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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望不到頭

2014-03-12 08:30于懷岸
民族文學(xué)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長安電腦

1

他在大街上踽踽獨行。

此時天還未亮明,橘黃色的街燈有一盞無一盞,光線微弱昏暗,小縣城的大街空闊冷清,偶爾從遠處樹影里傳來一陣陣沙沙的聲響,分不清是北風(fēng)掃落葉還是清潔工在掃地。他縮著脖子,甩起雙手,拖著自己的斜影快步往單位趕去。

原定七點十分到單位門口集合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點過一刻,眼看著就要遲到了。昨晚差不多凌晨才回家,頭一挨著枕頭就睡死了,幸虧七點左右,他家對門那戶人家的小孩要去上學(xué),孩子關(guān)門時很用力,他被關(guān)門聲震醒了。他下床一看,都七點過五分了,匆匆地穿衣褲,邊套羽絨服邊往衛(wèi)生間鉆,撒了一泡長尿洗了一把冷水臉,連牙都沒刷就往屋外跑。

過馬路,再往前拐一個街角,就能看到單位大院的院門了。他看到院門敞開著,但門口沒有一個人,他心里松一口氣。心想,車還在院子里沒出來,也許他的兩個同事——老關(guān)和老彭——比他起床更遲,此刻正匆匆地往這邊趕呢。這幾天大家都跑得累,起不了早也正常。他進了院子,看到里面空空蕩蕩的,只停著一輛小四輪,駕駛室里亮著燈,司機老楊端端正正地坐在里面,雙手握在方向盤上,就像正在駕駛的模樣。

看到他來了,老楊把頭伸出玻璃窗,喊道:“武長安,快上來?!?/p>

他第一眼看到老楊時,心里就在疑惑。他想,按昨天說好的安排,今天跟他一起跑的應(yīng)該是小趙,而不是老楊。昨天他跟小趙跑了四個村,往返近兩百公里的路程,深夜十二點才回城,今天的安排應(yīng)該是他跟小趙跑城郊一線的三個村,而老楊應(yīng)該同副館長老關(guān)跑離縣城最遠的下河鄉(xiāng)一線。下河鄉(xiāng)比他昨天跑的梧桐鄉(xiāng)還要遠。

他問:“那幾輛車呢?”

老楊說:“他們都走了?!?/p>

他拉開車門,坐下后問老楊:“他們都走了,那么今天你跟我跑城郊一線?”

老楊拿起大玻璃瓶喝了一口茶水,放瓶子時眼神古怪地望著武長安,說:“我是跑下河鄉(xiāng)一線的,不是昨天都說好了嗎?”

“可我是跑城郊一線的呀,”武長安說,“小趙先走了嗎?”

“今天有鬼了,一個個都早早地走了,我剛才給小趙打電話,他說六點半時就被關(guān)副館長的電話叫了起來,他們已經(jīng)去了城郊毛頭村?!崩蠗钫f,“我是來得最遲的一個,七點過五分就到了,一輛車都沒有了,都出去了,所以你只好跟我跑下河鄉(xiāng)了。”

武長安“哦”了一聲,心想這個老關(guān),都快退休的人了,還什么都要跟人爭,大到獎金補助,小到年節(jié)時單位發(fā)的一袋桔子,而且一副每爭必贏的架勢。但武長安嘴上只是說:“開車吧。”

老楊說了聲“好咧”,發(fā)動了車子。

武長安聽得出老楊的聲音是興奮的,因為這個老楊和他的車是單位臨時雇來的,跑的路越遠租車費就越高。但武長安的心里卻很不爽,他已經(jīng)連續(xù)跑了兩天遠路,早就說好今天輪到他跑城郊一線的。而且下河鄉(xiāng)一線不止路途遙遠,路況也差,據(jù)說有些路段全是在絕壁上鑿的,外地司機看到路外的深壑都會嚇得臉青。這條路線老楊一開始也不肯跑,最后他向單位要了同等路程二倍的租車費,才肯接下這條線。

