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瑜清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再生緣》藝術(shù)特征探析
□蔡瑜清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彈詞《再生緣》的研究成果比較豐富,但在作品藝術(shù)特征的闡釋方面還相對薄弱。本文著眼于文本,具體分析《再生緣》表現(xiàn)形式上的特征:《再生緣》運用小說的敘事機理和方法、韻文為主韻散結(jié)合的文體形式和雅化的文詞演述一個女扮男裝的巾幗英杰的故事,達到了敘事性和詩性的完美結(jié)合。
《再生緣》 敘事機理;文體形式;雅化文詞
明清時期,彈詞流行于江浙一帶,乾隆年間江南才女陳端生創(chuàng)作的《再生緣》,是敘事體彈詞的成熟之作。關于《再生緣》屬于何種性質(zhì)的文體,歷來說法不一。陳寅恪先生認為,“《再生緣》之文,則在吾國自是長篇七言排律之佳詩”①。而在晚清的小說理論中,由于對小說的定義頗為寬泛,彈詞小說亦被視為小說之一體。1904年俞佩蘭為《女獄花》作序說,“中國舊時之小說,有章回體,有傳奇體,有彈詞體,有志傳體”,把彈詞歸入小說范疇。鮑震培在《清代女作家彈詞研究》中,采取的是“彈詞小說”的說法,盛志梅在《清代彈詞研究》一書中也稱彈詞為“韻文體小說”。
筆者認為,彈詞的原初性質(zhì)是說唱,在發(fā)展過程中吸收了其他藝術(shù)樣式的元素,成為一種綜合性的藝術(shù)類型。《再生緣》作為敘事體的彈詞,既保留著說唱的基本特征,又運用中國古典小說的敘事機理和方法、韻文為主韻散結(jié)合的文體形式和雅化的文詞,達到了敘事性和詩性的完美結(jié)合。
《再生緣》是一部上百萬言的長篇敘事說唱作品,但其說唱主要體現(xiàn)于外在形式,實質(zhì)性的功能在于敘事。清初的彈詞在敘事體制上逐漸分化成敘事體和代言體,前者是案頭化的文本,后者傾向于戲曲化,唱、白、表俱全,“按消費方式的不同,清代彈詞大體上可分為三類:說唱藝人在書場里演唱的底本(大部分是講場過錄本),書坊主整理出版面向讀者的坊本,文人創(chuàng)造自娛娛人的文本(多數(shù)是手抄本)”②。因此,對應地形成了“書場氣、書坊氣和書齋氣”。《再生緣》的作者陳端生是一位十八九歲的閨中女兒,她寫作的目的是為了娛親和博取閨中知音欣賞,同時也表現(xiàn)作為一位有思想才華的女子的理想,所寫的是敘事體彈詞,是充滿書齋氣的案頭化文本,相對于戲曲化的代言體,它更重視敘事性。
(一)敘事線索清晰,結(jié)構(gòu)精密;以內(nèi)部張力和外部張力相結(jié)合的方法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
敘事的首要任務是要講述一個頭緒分明、情節(jié)引人入勝,內(nèi)容豐富感人的故事。要達到這個目的,就需要在人物設置、結(jié)構(gòu)布局、情節(jié)安排上精心構(gòu)思和組織,在這方面古代各種文類中小說無疑是最富于敘事能力的樣式,《再生緣》從小說中汲取創(chuàng)造故事的經(jīng)驗,而又能超出于一般小說之上。為了說明《再生緣》敘述故事的特點,先對其梗概簡述于下:
