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長文

一 出殯與開業(yè)遭遇

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開業(yè)，和屯里的穆老尚出殯趕在了一起。雖然穆老尚活到九十壽終正寢，是喜喪，但滿族發(fā)喪老人，幾百年傳下來的風(fēng)俗，三哭必不可少。入殮，起靈，下葬，晚輩以淚送別，送葬路上還要哭七關(guān)，哀音上路，孝服隨身。這是個滿族村，全村330多口人，有200多是滿族，正藍(lán)旗的后代，祖居烏蘇里江以東的霍爾比金。滿族人辦喪事，還有一講，要在家停尸三天，且七不埋，八不葬。農(nóng)歷逢七、逢八不能下葬的，在家多停一天或者兩天。先人形成的規(guī)矩，沒人改過。而這里辦喜事，特別是漢人講究也不少，也有規(guī)制，絕對不許與哀音相遇。比如相親，娶妻，嫁女，搬家，打井，蓋房上梁，凡是一加一大于一的事，都是喜事。

開業(yè)當(dāng)然是喜事。慢說一個工廠，就是小賣店開張，還放一陣煙花爆竹。自古以來，莊里沒人辦過廠子，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是頭一份，可謂大喜事。前一個月莊里就傳開了，廠家老板李大成到省城花三千元請易經(jīng)大師批八字找了好日子，訂飯店，發(fā)請柬，邀戲班，做廠旗，請樂隊(duì)，掛燈籠，好生熱鬧。小莊辦大事，不但鄉(xiāng)里頭頭要來，據(jù)說縣里的二把手也要前來為佳佳剪彩。誰也沒想到，剪彩的日子就剩下三天了，穆老尚凌晨三點(diǎn)悄然離世。喜事與喪事撞車，總得有一避讓。喪事給喜事讓路，喜事給喪事讓路，莊里都有過先例?？墒牵@回遇到麻煩了，李大成是大款，小莊千年出的這么一個大款，如同出了皇帝一樣，小莊也跟著蓬蓽生輝。大款走路挺著腰，說話帶鼓點(diǎn)，大有說一不二的派頭，連村支書穆捷都要讓他三分。穆捷和他是發(fā)小、同學(xué)，又有古親，選舉時，李大成還出資幫忙，穆捷自然事事都由著李大成。穆家在莊里也是大戶、旺族。其先祖據(jù)說是女真人后代?；侍珮O改女真為滿洲后，穆家的后人南下，來這里定居，有三百多年了。現(xiàn)如今五世同堂，八個分支，已經(jīng)是有二百多人的族群了，不光本鄉(xiāng)、本縣、本省，就連湖廣、荊蜀、湘鄂，都有穆家血脈，老爺子歸西，海陸空三種現(xiàn)代交通渠道那叫一個便利，百多口人，20個小時到位。只待鼓樂齊響，送老人去往福地。家里的主持說了，一早八時出殯，走三街，過四巷，哭七關(guān)，吃九頓飯（給亡人供飯），四伙鼓樂對臺吹八通，六個小時到墳地，雷打不動。穆捷是穆老爺子的曾孫輩，在百十號人的家族里，排名靠后。別看他是村支書，在族里他說話不響。對這個安排，穆捷在心里叫苦不迭。他把這個信息傳給李大成，李大成火冒三丈，送殯走街時，正是各路賓客來村時，這算咋回事？

二 楊二舍登門化緣

穆老尚，有福之人。解放初，當(dāng)過區(qū)里的干部。若不是留戀家，早就到縣城掙工資去了。從區(qū)里回村當(dāng)干部一當(dāng)就是幾十年，大小隊(duì)長干過，村長村支書當(dāng)過，領(lǐng)著全村三百多口人，辦過合作社，搞過大躍進(jìn)，“文革”中挨過斗，生產(chǎn)隊(duì)解體時下了臺，可是后來人都敬他三分。他的頭上有三頂皇冠，1951年縣里召開第一次勞模大會，他是勞模，領(lǐng)回一個糞箕子，獎品，至死還保留著，拿回一個印字的搪瓷缸子，紀(jì)念品；六十年代，他是學(xué)雷鋒標(biāo)兵，得過一面五尺長的錦旗，沒掛家，掛在大隊(duì)部；七十年代，他是學(xué)大寨典型，去過省城講用。可是，無論他領(lǐng)著全莊人怎么折騰，尋夢山莊幾十年面貌依舊。這也不能全怪他，沒有功勞還有苦勞，現(xiàn)如今還拿政府的補(bǔ)貼。每年“七一”，縣鄉(xiāng)主要領(lǐng)導(dǎo)都要來看望他，解放初的老黨員，全縣沒有幾個了，他是組織部掛號的必走訪人之一。晚年享福，無病無災(zāi)，夜里悄然離去。月明星稀，微風(fēng)送香，正是秋前的好景色，有福人走時也在福時。

第二天，好天，藍(lán)天白云，天清氣朗。前些日子，一連下了三天的雨，誰承想，穆老爺子走的前一天云開雨停，太陽露出新娘子一樣的笑臉。經(jīng)過一春一夏的修整，莊里的主要街道都鋪上了水泥路，安了太陽能街燈，尋夢山莊變樣了，禁住了這場大雨的考驗(yàn)，雨住路干，人們心里好舒坦。穆家辦喪事正得天助。一大早，院里院外聚集了百多人。四伙鼓樂奏響哀樂，靈堂高聳，靈幡飄揚(yáng)，孝衣孝帽，雪白一片，頭上扎著紅布條的孩童在院里躥來躥去，如雪里梅花。耄耋之人駕鶴西去，喜喪。晚輩人哭過一通后，也就安心辦接下來的事了。村支書穆捷雖在指揮者的行列，但沒有具體事宜。他悄悄從院里出來，李大成交給他的任務(wù)沒完成，他犯難地走在大街上，不免有些抱怨，這村道還不如晚些日子修。那些年來，穆老尚費(fèi)九牛二虎的力，也沒改變尋夢山莊破破爛爛的舊貌。論輩分，穆老尚是他的爺輩。他對這個家爺，從小就有些懼怕，無論誰當(dāng)村干部，都得先拜他，小莊的人物嘛，人不起眼，根硬。倒是這兩年，莊里悄然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如果還像過去那樣，路窄院落破，機(jī)動車進(jìn)不來，狗屎到處拉，李大成也就不請那么多貴賓了，穆老爺子陰魂也就不走那三街四巷，半個小時就能出村到墳地。送葬與開業(yè)有個時間差，兩下就宜，省了多少口舌。如今，兩家誰也不肯相讓，這給當(dāng)村支書的出了一道難題。李大成指望他來解決，可是，在族群里，他是小字輩，說話沒分量。他正心里發(fā)鬧，迎面來了一人，身著道服，打著云板，仰臉邁著方步。穆捷盯了他一會兒，要把氣撒在他身上。這幾年，常有假和尚、假道士來莊里化緣騙錢。待他走到跟前，叫聲，道長，何方化緣？那道士停步，雙手合十，無量天尊，借貴方一塊寶地，為太清宮修真身化緣，還請居士賞臉。穆捷說，得了吧，裝吧，你哪像道士。道士說，無量天尊，貧道皈依天尊多年，不打誑語。穆捷說，僧不化喜，道不化喪，這里正辦喪事，你不避諱？道士說，那是俗家之說，貧道夜觀天星，知道這里有人歸天，有人發(fā)財(cái)，我來送一程，賀一程。穆捷說，移風(fēng)易俗，我們這里和先前不一樣了，你沒看見，路路通，村有圖書室，文化廣場，村頭的小廟四十年前都扒了，死人都沒地送飯，念什么經(jīng)，你怎么送？你是來騙錢的吧。有一家工廠開業(yè)，你怎么不走一程？我是這里的村支書，不讓你進(jìn)村。再說了，你一身道服，怎么進(jìn)入喪家的門化緣？道士說，積德行善，還請書記高抬貴手。穆捷此時來了靈感，說，你過來，如果你今兒依我，你不但能化到緣，還興許有賞銀。道士上前，他倆耳語一陣，穆捷讓他進(jìn)村了。

喪家的門前站著知賓，聽到云板聲，知會一聲鼓樂，掌號人吹起嗚嗚嗚三聲，道士進(jìn)院吊唁，打了九下云板，行了鞠躬禮，主人請道士上座，茶水侍候。通罷姓名之后，主人問，道長，您是云游偶遇，還是預(yù)見特來？道士說，夜觀天星，這里有人升天，前來誦經(jīng)。那好，今夜給你半個時辰做道場，賞錢五百。道士說，道場可做，錢財(cái)不收。主人是穆老尚的大孫子，處長的身價，見過世面，回說，那你是志愿者？道士說，不是，我是云游化緣的道士，為修太清宮天尊金身。處長說，要多少？道士說，分文不取。那你要什么，道士不語。處長叫人續(xù)茶。道士說，不知何時下葬？明日。道士看了看云板，說，明日是太上老君出關(guān)之日，宜喜不宜憂。天狼移東南，亡靈迎著天狼走，來生轉(zhuǎn)世就變成偶蹄。處長說，你的意思是，擇期改日？道士說正是。稍坐。處長進(jìn)屋去了。

處長到屋里找來二叔，說，這個道士是假的。我親手批的文件，太清宮重修老君真身，文物局撥款50萬，不許借機(jī)化緣。他怎么不知道？當(dāng)即給太清宮監(jiān)院打電話，監(jiān)院答復(fù)，本宮無有云游道士，更無化緣之事。處長說，這里有個叫楊二舍的道士，說是從宮里出來。監(jiān)院說，楊二舍是宮里保潔員，不是本宮的編制。處長是省民宗局的干部，道士撞到槍口上了。二叔發(fā)怒，讓人把道士轟出去。處長說，慢，他讓咱擇日出殯，興許有來頭，你沒看出點(diǎn)什么意思？二叔不管不顧地表態(tài)，管他什么來頭，大不了是李大成鬧的鬼。處長沉吟著，既然鬼上門來，咱不能一轟了之，得把鬼捉住。

