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京華
(湖南科技學(xué)院 濂溪研究所,湖南 永州 425100)
以“忠”稱道屈原,由來已久。宋神宗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封楚三閭大夫屈平為忠潔侯(《宋史·神宗本紀(jì)》)。元仁宗延祐五年(公元1318年),加封楚三閭大夫屈原為忠節(jié)清烈公(《元史·仁宗本紀(jì)》)。
早在漢代,屈原已有“忠臣”之名。如《風(fēng)俗通義》卷一云:“懷王佞臣上官、子蘭,斥遠(yuǎn)忠臣,屈原作離騷之賦,自投汨羅水。因?yàn)閺垉x所欺,客死于秦?!碑?dāng)然也有稱道屈原“賢知”(賢智)、“清潔”的,如《鹽鐵論》云:“賢知之士,阘茸之所惡也。是以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頃襄?!眲⑾颉缎滦颉す?jié)士》(內(nèi)有440余字的較詳?shù)那瓊鳎┓Q屈原“有博通之知,清潔之行”。但這并不與“忠臣”之稱相排斥,可以說,以“忠”稱道屈原古今無異詞。
而具體說到如何為“忠”,則諸家觀點(diǎn)頗有分歧。
王逸《離騷》后敘云:“且人臣之義,以中正為高,以仗節(jié)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袢羟?,膺忠貞之質(zhì),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jìn)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又稱“屈原之詞,優(yōu)游婉順”,駁班固謂屈原“露才揚(yáng)己,怨恨懷王”之說。
劉勰與王逸所說相近。《文心雕龍·辨騷》稱《離騷》:“《國風(fēng)》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庇址Q《楚辭》:“固知《楚辭》者,體慢于三代,而風(fēng)雅于戰(zhàn)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杰也?!瘪g班固“露才揚(yáng)己,忿懟沉江”之說“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核者也”。
班固之說,見于劉勰的引述。此外,顏之推也有同樣的看法。《顏氏家訓(xùn)·文章》云:“然而自古文人,多陷輕薄:屈原露才揚(yáng)己,顯暴君過。”
表面看來,諸家的分歧只在“優(yōu)游”“婉順”與“忿懟”“顯暴”之間,不過是程度不同而已,實(shí)際上卻可以有忠與不忠的極大差別。
對此觀點(diǎn)提出異議,最為突出的是朱熹。朱熹堅(jiān)持認(rèn)為《楚辭》是承接《詩經(jīng)》而來,故而屈原自應(yīng)出乎“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未遠(yuǎn)。
《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七論戰(zhàn)國漢唐諸子云:“屈原一書,近偶閱之,從頭被人錯解了。自古至今,訛謬相傳,更無一人能破之者,而又為說以增飾之??磥砬臼且粋€忠誠惻怛愛君底人。觀他所作《離騷》數(shù)篇,盡是歸依愛慕,不忍舍去懷王之意。所以拳拳反復(fù),不能自已,何嘗有一句是罵懷王?亦不見他有偏躁之心,后來沒出氣處,不奈何,方投河殞命。而今人句句盡解做罵懷王,枉屈說了屈原?!?/p>
《朱子語類》卷八十云:“……止乎禮義。所謂‘可以怨’,便是‘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處。推此以觀,則子之不得于父,臣之不得于君,朋友之不相信,皆當(dāng)以此意處之。如屈原之懷沙赴水,賈誼言:‘歷九州而相其君,何必懷此都也?’便都過常了?!?/p>
《朱子語類》卷八十一論《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云:“其詞氣忠厚惻怛,怨而不過如此,所謂‘止乎禮義’而中喜怒哀樂之節(jié)者。臣之不得于其君,子之不得于其父,弟之不得于其兄,朋友之不相信,處之皆當(dāng)以此為法。如屈原不忍其憤,懷沙赴水,此賢者過之也。賈誼云:‘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則又失之遠(yuǎn)矣!”