云南總督皇甫敬的兒子皇甫少華和國丈劉捷的兒子劉奎璧,為了爭得與尚書千金孟麗君的婚姻,通過射柳奪袍的比賽來決勝負,結(jié)果奎璧告輸,乃施奸計陷害皇甫一家,逼婚于麗君。少華逃走他鄉(xiāng),麗君拒婚而女扮男裝潛逃,并且讓侍女蘇映雪代嫁奎璧。映雪原已心屬少華,新婚之夜投水自盡,被相府梁夫人所救,收為義女。麗君改名酈君玉赴科場考試,連中三元,被相府招親,與映雪做了假夫妻。麗君得到皇上賞識,舉薦少華出兵攻打朝鮮。少華凱旋而歸,劉家下獄,皇甫家沉冤昭雪。至此麗君官至丞相,與父親、夫君同朝為官,被家人識破真相,卻以欺君之罪、師生之諱、少華娶劉燕玉等原因,不愿恢復女身。在父母、夫君、皇上等人苦勸相逼之下,麗君與封建禮教做抗爭。不料在太后設計下醉酒,被皇上發(fā)現(xiàn)紅錦鞋并且被逼為妃,麗君悲恨交加,心傷吐血。故事到此,大概作者感到難以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結(jié)局,于是輟筆。
全書主線是孟麗君的經(jīng)歷,麗君潛逃后,由這條主線散發(fā)出幾條分支,長華和韋勇娥在吹臺山并肩抗敵,少華和熊友鶴訪仙學法以救父,劉奎璧施奸計,蘇映雪投水,劉燕玉拒婚逃往尼姑庵,以及顧氏、尹氏家族,康家、熊家等,構(gòu)成復雜的人物關系網(wǎng),奠定了整部作品的故事框架。各個故事齊頭并進,多而不亂,始終以麗君為主線,在皇甫敬的冤情被洗清、各人封王封爵后,各條故事線又合為一流,筆鋒再次集中到麗君身上。跟《紅樓夢》的網(wǎng)狀結(jié)構(gòu)相比,《再生緣》的結(jié)構(gòu)顯得簡潔利索,主線單一明確,沒有過多枝蔓,主要人物重點突出,加上巧妙的伏筆,把故事的來龍去脈處理得有條不紊,精密有致,沒有古代小說那種因人物眾多、故事情節(jié)復雜等帶來的拖沓冗雜的弊病,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吾國小說,則其結(jié)構(gòu)遠不如西洋小說之精密”,“求一敘述有重點中心,結(jié)構(gòu)無夾雜駢枝等病之作,以寅恪所知,要以再生緣為彈詞中第一部書也”③。
《再生緣》與一般小說不同之處,還在于它的故事情節(jié)曲折纏綿,跌宕起伏,緊湊連貫,毫不散漫拖沓,通過內(nèi)部張力和外部張力相結(jié)合的方法,順利推動故事的發(fā)展,并且把矛盾一步步激化,最終順理成章地爆發(fā)。
中國古典小說中,常常借助于外部張力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对偕墶芬步梃b了這方面的經(jīng)驗,在敘述中,通過很多突發(fā)事件來形成其外部張力。當故事看似平靜時,又平地起波瀾,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比如第一卷,劉奎璧火燒小春庭這個突發(fā)事件,給少華與麗君的婚姻掀起第一個波瀾,注定了不可能一帆風順;第九卷皇甫少華第一次見到麗君的寫真,一下子扭轉(zhuǎn)了整個局面,把麗君推向困境;最精彩的是第十七卷,當麗君被脫靴驗明女身后,讀者都以為故事到此該了結(jié)了,麗君只能嫁給少華,但是突然又起波瀾,“元天子巧設機關”④,逼麗君為妃,“酈相國暗添懊惱,”這個意外把麗君真正逼上了絕路,進退兩難,所有矛盾也終于集中爆發(fā)。一個接一個的突發(fā)事件所形成的外部張力,使得故事情節(jié)引人入勝,突破了讀者的期待視野,“以一種不為人熟知的內(nèi)容和審美形式打破讀者的期待,幫助人們突破日常感覺的習以為常性。而期待視野與作品間的距離,決定著文學作品的藝術(shù)特性”⑤。
用外部張力來推動情節(jié)可以令讀者產(chǎn)生意想不到的審美體驗,但如果運用不當會顯得牽強生硬,而借助內(nèi)部張力,利用故事和人物本身的內(nèi)部力量來推波助瀾,更為自然流暢,這也是《再生緣》的成功之處之一。作品的內(nèi)部張力可以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是人物本身的性格矛盾,一個是人物之間的沖突。首先,孟麗君的矛盾性格就是故事發(fā)展的一大推動力。