其實早在三天前,館長分配任務(wù)時,就要老關(guān)跑下河鄉(xiāng)一線的,因為那里是老關(guān)的老家,當(dāng)時他也答應(yīng)了的。武長安怎么也沒想到老關(guān)早早地把小趙叫起來,搶走了城郊一線。于是本來是老關(guān)跑的線,就這樣落到了他的頭上。

2

小四輪一出縣城,天色就大亮了。筆直的國道上小四輪跑得飛快,武長安郁悶的心情才好轉(zhuǎn)起來。反正在單位這樣地被涮,于他而言也不是第一次了。什么跑遠路、干重活都要落到他頭上,像“農(nóng)家書屋”送書下鄉(xiāng),像鄉(xiāng)(鎮(zhèn))村二級圖書室設(shè)備檢查,像本單位新購書籍、書架的搬運等等,他不去,就沒人肯去。誰讓他是館里最年輕的男人呢?

這次的任務(wù)是送達一批配套設(shè)備給鄉(xiāng)村圖書室。這套設(shè)備包括一臺聯(lián)想電腦,一批光盤,一包書籍,以及三個鐵皮組合書柜。這些設(shè)備據(jù)說都是文化部直接購買的,一層層送達縣圖書館,然后再由館里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送至各個村??偣财呤粋€村,每個村又是由縣委宣傳部和組織部定的,幾乎分散在全縣三十一個鄉(xiāng)鎮(zhèn)。規(guī)劃好路線后,三輛車帶三個人跑,三天內(nèi)要跑完。但這只是理論上的,實際操作要復(fù)雜得多,比如今天跑的下河鄉(xiāng),距縣城足足一百五十公里,老楊說那里的路太爛太窄,光跑到下河鄉(xiāng)政府所在地,就要跑最少四個多小時,來回就要八九個小時。武長安想,看來今晚又要像昨晚那樣凌晨后才能回城了。

哪時回城武長安倒也無所謂。

小四輪只在國道上跑了不到四十分鐘左右,很快就拐進了鄉(xiāng)級路。再往前開了二十分鐘,過了一條大河,一座大山撲面撞來。公路一直往山頂上盤旋著。武長安以前從沒見過這條大河,他的足跡只到過河這邊的一些鄉(xiāng)鎮(zhèn),看著那條公路直往上旋,他感到有些頭暈。過了橋,老楊減了車速,開得小心翼翼起來。老楊告訴他:“從現(xiàn)在起到下河鄉(xiāng),就一直上山和下山,再沒有一公里的平路了?!?/p>

果然車就一直在山路上跑,跑了兩個多小時,他們才在一個山坳上看到第一個村莊。這個村叫魯沙村,正是武長安要送設(shè)備的三個行政村之一。汽車在路邊的村部樓前停下,立即就圍上來很多嘰嘰喳喳的男孩女孩,武長安讓其中一個大男孩去把村支書或者村主任叫來。不一會兒,一個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匆匆地來了,說他是村支書。武長安要他在派送單的接收欄上簽名,村支書說:“還有電腦呀,村里誰會弄這個東西!”

武長安說:“我給你們安裝好?!?/p>

村支書說:“那也上不了網(wǎng)?!?/p>

武長安告訴他,上不了網(wǎng)也可以看電腦上下載好的科教片電影和一些電子文本的書籍。他們把東西搬進村部樓的圖書室后,武長安安裝好了電腦,然后又教村支書和圍觀的小孩子們怎么開機關(guān)機,怎么點擊“我的電腦”,怎么找到電影和電子文本等等,村支書和小朋友們很快就學(xué)會了。村支書說:“這電腦連不上網(wǎng)絡(luò),真沒味,看不到新聞?!?/p>

小孩子也在抱怨怎么全是黑白老片,也沒有游戲,不好玩。

武長安只能苦笑,電腦里下載的東西,對于成年人來說,都是些老掉牙的舊貨,更甭說孩子們會感興趣。這些電影和文本,是上面弄好的,他們不能隨便添加和刪除。

出了圖書室,武長安向村支書告辭:“我們得走了,還有幾個村要送?!?/p>

村支書說:“都什么時辰了,吃了午飯再走,我老婆把雞都殺了,家里還有剛熏好的臘肉呢……”

武長安看了一下表,才十點半,問老楊:“餓了沒有?”