較朱熹稍晚,清初林云銘亦堅(jiān)持屈原無怨無憤之說?!冻o燈·懷沙》總評曰:“此靈均絕筆之文,最為郁勃,亦最為哀慘。其大意總自言守正竭忠?!窃咕?,亦非孤憤也?!?/p>
林云銘解《離騷》“忽反顧以游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二句云:“四海之外,豈無知我與類我者乎?”又解“思九州之博大兮,豈唯是其有女”二句云:“天下之大,必有同類者,豈但楚國有之?”又解“爾何懷乎故宇”一句云:“九州皆可以往?!弊詈蠼狻坝麖撵`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二句云:“去國之說”“以念念撇楚不下也”“以宗國世卿之義”。
唐佚名《無能子》卷中《宋玉說》假設(shè)屈原與宋玉問答。宋玉問屈原何以悲:“豈爵祿是思、國壤是念耶?”屈原回答:“非也。悲夫忠信不用,楚國不治也。”宋玉進(jìn)而又曰:“大夫以為死孝悌忠信也”“今求乎忠信而得乎忠信”“又何悲乎”?
無能子的觀點(diǎn),站在假托的宋玉一邊,其主張類似“求仁得仁”。意謂屈原因忠君而死,亦不必不解于懷、“形容憔悴”。換言之,屈原雖死,而以此成就忠臣之志,其間正無須懷有怨人怨己一層悲情。
子曰:“《關(guān)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公子季札觀于周樂,謂《小雅》“怨而不言”,謂《頌》“哀而不愁”。此所謂哀怨而不傷不愁,不僅指文辭吟詠,亦兼括君臣實(shí)際而言。如《史記·周本紀(jì)》所載周厲王時召穆公語“夫事君者,險而不仇懟,怨而不怒”之類。
忠孝,以至仁義、道德、禮樂、善惡,此類義理、倫理詞匯,使用頻率較高,表面上看意義明了,古今皆同,好像一種“公理”,實(shí)際上極難確指,言人人殊。
“忠孝”可以并稱,猶之“臣子”可以并稱,表明“忠”與“孝”具有某種共性而相互關(guān)聯(lián)。
曾參認(rèn)為忠孝具有“本用”關(guān)系(“本用”即后世所說之“體用”)?!洞蟠鞫Y記·曾子本孝》篇首即云:“曾子曰:忠者,其孝之本與?”《曾子立孝》篇首又云:“曾子曰:君子立孝,其忠之用?!比绻勒赵铀f,則忠與孝亦可如后世義理家所分疏的,謂之為“忠孝一體”“忠孝不離”了。
但史又有“忠孝不兩立”“忠孝不兩全”之說。北周魏玄“母及弟并在宜陽,玄以為忠孝不兩立,乃率義徒還關(guān)南鎮(zhèn)撫,太祖手書勞之”,見《周書》及《北史》本傳。唐于志寧“以母喪免,有詔起復(fù)本官,固請終喪,帝遣中書侍郎岑文本敦譬曰:‘忠孝不兩立,今太子須人教約,卿強(qiáng)起,為我卒輔道之。’志寧乃就職”,見《新唐書》本傳?;笍┓吨\誅諸武,復(fù)李氏之位,“以事白其母,母曰:‘忠孝不兩全,先國后家可也?!瘯r太子于北門起居,彥范、敬暉謁見,密陳其策”,見《資治通鑒》。北宋米信平并州,攻范陽,“時信族屬多在塞外,伺間迎致其親屬,竟不能致。信慷慨嘆曰:‘吾聞忠孝不兩立,方思以身徇國,安能復(fù)顧親戚哉?’北望號慟,戒子侄勿復(fù)言”,見《宋史》本傳。諸史所載“忠孝不兩立”“忠孝不兩全”,均為事出緊急,與尋常狀態(tài)不同,故不得已而從權(quán)變。
不過就一般學(xué)術(shù)層面,忠孝究竟何以關(guān)聯(lián),又何以沖突,并不容易分辯,其關(guān)鍵在于需要了解“忠孝”的本義。
