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陽博物館,遼寧 遼陽 111000)
寧完我 (1593-1665),字公甫,遼陽 (今屬遼寧)人,既為學富五車的一代碩學鴻儒,更是功勛卓著的清朝開國名臣。天命六年 (1621年),他降于后金,成為努爾哈赤之孫薩哈廉的家奴;因薩哈廉為正紅旗貝勒,故史載寧完我“隸漢軍正紅旗”[1]。他歷任弘文院大學士、議政大臣、少傅兼太子太傅。當初,他由于通曉文史而被皇太極召入文館“尋授參將”,后宣諭安撫永平,“又從攻大凌河及招撫察哈爾”,因功授騎都尉世職。從天聰六年 (1632年)到天聰九年 (1635年),他以其前瞻的視野和敏銳的洞察力,且借助于酣暢淋漓的思辯和汪洋恣肆的文筆,頻頻提請奏事,多被采納,深受皇太極倚重。天聰十年 (1636年),因嗜酒賭博為人所訐,被革除世職,盡奪所賜,仍由原主收養(yǎng)為奴。順治元年(1644年),他方被起用為學士,翌年擢升弘文院大學士,充任《明史》總裁。自順治二年 (1645年)至順治六年(1649年),他相繼三次擔任會試主考。此間,他還曾監(jiān)修《太宗實錄》,并翻譯《三國志》《洪武寶訓》等書。順治八年(1651年),他調任國史院大學士,班位、祿秩承旨悉從滿洲大學士例,不久授議政大臣。順治十一年 (1654年),加太子太保。順治十三年 (1656年),加少傅兼太子太傅。順治十五年 (1658年),以老乞休,詔許致仕??滴跛哪?(1665年)卒,謚文毅。后入祀賢良祠。
一
作為一部為研究有清一代歷史提供權威史料的未定稿紀傳體史書,《清史稿》因時局多變等諸方面原因,初步成形后即倉促刊印出版,難免存在列傳敘事簡單甚至失之草率等缺陷。寧完我的生平事跡見于《清史稿·寧完我傳》。該傳雖然史料詳實,記載可信,但也有紀事詳略欠當?shù)娜焙?洋洋三千余字的篇幅,幾近于奏議的編年體,傳主的“本事”不夠完整,撰者的評析亦顯粗疏。
寧完我作為歷史上遼陽籍的賢良之臣,理之當然地被載入遼陽的多部舊方志?!哆|陽縣志》卷八《勛舊志》中關于寧完我的記載,基本源自《清史稿》和《清史列傳》,但所敘文字不足300字?!哆|陽鄉(xiāng)土志》之《耆舊錄》對寧完我的介紹,較之《遼陽縣志》卷八《勛舊志》就更為簡略。在傳世文獻中,《清史稿》和《清史列傳》對寧完我“天命間來歸”之前如何成為飽學之士均付之闕如,其余史書對此也大都語焉不詳。根據(jù)現(xiàn)有史料,我們只能推斷,寧完我作為漢人,年輕時即是明季志得意滿的北方舉子和聲名顯赫的一介儒生。惟其如此,寧完我降金后方能以其卓爾不群的天賦和超絕出眾的才華,順理成章地博得皇太極的賞識,被委以參將之職,從而開始涉足政壇。
二
“久預機務,遇事敢言”的寧完我在云譎波詭、變幻莫測的官場中,面對伴君如伴虎、皇命不可違的嚴酷現(xiàn)實,徒喚奈何地陷入社會的俗流和權欲的漩渦之中,身不由己地演繹了一幕宦海浮沉的人生悲喜劇。其間,盡管他炙手可熱,聞名朝野,深得皇太極的寵信,甚至于兩人“至誠惻怛,推心置腹,藹然家人父子”,然而,“惟上裁擇”的“昧死上言”,有誰能夠保證絕對不會成為不幸而言中的命運讖語?因此,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心理恐懼和情緒焦慮,無時不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在誠惶誠恐乃至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寧完我既因做出無數(shù)趨利避害的精明抉擇而屢次化險為夷,也曾歷經(jīng)曠日持久的深重磨難而一度身墮泥淖。