處長和二叔屋里閑話，出來接待道士的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士。你就叫我吳居士吧，那女人與道士接過話頭，便領(lǐng)道士去用餐。如今，辦大事情都不在家里做飯，村里有飯店，省去主人多少麻煩。二人來到飯店，道士也是餓了，坐下便吃，顯出一副狼虎相，貪吃。吳居士與他聊，道長，你這名與一出戲里的小生重名。道士問，哪一出。評劇《楊二舍化緣》。道士年輕，哪里看過這個老戲。雙眼困頓。吳居士說，你慢用，我給你講一講劇情。說的是早年間，楊二舍幼年曾與燕山王懷之女王美榮定親，二舍父母下世，備受伯父虐待，虧堂妹幫助，由管家張寬隨同逃出家鄉(xiāng)，奔赴燕山投親。途中，又被張寬謀害，幸遇樵夫?qū)⑺认?。張寬得行李錢財(cái)后，冒名去王府投親，王懷不辨真?zhèn)危纯畲樟?。不久，楊二舍趕到王府，因衣衫襤褸，反說他冒認(rèn)姻親，被亂棍逐出。楊二舍走投無路，在關(guān)帝廟棲身，一日，出外化緣，路過王府花園后門，不禁怒從心起，痛斥王懷不義。恰巧王美榮在花園游玩，聞聲登上墻頭探望。二舍說明來歷，二人相認(rèn)。

道士聽后，放下飯碗，雙膝跪下，說，居士饒恕，在下不該前來化緣。女居士說，化緣是假，尋妻是真?？炜炱饋?，實(shí)話實(shí)說，一切從寬。

原來，這楊二舍也是有家室的人，妻子叫王榮榮，與他生活了五年。楊二舍隨屯里人外出打工，王榮榮在家守舍不住，出來尋夫，一去不歸。有看見的，見她跟一男人去了廣州；也有人說，半年前回來了，跟一個道士到太清宮做了弟子。楊二舍到宮里尋找，與宮里的道士打了起來，罵太清宮哄騙良家婦女。監(jiān)院說，善男，不可打誑語。本教雙修與佛教的男女雙修無有相同之處，本宮無有歡喜佛。不可亂講。那女居士只在宮里呆了三天，別處去了。你在這里傷害天尊，于理不容，于你不利。女人情變，又何必強(qiáng)求。無為而治，大道在天，各走一邊。世間情為何物？有情，情自在；無情，情不來。一席話說得楊二舍啞口無言，跪地下拜，乞在宮里修身。監(jiān)院說，你六根無主，業(yè)債未了，暫且住下思過，不算出家，當(dāng)保潔員去罷。干了半月有余，聽一個居士說，離這百里有一制衣廠，是農(nóng)村辦廠，專做死人的壽衣，村里人不愿做，打工的大都是外來妹，外來哥，管吃管住。到那里尋一尋，也許找得到。楊二舍偷偷出宮，七找八尋，打聽到尋夢山莊。進(jìn)村，被村支書擋住，讓他到這里辦件大事，事成之后，不但讓他把妻子帶走，還許他兩萬元的安家費(fèi)，對外，只說化緣。

道士說出原委著實(shí)讓穆家吃了一驚。

吳女士是穆老爺子的外孫女，縣劇團(tuán)的主演。劇團(tuán)解體后，到政府接待處當(dāng)科長。對付楊二舍這樣的假道士，瞥上一眼，沒跑，準(zhǔn)把你化成一灘水。穆家不放楊二舍走，留下，這是人證。給一條白腰帶，伴著亡人，去靈堂前，做專職保潔員。

穆捷來到靈前，吳女士冷眼相看，小道士低頭不語。從眾人的眼神里猜出，事砸了，把自己供出去了。他想上前給道士一耳光，吳女士擋住他的胳膊，說，書記息怒，這里是靈堂，不是村部。穆捷只好作罷，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對楊二舍說，離這里五百米有一家工廠，你媳婦在那，找到是你的福氣，找到不跟你走，你就死了心吧。告訴李老板，另想辦法吧，本書記無能為力了。穆捷把球又踢了回去。

楊二舍的道場沒做成。對于穆家來說，無所謂。四十人的鼓樂輪著吹打，已經(jīng)把村子給吵得無法安生。穆家這些人在外地都有了一定的地位和資本，就是近年來從村子漂出去打工的，也沾染了城市味，就連那個在縣城浴池搓澡的穆虎，也是手指夾著玉溪，院里院外無緣無故地吆喝幾聲，意在讓人不要小瞧這個從小鼻涕流半尺的小破孩兒。這些人嘴上不說，心里可是傲氣滿滿的，借此機(jī)會衣錦還鄉(xiāng)，彰顯新世紀(jì)的復(fù)興之勢，慢說發(fā)喪老爺子，一家花個千八百塊，不過是巨無霸飯莊兩個菜的錢。更何況又趕上與李家爭日，更得氣足息滿。

三 李鼓樂舍命吹奏

李大成到底是見過世面的人。楊二舍對他說了書記的話，絲毫沒動怒，反倒親切地說，去車間見見你媳婦，在這呆些日子，想跳出三界外，回太清宮去，我不留。想掙錢，留這兒打工，虧不了你。

十點(diǎn)剛過，李大成穿一身素服走向穆家。

李大成是村里的“少數(shù)民族”——正宗的漢族。穆家的媳婦與李大成的前妻，因一只抱窩的母雞歸宿，大打出手，穆家人多勢眾，李大成前妻也是出了名的潑婦，身后，也有一群粉絲。這架打得驚天動地，兩個女人使出全身解數(shù)，穆家媳婦把五個指印留在對方臉上，李大成的前妻手里也攥了一把青絲。從此，兩家結(jié)了梁子，好多年不說話。自從前妻離村而去，李大成發(fā)了，心胸開闊了，與穆家街頭相遇，也有了話語。但是，事，一件沒辦過。李大成前來吊唁，情理之中，又顯意外。

門外號手吹了三聲嘟嘟嘟，知會院里的家人。知賓高喊，陪靈！李大成站在門前不動。又喊，陪靈。還是不動。人們認(rèn)得李大成，那是個有頭有臉的企業(yè)家，前來吊唁給足了穆家面子，怎么？不動身，又不走。過來一人，悄聲問，這位爺，怎么不動窩？李大成說，去問知賓。三位知賓，院外一人，院內(nèi)一個，屋里沙發(fā)上還坐著一位老者。院內(nèi)的緊兩步進(jìn)屋問那位七十高齡的知賓。老知賓一聽便知是禮數(shù)不到，一番耳語后，知賓到院外，高聲亮嗓喊，請長孫陪靈（長子已經(jīng)過世）。聽到此話，李大成緩步走進(jìn)院里，離靈位五尺地，下跪，用男中音哭腔，瑪琺（這是滿族對爺輩的尊稱，李大成不喊爺，而喊瑪琺，是給穆家面子）啊——長孫扶起李大成，進(jìn)屋落座，茶水、香煙到位。老知賓對李大成抱拳，請多擔(dān)當(dāng)，年輕人不經(jīng)事，頭兩次，他沒喊對。接待各路吊唁人，那是女來女陪，男來男陪，尊者由長子陪靈，跪接。李大成說，貴族守禮，眾人稱道，晚輩也是怕讓族人笑話。李大成分明在給穆家一個下馬威。處長親自把李大成扶起，也算是給了李大成一個面子，大有賠禮的意思。李大成本想與處長談?wù)劽魅粘鰵浺皇?，可是屋里屋外都是人聲，兒孫全部到位，正擺家祭。處長對李大成說，對不起，我得先出去，有事，后談。李大成知趣，擺了擺手。

院里靜了下來，擺祭即將開始。

擺祭是滿族喪葬儀式中的重要內(nèi)容，意在給亡人上路錢。送的都是金元銀元。這個風(fēng)俗，源于唐朝李世民，李世民奪過王位后，怕國人不服，鬧亂，于是夢中去了陰曹地府，想問李家的江山還有多少年。路上餓鬼擋道要錢，李世民就把銅錢送給他們，那些鬼卻不收，說花不出去。李世民答應(yīng)回來后給他們燒紙做的金銀元寶，于是留下這個風(fēng)俗。滿人入主中原后，承襲下來，亡靈出殯前，要擺祭送錢。家祭擺完還要擺外祭，外男、外女、同僚、朋友、同鄉(xiāng)，都可擺一祭。如同現(xiàn)在擺升學(xué)宴，出份子錢，只要肯于出錢給伴樂的樂手，紙做的金銀元寶主人家準(zhǔn)備。擺祭，也是顯示地位的一種手段。李大成不放過這個機(jī)會，也是借此與主人家商討避讓一事。