老楊說:“再往前跑二十里就是東坪村,到那個村去吃午飯時間正好。要不然,我們今晚就趕不回城了。”

武長安一想也行,到了東坪村,一停車就叫東坪村的村主任去弄飯,不耽擱時間,在這里吃飯還要等,不劃算。

3

武長安覺得這些年來自己一直不順。豈止是不順,而是非常的失敗。像他這個年紀,三十五六歲了,他的同學(xué)朋友混得好的最差也是副科級了,有好幾個都是重要鄉(xiāng)鎮(zhèn)一把手或者縣城大局的局長了。他在圖書館還是一個圖書管理員,連個副股級的采編室主任也不是。當(dāng)然,武長安也不羨慕他們,他無意于官場,要是有意,他現(xiàn)在恐怕一點也不比他們差吧。想當(dāng)年,他作為州城大學(xué)的高材生分回縣里時,就在政府辦做秘書。要是一直做下去,他現(xiàn)在肯定也是一個大局的局長了,但他只做了兩年,就卷被窩調(diào)到文化局去了。到文化局報到后,局長讓他搞辦公室工作。他給局長說,你還是讓我去圖書館吧,我不喜歡寫材料才從政府辦出來的,要是還搞辦公室工作我不如不出來,在政府辦不是一樣地寫嗎?

武長安喜歡圖書館那個氛圍,坐擁書城,與書為伴,一呆就呆了十多年再沒有換一個單位。武長安喜歡讀書,從小就喜歡,大學(xué)他上的是中文系,那時他的理想是當(dāng)一個作家,在大學(xué)里他也確實開始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十多年來,他寫了幾十萬字的散文和上千首詩歌作品。一開始創(chuàng)作時,盡管文筆稚嫩,但也在大學(xué)所在地的州城日報上發(fā)表過很多作品,也正因為此,一畢業(yè)他才分到了政府辦。工作后創(chuàng)作中斷過兩年,等他到了圖書館,一門心思地讀書寫作后,他的文章反而難以發(fā)表了。頭三年里他給州城日報副刊投了數(shù)十篇散文和詩歌,只發(fā)表了三篇,平均一年才一篇,還沒有他在大學(xué)期間發(fā)表得多。武長安不信這個邪,又發(fā)奮了三年工夫,給各大刊大報投稿,上百篇文章投出去,全部泥牛入海,連封退稿信也沒撈著。他終于覺得自己不是做作家的料了,只能是個讀者的命。但他依然喜歡讀書,把館里的書一堆一堆地往家里抱,然后再依次抱回來。

武長安在館里一直被人認為是個迂夫子。迂夫子是本地話,翻譯過來就是蠢蛋、書呆子的意思。從前途遠大的政府辦跳到清水衙門的圖書館里來,不是蠢是什么呢?天天在館里上班,還抱著一堆堆書回家,不是迂是什么呢?天天晚上熬夜寫勞什子的稿子,從沒得過一分錢稿費,不是傻又是什么呢?既然認定他是個迂夫子,館里人就事事都欺負他,像出外勤、下鄉(xiāng)呀,人人都指使他去做,一般情況下武長安也不推辭,但館里評先進、評職稱什么的,指標往往輪不到他,到現(xiàn)在武長安還只是個中級職稱。無論是出外勤還是有什么關(guān)乎利益的事,館里其他人都會說:“你反正一個人,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就別跟我們拖兒帶崽養(yǎng)家糊口的人爭了吧?!庇谑俏溟L安就不爭了,自動放棄。