上疏仿明制設六部的建言,為皇太極所欣然采納,是寧完我濃墨重彩抒寫的燦爛奪目的人生篇章,從而成為清代歷史發(fā)展的重要里程碑而被載入輝煌的史冊。明萬歷十四年 (1586年),努爾哈赤建元稱汗,建立了政治上趨向保守和體制上近乎原始的后金政權,此后一直沒有建立完善的國家中樞機構,只是實行四大貝勒執(zhí)政及八王敦“共議國政”制度。為加強皇權統(tǒng)治,天聰五年 (1631年),寧完我以“耿介忠悃,至死不變”之心,就置六部、立言官、辨服色等諸項國事,向皇太極諍言進諫,結果得償所愿,“疏入,上頗韙之,命俟次第舉行?!绷恐O,有力地促進了后金政權的封建化;由于八旗貝勒成為皇太極屬下的官員,“各司其事,事不留行”[2],行政效率迅速提高,極大地加強了汗權;六部官員由滿、蒙、漢族人按比例組成,也進一步鞏固和擴大了后金政權的統(tǒng)治基礎。天聰十年(1636年),皇太極在沈陽正式稱帝,國號大清,改元崇德。為建立內(nèi)閣,皇太極改文館為內(nèi)國史院、內(nèi)秘書院、內(nèi)弘文院等內(nèi)三院。稍后,還設立了全國最高監(jiān)察機構都察院。崇德三年 (1638年),皇太極又將崇德元年設立的蒙古衙門更定為理藩院。上述機構的相繼建立和不斷完善,不但使后金和清初的統(tǒng)治更加嚴整而縝密,而且收到了寧完我提出的“務去因循之習,漸就中國之制度,庶異日既得中原,不至于自擾”之效,從而為后來清王朝統(tǒng)一中國作了政治上和組織上的準備。
寧完我“殫精畢思,用效駑鈍”,不是簡單地因循和機械地重復明季的現(xiàn)成法條,而是堅持“有成法”“通其變”,既繼承前人又突破陳規(guī),既善守法度又精于變通。六部設立之后,皇太極諭令六部,“凡事都照大明會典行”[3]。由于事實上實施起來并不如意,刑部承政高鴻中在天聰六年 (1632年)提出奏請,認為“各官犯事照前程議罰,不惟會典不載,即古制亦未之聞也”[4]。據(jù)此,寧完我進呈了一份題為“請變通大明會典設六部通事奏”的奏議,明確表達了“變通”“立典”的建設性主張。[5]后來是否有“完善”乃至“另立”《會典》的后續(xù)行動,因史料無載,在此不宜妄擬。
作為皇太極身邊敏瞻睿智的謀士,寧完我“疏屢上,上每采其議”;即使疏議一時因故未予嘉許,但往往是過不多久,其“前疏所陳”大多仍然會被采納??梢哉f,此時的寧完我仕途順遂,獲賜頗豐,但人生沒有永遠的輝煌,一如古人所說,“月盈則虧,水滿則溢”,寧完我亦然。皇太極的“骎骎倚任”,使寧完我飄飄然、昏昏然起來,終于在天聰十年(1636年)因“喜酒縱博”,為大凌河歸附參領劉士英的家奴舉發(fā),被“削世職,盡奪所賜,仍令給事薩哈廉家”。同年,當皇太極改文館為內(nèi)三院之時,“希福、文程、承先皆為大學士,完我以罪廢,不得與。”自此,不拘小節(jié)、因小失大的寧完我遽然踏上歷時八年遠離仕途的艱難漫長之旅。也許開始之時他確曾有過有朝一日東山再起的心理渴望,抑或后來由于夢想的遙不可及而不敢奢求亦未可知,因于史無征,我們同樣不能向壁虛構。
順治元年 (1644年),清廷定鼎北京后,寧完我才被攝政王多爾袞起用為學士。自此,直至致仕,凡一十五年,寧完我為躲避明槍暗箭的襲擊,采取“謹守臣職”“忍性緘口”的謹言慎行之策,始終在權力場上縱橫捭闔、春風得意,而且得心應手、游刃有余。他從學士到弘文院大學士,從明史總裁到會試主考,從國史院大學士到議政大臣,從太子太保到少傅兼太子太傅,可謂長袖善舞、平步青云。