半個小時后，輪到李大成擺單人祭，大成單點(diǎn)李鼓樂伴奏，要的曲目是《雙女吊孝》。

李鼓樂是遠(yuǎn)近聞名的樂手，雖然年近七十，但是氣力不減。師從皇家樂師張小辮，吹遍遼西，在奉天打過對棚，沒輸過。他的弟子千人以上，當(dāng)年，省城的那個音樂學(xué)院請他去教嗩吶，他沒去，皆因錢給的少。如今，他上買賣，只是坐鎮(zhèn)。今天，單點(diǎn)他出場，沒動。李大成知道這是看賞銀多少。他叫來知賓，拿出一疊百元大鈔，知賓嚇了一跳，對樂隊(duì)喊一嗓子，賞銀兩千，院內(nèi)大嘩。別人擺祭，賞錢也就一二百，最多的是處長哥仨賞銀五百，擺了個三人祭，兩名樂手吹了三曲流行歌曲。大成扭頭看知賓一眼，怎么，嫌少？李鼓樂站起，抱拳。這是謝過接受的意思。李大成氣平?！峨p女吊孝》，原本是兩個鼓樂雙吹，如今，李鼓樂一個人，怎么吹？這時李大成又甩出一千，請捧笙伴奏。李鼓樂從包里拿出捆在一起的雙嗩吶，從一個銀色的盒里揀出兩只葦哨，放進(jìn)嘴里洇了一會兒，這當(dāng)兒李大成端坐靈前十米外，走供人手托漆盤站在錢莊等鼓樂一響往靈前送錢。李鼓樂把雙嗩吶放進(jìn)嘴里，吹出一個長音，帶著明顯的哭腔，笙手一甩頭，吹出一串顫音，悲悲切切，嗩笙同步，那聲音，讓人驚厥，讓人心碎。李大成臉上呈現(xiàn)出一種少有的悲凄。他此時想起自己發(fā)跡時的艱難，開始做壽衣時遭到的冷遇，就連穆老爺子都罵過他，什么買賣不可做，非得做死人的衣，掙死人的錢?？涩F(xiàn)今的社會，炙手買賣，都讓人搶占高地了，女人的錢，有人搶，孩子的錢，也有人搶，死人這一塊，沒人看上眼，他看上了，成立了壽衣廠，三年不到，發(fā)了。市場讓他捏住了脈搏。從單一做壽衣，繼而做壽鞋、壽襪、壽帽、壽被、壽單、壽帳。請了民俗專家做顧問，做起滿族的壽活，向南發(fā)展，做起苗族、壯族、白族的全套壽活。于是，醞釀成立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墒?，沒承想，開張之日，讓你老爺子給攪了。老爺子，那年我到地里偷了一個西瓜，讓你逮住了，踢了我兩腳，罵我，說我從小不學(xué)好，長大了也是個球子。這事，我長記性了。老爺子你春不死，夏不亡，早不走，晚不歸，偏偏我要開張，你駕鶴仙逝，死了還與我作對。你在家多呆兩天不行？非得和我爭？你怎么不開口，像那年你踢我兩腳都成，可你一言不發(fā)，躺在那看笑話。你呀你呀，死了還是我的克星，都說旗蛋子不好逗，真是的，我們大漢人讓你們統(tǒng)治兩百來年，咱不是啥也沒說嗎，咱村滿漢兩家和諧相處這些年，沒發(fā)生過械斗。只是那年我前妻與你兒媳打過一架，那不過是雞毛蒜皮之事，事后，我把妻子罵了半宿，聽說，你也把兒媳數(shù)落哭了。過去的事不說了，你人好心好，才能長壽?？墒乾F(xiàn)在，咱爺倆牛上了。誰能解開這道難題，我就認(rèn)他是爹。李大成心里的郁悶化成一滴清淚從眼角溢了出來。他又掏兜，拿出兩千元，賞給李鼓樂。李鼓樂本是閉著眼睛用嗩吶哭述一個亡靈的一生，是女兒想念老人的悲音，這曲子他也是多年沒吹了，現(xiàn)如今上買賣，多數(shù)人家不點(diǎn)傳統(tǒng)的只點(diǎn)現(xiàn)代的。李鼓樂沒機(jī)會吹。這回，遇到這么個知音，他下力氣要把曲子吹成經(jīng)典，把全屯的人都吹哭。之前是用兩眼作調(diào)吹的，聽到又賞銀，他用三眼調(diào)，往上翻個調(diào)，又吹了起來。這時的《雙女吊孝》帶有明顯的悲壯，敘述中夾著哀怨，最后一個長長的啞音，是用筒音吹出的破工，吼聲如雷，像極了女人過量悲痛發(fā)出的撕心裂肺的嗓音。末尾又往里抽噎，音量漸小，漸小。李鼓樂坐那，嘴不動了，眼不睜了，眾人以為是表演，過了一會兒，他兒子上前，叫爸爸，怎么了？這時才發(fā)現(xiàn)，老爺子背過氣了。眾人喊了一陣，李鼓樂才慢慢緩過來，沖大成抱拳，人老了，氣不足了，一家子，多擔(dān)待。李大成站起向他行禮，師爺，你吹得太好了，謝謝了。這時，走進(jìn)一位年輕人，到李鼓樂旁邊說，師傅，我可是見著高手了，尋訪多年，在這里不期而遇。

說這話的正是剛來的客人王世同。

四 高大廚出手絕活

門外的路虎是處長的兒子穆威開來的。穆威是民俗研究專家，博士生導(dǎo)師。太爺去世時，他正在回國的飛機(jī)上?；鼐┖?，處長把家里的喪事安排在電話里大概講了一下，對于民俗研究專家來說，這是千載難逢的機(jī)會，他們正在收集整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滿族的喪葬習(xí)俗是個空缺。穆威的同事主動要求跟他一起回家奔喪。這些研究員都是“80后”的大學(xué)生，城市里長大的，從沒見過喪葬的全過程，更不懂滿族的喪葬習(xí)俗。下邊報(bào)上來的文字粗俗簡單，有些視頻，一看就是演員演出來的，沒有實(shí)感。電視電影里出現(xiàn)的，又都是皇家的喪葬，無端地加上了導(dǎo)演美工的想象。他們需要的是族里的習(xí)俗。穆威同意大家意見，奔喪又有同事相助，于是連夜趕了回來。

尋夢山莊遠(yuǎn)離京城五百多公里，離縣城也有四十多公里。走京哈高速，走縣鄉(xiāng)公路，一路暢通。這些年國家對鄉(xiāng)村的路下了好大力氣，村村通，路路平，晴天無塵土，雨天無積水。道路雖然好走，但穆威只是在他三歲時回來過一次，這次來，靠衛(wèi)星定位系統(tǒng)跑車，在路上耽誤些時間。進(jìn)村時，正在擺祭。一下車，同來的四位研究員驚呆了。只見院里立著偌大的靈幡，高約三丈，藍(lán)色緞子面裁成布條，隨風(fēng)飄蕩。一看，這家地位顯赫。平民，是紙條，有點(diǎn)錢的，是布條。緞面做的靈幡，頭一次看到。院里的靈棚，高大威嚴(yán)，中間一口土紅色的“四五六”的棺材（四寸底，五寸幫，六寸蓋）在靈棚里顯得氣勢高昂。滿人的棺材蓋不是平的，是起脊的，像滿族的房子。棺材上畫滿水云紋，仙鶴。棺材頭寫著亡人姓名。兩邊立著五丈高的三節(jié)幡，兩側(cè)擺著紙車紙馬紙?bào)H紙人，還有一些他們不認(rèn)識的紙活。一位穿著長袍，身上掛滿小鏡子的老者，手執(zhí)圓鼓站在棚前，那應(yīng)該是薩滿。正在進(jìn)行的擺祭，更是讓他們開眼，嗩吶聲聲，凄凄切切，還有人托著冥紙來回走動，帶著舞步，挪扭著腰身。他們馬上錄相。直到李大成擺祭完成，王世同研究員上前和李鼓樂打招呼。穆威則來到靈前下跪……

穆威三歲時跟阿瑪回家見過太爺。那時的太爺，是生產(chǎn)隊(duì)大隊(duì)長，威風(fēng)凜凜，在小莊說句話能讓楊柳擺動。對在城里生城里長的小穆威，摸著頭說，長大了，回來，把這個窮山莊往好里弄弄，你們在城里享福，別讓我們在這里受窮。后來沒再回來，皆因念完書參加工作到了北京，再也沒心思回到山莊喝爺爺?shù)暮?。太爺去世，給了他回鄉(xiāng)的機(jī)會，也是想看一看這些年家鄉(xiāng)的變化。

王世同是滿族風(fēng)俗研究員，對滿族音樂有研究。他對李師傅吹的曲子聽說過，卻沒親耳聽過。王世同上前詢問，并對李大成說，多虧你點(diǎn)了這首曲目，要不我無緣聽到這么好的音樂。李大成知道他們的來歷后，有些懊惱地說，祭是擺完了，可是難題沒解決。王世同平時就好管事，不由得他問個仔細(xì)。聽完李大成的敘述后，笑著說，這事好啊，我來解決。李大成腦子來得快，可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趕忙說，各位一路辛苦，請到飯店稍坐。

處長見大成與北京來的客人搭上界，怕有什么意外，說，我陪去。大成說，我正想請大阿哥同去，看來咱們是心心相通。

小莊里有個羊肉館，離穆家近，他們來到館子里，有一個看店男孩，案子上擺著剛剛宰殺完的羊肉，案邊放著一堆羊下雜，有一團(tuán)圓圓的白白的東西躺在那，李大成認(rèn)得，說，怎么，這東西留著？男孩看了客人一眼沒吱聲。李大成說，師傅呢？男孩說，看熱鬧去了。把他叫回來，做菜。

眨眼的工夫，張師傅進(jìn)店，見熟人李大成，連連說，客人來了，點(diǎn)菜。李大成說，這是北京來的客人，你用心烹制幾道菜。都說你會做鞭打繡球，今兒個，有食材。

張師傅是御廚高老云的第五代傳人，縣城賓館大廚。這些年，達(dá)官貴人到賓館用餐，他親自上灶，可讓他生氣的是，一桌子幾千元的菜，總剩半桌子。廚師最忌恨的就是剩菜，是廚師手藝不行？還是食材有問題？剩菜剩飯不光是浪費(fèi)，也是對廚師的侮辱，盛怒之下，他跑到這里開館子，專做羊肉菜。李大成是這里的?？?。張師傅聽到李大成點(diǎn)鞭打繡球，笑著說，識貨者不在多也。

這里，王世同讓處長和大成各自把話說完。他說，這事好辦，誰也不要讓誰，咱們這么辦，與人為善，兩全其美。王世同是民俗專家，自然也懂得怎樣把看似復(fù)雜的事，化簡從一，把千載難逢的機(jī)會變成一道亮麗的民俗風(fēng)景線，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添上重彩。