一方面,她是恪守婦道的深閨千金,深夜逃婚并非深愛著少華,而是為少華守節(jié),后來以攪亂陰陽、師生之別為借口,不肯換回女裝等,都是她深受封建禮教荼毒的表現(xiàn);另一方面,她是心高氣傲的才女,“愿教螺髻換烏紗,”并不是貪圖榮華富貴,而是要爭取女子的自由與平等,雄飛已久,豈甘雌伏?正是這種復雜矛盾的性格,注定她的一生辛苦糾結(jié)。孟麗君性格的矛盾性,其實也是作者陳端生思想的矛盾性,她只是“以封建而反封建,正如她自己所說‘定要真龍奪假龍’,事實上她還是在那兒鼓吹忠孝節(jié)義”⑥。這個矛盾性讓故事在曲折輾轉(zhuǎn)中前進。其次,人物之間也存在復雜的矛盾和張力,最明顯的是麗君和父母、少華等一干人之間的矛盾,其實就是反叛勢力與封建禮教勢力之間的張力拉扯,大家逼迫酈君玉,是封建禮法的維護者對叛逆者的逼迫,要其重歸正軌遵循禮法。這是一個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也是這個根本矛盾使得整個故事流動起來。此外,還有皇甫少華與劉奎璧之間的嫌隙爭斗,天子與酈君玉的非君臣關系,乃至江媽與瑞柳的爭吵等等,都構(gòu)成故事的整個內(nèi)部張力網(wǎng)。作者善于刻畫人物的內(nèi)在性格,利用人物的內(nèi)在張力,使得故事變得飽滿有彈性,情節(jié)自然而然能順暢地向前發(fā)展。
(二)多重敘述視角
《再生緣》總體上采用第三人稱敘述,而兼用代言體的第一人稱敘述。它采用了三重敘述視角:作者的視角、敘述人的視角、故事中人的視角。
作者視角的敘述,出現(xiàn)在每卷的卷首、卷尾。每卷的開頭都有一首七律和一段韻文,結(jié)尾也有一段韻文,這都是作者陳端生的言語,看似與正文無關,其實從中可讀出很多重要信息。首先,是關于寫作時間、地點、作者的經(jīng)歷等背景,以及寫作目的:它面對的不再是普通百姓,而是文化素養(yǎng)較高的閨閣閱讀社群,陳端生寫作此書,只因“知音未盡觀書興,再續(xù)前文共玩之”,“閨閣知音頻賞玩”,一方面想要滿足閨閣知音的閱讀需求,同時也為了滿足了作者靠洋洋灑灑的文字來發(fā)泄不平之感的寫作欲望。其次,是作者的情感態(tài)度和創(chuàng)作思想:如第十一卷和第十五卷的卷首,作者稱贊孟麗君“雄章筆健扛龍鼎,妙手言高造鳳樓”,“琴瑟無心偕伉儷,衣冠有志報涓埃。豈因富貴傾貞節(jié),卻仗聰明避俗猜”,可見作者對筆下人物的贊美、向往及自鳴得意之情。
而敘述人的第三人稱、故事中人的第一人稱這兩個視角的敘述,是交叉出現(xiàn)、相互轉(zhuǎn)換的。《再生緣》的主體是全知角度的敘述,敘述者無法直抒胸臆,書中人物更不可以像代言體一樣表白心聲,而敘述角度方面的巧妙轉(zhuǎn)換,能彌補單一敘述視角的不足。細讀文本可知,書中敘述角度的轉(zhuǎn)換,主要有兩種類型:一個是敘述者和故事中人物之間,另一個是故事中不同人物之間的轉(zhuǎn)換。在不同的情況下,作者選擇從不同的角度和維度來敘述,轉(zhuǎn)換得恰當自然,而且語言和語調(diào)也跟著轉(zhuǎn)換,貼切地符合其身份與性格。
以第三卷中“孟麗君花燭潛逃”一節(jié)為例,當麗君得知皇上為她賜婚時,她“心寸裂 掩花容 一聲長嘆倒鴛衾”,此時她心里肯定翻山倒海思緒萬千,但是敘述者只是旁觀者,對人物的心理是無法得知的,更不應該代替她敘述。所以作者靈活轉(zhuǎn)換敘述角度,隱去敘述者的地位,讓孟麗君站出來,把敘述權(quán)移交給人物本身,由第三人稱敘述轉(zhuǎn)為第一人稱敘述,“呵唷,皇天呀,奴家好苦也!……奴亦無心怨圣明……”這樣更容易表達麗君的心理,也拉近了與讀者的距離,更真實生動。又如第一卷中,皇甫少華和劉奎璧射箭奪宮袍一節(jié),當他們看到高樓上的蘇映雪等一干女眷時,作者先從劉奎璧的角度敘述這個場景,然后用一句“奎璧沉吟心暗慮 少華公子也狐疑”把角度轉(zhuǎn)向少華,這樣從皇甫少華和劉奎璧這兩個角度敘述,能夠讓故事更豐富,也更對比出劉的意蕩神迷和皇甫的慷慨安詳。這樣的例子在書中比比皆是,不但不會因為角度的轉(zhuǎn)換而造成故事情節(jié)的雜亂,而且增強了故事的曲折性和語言文字的表達力度。