依字書,“忠”釋為敬(《說文》),又釋為謹(jǐn),釋為直,釋為忠實(shí)、竭誠。又釋為不欺,釋為無私,釋為不貳。詳言之,則釋為“事君無二志,勤身以事君”(《毛詩》鄭箋),釋為“言出于心,皆有忠實(shí)也”(《周禮》賈疏),釋為“危身奉上”“險不辭難”(《逸周書·謚法解》及孔晁注),釋為“內(nèi)盡其心”(《增韻》),釋為“忠者,中也”“忠也者,一其心之謂矣”(《忠經(jīng)》),等等。
“孝”釋為“善事父母”(《說文》),又釋為順、為畜。詳言之,釋為“順于道,不逆于倫”(《禮記·祭統(tǒng)》),釋為“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孝經(jīng)》)。又曰:“五宗安之曰孝,慈惠愛親曰孝,秉德不回曰孝,協(xié)時肇享曰孝,大慮行節(jié)曰孝?!保ā兑葜軙ぶu法解》)又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不辱,其下能養(yǎng)。”(《大戴禮記·曾子大孝》)又曰:不孝有五:“居處不莊非孝,事君不忠非孝,蒞官不敬非孝,朋友不信非孝,戰(zhàn)陣無勇非孝”(《禮記·祭義》及《大戴禮記·曾子大孝》),等等。
要之,“忠”“孝”二字疏解極多,愈多而本義愈不明?!叭柿x”“道德”諸義亦均有類似情狀,是為義理、倫理詞語解釋之通弊。屈萬里《“仁”字涵義之史的觀察》一文中曾經(jīng)指出,“仁”這個概念經(jīng)過孔子的闡述以后,幾乎包括了人類的全部美德,成為做人的最高標(biāo)準(zhǔn)[1]。而在義理、倫理詞語所包含的美德涵蓋過于廣泛時,詞語的本義反而很難追尋了,從而就形成了人人皆知又人人不知的局面。
值得注意的是,《莊子》有一段論述表示“忠”“孝”并論,從而“忠”“孝”可以互釋?!肚f子》一書雖然語言詭譎多變,但其用語用字往往恪守本義,即使抽象玄言也往往不離其語言自身的內(nèi)在邏輯,故而值得語言家特別留意。如說“百年之木,破為犧尊,青黃而文之”,“青黃”即出自“文”之本義。訓(xùn)詁家謂“會集眾彩”為文、“五色成文”,五色有確指,多于此五者亦不得謂之為文,此即“文”字本義。如說“大知閑閑,小知間間,大言炎炎,小言詹詹”,所用均為同音字,以此說明小大無別。
《莊子·人間世》:“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是以夫事其親者,不擇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擇事而安之,忠之盛也?!?/p>
仔細(xì)籀讀《莊子》文義,其中所表述的乃是一種因果關(guān)系。有一因則有一果,有一果則有一因,因果的成立具有必然性的關(guān)聯(lián),所以稱之為“大戒”“不擇”。
“大戒”猶言大限,亦可謂之極限,具有不可突破之意。
但“不擇”對于父子之孝而言,容易理解,而對于君臣之忠而言,則不免使人疑惑。而此處“忠”“孝”有并列的關(guān)系,由“忠”“孝”之互釋,則可以理解《莊子》所謂“忠孝”之義皆為“不擇”?!爸摇敝安粨瘛?,即同于“孝”之“不擇”。
郭象注解“命義大戒”云:“自然結(jié)固,不可解者。若君可逃而親可解,則不足戒也?!苯庵疄椤白匀弧薄疤烊弧?,似之。呂惠卿《莊子義》注解“不擇”為“事親不擇地之夷險,事君不擇事之艱易”,則意猶未盡。
林希逸以天命解孝,而又以人義解忠,稱之為“當(dāng)為”,似有選擇性,則非?!肚f子鬳齋口義》云:“戒,猶法也。命,得于天。事親與生俱生,故不可解于心。”“義則人所當(dāng)為,事君第一件事。事親盡孝,則東西南北唯命之從,豈擇地而安?”