李大成和處長兩手握在一起，一齊對小王說，高，實(shí)在是高。

這時，后廚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響了三下，小王問，走菜嗎？李大成做東，處長不好發(fā)話。此時的李大成，心里美滋滋的，想著明天的盛況，說了句，同走同走。他把明天的事搬到餐桌上來了。

小不點(diǎn)兒端上來三道菜，蔥爆羊肉，鍋塌羊脖，紅燒羊尾。這三道菜，小王在北京見過，他不但是民俗專家，還是美食家。今天，張師傅的這三道菜，李大成吃慣了，沒覺怎樣。處長吃過全羊席，也吃不出什么別樣。王世同可是感覺不一般。張師傅這三道菜，是魯菜系。清軍入關(guān)，把滿族飲食帶入京城，發(fā)現(xiàn)當(dāng)時北京流傳的是魯菜，魯菜很適合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口味，于是，滿族菜與魯菜相結(jié)合，創(chuàng)制出宮廷菜系。宮廷菜系的最大特點(diǎn)是，口味沒魯菜那么重，沒有川菜那么辣，沒有粵菜那么甜，而是咸中有甜，甜中帶酸。雖說都是肉，張師傅的肉菜不膩不柴，羊尾本是肥油，不膻不滑，入口即化，這三道菜到嘴里，王世同不由得拍案叫絕。

張師傅從后廚走出，聞聽王世同的高論，笑著說，今天這道鞭打繡球是咱太師爺給光緒做的補(bǔ)菜。咱是師傅手把手教的，才做出這些真正的宮中味道的菜來。說著，小不點(diǎn)兒端上一個小火鍋，里面是乳白色的湯，正在翻滾，兩個圓圓的，一條長長的，真像一條鞭子在抽打著繡球。

王世同站起，哇塞，絕了。

按照王世同的點(diǎn)子，李家與穆家連夜布置。穆捷配合。先是在村文化廣場拉起一道橫標(biāo)，上面寫的是“尋夢山莊民俗見證暨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開業(yè)慶典”，左側(cè)立起一塊牌，上面寫著會序，時間。右側(cè)立著的牌子上寫著滿族喪葬儀式簡介。其中一大段介紹薩滿的來歷和怎樣演做。穆家也沒閑著，連夜又扎了一些現(xiàn)代紙活，包括轎車、電腦、手機(jī)、背投，還有一座別墅。

處長和李大成推算一下，穆老爺子六時起靈，八點(diǎn)半準(zhǔn)時到文化廣場祭祀，李家的貴賓到達(dá)參觀，十點(diǎn)走完街，十點(diǎn)半下葬，十一時返回，參加開業(yè)慶典。正午十二時，剪彩放炮開業(yè)。

北京民俗研究所全程錄相。

兩事，攜手同辦。穆家的送葬豐富了李家的開業(yè)。李家的公司專門制作民俗喪葬用品，這些商品，無法開展銷會，借此機(jī)會讓來賓一飽眼福，實(shí)際成了新產(chǎn)品推介會。穆家，猶有神助，送葬又添了很多貴賓相送，揚(yáng)雄眉，壯聲威，而北京來的專家們，可以親眼目睹滿族的喪葬風(fēng)俗，也許過些年，再也無法復(fù)制這樣的場景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魅力，讓兩家化干戈為玉帛。

五 王畫匠遭遇挑戰(zhàn)

這個季節(jié)正是龍卷風(fēng)多發(fā)時節(jié)。

處長叮嚀家人，好生看好靈堂，不能有半點(diǎn)差錯。說完，他也累了，回到屋里休息。忙活了兩天，他真的有些疲倦，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雖然在北京客人的撮合下，兩家達(dá)成了協(xié)議，喪事和慶典協(xié)辦，但是并沒有達(dá)成真正的共識。李大成的商家意識讓處長擔(dān)心，這些人以賺錢為目的，什么幺娥子都能起，這么大的送葬場面，如果來賓中有人感覺這是在宣傳封建迷信，碰巧又得知這里有省里的一個處長坐鎮(zhèn)，把落后的文化意識扣在自己的頭上，那將危害自己的后半生。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族里人又不肯讓步，明日出殯不可更改。又是當(dāng)著北京客人的面答應(yīng)下來的。他有些糾結(jié)，想著眼前的紛亂，不知不覺瞇了過去。這時，一陣蒸汽火車樣的鳴響由遠(yuǎn)而近，撲棱一下，他從炕上坐了起來，窗外有風(fēng)沙刮起，院里的人吵吵嚷嚷，風(fēng)來了，風(fēng)來了，快把紙活按住。處長往外沖去。這時風(fēng)比人先到。只見一股黑風(fēng)從院子西側(cè)翻墻而進(jìn)，把院里擺放的紙活狠狠地抓了一把，又翻墻而去。只一秒鐘，風(fēng)走了，院子里亂成一團(tuán)，到處是紙片、紙屑，三節(jié)彩幡攔腰折斷，剩下的半截躺在地上嚇得還在哆嗦。風(fēng)災(zāi)帶來的殘相，讓人心里焦急。離天亮還有六個小時，怎么把這殘相改變過來？最要緊的莫過于那兩個彩幡，沒有它，出殯少了多少風(fēng)光，不在死人身上，而在活人臉上。有人提出，把王畫匠找來，重做。

王畫匠進(jìn)院一看，也傻了，那三節(jié)彩幡他整整用了半天的時間精心做成，剩下的半截，無法接上，只能重來，這工，這料，這時間，即或是高手，也是心有余而時不足。王畫匠犯難地蹲在地上，摸著腦袋，一言不發(fā)。

王畫匠，高人。祖?zhèn)鞯氖炙?，五代畫匠，?jù)他家譜里記載，先人給袁世凱扎過紙活。他的老家在河南安陽。袁世凱死在北平，歸葬安陽。漢族的講究不少，魂歸故里少不得全套紙活接靈。王畫匠先人全家上陣，整整干了三天三夜，做成五十七件紙活，與袁世凱活了五十七歲相當(dāng)。接靈那天，那叫一個闊，人們從來沒見過那么大的場面，迤邐二里路，把古城安陽弄成鬼的世界。做紙活使王家成了安陽的首富。可是，人們的眼睛揉不進(jìn)沙子，沒多久，仗義之人找上門來，你家是什么人，膽子不小，敢與人民作對，與一個竊國大盜為朋，拿銀子來。王家嚇得連夜逃走，化妝出關(guān)，從此不再干畫匠的活。瞞了近百多年的手藝，近來才顯示出來。近幾年，農(nóng)村的喪葬越來越講究，扎紙活之風(fēng)，越刮越旺。辦喪事扎紙活開銷都是三四千元。王顯看到機(jī)會來了，重操舊業(yè)，干起了畫匠活。他的手藝高人一等，扎出的馬身上的毛，吹口氣，毛能動彈。扎出的車，車輪能在地上滾動。扎出的三節(jié)幡，東北人沒見過。沒出三年，發(fā)了，一座六間的房子蓋起，還給孫子買了轎車。莊里的青壯年外出打工，他家一個沒出去，就掙這份錢。農(nóng)村的畫匠，不辦照，不上稅，一捆秫秸，幾刀紙，幾包染料，幾斤面，就是成本，剩下的全是利潤。誰干誰發(fā)。可是，心不靈手不巧，別尋思。

穆老爺子歸西后，他爺仨加一個孫媳婦，干了一天一夜，拿賞錢五千六百元，返給知賓三百，剩下的每人分到一千三百來塊，24小時掙的錢讓人眼紅，相當(dāng)于外企里的白領(lǐng)高管。村里人對這樣的能人，高看一眼，穆家也是好話說盡，好煙好茶伺候，讓王畫匠用心制作。王畫匠沒辜負(fù)穆家的一片苦心，扎出的紙活就是不一般，北京來的客人連連稱贊。說這也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錄相?？墒牵粓鲲L(fēng)，紙碎秫秸露，那副慘相甚為可嘆。重做，王畫匠明知又來一筆可觀的收入，可又怕趕不出來。

這時，楊二舍來了。只半天的時間，楊二舍看上了佳佳制衣廠，決定不走了，就在這干，王榮榮樂不可支。李大成正找不到男性工人，可算抓住了一個，楊二舍還會點(diǎn)書法，廠里正缺這樣的人。楊二舍剛進(jìn)廠，想立點(diǎn)功。李大成要給穆家送點(diǎn)明日用的白花，一路發(fā)給觀看的群眾。幾百朵紙花，穆家要制作也需要很多人手，于是，電話與處長溝通，楊二舍主動請纓，把紙花送過來。楊二舍進(jìn)院一看這個慘相，人們還在與王畫匠商討，商討變成請求，請求變成懇求，懇求變成哀求。楊二舍看明白了，把處長拉到一邊悄悄地說，不用求他，現(xiàn)成的，一個小時就能扎出來。處長翻著白眼看他，你蒙我？這不是變戲法，魔術(shù)，這得真扎真干。楊二舍說，你給李老板打個電話，試試。處長說，他家做壽衣的，不扎紙活。楊二舍說，這里的人們大概都不知道，他們家可是全套的紙活都有。只是沒在當(dāng)?shù)刭u，李大成說過，兔子不吃窩邊草，跟前兒的錢，咱不掙，給當(dāng)?shù)氐漠嫿沉艨陲?。李家的紙活，是組裝式的，不用畫匠，自家都會組裝，像市場上賣的家具，組合起來，簡單。在南方市場火得很。

處長的一個電話，李大成親自把成箱的紙活送到，看一下說明書，家里人樂了。王畫匠一看這陣式，傻眼了。打開箱子一看，不論顏色還是品相，都是一流的。按說明書一安一裝，不一會兒，一個三節(jié)彩幡組裝成了，往那一立，比先前的還要好看。王畫匠蔫了，站起身子，沖處長一擺手，走人。

