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素芬
(湛江市二中海東中學,廣東 湛江 524057)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卞之琳《斷章》
一間只有一丈見方、如在項脊之間的小書房——“項脊軒”,明代散文大家歸有光,在此為我們傾情演繹悲、喜人生。而卻也讓我們窺探到一個真男兒的風采。
“男兒”詮釋了歸有光的多重身份,遠比“散文家”更符合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所以,我們從“男兒”的角度來談對歸有光“剛柔并濟”性格的理解,就不至于浮光掠影了。
“剛柔并濟”一詞出自漢·王粲《為劉荊州與袁尚書》:“當唯義是務,唯國是康。何者?金木水火以剛柔相濟,然后克得其和,能為民用?!?百度百科上把“剛柔并濟”釋義為:剛強的和柔和的互相補充,使恰到好處?!度龂萘x》第七十一回亦有“凡為將者,當以剛柔并濟,不可徒恃其勇”一語。
剛是做人的脊梁,是立世的根本;柔是做人的血脈,是為人的通達。只知勇敢、剛毅、強悍只是一介“武夫”或“勇夫”罷了,而在具備這些品質的同時又保持文采、柔和、溫柔才是真正的男兒。而在筆者看來,歸有光就是一位剛強和柔和并濟的真男兒。
“項脊軒”是歸有光在昆山時的書齋名,以此為名,評論界有這樣幾種看法:一是說它窄小,如在頸脊之間;一是因作者遠祖歸道隆曾在江蘇太倉縣的項脊涇住過,有紀念意義,含有懷遠追宗之意。以上也只是時過境遷,后人的猜測而已。而筆者是否也可以大膽猜測,“項脊”二字,含有脊梁的意思;且歸有光自號“項脊生”,是否也可理解為歸有光有博取功名,光宗耀祖,成為家族中頂天立地的脊梁骨的人生理想呢?
“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這句話是說,祖母關門而去,喃喃自語,說我們家讀書長久沒有人考取功名了,這孩子長大,就可以有指望了。老奶奶對孫子的功成名就充滿著希望?!班哉Z”一詞,更表現老祖母的話發(fā)自內心,更見期望之殷切,情意之真誠?!绊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zhí)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不一會兒工夫,老祖母拿著一個象笏過來,說,這是我的祖父太常公宣德年間拿著去朝見皇帝用的,以后你一定會用得上的。這一句話進一步表露了祖母對孫兒的期望和鼓勵。平平常常的幾個場面,平平常常的幾句話,平平常常的幾個動作,就把老祖母對孫兒的殷切期望,寫得淋漓盡致。歸有光肩上擔子之重也可見一斑。
而文中為何只寫祖母來來去去,而歸有光卻不寫自己半句話?這又是為何呢?筆者試著再聯系歸有光的人生經歷,再作大膽猜測,窺探此中緣由。據歸有光自幼飽讀詩書,天資聰穎,9歲能文,但屢試不第,直到35歲才中舉人,其后二十余年,八次會試不第,會試是三年一次的。直到六十多歲才中進士,當了湖州長興縣縣令。由于作官正直,不與上級官吏及地方豪紳同流合污,三年后被明升暗降為順德府通判。后來在大學士高拱的保薦下做了南京太仆寺丞,但只做了一年就病死任上……
至此,歸有光不寫自己半句話,除了如祖母所說“大類女郎”,不喜歡說話外,是否祖母的這三句話也太觸動歸有光的心了,是說不出話來呢?“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歸有光放聲大哭,不能自已。除了對親人的深切思念,是否也有想到自己功名未成,有負祖母,愧對先人而哭呢?
面對困窘毫無懼色,是剛強;臨死難而不軟膝,是剛強;而一個平凡的男人,敢于擔當家族重任,并為之不斷努力,又何嘗不是剛強呢?
敢于擔當,不僅是一種勇氣,更是一種責任一種魄力。也許歸有光最終也“讀書久不效”,未能實現光耀門楣的家族期待;而這又怎么樣呢,古語不是說“不以成敗論英雄”嗎?歸有光雖一輩子寂寂無名,卻也不能因此否定歸有光是一位敢于擔當的真男兒的事實。
男兒應當是剛強的。如果有人問,歸有光是剛強的嗎?可能有人會說歸有光不夠剛強,因為他經?!跋矚g”哭。歸有光想到母親,“余泣”;想到祖母,“令人長號不自禁”。一般人看來,男兒哭代表軟弱,是極失男人面子的事情,愛哭的男人不像男人。然而,是否應慢下結論。古話說得好,“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是否先問一問歸有光為什么“喜歡”哭,再作結論不遲?