武長安最大的失敗還不是事業(yè)上的,事業(yè)上他認為只是不順:工作不順,作品發(fā)表不順。而他最大的不順,或者說是失敗吧,是婚姻上的。他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史。這次婚姻讓他顏面盡失,一年多來武長安還沒有從它的陰影里走出來。因為以前想當(dāng)作家、搞創(chuàng)作,武長安錯過了最佳的戀愛結(jié)婚的年紀。他是三十四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跟一個三十二歲的老姑娘談戀愛的。她是縣城一所小學(xué)的教師。他跟她開始接觸時覺得她知書達理,性情溫婉,于是就訂婚了。臨到結(jié)婚前,武長安才知道這個女人以及她的家人,都物欲很強,她不僅要一百六十平米以上的大房子,要金銀首飾,還要豪華隆重的婚禮場面,武長安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加之父母的催促,他們在金錢上也支援他,最后武長安滿足了這個女人的物欲和她家人的要求,跟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辦了婚禮。但這場風(fēng)光的婚姻后來卻讓武長安更加丟人現(xiàn)眼,因為十五天后他就跟這個女人離婚了。當(dāng)然是那個女人堅決要離的。離婚的消息一傳出,立即傳什么謠的都有。有說他性無能的,也有說他的性器太大的,更有人懷疑他根本就沒有挨著新娘身子的。其實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是新婚的第二晚,新娘看到了他的賬單,知道他欠了四十多萬元債。買房子、裝修和婚禮費用等等,差不多花了武長安近六十萬,武長安自己只有七萬元存款,加上父母支援的十萬,總共也才十七萬,剩下的錢都是他四處借湊來的。新娘被這些賬單嚇壞了,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想過武長安會欠下這么多債務(wù),先是跟武長安哭鬧,說以后日子怎么過,要還這么多債,要還到啥年月去?從娘家回門到家后,她就真不跟他同房了,并揚言要跟他離婚。第五天,他的丈母娘也加入了吵鬧的陣營里。之后沒幾天,他們就去了民政局扯下了離婚證書。

在結(jié)婚之前,武長安沒怎么接觸過女人,他甚至沒有真正地談過一次戀愛。在大學(xué)時他喜歡過一個女生,但沒敢表白,無疾而終;工作后也有不少人介紹過一些姑娘,都沒怎么交往下去,更甭說深入了解;跟這個女人沒有接觸幾天就訂婚了,然后她去外地學(xué)習(xí)了半年,回來之后就不是談戀愛而是論婚嫁了,說是談判也不為過。商量婚事那段時間,雙方家長以及他們兩個當(dāng)事人真像商業(yè)談判一樣,商定新房、禮嫁金、酒席、樂隊等等,武長安則天天找親戚朋友借錢,去看房,請裝修工,忙得團團轉(zhuǎn),哪里還有心情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一直到完婚后他才有時間和心情跟那個女人親熱,可從新婚第二夜起,那個女人卻再也不想跟他親熱了,連親嘴也不讓了。武長安一直認為自己不了解女人,現(xiàn)在更是對女人產(chǎn)生了畏懼。所以離婚兩年了他也沒有再找。

外界,包括他們單位里的人一直判定那個女人跟武長安結(jié)婚是騙這個老實人的錢財?shù)?,其實不然,離婚后那個女人并沒有分走他一丁點家產(chǎn)(除了房子,他只有債務(wù),也就沒有所謂的家產(chǎn)),他送給她家的七萬元禮嫁金以及首飾,女方也一分不剩一件不少地退還給了他。要說虧,也就虧了操辦婚事的五萬塊錢吧。但過了一年,這個損失就趕回了本,過了兩年,到現(xiàn)在,都賺回了好幾倍了。因為當(dāng)初他借錢買的大房子每平米才一千二百元,現(xiàn)在漲到了二千七百元。兩個月前他把那套大房子拋出去,當(dāng)初連裝修一共花了不到三十五萬元,他售得了六十八萬元,幾乎賺下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而且他確實拿那些錢還了債務(wù)后,在城郊的一處樓盤買了一處房子,一百一十平米,簡單裝修后就住了進去。那里有山有水,風(fēng)景好,空氣好,又安靜,適合讀書寫作。至于女人,武長安也當(dāng)然還想再婚的。單位的人和親戚朋友們都告誡他說,你找一個鄉(xiāng)下的女人吧。