李大成一把拉住王畫匠，說，大叔，你別走，跟著組裝。如果你還想干這一行，你從我那進(jìn)貨，批發(fā)價，保你三分利，你是專賣，加盟也行。

王畫匠這時才明白，時代真的前進(jìn)了。

六 趙巫師派上用場

明天出殯，還有一項(xiàng)沒有落實(shí)，出殯路上請薩滿驅(qū)鬼祈福。

滿族很重視送葬儀式。如果不把亡靈安全送到陰界，人們擔(dān)心死者因?qū)胰说臓繏於：χH人。薩滿的一個重要職責(zé)就是主持送葬儀式，使死者順利到達(dá)彼岸世界。所以滿族的送葬儀式非常隆重。原先，滿族有專職送葬的薩滿，在諸多的薩滿中，送葬的薩滿法術(shù)最高，也最被人看得起。但這樣的薩滿可不多。當(dāng)下，不請薩滿的人家也不在少數(shù)。但是，穆家名聲在外，又打出正藍(lán)旗的名號，老爺子走向那個世界，沒有薩滿驅(qū)鬼，后人心里著實(shí)不安。

天已經(jīng)三更了，勞累一天的家人，都悄悄地找個地兒瞇一會兒，明天可是要靠體力的。屯里人也都各自回家安歇。處長剛一合眼，仿佛一個聲音叫他，孩子，事沒辦妥，出殯一定請薩滿驅(qū)鬼祈?！瓭M族出殯的風(fēng)俗小時他見過，那時有專職的薩滿，現(xiàn)在這些人老的老，改行的改行，上哪去找正宗的薩滿？看靈的那個人是家庭薩滿，給屯里的孩子叫個魂，祛個邪，看個靈還可以，別的不會，不，他沒資格。處長走到靈前，對著棺木說，瑪琺，你叫我上哪找薩滿去啊。說著不由得抽泣起來。他的抽泣聲驚動了家人，不少婦人跟著哭泣。

王畫匠走出院子沒一會兒，又折了回來，他把做活用的一把剪子忘這兒了。那是一把光緒年間的剪子，至今鋒利無比。剪子是畫匠的魂。畫匠丟剪，陰間走險，那是非常不吉利的，別的什么都能丟，唯有剪子不能丟。進(jìn)院看到這情景，他打了個咳聲說，這年頭什么都撿起來了，唯獨(dú)薩滿教還不那么興旺。薩滿教的神職人員，面臨斷代的危險?，F(xiàn)存的幾個薩滿也都轉(zhuǎn)入地下，一有風(fēng)吹草動，矛頭就對準(zhǔn)這些人，誰還愿傳承。這話是說給村支書聽的。屯里人都知道，村支書那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淖笈桑钅芨?。穆捷聞聲過來，說，上面不開口，咱們也是不能自己拿主意，村里當(dāng)過薩滿的人，有，只是多年洗手不干了。畫匠說，不是洗手不干，是村里不讓干，創(chuàng)建文明村嘛！那年東頭穆家死人想請他出山，不是半道讓人給截回去了嗎？處長問，誰？趙大鞭子。比老爺子小五歲，今年85歲。啊，老薩滿。處長眼睛一亮，心想，只要有就成。他對穆捷說，有些事，過去我們認(rèn)識有偏見，薩滿教也是一種宗教，薩滿是我們民族的智者。保存下來的薩滿，那是國寶啊。穆捷聽后，來了精神，國寶？和大熊貓一樣？處長說，大熊貓是動物中的珍品，薩滿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傳承人。穆捷說，想不到趙六子還這么重要。

趙六子，人稱趙大鞭子，人們都叫他老薩。不住屯里，住在西山的一個山洞里。趙六子年輕時是這里的專職薩滿，是附近出了名的巫師。十二歲那年，他得了一場病，家里人請來郎中，看似無病，可是，郎中一走，他又雙眼緊閉，不吃不喝。后來，有人出主意，是不是請個薩滿看一看。他的阿爸跑了二十里路請來一個老薩滿。老薩滿一進(jìn)院子，趙六子在炕上翻來覆去滿炕打滾。老薩滿進(jìn)屋，拿出羊皮幔的鼓，哼哼唧唧地唱起請神曲，開始與趙六子對講對唱。原來，是新近死去的族里的薩滿相中了趙六子。這就是傳說中的薩滿回來找接班人，魂附在他身上，拿他當(dāng)?shù)茏?。家人殺豬宰羊，布供上香，為趙六子開馬絆。自從趙六子開了馬絆后，病好了，可是精神有些異樣，不愛在家里居住，常常一個人偷偷到山洞里一住幾天。后來無師自通地學(xué)會一些驅(qū)鬼祈福的歌，也能為族里的亡人送殯。“文革”時他遭了殃，造反派說他是巫師，裝神弄鬼，是封建迷信的余孽，拉出來批斗。封了山洞，砸了神鼓，給了他一桿大鞭子，讓他去放牛。說來也奇，趙六子下山后精神好了許多，在生產(chǎn)隊(duì)放牛，鞭子甩得那叫一絕，嘎嘎山響。一群牛讓他放牧得服服帖帖。只是，單身一人，沒人給他提親，都說他是巫師，裝神弄鬼，莊里的姑娘見著他就躲，誰敢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他父母是同一天歿的。他滴淚沒掉，親自為老人唱薩滿送靈歌，埋了老人后，他又跑到山洞里去了。這時，生產(chǎn)隊(duì)解體，村里的干部也無心去管那些個破事，任由他怎么著都成，近年，給他辦了低保，他也不去拿，平時，常有人找他看個病，求個福，給他吃的。如今，八十多歲的人了，身體還算硬實(shí)。只是小半年了，屯里沒人見他下過山。

頂著漆黑的夜色，處長和他的侄兒們，在穆捷的帶領(lǐng)下，去山上請趙大鞭子。人們一邊走一邊議論，如果他不在山上，明天的事怕是辦不成了。剛出莊子，迎面來了一個怪異的人，嚇人一跳。只見這人搖搖晃晃地走路，身上發(fā)出叮叮咚咚的響聲。處長和他的侄兒們有點(diǎn)怕，穆捷說，別怕，讓我見識見識是什么東西。穆捷上前大聲喝道，站住，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是人，你過來，是鬼你讓開，是神，你升空。這套嗑是當(dāng)?shù)厝俗咭沟缐涯懩畹闹湔Z，多年沒人用，穆捷此時來了靈感，把這個咒語念了出來，其實(shí)是嚇出來的。只見前面那個怪物，咳嗽一聲，說，神不神鬼不鬼人不人，我是老薩滿啊。穆捷說，趙六子，你敢嚇唬本書記？那人說，那是你膽小，心里有鬼。世上本無膽小之輩，都是自己嚇自己，你說是不是？穆捷說，大黑的天，不在洞里呆著，干什么去？趙六子說，我是不請自來，省得你們走夜路費(fèi)力費(fèi)神。穆捷問，你怎么知道我們請你？趙六子說，不要刨根問底，世上有些事情是不需要弄得明明白白的。你們四位問一問心，是不是像我說的那樣？處長忙向前拱手，說，瑪琺，下山超度亡人。趙六子說，此事好說，都是族里人。

不請自來的趙大鞭子，有那樣的經(jīng)歷，夠得上是專職的薩滿，只是，這些年沒人見過他怎樣為亡人送靈，如果不像人們想象中的那樣，豈不是自耍鬧劇。屋里坐下后，人們才看清趙六子穿得確實(shí)有些異樣。這人個子有一米八高，穿著長袍，藏不藏，蒙不蒙，是那種真絲紅色披單，前后腰間掛著銅鈴鐺，一甩，響聲不斷。他手里拿著一個一丈長的皮鞭子，上粗下細(xì)，馬皮擰成的，沒有鞭桿，拴鞭桿處是一個套，剛好能用手握住，像雜技演員使用的鞭子。人們問他，薩滿使用鼓，你怎么用鞭子？趙六子說，鼓請神，鞭驅(qū)鬼，各有各的用場。穆老尚當(dāng)年當(dāng)大隊(duì)長時，正是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困難時期，莊里死了三十多人，他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那些死去的亡靈，在奈何橋上等了他五十年了，伸手要錢要糧，如果不把這些餓鬼驅(qū)散，他無法去見閻君。趙六子說得真事一樣，不禁讓人毛骨悚然。趙六子說，明日，我在前邊驅(qū)鬼，后邊還得有人唱送靈歌，光我一人不行，還得有人助唱。北京來的專家沒在場，處長說，大師，你能不能把送靈的歌詞說一說，我找人，再把曲調(diào)哼一哼。趙六子說，聽好：