按《莊子》文意,“不擇地而安之”仍只是一種結(jié)果,而此一結(jié)果之原因乃是出于父子關(guān)系之“不擇”。換言之,先有不擇于父子的天然關(guān)系,乃有不擇地而安之的人事關(guān)系。君臣之際“不擇事而安之”亦同。先有不擇于君臣的先天條件,乃有不擇事而安之的后天選擇。
“忠孝”的重點(diǎn)在于“不擇”,亦即不可選擇。
《左傳·襄公二十三年》:“為人子者患不孝,不患無所?!薄八敝^所在、所事,與《莊子》“不擇地”、“不擇事”之意略同,可以理解為一種空間性。而父子、君臣之因果關(guān)聯(lián)實(shí)當(dāng)體現(xiàn)為一種時間性,亦即不可逆性。空間性猶可選擇,而時間性無法選擇。時光不可倒流,后者無法選擇前者。
俗諺有云:“犬不擇家貧,子不嫌母丑?!保ㄕZ出宋釋梵琮《偈頌九十三首》)非不嫌也,非不丑也,然而先有其母然后有其子,故無可選擇?!兑捉?jīng)·序卦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正是此意。《韓詩外傳》稱道蘧伯玉之行,“為人父者則愿以為子,為人子者則愿以為父,為人君者則愿以為臣,為人臣者則愿以為君”。此僅就愿望而言之,其實(shí)不可行。
子女之于父母不可選擇,世皆知之;而臣之于君亦不可選擇,則世多不知。茲由《莊子》“忠孝”之說互訓(xùn),則以“孝”訓(xùn)“忠”,可知古人所說君臣之倫,臣對于君亦為天然的不可選擇的關(guān)系。此殆是“忠”之本義。
上古為宗法制,君臣即父子,故忠孝為一事?!肚f子》之說當(dāng)有上古宗法制為其背景,不僅僅為語言習(xí)慣而已。即以楚國狀況言之,昭、屈、景三姓皆出于楚之王族。屈原為楚三閭大夫,如孟子所謂“故國之世臣”。王逸云:“屈原與楚王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故楚懷王、頃襄王二人于三姓皆為大宗,于屈原既為君臣,又為大宗之嫡子,“忠”“孝”二義可謂兼而有之。林云銘指出屈原“念念撇楚不下”,皆因“宗國世卿之義”,是為得之。
“忠孝”之義,有常義,有權(quán)變。常時從常義,有故則從權(quán)變。
如前文所舉“忠孝不兩立”“忠孝不兩全”,是為權(quán)變。
《左傳·哀公十一年》嘗言:“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又見《孔子家語》《史記·孔子世家》是后乃有“臣擇君”之一義。
《孔子家語·弟子行》云:“君擇臣而使之,臣亦擇君而事之,有道順君,無道橫命。蓋晏平仲之行也。”又見《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
馬援當(dāng)西漢之末,與光武、公孫述皆相往來。光武謂援:“卿遨游二帝間?!痹唬骸爱?dāng)今之世,非獨(dú)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見《后漢書》本傳。
如此之類,可謂“忠孝”之非常義??鬃?、晏嬰當(dāng)周衰,馬援值漢末,天命將改,故有此說。若居承平之日,則仍當(dāng)以不擇君父之常義為準(zhǔn)。
屈原事跡,后世亦有惋惜其才,而責(zé)怪其何以不遷徙他國者,其事始于漢初賈誼?!妒酚洝でZ生列傳》曰:“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
朱熹云:“賈生吊屈原文云:‘歷九州而相其君兮,何必懷此都也?’當(dāng)時誼何不去?直是去不得。看得誼當(dāng)初年少,也只是胡說?!保ā吨熳诱Z類》卷十三)
蓋朱子所說為其常義,賈誼所說即其權(quán)變。
《呂氏春秋·離俗覽》記楚昭王時石渚曰:“不私其親,不可謂孝子;事君枉法,不可謂忠臣?!彼f亦從權(quán)變。蓋若從常義言之,有子即有孝道,無所謂私與不私也;有臣即有盡忠,無所謂枉法不枉法也。