(三)豐富的敘事想象力和詳贍細膩的描寫
郭沫若先生認為“從敘事的生動嚴密、波浪層出,從人物的性格塑造、心理描寫來說,我覺得陳端生的本領比之十八、九世紀英法的大作家們,如英國的司考特、法國的司湯達和巴爾塞克,實際上也未遑多讓”⑦。《再生緣》的作者雖然是一個足不出戶的少女,但卻具有豐富的敘事想象力和敷演描寫能力,對故事中的人物、環(huán)境、情節(jié)都能根據(jù)人情物理,設身處地,揣摹想象,展開生動細致的敘述和描寫,表現(xiàn)了豐富精彩的內(nèi)容。
且看第一卷中少華和奎璧賭射宮袍這一節(jié),作者用大量筆墨來敷演,先是敘述尚書府里小姐夫人、仆婦丫鬟議論紛紛、招呼著去觀看,只有小姐“面帶羞容言不往”;接著兩個少年入場,詳細描述了他們眼中的尚書府景色和樓上女子的姿容,以及佳人眼中的少年風姿;射箭過程,也不厭其煩地描述了他們每射一箭時的心態(tài)和眾人的反應。整個過程讓讀者如經(jīng)其事、如臨其境。又以第三卷中“孟麗君花燭潛逃”一節(jié)為例,作者也用很多筆墨敘述孟麗君如何做出潛逃的決定,如何應對家人的關心,如何描寫真容,如何準備男子裝束,如何和家人拜別,以及榮蘭偷鑰匙和馬等情節(jié),單單這一節(jié),就是一幅生動逼真甚至瑣碎的生活畫卷。尤其是描寫真容那部分,麗君畫了三次才成功,而作者也不厭其煩地敘述她吁氣痛泣、調(diào)顏色執(zhí)彩毫、看一眼來描一筆的整個過程,栩栩如生躍然紙上,不得不讓人佩服作者高超的敘述技巧。再看第七卷描寫戰(zhàn)爭場面,兩軍交戰(zhàn)時,“千舟混雜翻波浪 百士喧呼蕩鐵衣 金鼓盈天人踴躍 旗幡招展馬奔驅(qū)”,“沖踹諸軍如猛虎 只殺得 血流鎧甲染斑斑”,敷演出壯觀激烈、氣勢恢宏的戰(zhàn)爭場面,不同于敘述閨閣中人事時的旖旎細膩。
更值得稱道的是對心理活動的敘述描寫,“描狀細物瑣情無微不至”⑧,用大量文字敷演人物的心理活動,細膩入微,頗為精彩。比如第十卷,得知少華將迎娶燕玉后,麗君的反應復雜糾結(jié),此處作者既采用敘事體,從他者角度寫出麗君的情形是“心輾轉(zhuǎn) 意沉吟”,又夾雜局部代言,讓麗君直接發(fā)出驚世駭俗的感慨:“從今索性不言明 蟒玉威風過一生”,“何須我 歸宗復姓認家門 若言皇甫芝田處 他現(xiàn)在 半月之中要做親 我若此時來說破 分明與 劉家郡主奪夫君 吾為當世奇才女 豈作無羞這等人”!多么心高氣傲,打算得多么精密妥帖!這段精彩的心理描寫既表明麗君思想的大轉(zhuǎn)變,又體現(xiàn)了她作為才女的高風亮節(jié),喊出了女性希望掙脫封建禮教和渴求平等自由獨立的心聲!麗君之心聲正是端生之情感流露和理想寄托?!对偕墶分?,陳端生的情感立場始終堅定不移,她站在孟麗君這個反叛者的角度,贊美女性的才智與膽略,歌頌敢于反叛、追求自由獨立平等的所作所為,這種情感思維支撐著孟麗君勇敢堅決地走反叛之路,也保證了陳端生的敘述思維不會橫逸斜出,始終一脈相承、融化貫通無所阻滯。或許正因為這樣,寫到最后酈君玉傷神吐血時,陳端生只能擱筆,因為殘酷的現(xiàn)實令她清醒,也打斷阻隔了她的思維文氣,她不知道孟麗君該如何走下去,也不知道自己的文筆該如何續(xù)下去。這些都體現(xiàn)了陳端生豐富的想象力和情感,以及詳贍細膩的敷演描寫能力。
《再生緣》既具備小說的敘事特點,又采用以韻文為主、韻散相間的形式來組織文句,用韻屬對的功力都令人嘆服,從這個角度而言,它更像一首長篇敘事詩,具備詩歌的基本特點。然而,作者靈活巧妙地運用韻文形式來敘述,卻不為韻文格式所束縛,韻散結(jié)合,主體采用對仗工整的韻文,靈活順暢地穿插散文句式,用韻靈活,恰到好處。