三
行文至此,我們有必要提及寧完我疏劾大學士陳名夏的南黨案,因為在對寧完我進行客觀評價時,這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繞開這個問題,無異于欺人與自欺,也不利于真實還原歷史及其人物的本來面目。
陳名夏 (1601-1654),江南溧陽(今屬江蘇常州)人,明崇禎進士。自順治二年 (1645年)降清后,一直得到清廷最高統(tǒng)治者攝政王多爾袞和順治帝的器重,累遷吏部侍郎、吏部尚書、弘文院大學士等。清初,馮銓、陳名夏等各植門戶,開朋黨之漸,且隨著日久年深,竟至于勢同水火。順治帝親政后,不顧滿族貴族的反對,重用漢官,北人、南人兼用;盡管他十分賞識陳名夏的才華,但對其曾為東林黨人一直耿耿于懷而心存疑忌。在南人、北人一直明爭暗斗的背景下,貴為吏部尚書的陳名夏,卻因“所推轂南人甚重”而“取忌于北”[6]。平心而論,陳名夏因職務所關,憑一己之好惡結納人才,遭到北人的掣肘和攻訐也實難避免,但由此釀成后來“弓弦絞死”[7]的人生悲劇,卻讓人始料未及。
俗言道: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作為南黨領袖的陳名夏,因其恃才凌人的言行和“好為名高”[8]的為人,不免四面樹敵,八方結怨,從而招致北人、舊人和入清后出仕的漢人新生代對其怨忿不已。此外,陳名夏“性銳慮疏”[9]的性格也難免授人以柄。在親自考察京官、甄別翰林的順治帝面前,曾遭罷官但因“素有才學,博洽諳練”擬將重新召用的北人馮銓,竭力排斥南方人,認為“南人優(yōu)于文而行不符,北人短于文而行或善”[10],順治帝當即點頭表示贊成。當此漢官中南人與北人勢不兩立、“南北各親其親,各友其友”[11]愈演愈烈之時,寧完我這個遼寧籍文館舊人和素日結怨的對手在就任議政大臣后,彈劾陳名夏也就成為不足為奇之事。陳名夏的人間噩夢肇始于“任珍議罪”事件。順治十年 (1653年),明朝降將、時任西安鎮(zhèn)總兵任珍由于擅殺家人被革職,因居家無聊,便大發(fā)怨言,遂為家仆告發(fā)。任珍被捕后,經(jīng)刑部審訊“為實”,論罪當斬首抄家。翌年,任珍案復議時,陳名夏等人因持異議遭到順治帝的怒斥。寧完我于是借機發(fā)難,遂上疏參劾大學士陳名夏結黨懷奸情事叵測,以陳名夏曾言“留發(fā)、復衣冠,天下即太平”[12]為引言,“列名夏十二罪”[13]。由于寧完我對其“懷奸結黨,陰謀潛移,禍關宗社”[14]的定性,因此陳名夏讞成死罪,走上不歸之路,使陰曹地府又多了一個冤魂怨鬼。
或許確如因“壯年孟浪疏庸”,以致“辜負先帝,一廢十年”,而“皇上不以臣衰老,列諸滿大臣”,自當“盡心力圖報”的寧完我所說,其彈劾“結黨懷奸”的陳名夏,是為了“舍殘軀以報圣主”;當然,現(xiàn)在看來這是愚忠使然,不足為訓。如果說,以“無真才,無實事,無顯功,故必結黨為之虛譽”這種刻薄之語非議和責難陳名夏,多有中傷和誹謗之嫌,那么,除“‘留發(fā)、復衣冠’,所言屬實”[15]之外,其余多項捕風捉影、無中生有的罪狀臚舉,也未始沒有寧完我自己些許陰暗心理的驅動和卑微靈魂的作祟。陳名夏被殺半年后的一個冬日,在仍任弘文院大學士兼禮部尚書馮銓的陪同下,順治帝游覽皇家苑囿南海子時談及陳名夏,流露出對其學問的贊賞與肯定。在馮銓弦外有音地作出一番評論之后,順治帝默然不語,然后才徐緩而低沉地說了一句“陳名夏終好”[16],而這卻是對陳名夏最友好的公開評價。由此可以看出,順治帝自始至終都沒有改變和消除對陳名夏的矛盾心態(tài)。
