厝说纳睢?jù)1908年8月13日的《國民白話日報》刊載的文章《鄉(xiāng)民與教堂為難》:“有教士于某日到西鄉(xiāng)打獵,在西瓜田里灑了許多藥水,使潮蟲出現(xiàn),鄉(xiāng)民說該教士有心破壞瓜田,斷絕他們的生計,就鳴鑼聚眾,約了一個期限,拆毀某教堂。地方官知道,就調(diào)了巡防隊二百多兵,分散在該教堂左右,遇著鄉(xiāng)民,就向前阻止,恐怕弄出亂子來。”[5]當作者栩栩如生地描繪自己如何在稻田里打沙錐鳥卻打到田地里的農(nóng)人們時,他何嘗想過這一行為給農(nóng)人們帶來的煩惱。打中農(nóng)人后,一顆彈丸賠償農(nóng)人們十美分,“在那些日子里,十美分對一個貧窮的中國人來說意義非凡,農(nóng)人們干一天12小時才能賺來這十美分”[2]27,也許正是這種經(jīng)濟的懸殊,讓作者能夠坦然地、津津樂道地訴說自己的行為吧。而之后他繪聲繪色描寫的那頭野豬,雖然讓他覺得“自己中了野豬毒,總有一種沖動希望能像柯里那樣的好搭檔一起滿山遍野地跑,像他那樣獲得新的力量”[2]51,他卻沒想過,這頭受了傷的野豬對附近割草人的騷擾和傷害。賽義德認為“西方與東方之間存在著一種權利關系,支配關系,霸權關系”[3]9,體現(xiàn)在作者身上的西方人的優(yōu)越性在這些描繪中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
在作者筆下,除了一個貧困、停滯、腐朽的他者之城外,我們也看到了一群愚昧、麻木、怯懦、自私的鎮(zhèn)江人。這群人為了爭船和房間,像海盜一樣大打出手,大動干戈。他們甚至完全沒有羞恥心,為了能乞討到錢,“把干枯的手伸到我們(西方人)臉上。他們看起來越惡心,他們便越糾纏不休,越急切地給我們展示他們殘疾的肢體和身上令人作嘔的瘡”[2]3。西方人用來凈化這些“異教徒中國佬”的教堂,被看門人當作賺錢的場所。這個看門人將“禮拜堂作為苦力和乞丐們的避難地,收取一定的費用,教堂的長條凳上爬滿了虱子”[2]23。貧窮卻無所事事的人在店鋪之間的空地里蹲著,等人來給予施舍,他們耐心地坐在排水道邊,“把腳放進排水道里,順著衣服縫或褲子縫抓虱子,如果只有幾只,就吃掉,如果有很多,就繼續(xù)津津有味地抓著”[2]3。
“‘野蠻’、‘非人道’、‘獸性’,這些形容詞通常被19世紀的人們用來總結對中國人的看法。”[1]251在西方人筆下,中國人性格矛盾,一方面善良,一方面卻又十分野蠻。比如,“對中國人來說,砍頭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因為他們堅定地認為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會變成無頭鬼,而且永世不得超生。但很有意思的是,他們卻喜歡看行刑者砍別人的頭”[2]72。更詭異的是,當行刑者行刑后,“女人和孩子們發(fā)瘋一樣地沖進去,把一串串銅錢扔進那一汪血池里”[2]72,只因為“一個剛被砍了頭的人的血擁有趕走惡魔的魔力,而如果吃下一個犯人的膽,你就能變得強壯、勇敢”[2]73。這個場景的描寫讓人不禁想起魯迅筆下的“人血饅頭”,然而人血銅錢當然不同于魯迅筆下的人血饅頭,拉斯馬森在此自然也無意于討論中國封建統(tǒng)治對人性的壓迫,也沒有對中國民眾懷有什么“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情緒,其目的不過是想通過這個情節(jié)來揭示中國人內(nèi)心的神秘和獸性。