《再生緣》采用七言排律的形式,韻文部分對仗工整,試舉第一卷中介紹孟麗君的文字為例,“生成玉骨冰肌態(tài) 長就蘭襟蕙質(zhì)心 七歲吟詩如錦繡 九年開筆作詩文 篇篇珠玉高兄長 字字琳瑯似父親 對答如流心穎悟 語言清正性聰明 朝云夜月添詞興 玉版霜毫解淑情 繡戶深沉人莫識 春園明媚跡堪尋”。對仗工整,一氣呵成,朗朗上口,從外貌體態(tài)到文采學識,短短十二句就勾勒出一個栩栩如生的曠世才女形象。
《再生緣》中的七言韻文遵守排律詩的押韻特點,“通篇的平仄和規(guī)律都很嚴,轉(zhuǎn)韻很自然,只是韻腳每每是用杭州方言押韻而已?!雹岵贿^,彈詞的本質(zhì)還是敘事性的小說,所以押韻平仄沒有格律詩那么嚴格,作者根據(jù)情節(jié)的具體需要而靈活巧妙地押韻,這是彈詞跟敘事詩的區(qū)別之一。比如第一卷中,“都督聞言喜異常 果然吉兆應黃粱 亥時生下裙釵女 少刻還將產(chǎn)一郎……都督欣然看端詳”,用的是陽韻;但接下來在同一段隨即換韻,“但見他 一雙兒女貌端嚴 錦被遮身寶帶栓……上學從師誦圣賢”,用的是先韻。其實在內(nèi)容上也發(fā)生了轉(zhuǎn)換,采用陽韻的韻文片段是描寫都督的心情,采用先韻的韻文片段則轉(zhuǎn)向描寫兩個新生兒的模樣,兩部分采用兩個韻以示區(qū)別?!对偕墶肥且徊繌椩~,不像律詩那樣韻律嚴謹,可以根據(jù)需要靈活巧妙地換韻,或者根據(jù)情感態(tài)度恰當?shù)剡x擇不同的韻,如果強求遵循規(guī)則,往往只會以辭害意。
如果全書只用對仗的韻文,不但形式上呆板繁瑣,而且嚴重限制故事的流動性,所以,作者巧妙地兼用韻文和散文句式,每段韻文之后插入一段散文。全書的散文句式,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說書人敘述者的言辭,大都是以“話說”開頭的介紹性的句子,引出另一件事或人,起到轉(zhuǎn)移場景或補充說明的作用;另一類是故事中的人物語言或心理,大都以嘆詞開頭,簡短精確,感情色彩強烈,起到突出強調(diào)或轉(zhuǎn)換敘述角度的作用。這些散文部分與韻文主體相間,轉(zhuǎn)換結(jié)合非常自然靈活順暢。第一類以第一卷為例,共出現(xiàn)了42處敘述者口吻的散文,“話說大元世祖朝中,有一位少年豪杰,復姓皇甫,名敬,表字亭山。”引出皇甫敬這個人物,書中重要人物都以這種方式出場,說書人的散文話語,把故事的來由和人物情況介紹清楚。而“話說秦公轎到府前”,“話說孟尚書這日”等,則以語言文字形式上的不同,引起觀者的注意,從而順暢地轉(zhuǎn)移時間場景,推進故事發(fā)展,使之曲折豐富。第二類大都以嘆詞開頭,這是《再生緣》的特色,對比一下另一部敘事體彈詞《天雨花》,也是韻散相間,但是散文部分都比較長,有些甚至稍嫌啰嗦,而《再生緣》的散文部分,以嘆詞開頭,簡練精妙,恰到好處,充沛的情感溢于言表,尤其在情節(jié)跌宕起伏、氣氛緊張時,出現(xiàn)得更為頻繁。以第十七卷為例,麗君發(fā)現(xiàn)自己被脫靴驗身后,此處作者頻繁采用韻散相間的句式,每處散文都以感嘆詞開頭直抒胸臆,“呵唷,我好恨呀!”“呀,這也奇了?!薄芭叮橇?,是了?!钡鹊?,突出強調(diào)了麗君焦灼、擔憂、猜疑、矛盾混亂的心境,生動逼真,令觀者在這種頻繁的韻散轉(zhuǎn)換中感受到那種緊張焦灼的氣氛。
《再生緣》文詞雅致細膩,賞心悅目,已經(jīng)逐漸脫離滿足消遣和獵奇的商業(yè)性、娛樂性特征,帶著濃郁的江南文化色彩,也體現(xiàn)了女性創(chuàng)作的細致文雅的特點,融合了女詩人的氣質(zhì)和女史的才華。