亡人之氣，森森綠燭，亡人之路，家人送葬。喪者之面，淡淡安詳，喪我怎依，族人送葬，魂魄之息，渺渺素影，去我不還，村人送葬。啊——天不解人怨，吾來送葬——

念完歌詞，他便哼了起來，是那種和尚念經(jīng)樣的曲調(diào)，看過春晚的人，聽過薩頂頂唱的那首歌《萬物生》，如出一轍。

誰來唱呢？

眾人把目光轉(zhuǎn)向吳女士，這位唱過評劇的當(dāng)紅旦角，沒想到在這還要露次臉。

七 陳鐵匠重憶舊事

陳鐵匠是下午回到尋夢山莊的，他出外旅游有半個月了，回家后才聽說穆老尚過世的消息。吊唁后，回家把多年不用的打鐵工具翻了出來。他要重操舊業(yè)，打鐵。

陳鐵匠不是當(dāng)?shù)厝?，他和穆老尚早年有個約定，老尚過世時，他要送五付馬掌陪葬。

那年鬧天災(zāi)，陳鐵匠從山東章丘逃到這里。一家三口走著來的。那年月各地都在跑盲流，當(dāng)?shù)卣阼F路車站設(shè)置辦公室，阻止人口外流，美其名曰“規(guī)勸盲流返籍辦公室”。章丘人多地少，平時就有鐵匠外流，遇到困難時期，陳衛(wèi)德一家餓得實(shí)在無法，學(xué)著先人闖關(guān)東，可是，讓辦公室勸回三次了。這次夜里偷著出來就沒敢坐火車，走著出山海關(guān)來到遼西尋夢山莊，再也無力繼續(xù)往前走了。陳鐵匠一家在村頭大槐樹下站住了，遇見了穆老尚，那時，穆老尚是尋夢山莊生產(chǎn)大隊(duì)大隊(duì)長，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村長。尋夢山莊名字怪好聽的，可是照樣挨餓，村里跑出去二十多人了，地荒人瘦，莊里死氣沉沉?？吹絺€來要飯的，人們心里亂跳，閉門不見。穆老尚是大隊(duì)長，他沒走開，看到這一家三口，心里不好受，不用問就知道他們想啥。穆老尚不敢收留。三口人跪在地上說不出話來，看到這一切，穆老尚心里刀剜一樣。收下吧，村里多三張嘴，別說眼下無糧，就是上級撥下那點(diǎn)麩子面，也不會有他們的份。不收下吧，正是五黃六月，青黃不接，出了村子，三口都得死，這是明擺著的事。孩子瞇眼不睜，女人面黃肌瘦，男人，餓得抬不起腰來。穆老尚打著咳聲把他們領(lǐng)到場房，扔給他們半筐蘿卜。半筐蘿卜救下三條人命，陳鐵匠把穆老尚當(dāng)成祖宗。穆老尚被叫到公社，社長瞪著眼睛罵他半個小時，說他無心無肺，往自己頭上扣屎盆。穆老尚說，他是鐵匠，章丘的，那地方出鐵匠，留下他，莊里的驢馬不用到外邊釘掌了。

那年秋天，天公作美，長了好些野綠豆，比高粱米大不多少的豆粒，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白露一過，綠豆成熟，干角，陳鐵匠三口人去道邊、墳地、河岸去擼綠豆，回來用磨一磨，放鍋里煮開，當(dāng)粥喝。綠豆粥，有營養(yǎng)，還有解毒作用。真真的救了陳鐵匠一家的命。地邊上的擼沒了，就到地里去擼。說來也巧，這天日頭剛落，陳鐵匠到西下洼地?cái)]綠豆。那是片玉米地，長得不怎么好，棒子不大。陳鐵匠剛到地當(dāng)腰，聽到有掰玉米的聲音，陳鐵匠知道是咋回事，不敢睜眼看?？墒?，那聲音越來越近，到跟前了，不得不睜開眼睛，啊，是他，怎么會是他。那人小聲說，家里三天沒揭鍋了。你看著辦吧。說完背著麻袋走了。望著漸去漸遠(yuǎn)的身影，陳鐵匠心想，他可是我的恩人呀，說什么也不能往外說。陳鐵匠捂著心跳，也沒擼綠豆，回家去了。妻子看他空手回來，問怎么回事，他一句話也沒說。第二天妻子從外面回來說，莊里人說，大隊(duì)干部貪，小隊(duì)干部偷，社員縫個大挎兜，當(dāng)官的也下地偷了。陳鐵匠捂住她的嘴，不許你胡說，這話不興從咱嘴里說出去。

莊里人都在議論穆老尚偷玉米，這話不久傳到公社去了。社長找穆老尚談話，警告他，小心點(diǎn)，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讓你下臺那是一聲的事兒。穆老尚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救下的人會毀了自己。回到莊里，在村里的大喇叭里講話，不指名不點(diǎn)姓地罵了陳鐵匠。陳鐵匠心里好委屈啊，委屈歸委屈，又不能去分辯，揉一揉咽肚里去了，多年后，陳鐵匠也沒把話說明。法不責(zé)眾，那年社員偷秋的事，寫進(jìn)了共和國的歷史，當(dāng)成是群眾的首創(chuàng)，度過難關(guān)的一個辦法。但是，穆老尚心里總是有那么點(diǎn)糾結(jié)。穆老尚還是穆老尚，大隊(duì)長當(dāng)?shù)枚．?dāng)響。第二年，給社員分了自留地，家家都能借助那塊小小的土地生存下來，穆老尚膽子不小，分自留地時，偷偷地把量繩放長，各家都多出那么三兩條垅。莊里的人，心里念佛。陳鐵匠也有了起色，除了打鐵給生產(chǎn)隊(duì)的騾馬驢釘掌外，還悄悄地打些生活用具拿到集市去賣。陳鐵匠打的菜刀、菜勺、爐鉤子、鐵耙子，物美價廉，深受當(dāng)?shù)厝罕姷臍g迎。他家的日子也漸漸有了好轉(zhuǎn)。正在大家過上溫飽的日子心里得到些許的滿足時，限制小生產(chǎn)的那股風(fēng)刮了進(jìn)來。穆老尚讓公社書記扣得亂蹦，拿誰開刀？想來想去，他找到陳鐵匠。說，你別搞小生產(chǎn)了，上面有話，再搞下去，你和我都沒個好。陳鐵匠本來就對穆老尚心里怵怵的，連連說，我聽你的，你讓我打鐵我就打，你不讓，我就洗手不干這行了。穆老尚聽這話里有音，不是我不讓你干，廣播里天天講，限制小生產(chǎn)，你不打生活用具，不發(fā)展資本主義，那就是咱莊的好典型。陳鐵匠說，我不當(dāng)這個典型，我也不打鐵了，自古以來，打鐵就沒有出過資本家，小生產(chǎn)怎么發(fā)展，也出現(xiàn)不了資本主義。

兩人越說越擰，陳鐵匠把打鐵用具收起，穆老尚說，你真的不干這行了？我說的是限制，不是取締。陳鐵匠說，無論是限制還是取締，我不干總行了吧。穆老尚說，那莊里的馬掌誰來釘？陳鐵匠說，愛找誰找誰。穆老尚把話往回拉，笑著說，我還等你給我打五付馬掌陪葬呢。原來，滿族有陪葬風(fēng)俗。人死去，都要用一些生活用品陪葬。壇壇罐罐，針頭線腦，服裝被褥……這些原來都是真品陪葬，后來被紙活代替。有頭有臉的人死去，還是要用真的馬鞍、馬掌陪葬。做過大事的人，用馬鞍，做過點(diǎn)小事的人，如村官、鄉(xiāng)官，都用馬掌，希望轉(zhuǎn)世再顯赫。穆老尚想死后用馬掌陪伴，意在后代出人頭地。陳鐵匠說，大哥，我就是從今洗手不干鐵匠這行，你有那一天，我也會重操舊業(yè)，打五付上好的馬掌給你陪葬。

這些都是氣話，可是，話說過后，倆人心照不宣。后來，一切都在改革開放的大勢中融為一體。倆人都老了，老了老了還常拿當(dāng)年的毒誓玩笑一通。穆老尚退下來后，對陳鐵匠說，別忘了那五付馬掌。陳鐵匠說，那就看誰先走了。穆老尚說，怎么，你反悔了？陳鐵匠說，我先走，走前，我也要給你打五付馬掌。穆老尚說，說話不算數(shù)，到那邊我也不讓你過奈何橋。

穆老尚臨終前，對跟前的人念叨，馬掌，馬掌。誰也不明白他說的是啥意思。直到陳鐵匠吊唁之后，人們才明白，原來還有這一說。

到底是人老了，陳鐵匠整整干了十個小時，打出五付馬掌，二十五個串釘，他找來一個早年從山東帶來的梨木匣子，裝好這些東西，送到穆家，這時天已經(jīng)放亮了。

八 錢木匠榮歸故里

穆家老少三輩爭吵起來了，起因是怎樣哭七關(guān)。

送葬路上，有哭七關(guān)一說。處長多年在外，對此一說不感興趣。白天，他就對長輩說了，咱們還是簡化送葬儀式。都什么年代了，咱要是弄大發(fā)了，上面知道了，雖說不是啥大事，像咱們這樣的大族，在臉面上不好看。族里幾個長輩不同意他的意思，說，這是祖宗留下來的，穆老爺子生前干了五十幾年的事，維護(hù)了一些人，也得罪了一些人，過七關(guān)晚輩一定得送一送。讓他安全到達(dá)那個世界。如果穆老爺子起這個頭不哭七關(guān)，往后，這滿族的風(fēng)俗也就漸漸沒了。處長說，有這么重要嗎？一個人的死，能改變整個民族風(fēng)俗的走向？怕皇上也沒這個能力。處長畢竟是在外的名分，在家，沒人把處長當(dāng)成官，辦事還得按族長的意志。此事，說簡單也簡單，就是組織子女哭七場，按事先安排，走街時，分成七個單元，每單元有三四個人哭就成。可是，上了年紀(jì)的人，哭不成，年輕人，大都不會哭，更不會哭七關(guān)的詞。雖然有人拿出哭訴的詞，但是，記不住，不像流行歌曲，聽一遍就能哼出來。

聽到人們的爭論，王世同當(dāng)然同意辦得越復(fù)雜越好，他是巴不得把所有的民俗都演練一下才好，于是鼓動家人，堅(jiān)持哭七關(guān)。

哭七關(guān)是滿漢都有的習(xí)俗。講的是，人死了之后，從陽間走到陰間，一路上過七道關(guān)卡，每道關(guān)卡都要送禮送錢，這樣才能讓亡人順利走過。這七關(guān)是，望鄉(xiāng)關(guān)、餓鬼關(guān)、金雞關(guān)、餓狗關(guān)、閻王關(guān)、衙差關(guān)、黃泉關(guān)。每道關(guān)有每道關(guān)的詞，邊哭邊敘述，像玉堂春在大堂上唱的那個唱段?？奁哧P(guān)，有家人哭和請人哭兩種，早年間，都是家人哭，后來發(fā)展了，請專職人員哭，帶有表演性質(zhì)。尋夢山莊就出了個專職哭七關(guān)的人。那人叫錢廣。只是，這人現(xiàn)在不在莊里，三年前就走了，在外面掙大錢去了，聽說加盟省城一個二人轉(zhuǎn)劇團(tuán)，他就一手活，哭七關(guān)，掙了不少錢。一年前，把爸媽接到省城去了。