武長安有時想,其實找一個鄉(xiāng)下女人也是不錯的。

4

趕到下河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下河鎮(zhèn)時,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半了。主要原因是武長安和老楊在東坪村吃飯,耽擱了兩個小時。他們到達東坪村時正好趕上村主任的隔壁人家宰一頭牛,很多村民在幫忙,硬要留他和老楊一起吃“熱肉”,盛情難卻,他們只好留下來等著吃完“熱肉”后再走。武長安拗不過村民們的熱情,還喝了一碗包谷燒酒。出門時頭暈暈乎乎的,一上車就睡著了。

下河鎮(zhèn)不是他們的目的地,他們要去的是卡西村。從地圖上看,下河鎮(zhèn)到卡西村還有二十里路,有一條村級公路通向那里?,F(xiàn)在很多村都通了公路,下河鎮(zhèn)上到處是岔口,老楊也沒去過卡西村,就把車停在鄉(xiāng)政府大院門口,讓武長安去鄉(xiāng)政府里問問路怎么走,還有多遠。武長安下了車,老楊又說:“你要問一下路況,能不能走得通,要不卡在半路上,車都倒不出來?!?/p>

武長安一進政府大院,碰到一個干部模樣的中年人,他告訴武長安去卡西村的公路一直沒有修通,半途而廢了。他指著對面的一座大山說:“只修到那座山腳下就沒有資金再修了?!?/p>

看來地圖不可信,武長安又問:“從這里到卡西村有多遠?”

那個干部說:“走路倒也不遠,翻過那座大山就到了,大約十二三里吧?!?/p>

那座山離他們大約四五里的樣子,山很高,有尖峰,峰上云霧繚繞,武長安望著那座山沉思。那個干部又問武長安去西卡村干什么?武長安說是給卡西村文化圖書室送設(shè)備,文化部配送的。那人快言快語地說:“去不了,卸下來放在鄉(xiāng)政府吧,哪天逢場讓他們村的村主任帶幾個人背回去。”

他又伸手握住武長安的手,說:“我姓彭,是這里的副鄉(xiāng)長?!?/p>

彭副鄉(xiāng)長很熱情,回過頭對著大樓就喊人出來幫忙卸車抬東西,立即從辦公室里出來幾個男干部,去到車尾,準備卸車。

老楊從車窗伸出頭問武長安:“那里不通車啊?”

武長安說:“不通,只能卸在這里?!?/p>

老楊舒了一口氣,眉開眼笑起來。他不愿意跑村級路,去不了更好,反正租車的錢早就議好了的,少不得他一分。

這時,武長安又聽到車上的一個人說:“好家伙,還有一臺電腦啊?!闭驹谲囄策吷系呐砀编l(xiāng)長小聲地對那人說:“莫作聲,先搬書架,電腦等下再搬……”他的話沒說完,武長安已經(jīng)猜到了他的后半句話——把電腦搬進他的辦公室里去。這點心思他們不說出來武長安都知道,他以前送設(shè)備下鄉(xiāng)過好多次,只要不能直接送到村里的,鄉(xiāng)里總會扣押一些東西,除非是一點用也沒有的,他們才不會要。別說是電腦,就是那捆書籍,也會被拆開包裝,把他們認為有用的或者好看的書留下來,像暢銷小說、世界名著什么的,就到不了村里。一般來說,村里如果沒通公路的話,武長安他們不可能自己背著送去村里,只能放在鄉(xiāng)政府讓他們自己來拿。至于鄉(xiāng)政府扣下了什么,他們也佯裝不知。但這次不一樣,館長一再交待東西要送到村里去,特別是電腦,放在鄉(xiāng)政府,村里肯定得不到,以后上面檢查,萬一抽樣到那個村,少了一臺電腦,誰也吃不了兜著走。館長說得很嚴肅,他說這次組織部選的七十一個村都是在公路邊的,就是為了上面來抽樣檢查時方便。