四
表面上看,由于寧完我乘人之危的落井下石而致使陳名夏命赴黃泉,但實際上陳名夏之死這件事并不如此簡單,事件的背后有著更深層次的原因。首先,從政治制度方面來看,則在于陳名夏過深地卷入了滿洲貴族內(nèi)部的權力斗爭,而且在客觀上渾然不覺地站到了順治帝的對立面,從而成為皇權政治的犧牲品。其次,從社會秩序方面來看,又在于清廷中南北漢官的你爭我奪和相互傾軋,為“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代表人物上演“到頭來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的“甚荒唐”一幕[17],提供了據(jù)以活動的社會舞臺。再次,從傳統(tǒng)觀念方面來看,還在于封建社會根深蒂固地存在著的文人相輕的窩里斗現(xiàn)象和陳陳相因地沿襲著的以鄰為壑的劣根性陋習,一直以來都是妨礙個人發(fā)展乃至阻滯社會進步的痼疾與頑癥。最后,從官場文化方面來看,亦在于在這塊權力集散地上雖然不見刀光劍影,也沒有硝煙彌漫,但因為利益的驅使與誘惑、公私的抉擇與搏斗,而充滿謊言與陰謀、血腥與污垢,致使廁身其間的角逐者們實質而言,他們沒有永遠的雙贏與共享,所有的只是終極的兩敗與俱傷。總而言之,不僅陳名夏之被彈劾不可避免,而且陳名夏之死亦是必然,這是或早或晚、甚至隨時都會發(fā)生的事情。反之,如果遭彈劾的不是陳名夏而是寧完我,很可能也是同樣的結局,這都最正常不過,實不足怪。縱觀歷史和現(xiàn)實,官場上因權力、博弈、升遷等引起的剪不斷理還亂的恩怨糾葛,往往很難評判彼此的對與錯、是與非、善與惡。盡管如此,但此時的寬容與包涵、謙恭與禮讓、諒解與同情,卻至少能夠在道德層面上彰顯當事人的情操與氣量、胸懷與風度、人格與品位。陳名夏雖然無論文名還是職位都在寧完我之上,但在明爭暗斗的官場角逐中,卻因絕對不是后者的強勁對手而徹底敗北,最后招致殺身之禍??陀^地說,寧完我并不是陳名夏之死的主要責任者,然而,寧完我的“疏劾”加速了陳名夏的死亡進程,卻是不爭的事實。有鑒于此,在陳名夏之死的問題上,寧完我不但難辭其咎,而且落人褒貶。作為一代名臣,寧完我在即將告別政治生涯的最后時段,卻給自己留下陷人于不義的歷史污點,實在讓人為之扼腕!
陳名夏被責罪處死之后不久,寧完我被加封為太子太保。兩年后,又官居少傅兼太子太傅。越兩年,寧完我以年邁為由向順治帝提出致仕的請求,順治帝“諭命”:“大學士寧完我效力多年,勤勞素著。今因年邁有疾,令原銜致仕,以遂頤養(yǎng)?!保?8]七年后,寧完我以72歲的高齡壽終正寢,被康熙帝追謚為文毅,享盡哀榮?!蹲髠鳌ば辍酚性?“殺敵為果,致果為毅。”“文毅”之謚,實在是對鴻儒與名臣兼具的寧完我一生業(yè)績的恰切概括和中肯評價。
筆者才疏學淺、力有不逮,為了避免捉襟見肘的尷尬,我們不想、事實上也不可能做到全面而完整地臧否寧完我這一歷史人物,因為那是恪守學術良心的歷史學家研究的問題。我們只想在此說明,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出發(fā),我們既不應為賢者諱過,也不可以偏概全,更不要把寧完我作為眾矢之的而口誅筆伐。要而言之,我們不能因為寧完我的道德瑕疵,而苛責甚至否定這位一生“忠讜耿耿,歷挫折而不撓,終蒙主契”的封建朝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