18世紀末,歐洲人對中國的熱情衰退,到19世紀中后期便開始對之前的“理想中國”進行清算。于是,由于當時經(jīng)濟和社會的衰敗而出現(xiàn)的“弒嬰”、“賣孩子”等情況,紛紛被賦予了文化意義,被認為是“中國人生性麻木、冷漠和自私并且毫無慈悲之心”[1]250的證明。無獨有偶,《中國商人》這個文本也對此有詳盡的描繪。在作者筆下,生命對鎮(zhèn)江人來說猶如草芥,郊區(qū)外墳冢成堆,“最讓我戰(zhàn)栗的是那些女嬰的尸體,這些孩子一出生就因為家里糧食不夠,被母親活活捂死后,用張破亂的席子卷了扔在那兒給野狗咬”[2]4,作者的整個筆觸,讓人不自覺地感觸到一種處身事外的冷靜和客觀,那種同情總還是有隔著一層的疏離。之后,作者詳細地描繪了他來到鎮(zhèn)江兩年后(即1906年冬天)經(jīng)歷的一次大饑荒,同時代生活在鎮(zhèn)江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對此也有詳盡的描繪。發(fā)生災難時,賽珍珠還小,但她卻親身目睹和感受到了母親面臨災難受到的折磨,“每日每時見到的悲慘景象折磨著她的心靈,以致悲痛和無能為力的重壓似乎要令她崩潰”[6]141。同為外國人,除了目睹災難給人帶來的痛苦外,拉斯馬森更多地想從中探測并且認為已經(jīng)探測到了中國人的人性,他坦言“在這么大的災難中感受中國人的行為方式真是了不起的經(jīng)歷”[2]71。那時安徽北部發(fā)生大饑荒,人們成群結隊地來到鎮(zhèn)江,他們到達鎮(zhèn)江時“污穢不堪、衣衫襤褸,走路搖搖晃晃,瘦得皮包骨頭,目光呆滯,根本就不像個人了”[2]71。但中國人的冷漠卻讓作者震驚了,當外國饑荒救助委員會的人和傳教士們不知疲倦地幫助這些難民時,中國的“糧食富余者卻開始囤積大米和小麥,在內(nèi)地以饑荒的價格進行出售。買賣孩子也開始盛行起來”[2]71。成千上萬的人餓死或得疾病而死,然而他們的死卻沒有給普通民眾留下任何印象。西方人的熱情幫助,當?shù)氐闹袊藚s嗤之以鼻,覺得這些外國人一定另有企圖。
“迷信、無知”等一系列詞匯也頻頻出現(xiàn)在《中國商人》的文本里。外國人為中國人專門建立的醫(yī)院,因為里面有個護士叫埃塞爾·哈雷,她到鎮(zhèn)江的時間恰巧與中國人害怕的災星哈雷彗星到來時間一致,便讓中國人處于恐懼和不安中。之后到來的月食,自然被中國人當成是上天對“洋鬼子”要打通要塞山修建火車通道行為的不贊同,于是人們敲著鼓,燃放鞭炮來抗議。如果這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那么中國人面對西方先進文明標志之一的“火車”的態(tài)度就體現(xiàn)了鎮(zhèn)江人的愚昧與無知。中國人總是把鐵路當成公路?!皩疖嚨乃俣韧耆珱]有概念,于是,火車開來時,他們總無法及時跑開,經(jīng)常被撞上或壓死?!保?]67更不可思議的是,有天晚上,幾個中國人居然把頭枕在鐵軌上,結果被火車碾得身首異處,由此,還引起了一場暴動。
三
綜上所述,雖然作者在書的前言中提到:“盡管書中很多細節(jié)在那些從未見過中國的人來說完全不可信,但請相信我,那些都是真的。”[2]前言然而,任何“一個作家(或讀者)對異國現(xiàn)實的感知并非是直接的,而是以其隸屬的群體或社會的想象作品為傳媒的”[1]28,樂黛云也提到:“人,幾乎不可能完全脫離自身的處境和文化框架,關于‘異域’和‘他者’的研究也往往決定于研究者自身及其所在國的處境和條件。”[7]就算拉斯馬森記錄的是自己的親生經(jīng)歷,毫無疑問,他畢竟是個社會人,與具體的社會和歷史語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于是,在自己的大文化背景下,在《中國商人》一書中,我們看到了一個意識形態(tài)化的他者形象。
[1]孟華.比較文學形象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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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周小英裴偉.1905年的鎮(zhèn)江打靶小屋和它的圖書室[N].京江晚報,2012-03-18.
[6]賽珍珠.異邦客[M].林三,譯.桂林:漓江出版社,1998.
[7]樂黛云.中國比較文學發(fā)展透視[J].東方叢刊,1998(2).
(責任編輯 魏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