我在課堂上引導學生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有學生甚至憤憤地說,他不哭,他就不是一個人了。是啊,歸有光幼年喪母,想起慈母的點點滴滴,誰能不潸然淚下?他飽讀詩書,卻功名未就,想起祖母的囑托,想起家族的振興,又怎能止住內疚、焦慮、無奈和憤恨的淚水?是啊,能不哭嗎?歸有光不是冷血動物,他是一個人,是一個經歷坎坷、重感情的人,他為自己未能盡為人子的責任而哭,為未能擔當先人重托光宗耀祖而哭。他哭得如此灑脫、如此豪邁、如此一瀉千里。
白居易哭過,“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歐陽修哭過,“不見去年人,淚滿春衫袖”;杜甫哭過,“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諸葛亮哭過,“出師未捷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甚至自詡“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陷入“四面楚歌”時,也曾“泣數行下”;項羽自然是一個剛強的真男人,甚至有人認為,正是項羽太剛,個性中缺乏隱忍、陰柔的一面,不像劉邦能放下架子,能和“群眾”打成一片,才致烏江自刎。然而誰也不能否認,項羽不愧于“西楚霸王”的稱號,哭,反而為他的剛強性格增加了不少的“血色”。
男人不輕易哭,只有面對最深的傷,才會如此脆弱;男人不輕易哭,只有而對最切的痛,才會放下自尊。如果一個男人哭了,那是他真的傷了、痛了,“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真男兒不懼眼淚。
《項脊軒》里承載著歸有光對母親、祖母和妻子三位親人的深切緬懷之情。在三位親人當中,母親是最早離歸有光而去的。歸有光對于母親,只有老嫗說道的“某所,而母立于茲”、“兒寒乎?欲食乎”聊聊只言片語中的印象。歸有光為什么不直接去寫他母親的音容笑貌,而要通過老嫗之口呢?須知歸有光的母親一生有八個孩子,是一位非常辛苦的母親。但是她對沒在身邊的孩子仍牽腸掛肚,怕她凍壞了,餓著了,半夜三更還起來問寒問暖,“兒寒乎?欲食乎”雖僅一言半語,卻純是慈母心腸?。∧赣H去世的時候,對于才8歲的歸有光來說也不可能有更深刻的印象。所以只能借老嫗之口道出。
只言片語,卻自然真實,親切而感人。古人文章“求真尚實”,以自然不事雕琢為上。所以這些雖是日常瑣事,但由于記真事,抒真感,備受推崇,這與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觀念有關。
十八歲的歸有光是否有如此自覺的文學追求,不得而知。但是,我們知道的是,他肩負家族的使命,一生執(zhí)著于科舉入仕,只是科舉一直不順、仕途坎坷。除此之外,估計歸有光也難得有精力顧及寫不寫得出漂亮的文章?當不當散文大家?文章能不能流芳百世?這,也許真的不重要。筆者是否可以認為:不管是對于母親和祖母所流的淚水,還是對于愛妻所植枇杷樹,而發(fā)的“今已亭亭如蓋”的感慨,都只是歸有光的真情流露而已,真的只是“情動于衷而形于言”呢?
周國平認為,“一個人在衡量任何事物時,看重的是它們在自己生活中的意義,而不是它們能給自己帶來多少實際利益,這樣一種生活態(tài)度就是真性情。”歸有光唯愿保持住一份生命的本色,一份能夠安靜聆聽別的生命也使別的生命愿意安靜聆聽的純真。此中的真性情遠非浮華功名可比。
祖母、母親、妻子可以說是歸有光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想起祖母和母親,歸有光毫不掩飾自己的傷痛之情,“嫗泣,余亦泣”“令人長號不自禁”。而相敬如賓的愛妻死后,卻不見歸有光一滴淚水,不聽一句思念,這又是為何呢?
固然與妻子一段是歸有光在寫完《項脊軒志》十幾年后再作的補記,所以致與前文情意文風大大不同。然是否于愛妻的死,歸有光再無傷痛之情呢?否也!
“室壞不修”,妻子死了,歸有光再無心情去修葺小軒,樸素的四字含蓄地寫出了他內心的憂傷。“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人已經不在了,但樹卻一天天地長大,睹物思人,睹物傷情。“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有一種痛,明明是痛徹心扉,卻流不出淚水;有一種愛,明明是深愛,卻難以名狀,不可言表。不知歸有光吃不吃這樹上的枇杷,如果吃,不知歸有光的心情是甜蜜的,還是苦澀的。
追憶母親和祖母時,歸有光的悲痛之情如洶涌潮水直瀉而出;可想起亡妻,卻“此恨綿綿無絕期”,如此含蓄深沉。為什么如此悲痛,因為愛得“痛”。歸有光愛祖母、愛母親愛得熱烈,愛妻子愛得深沉。
因為有愛,即使痛失愛妻,歸有光的心也不會冰冷;因為有愛,讓我們看到了歸有光溫柔平和的一面;因為有愛,真男兒本色才如此絢爛。
男兒喜歡征服,示其強悍,剛毅,堅挺。荊軻的“壯士一去不復返”,項羽的“力拔山兮氣蓋世”,岳飛的“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誰無死”,擲地有聲,是雄渾浩博的男人氣質。看常了男兒的陽剛倒也不足為奇,而陽剛之外又不失柔情,便是難能可貴了。
盡顯其力量、錚錚鐵骨之外又盡示其柔情,琴心劍膽于一體,亦剛亦柔、剛柔并濟,這樣的男人,誰能不為之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