首先,《再生緣》的遣詞造句優(yōu)美精致,體現(xiàn)了陳端生橫溢的才華文氣與卓越的文字功底。且看第一卷如何描寫孟府的園林景色,“悠悠小徑生芳草 曲曲長欄砌玉磚 迭迭假山遮錦樹 層層古木靄蒼煙 條條柳樹隨風舞 片片桃花落水翻”,一片令人嘆為觀止的名園淑景。再看第三卷如何描寫麗君自己畫的真容:“烏云寶髻一層盤 金鳳斜挑翠鬢邊 面映芙蓉含玉露 眉分柳葉帶春煙……飄然出世神仙態(tài) 絕代無窮獨占先”,一個絕色美人躍然紙上。更難得的是,陳端生很好地把握尺度,并沒有因為過分雅化而賣弄文字,仍然沒有拋棄彈詞的消閑特征,文詞優(yōu)美卻不用生澀怪僻的字眼,也不過于雜糅繁復,更沒有淫詞艷曲,優(yōu)美中顯得通俗易懂,文氣流暢。
其次,作者可以自主地選擇語言色彩,而不必迎合聽眾水準,脫離了說唱文學的環(huán)境束縛,所以《再生緣》的敘述語言很精準到位,人物語言極具本色化,很注重與情節(jié)、環(huán)境的配合。不同氣氛的場景,采用不同情感色彩的字詞,比如描寫閨中小姐時,用優(yōu)美動人的詞藻;描寫戰(zhàn)爭場面時,則用一些比較猙獰兇險的字眼。第七卷中,“沖踹諸軍如猛虎 只殺得 血流鎧甲染斑斑”,把戰(zhàn)爭場面形象生猛地表現(xiàn)出來。對于不同性格的人物,也采用不同的語言,比如第十一卷,孟士元設計要麗君認劬勞,麗君偏偏不肯,“故意的 春風一笑便相嘲這又奇了,尊夫人有何心?。磕皇抢锨拜吔{如君么?”一句話就巧妙地破解了困局,也體現(xiàn)了麗君的聰明狡猾與風流得意。再看蘇映雪,作為賢惠規(guī)矩又保守懦弱的封建女子,一心只想讓麗君做回女子,自己也好嫁給少華,但是她又不敢明說,“梁氏夫人難再勸 芳心脈脈怨千金”,無限愁緒。本色化的語言,體現(xiàn)了人物各自的不同性格,這也是作品語言的成功之處。
再者,《再生緣》的抒情文詞也體現(xiàn)了與代言體彈詞不同的特點。《再生緣》是總體上采用第三人稱敘述的敘事體彈詞,而兼用代言體形式。作者站在全知的角度敘述,無法站出來直抒胸臆,書中人物更不可以像代言體一樣以第一人稱來表白心聲,所以它的抒情不像書場上的代言體文本一樣直白淺俗,而是巧妙地采用書中人物復雜的心理描寫委婉到位地抒情言志?!对偕墶分泻芏嗑实男睦砻鑼?,體現(xiàn)了女性敘事細膩的風格。比如第三卷,作者用大篇幅寫麗君如何作出潛逃的決定,“心輾轉(zhuǎn) 意推敲 雙合秋波暗計較”,本想“全身盡節(jié)赴陰司”,又怕“朝廷必罪我雙親”;“若然且到伊家去 唯恐冤沉說不明”;最后決定“改妝逃出去”,又擔心“劉家要娶費調(diào)?!?,于是讓映雪代嫁,榮蘭隨己出逃。多么縝密的心思,體現(xiàn)了麗君的聰敏與果敢。再看第十七卷,麗君發(fā)現(xiàn)自己被脫靴驗身后,情緒激動、思緒復雜,又驚又恨又焦慮,作者如何抒寫這些情緒呢?此處作者既采用敘事體,從他者角度寫出麗君的情形是“只嚇得魄散魂飛駭更呆 好一似 冷水滿頭澆脊骨 好一似寒冰千塊抱胸懷 愁脈脈 桃花兩頰全消暈 恨重重柳葉雙眉慘不開 癡呆呆 一體四肢如土木 渺茫茫三魂七魄赴泉臺”,用客觀描寫令讀者感受到麗君的情緒;又夾雜局部代言,讓麗君直接抒發(fā)對皇甫少華等人的憤慨:“你是英雄大丈夫……及時行樂誠無礙 學那些 腐氣書生卻為何……雖然守義算多情 轉(zhuǎn)覺得 迂執(zhí)愚癡太可憎”,然后麗君的思緒又轉(zhuǎn)為不肯屈服:“舊定姻緣不愿諧 怎么肯 貪生為寵入宮來 九重圣澤徒憐憫 酈明堂 一點孤貞豈肯衰”,喊出了女性希望掙脫封建禮教和渴求平等自由獨立的心聲!而第三人稱和第一人稱抒情語言相結(jié)合的方法,令人物形象更豐富飽滿,也更體現(xiàn)文詞的巧妙精雅。
《再生緣》唱出了女子渴望獨立自由的心聲,贊美了女子的才智膽略,具有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它運用小說的敘事機理和方法、韻文為主韻散結(jié)合的文體形式和雅化的文詞,譜寫出一曲唱不盡的彈詞奇葩,達到了敘事性和詩性的完美結(jié)合。誠然,這部作品里有較濃厚的封建禮教色彩和神仙迷信因素,所描寫的男性也具有明顯的“女性化”傾向,這些都是不足之處,不過陳端生身為封建社會的深閨女子,能夠有這個程度的批判思想和優(yōu)秀的文學才能,已屬難能可貴了。作為一部彈詞杰作,《再生緣》無論是思想還是藝術(shù),都值得重視和研讀?!?/p>