荀子認(rèn)為道義大于忠孝?!盾髯印ぷ拥馈吩唬骸皬牡啦粡木?,從義不從父,人之大行也。……明于從不從之義,而能致恭敬、忠信、端愨以慎行之,則可謂大孝矣?!惫嗜寮也灰詼ヨ?、武王伐紂為不忠,不以周公誅管蔡為不孝不悌,凡此皆從權(quán)變言之。
齊崔杼弒莊公,莊公,無道之君也,而荊蒯芮(又名申蒯)使晉而反,驅(qū)車而入,死之。其言曰:“吾聞之:食其食,死其事。吾既食亂君之食,又安得治君而死之?”(《韓詩外傳》卷八)此則仍從乎常義。
惜自東周以來,承平日少,變故日多,“亡國亂君相屬”,故客卿盛,乃至伐其故國故家。如李斯學(xué)于荀子,以為“今萬乘方爭時,游者主事”,“此布衣馳騖之時,而游說者之秋也”《史記·李斯列傳》;蘇秦學(xué)于鬼谷,“并相六國”,“為從約長”(《史記·蘇秦列傳》),乃至由余、中行說、李陵之輩,舍故國而歸于戎狄,皆為末葉亂世權(quán)變之義,不足以為常道。
若從常道,則無論父母慈與不慈,皆當(dāng)孝;無論君上正與不正,皆當(dāng)忠。換言之,君父的名分是第一位的,其道德品行是第二位的。君父的身份是先天決定的,所以盡忠盡孝是不能改變的[2]。一旦為此人之子,即當(dāng)盡孝于此人;一旦為此人之臣,即當(dāng)盡忠于此人;一旦為本國之民,即當(dāng)忠于本國。凡此立場均不由君父、國家之倫理道德是非善惡而改變。此之謂忠孝之常道。
《韓非子·忠孝》曰:“所謂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敝劣谄渚钢畟惱淼赖率欠巧茞喝绾?,是另外一個問題,另當(dāng)別論。
君為政。“政者正也”,為政當(dāng)正,當(dāng)行中道,當(dāng)秉公,當(dāng)循天理,當(dāng)辨是非,當(dāng)勤職守,當(dāng)謹(jǐn)法度。
臣任事。任事當(dāng)忠,忠于其君即忠于其國,忠于其國即忠于其本國之民。
但無論為政之正與不正,而為臣盡忠之道猶然不易。近世有批判古人“愚忠”之說,此為據(jù)亂世而倡亂道,實(shí)則是一種“反傳統(tǒng)”的做法,不足為訓(xùn)。
顧炎武、王夫之生當(dāng)前明之世,雖僅為生員,居末官,要當(dāng)以忠于前明為常義,明亡不仕。但其子侄輩未仕于前明,乃至生已入清,則皆可以入仕,且當(dāng)盡忠于清朝,此亦為臣子之常義??芍诔5乐拢倚⒁嗖灰廊A夷、鼎革為轉(zhuǎn)移。
曾國藩功在中興,力可以興復(fù)漢室、割據(jù)江南,而仍為清臣不改;陳寶箴推行新政最力而以失誤遭極刑,而其家始終不忍言君惡。二人事皆傳聞,然揆諸事實(shí),確有可能??芍酥驹阢∈爻5溃磭L因?yàn)橐南拇蠓蓝淖儭?/p>
清末儒者李滋然,為“西蜀儒者,東粵名宦,以循良而兼樸學(xué)”,“孤忠亮節(jié),學(xué)術(shù)粹然”。其十世祖李稚圭,為明季諸生,被擄不屈而死。其父李曾白,王石達(dá)入蜀時,守城援絕,賦絕命詩,朝服坐明倫堂,自解所佩忠孝帶系暖閣,從容以殉。辛亥以后,隱居不出,自號采薇僧。撰《明夷待訪錄糾繆》一卷,“正學(xué)匡時”。張鋆衡《李滋然墓表并銘》評論說:“忠裔遺孤,志氣卓越,與李二曲、孫夏峰諸子為近。遭遇時變,不期而同?!蓖瑸槔钍现澹粍t忠于大明而抗清,一則忠于滿清而抗太平軍、抗革命黨,所忠之主不同,然而皆不失為忠臣。
準(zhǔn)此亦知,屈原當(dāng)可以權(quán)變之世,而謹(jǐn)守于忠孝之常義,最為可貴。
[1]屈萬里.“仁”字涵義之史的觀察[J].民主評論,1954,23(5):22-25.
[2]張京華.《孝經(jīng)》承接偉大的文化傳統(tǒng)[J].武陵學(xué)刊,2014(1):5-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