武長安這時突然想起老關(guān)肯定知道去卡西村的公路不通,才早早叫走了小趙跑城郊一線,老關(guān)不愿意把電腦放在鄉(xiāng)政府怕萬一以后被抽查到。他家就是下河鎮(zhèn)的,父母都健在,又那么高齡了,他不可能不想順帶回家一趟的。他真是狡猾!

這時那幾個鄉(xiāng)政府的人把書架和一包書籍搬進政府后正要把電腦也搬進去,武長安趕緊對彭副鄉(xiāng)長說:“電腦不要搬了?!?/p>

彭副鄉(xiāng)長說:“咋啦?”

武長安說:“你能給我找一個背籠和一個向?qū)?,電腦我要親自送到卡西村去?!?/p>

彭副鄉(xiāng)長有些不高興起來,說:“你還信不過我們呀?”

武長安說:“不是信不過,我要拿村主任的簽名回執(zhí)回去?!?/p>

彭副鄉(xiāng)長說:“我?guī)退炓幌虏痪托辛恕!?/p>

武長安說:“我還是親自送到為好。”

彭副鄉(xiāng)長攤開雙手,語氣有些尷尬,說:“你還是對我們不放心,不過,你親自送過去最好。”他又吩咐旁邊一個人說:“小付,你去信用社那里看看向光來回去了嗎?讓他回村時帶這位同志去卡西村。”

老楊調(diào)好車頭,對武長安說:“那我就打回轉(zhuǎn)了,不等你了?”

武長安說:“你先回城吧,我明天坐班車回去?!?/p>

老楊開車走后不到五分鐘,小付就帶著向光來來了。向光來是個五十多歲的山民,背了一個大背籠,那個背籠很奇特,中間很大很圓,電腦主機和顯示屏兩個箱子放進去,剛好塞得滿滿的,背上肩后一點也晃不動。一裝好,向光來就背上肩了,說:“走得快的話,天黑前就能到我們村的。慢也不怕,我?guī)蛛娡擦??!?/p>

武長安和向光來上路了。他們剛走出鄉(xiāng)政府大門,聽到院子里的那些人在哧哧地發(fā)笑,一個刺耳的聲音響起:“真是個傻×!”

武長安也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傻×。如果換了老關(guān),或者老彭,都會把電腦扔在鄉(xiāng)政府,跟著老楊的車回城的,但武長安就是不想把電腦留在鄉(xiāng)政府里,讓這些人霸占了。

他們朝一條簡易公路走去,出鎮(zhèn)三四里路后,就到了那座大山下面。公路果然就修通到這里,形成一個坑坑洼洼的大土坪。他們開始爬山。山路很陡峭、崎嶇,向光來背著東西健步如飛,武長安空手走得氣喘吁吁。此時已經(jīng)快五點了,大概再過一個小時天就要黑下來。向光來說,為了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通過去卡西村的那道石壁,就要抓緊時間趕路,到時就轉(zhuǎn)不過身幫你照亮了。武長安只好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即便這樣,他們到達卡西村時天已黑盡了。好在天黑前他們下了那道懸崖。那道懸崖上有人工開鑿的一個個腳窩子,據(jù)向光來說腳窩子外面是絕壁,深達十多丈,但武長安沒有看到,因為懸崖下面的深壑被暮煙填充了(直到好多天后,當(dāng)他從卡西村出來時,看到懸崖上那些鑿在半空中的腳窩子,才真正雙腳打顫了)。