人們正在犯難時，村支書穆捷說，聽說錢廣回來了。他是跟李大成請的劇團(tuán)來的，來為佳佳公司開業(yè)商演。那能不能把他請來？穆捷說，聽說，這小子這幾年發(fā)了，當(dāng)了劇團(tuán)二把手，一般情況下不出場，只在后臺監(jiān)督，白天，我見過他一面，可不是當(dāng)年的錢廣了，神氣十足。也是，當(dāng)年，他在村里哭七關(guān)，讓我治得老狠了。他是被我攆出莊的，文明村是不許這些東西反復(fù)的。眼下用著他了，怎么和他說呢？

錢廣十七八歲時，是莊里當(dāng)紅的木匠，專做棺材。他做出的棺材，遠(yuǎn)近叫絕。滿族的棺材蓋是起脊的，他做的，像起脊的房子一樣，他會描金涂銀，棺材幫上畫彩繪，活靈活現(xiàn)。那幾年掙了一筆錢。人們都叫他錢木匠。后來，木匠這行走下坡路，漸漸地，人們把他給忘了。錢廣天生一副好嗓子，平時就好唱唱咧咧，學(xué)啥像啥。穆老尚看他整天無所事事，勸他說，你不如去唱二人轉(zhuǎn)，你沒聽說，北邊那幾個唱二人轉(zhuǎn)的都發(fā)了，什么都能唱，你那哭七關(guān)，也是絕活，都能上舞臺了。錢廣抱著試一試的心情，在鄰村唱了兩回，還真得到了認(rèn)可，一夜掙了一百塊錢。這事讓穆捷知道了，把他找到村里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罵他說，你爹媽活得好好的，你去哭喪，比死了親人還像，不怕給你爹媽折壽？什么錢不能掙，非得掙這個損壽錢？錢廣無話可辯，一氣之下，離村而去。

到了省城，他自報(bào)家門找到二人轉(zhuǎn)班主，只唱了哭七關(guān)一段，便被收進(jìn)班當(dāng)演員。也是他走紅運(yùn)，進(jìn)團(tuán)后，進(jìn)步非?？欤坏艹宿D(zhuǎn)，能出班到外面哭七關(guān)，還會演小品，上了省城的春晚，名聲大噪。聽說，還有一個國內(nèi)第五代導(dǎo)演請他出演一部輕喜劇，不知什么時候開機(jī)。這次李大成請他們團(tuán)商演，為佳佳開業(yè)助興，團(tuán)里讓他帶隊(duì)，來到家鄉(xiāng)故里，一來熟人熟道，二來也是讓家鄉(xiāng)人看看，錢廣出息了。

他不知道穆老尚走了，團(tuán)里的房車進(jìn)村后，他才得知穆老爺子過世的消息，按族譜，他與穆姓沾親，但是，他有些茫然。

他們是在黎明時到達(dá)尋夢山莊的。演出安排在晚上七時。演員到達(dá)后，李大成把他們安排到廠會客廳休息。李大成把錢廣請到辦公室，把穆家出殯時請他們哭七關(guān)一事與他商量。錢廣說，我們這個團(tuán)現(xiàn)在正規(guī)了，外活不接，特別是這種民俗的唱法（他們把哭也叫成唱），我們不唱了。李大成說，都是家鄉(xiāng)人，事趕在一起，明天還有領(lǐng)導(dǎo)看民俗表演，你就給哥捧這個場。錢廣聽糊涂了，是穆家的事，還是李家的事？李大成說，是一家的事。他把事情的前前后后向錢廣說了，錢廣聽后，沉吟一會兒，說，那好吧，我叫兩個演員表演吧。李大成說，不，就你親自出馬，這是我的意思，也是穆家的意思，出場費(fèi)你放心，按你一集電視劇的標(biāo)準(zhǔn)，由我付給。錢廣說，我可是有兩年沒唱了，怕是……李大成說，你是張嘴就來，還怕忘詞？再說了，你那詞現(xiàn)編都成，別說哭七關(guān)，哭十七關(guān)你都張嘴就來。錢廣說，這里有北京的專家，不可亂來，這樣吧，我把詞寫出來，拿給他們看一看，曲譜就按孟姜女哭長城的曲調(diào)。

半個小時后，錢廣交給李大成的詞是：

一呀一炷香，香煙升九天。大門掛歲錢，二門掛白幡。老人歸天去，兒女跪路邊，給老人唱唱送七關(guān)：

第一關(guān)是望鄉(xiāng)關(guān)，阿瑪回頭望家園，兒女路邊雙雙跪，爺走大路莫遲延。

第二關(guān)是餓鬼關(guān)，二鬼擋道把路攔，以往之事莫記恨，送上幾包賠罪錢。

第三關(guān)是金雞關(guān)，金雞舞爪路中間，撒把五谷把雞哄，亡人把你記心間。

第四關(guān)是餓狗關(guān)，餓狗流浪無人管，阿瑪拿出打狗棍，趕走餓狗走得歡。

第五關(guān)是閻王關(guān)，閻王不是無情帝，五盆鮮花獻(xiàn)上前，順順當(dāng)當(dāng)過了關(guān)。

第六關(guān)是衙差關(guān)，扯塊白布搭在肩，寧舍金錢不舍布，做件衣衫讓他穿。

第七關(guān)是黃泉關(guān)，金童前面引路走，玉女伴爺在身邊，騎馬坐轎到西天。

送阿瑪一路過七關(guān)，兒女放心在陽間，從此陰陽兩相隔，若想會面夢中見。

處長看完送來的詞，傳給吳女士，吳女士傳給別的人。最后，送給北京客人把關(guān)。民間俗語，帶有明顯的二人轉(zhuǎn)風(fēng)味，也只好這么辦了。

處長對李大成說，哭七關(guān)的錢，我們出。李大成說，別提錢，老爺子就這一次，我也沒出什么力，這賬我算。

萬事俱備，只待時間。

九 孫瓦匠改行離鄉(xiāng)

從墓地回來，孫瓦匠決定離鄉(xiāng)，必須在穆老尚下葬一百天之內(nèi)。

妻女對他的反常舉動不理解。

這是孫瓦匠在本村掘開的第一百個墓坑。

孫瓦匠是這個村的世代掘墓人，是從他爺那繼承下來的。他爹死的早，在他三歲時就過世了。從他記事起，就看到村里死了人，都找他爺爺去挖墳坑，當(dāng)?shù)厝斯芩麪斀型呓常皇悄欠N蓋樓壘墻的瓦匠，是專門給死人造屋的瓦匠。后來，他長大了，爺爺去干瓦匠活，他跟著去，在墓地能吃到蛋糕、果子，大人喝酒，他喝飲料。到他能拿鎬刨坑時，他也成了掘墓人。莊里死了人，原先是土葬，后改成火葬。當(dāng)?shù)仫L(fēng)俗，火化后，還是把骨灰裝進(jìn)棺材里再土葬。墓坑是少不了的。而挖墓坑不是誰都能干的，掘墓的頭頭，叫瓦匠。這個人會看墓地走向。選址、開穴、修整墓壁，有一定的程序和儀式。孫瓦匠的爺爺把這一切傳授給了他。爺爺死后，他成了莊里唯一懂掘墓的人。莊里人都叫他半拉風(fēng)水先生，他只會看陰宅，不會看陽宅，只能算半拉。滿族人對陰宅重視程度大于陽宅。人們認(rèn)為，陰宅能主宰后三代，古來有句話說，祖墳冒青煙，后代一定是考取狀元了。陰宅分龍宅、虎宅、魚宅、水宅、兇宅、血宅、氣宅等等之說。好宅出好后，孬宅壞后人。民間的俗語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當(dāng)下，信的人多，不信的人越來越少，這就成全了孫瓦匠這些人了?？匆粋€宅，千八塊是他，幾百也是他，沒定價，不上稅。孫瓦匠也是得了這個行當(dāng)?shù)臐?jì)。

穆老尚咽氣當(dāng)天，穆家就找孫瓦匠看墳地。穆家是個大家族，原先的墓地，占地二十多畝，在向陽的山坡上。莊里姓穆的都往那里埋。前年修高鐵，從墳地經(jīng)過，大片的墳地毀了，各家起各家的墳，另選墳地。另選就沒那么集中了。只能是各干各的，往自家地里埋。穆老尚家沒選，皆因穆老尚健在。穆奶奶過世較早，但她是外姓人，不能先進(jìn)穆家的墓地，只能等穆老尚過世時，再把她帶進(jìn)穆家墓地。高鐵占地動遷時，穆奶奶的骨灰起出后，埋在自家地頭。這次請孫瓦匠擇陰宅之地，孫瓦匠沒有理由推托。家人陪他到自家的地里，他先是看走向，是個向陽之地，又挖個二尺深的坑，土又覆上。第二天去看覆上去的土塌下沒有。如果塌下，是餓地，此地不可當(dāng)陰宅。如果土沒塌而上脹，是為飽地，陽宅陰宅都可用。穆老尚的墓地選在山環(huán)水抱之地，山雖不高，但是三面突起，南面出口，不遠(yuǎn)處，一條小河從山后流向山南而去，山主貴，水主財(cái)，主貴必有官人、達(dá)人出現(xiàn)，主財(cái)，穆家的后人財(cái)源旺盛。穆家人讓孫瓦匠說得心情愉悅，當(dāng)即賞他五百元錢。