注:
①陳寅恪《論再生緣》,《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64頁。
②盛志梅《清代彈詞研究》,齊魯書社2008年版,第173頁。
③陳寅恪《論再生緣》,《寒柳堂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61頁。
④[清]陳端生《再生緣》,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9頁。(本文中,所有《再生緣》的引文,皆出自此版本。)
⑤[聯(lián)邦德國]姚斯《接受美學與接受理論》,周寧等譯,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一版。
⑥郭沫若《談<再生緣>和它的作者陳端生》,《再生緣》,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頁。
⑦郭沫若《序〈再生緣〉前十七卷校訂本》,《再生緣》,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頁。
⑧阿 英《小說閑談四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5頁。
⑨郭沫若《談<再生緣>和它的作者陳端生》,《再生緣》,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2頁。
【責任編輯 吳慶豐】
Analysis of the Art Features of "Zai Sheng Yuan"
CAI Yu-qing
(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632)
There’re rich researches about Tanci "Zai Sheng Yuan", but the interpretation about its artistic features is inadequate. Focus on the text, this paper specifically analyses the features of the expression form of "Zai Sheng Yuan": "Zai Sheng Yuan" uses the narrative mechanism of the novel, the stylistic form that mainly expresses with the form of the verse and combines rhyme with prose, and elegant diction to narrate a story about a disguised-asman heroine. It achieves the combination of narrative and poetic.
"Zai Sheng Yuan"; narrative mechanism; stylistic form; elegant diction
I239.1
A
1004-4671(2014)06-0071-06
2014-09-30
蔡瑜清(1989~),女,廣東潮州人,暨南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