向光來一直把武長安送進村主任家里,才回他自己的家。

村主任也姓向,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白須皓首,面色紅潤,腰板挺直,上身穿一身藍色的對襟布扣衣,下身是黑色中式便褲,古風(fēng)盎然,給武長安的第一個感覺,他就像是黑白電影里的武林宗師一樣。向主任的老婆是一個小巧的老婦人,應(yīng)該也有六十來歲了,一頭黑發(fā)如墨染,她拉著武長安進屋,不停地說:“孩子,冷壞了吧,餓壞了吧,這么冷的天,送什么東西來啊,放在鄉(xiāng)政府就是了,讓我家老頭叫人去背上來就行?!?/p>

說完,她就去搬柴燒旺火坑,又忙著淘米做飯。

一路上武長安走得熱汗騰騰,并不覺得有多冷,在屋里烤了一陣火后,反而覺得后背涼颼颼的,原來汗水把后背的打底衫都濡濕了,鼻子也不通了。他又轉(zhuǎn)過身來烤背,直到全身熱乎起來。但他還是感覺到鼻子里辛辣辛辣的,額頭上的皮膚也緊繃繃的,他感覺自己要感冒了。

吃了飯,武長安問村部樓在哪里,他告訴村主任今晚他得安裝好電腦,明天好早早趕到下河鎮(zhèn),坐早班車回城。

向主任顯然對電腦一竅不通,興趣也不大,說:“放在那里就是了,明天我叫個木匠來安裝。”

武長安笑彎了腰,說:“這不是木匠能安裝的?!?/p>

向主任指著電腦箱子呵呵笑,說:“我以為就是個什么書柜壁柜之類的東西。”

武長安說:“這是科技下鄉(xiāng)的電腦,要專業(yè)人士安裝的,最好你還找一個年輕人來,我再教會他。以后他可以教全村人操作?!?/p>

5

村部樓離向主任家不遠,過了幾條田埂就到了。武長安出了屋,聽到北風(fēng)嗚嗚地嘯叫,風(fēng)勁很大,撲打在他的身上臉上,冷颼颼的。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夜幕一片漆黑,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顆星星。武長安對走在他身后用手電筒照路的向主任說:“明天會不會下雨啊?”

向主任說:“看這風(fēng),這么冷,又這么硬,要下只會下雪的?!?/p>

武長安覺得風(fēng)硬的說法很新鮮,剛想問風(fēng)是怎么個硬法,向主任把手電光往前一晃,說:“上了這道土坎就到了?!?/p>

這個村部樓是武長安走了那么多村唯一見到的一座木房子,其他村的村部樓全部都是兩層的磚房小洋樓。好幾年前不知是省里還是中央撥了一筆錢,不久幾乎每個村都新建了村部樓,一律是統(tǒng)一設(shè)計的兩層小洋樓式樣。據(jù)向主任說,他們村也有這筆修村部樓的款項撥下來,一共六萬塊錢,但是要按照上面的圖紙修建,不能走樣,他們村沒通公路,磚、水泥等等都要靠人工背運,當(dāng)時要修成最少得要十萬塊錢,他們村里一直拿不出所缺的錢,不敢動工,那筆錢就一直放在鄉(xiāng)里,也不知被鄉(xiāng)政府挪用了沒有。

木屋三柱四掛的,很矮很老舊,雖然是夜里,板壁上還能看到“文革”時刷上去的一些語錄,白漆套紅的大仿宋字體,泛出青色的光。進了屋,向主任打開了電燈,帶武長安到圖書室里去。武長安看到圖書室倒是整齊,就是灰塵很厚,足足有一寸厚,滿屋都是一些老鼠留下的爪跡,破舊的書案上一按一個巴掌印。也許這個圖書室從建成后就沒人進來看過書。

向主任面對滿屋的灰塵,面露尷尬地說:“武干部,不好意思,村里沒什么人來看書,灰塵都好厚了,要是知道你會來,我讓內(nèi)人收拾干凈一些就好了?!?/p>

武長安說:“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p>

看看武長安忙這忙那的,向主任也幫不上忙,就問他:“你到我家去睡吧,我先去給你收拾一下,等下來接你?”