開穴，都在早上進(jìn)行，不能前一天開穴，只能在下葬前五六個小時墓穴成形。開穴，家人不能在場，一切由孫瓦匠主持。家里給拿吃的喝的，一應(yīng)俱全。掘墓人不能回到喪家用飯，只能在墓地吃些點(diǎn)心，賞錢包在包里交瓦匠分發(fā)。

孫瓦匠和三個莊里小伙兒，半夜就到了墓地，這里土質(zhì)較硬，用時多一些。孫瓦匠先是劃墓穴走向，不能正南正北，而是東北西南走向。下葬時，頭在東，腳在西。三個小伙很快挖下五尺多深，孫瓦匠讓他們上來休息，吃點(diǎn)東西，他一個人下到穴坑里清理泥土，修整四壁。往下清理時，突然一個東西碰到他的鍬上，他蹲下用手一扒，是一對黃蛤蟆。孫瓦匠心里一驚，脫下布衫把蛤蟆包起來。開穴挖出蛤蟆那就是把墓穴的風(fēng)水破壞了。陰宅講究，雙蛙抱穴，千年超越。雙蛙住墓，兒孫千戶。如今讓他們給破壞掉了，怎么向主人交代？孫瓦匠過去聽說過，那年張家起墳時出現(xiàn)過雙蛙，本來張家日子過得很好，起墳時把雙蛙起出扔掉，從此，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孫瓦匠不敢張揚(yáng)，只是小心地把布衫扔到坑外。那三個人以為他干出汗了，也沒有注意，孫瓦匠在坑里干了七八分鐘上來了，讓他們?nèi)嗽傧氯デ謇硪幌隆O瓦匠走到墓地外面一條小溝邊，把蛤蟆抖了下去。沒事人似的回來喝了兩口酒。他的心里很是糾結(jié)。

這時他想起多年前，他有病，一個算命先生算過，那人說，你干這一行，積壽又損壽。六十壽，百個穴，走到天涯快回頭。遇雙蛙，快快走，百日不走，禍臨頭。三十年前算命先生說的話今日應(yīng)驗(yàn)了，這就是天命啊。穆老尚的死，帶給小莊的不僅僅是一家的震撼，也給眾多的人帶來新的走向。

墓穴挖好了，他們四人坐在地上，一邊吃著點(diǎn)心喝著酒，一邊閑聊。墓坑挖好后，要留人看守，不能無人，怕的是野物來沖了新宅。這和陽宅一樣，建房時，一定有人日夜看守，直到主人搬進(jìn)來。孫瓦匠被兩只黃蛤蟆弄出一個新的想法。在同來的三人中，他看中了穆貴昌這個小伙兒。他為人老實(shí)，說話辦事從不拐彎。莊里同齡人都到城里打工掙大錢去了，他還是本分地在家種那五畝地。莊里誰家地里的活干不過來，找他幫忙，從不推托。家里的日子過得緊緊巴巴的也沒有怨言。掘墓這活，本莊的年輕人大都不愿干，每次都是孫瓦匠找到他，他二話不說，跟著就來。孫瓦匠早就有意把這活傳給他，只是這些年，孫瓦匠每年收入也在五六千元以上，有點(diǎn)舍不得?，F(xiàn)如今，他又是六十開外的人了，又遇到雙蛙現(xiàn)世，破了穆家的陰宅風(fēng)水，他不得不洗手走人了，這是天意。于是他對穆貴昌說，小子，你說掘墓這活莊里人越來越不愿干了，以后莊里死了人，怕是找不到掘墓的了，得到外村雇去，聽說掘一個穴要千元左右。穆貴昌說，怕啥，沒人干，找我，我一個人也能挖開。孫瓦匠說，我老了，這活以后交給你干吧。穆貴昌說，不老，才六十歲，正當(dāng)年。孫瓦匠說，一是人老了，二是我也想到外面打工。穆貴昌說，你一走，沒人當(dāng)掘墓人的頭，有些事弄不懂，主人家不容。孫瓦匠小聲說，你要想學(xué)，我教你，二十分鐘出徒。那兩個都是無心這一行，也不細(xì)聽，只顧吃東西。穆貴昌別看平時憨厚，這時機(jī)靈勁來了，當(dāng)即給孫瓦匠跪下。按莊里的輩分，應(yīng)叫孫瓦匠為爺爺，他說，爺爺，我愿做你的徒弟。孫瓦匠接受了穆貴昌三叩首，說，師傅我也沒什么東西送給你，這羅盤交給你，這可是老物件，我爺爺傳給我的，清道光年間蘇州造辦處制作的東西。有了它，你就能看陰宅。借著掘墓時的氣燈，孫瓦匠教他怎樣看羅盤。孫瓦匠說，上面的字那么多，其實(shí)你只須看指針的指向，北與南是方位。墓穴的走向永遠(yuǎn)都是東北西南走向。再就是挖穴看土。說到最后，小聲說，其實(shí)，當(dāng)陰間瓦匠好當(dāng)，就你一個說了算，你說怎樣就怎樣，喪家從不會向掘墓人問疑。

孫瓦匠還是留了一手，他沒把穴出蛤蟆一事向他交代。

孫瓦匠把看守墓穴的事交給穆貴昌，和另外兩人離開墓地，向三個方向走去。

孫瓦匠看了一眼尋夢山莊，穆家大院人員開始集中。李大成的廠子里，員工也開始演練。

孫瓦匠悄悄地向莊外走去。

十 周裁縫莊外練攤

天剛麻麻亮，穆家大院已經(jīng)是人滿為患了。知客的嗓子都喊啞了，人們才各就各位。趙薩滿三聲鞭響，隨著鼓樂齊奏，抬杠的人一聲吶喊，棺材從地面上抬起。走在最前頭的是趙大鞭子，穿著薩滿神服，腰間鈴鐺隨著他的晃動，叮當(dāng)三響。他每走五步就要甩響鞭子，鼓樂緊跟其后，穆老尚的二兒子前頭打靈幡，后面是一趟紙活，擺了一里地長。紙活后面就是棺材。棺材用一個靈幔罩著，一條龍杠從靈幔中間穿過，杠前是木雕的龍頭，后面是龍尾，三十二個杠頭，三十二個人抬，周圍還有換班的三十二人。后面是家人，一路撒紙錢 ，一路給路邊的人分發(fā)紙花。棺材后面還有鼓樂吹奏。錢廣扶著棺材走，出了穆家大門口，往西走出三十多米，就是外甥家，門前供飯，錢廣哭第一關(guān)。鼓樂停奏，錢廣身著孝服，跪在路中間，表演他的拿手絕活。

幾乎全莊的人都走出家門觀看這場不同尋常的送葬儀式。

只有一人沒出家門，他正在屋里辦一件大事。這個人就是周裁縫。

早年間，周裁縫是莊里出了名的裁縫高手，他做出的旗袍參加過全國少數(shù)民族服裝展，并獲獎。但后來，隨著流水線進(jìn)入農(nóng)村，南方的服裝北侵，他的手藝擱淺。偶爾莊里婦女應(yīng)急出門，找他做一件，還是改來改去。于是，他不做服裝，改收藏。但是，多年形成的叫法，人們還叫他周裁縫。他早年高中畢業(yè)，在莊里算是文化人，接受新事物比別人快，莊里第一個買電腦的就是他，第一個上網(wǎng)的也是他，第一個網(wǎng)購網(wǎng)賣的還是他。他這幾年收購一些壇壇罐罐，有真有假，掙了些錢，也賠了些錢，最大的收獲是與南方一個大藏家掛了鉤。大多數(shù)是他提供線索，他只掙中介費(fèi)，一年也在三四萬之間。穆老尚的葬禮讓村里人吹得神乎其神，有人先在網(wǎng)上捅了出去。大藏家發(fā)來微信，讓他提供詳細(xì)資料。他把穆老尚的滿族葬禮的全部安排發(fā)過去后，對方建議他辦一件大事，收購葬禮中的全部用品，出價一百萬，中介費(fèi)按百分之五提。

周裁縫正在屋里寫標(biāo)語，顯示自己的文化，招攬賣主。攤前寫的標(biāo)語是：我來。我見。我征服。這是凱撒大帝的語錄。

周裁縫按照大藏家的旨意，現(xiàn)場收購。他在莊外擺了個攤，正是送葬人回來的必經(jīng)之地。拉起一條橫幅，上字：“高價收購喪葬用品”。

參加開業(yè)的貴賓如時趕到，現(xiàn)場觀看滿族的喪葬儀式，還是頭一次，大開眼界。葬禮出彩的部分是薩滿在文化廣場的表演和錢廣的哭七關(guān)。

更叫絕的是周裁縫的現(xiàn)場收購。

一場普通滿族人的葬禮，讓尋夢山莊家家都動了起來。

一年后，香港佳士得拍賣行在網(wǎng)上先行開出一份拍品單：滿族民間葬禮用品：孝服30套，包頭（女士用）50個，孝帶（男士用）60條，靈幡兩個，靈帳兩個，挽帳20個，孝盆（修復(fù)過）一個，停尸拍一個，家庭薩滿服一套，神職薩滿服一套（帶神鞋一雙，神帽一頂），薩滿用神鞭一條，神鼓一面，哭七關(guān)服裝一套，歌詞一張，手巾一條，送靈用龍杠一條（帶十六條杠棒），棺罩一個，八人制鼓樂全套樂器（包括大鼓一個，小鼓一個，大嗩吶兩個，中嗩吶兩個，小嗩吶兩個，卡碗一個，銅鑼一面，銅鈸一付，銅罄一個，長號一個）。

外有滿族老用品：雕花馬鞍一付，馬龍頭一付，馬鐙一付，馬韁繩一條。建國初的英模獎品糞箕子一個。

英國的一個大佬以五百萬元的天價拍得。

葬禮與開業(yè)雙贏。

李大成的佳佳制衣股份有限公司，火了。半年后，公司改成集團(tuán)。

尋夢山莊因穆老尚的去世而走向興旺。

責(zé)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