武長安說:“村部樓有鋪嗎?有鋪的話我就在這里睡,不麻煩你們了?!?/p>

向主任說:“鋪有呀,今年秋后才換的墊床的新稻草,被子也是才換洗的。幾天前鄉(xiāng)政府說有個外地的什么大學(xué)的學(xué)者要來村里住幾天,搞什么土語調(diào)查,但一直還沒來。鋪就在圖書室的后面,那里有個門你看到了嗎,進去就是,里面也有電燈,燈繩就在門后,開了后門就是茅廁,很方便?!?/p>

向主任把里間的燈打開了武長安也不知道,他一直在埋頭安裝電腦,開了機,準備給向主任講怎么用時,回過頭去才發(fā)現(xiàn)他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走了。他起身去上茅廁時,看到臥室的電燈是亮的。上完茅廁,武長安感覺全身又冷冰冰的,他摸了一下額頭,很燙,他知道自己真的感冒了,就去圖書室關(guān)了電腦,回到臥室里睡下了。鋪下新稻草墊得多,很軟和,也暖和,武長安跑了一天路,頭一挨枕頭就沉沉地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武長安醒來了。他發(fā)現(xiàn)臥室的燈亮著,沒關(guān),他拉了下系在床頭的燈繩,想繼續(xù)睡,這時他發(fā)現(xiàn)臥室的燈雖熄了,但還有一大片燈光從外間的板壁縫里透過來,臥室里仍是亮堂堂的。武長安記得圖書室的電腦和燈都關(guān)了的,但他現(xiàn)在又恍惚起來了,難道沒關(guān)燈嗎?就在疑慮的時候,他聽到從圖書室傳來聲音,很輕,像有人在竊竊私語一樣。武長安的腦殼皮一下子麻了,額頭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動。武長安自小在城里長大,很少在鄉(xiāng)下住過,但他在上大學(xué)時,聽同寢室的鄉(xiāng)下同學(xué)講過很多毛骨悚然的鬼故事。那些鬼魂出沒的地方不是荒山野嶺,就是發(fā)生在單門獨戶——像他睡的這棟村部樓這樣久不住人的舊屋里。武長安膽兒小,嚇得只差用被子蒙住腦殼,他咬牙沒有驚叫出聲。過了好一陣子,他才仔細地聽,他聽到好像還有輕微的槍聲傳來,他頓時明白過來,是電腦發(fā)出來的聲音。難道他連電腦也沒關(guān)嗎?武長安記起來了,上茅廁之前他自己點開了一部電影,好像是《沖出亞馬遜河》。

他決定起床去看一下。

穿好衣服后武長安摸出他的手機,想看看時間,他發(fā)現(xiàn)手機關(guān)機了,開機后,時間還沒顯示,又關(guān)了。手機沒電了。

武長安打開房門,一下子驚呆了。他看到一個年輕女人的背影正對著他,那個后背婀娜多姿,披著一大片瀑布似的黑發(fā),武長安猜測她應(yīng)該是個大姑娘。此時,她在專注地看著電腦屏幕。電腦里正在播放一部片子,黑白片,好像是《地道戰(zhàn)》或者《平原游擊隊》之類的。那個女人正戴著耳機在看電影,武長安走到她后面了,她還沒有一點反應(yīng)。

武長安走過去伸手拍了拍電腦顯示屏,大聲問她:“你是村主任叫來的吧,你會電腦呀?”

女人抬起頭來,看到武長安,眼神并不驚訝。她摘下耳機,說:“是呀,是呀,真沒想到,還有人送電腦來,這么好呀?!?

武長安看到她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她的臉很清純,眼睛亮晶晶的,就問她:“你會用電腦嗎?”

那個女孩說:“我在外地上過學(xué),看到人家用過電腦。”

武長安明白了向主任為什么會叫這個女孩子來,是因為她在外面見過世面,他覺得她有可能懂電腦,或者至少知道什么是電腦,不至于像他那樣說請木匠安裝,鬧個大笑話。

女孩說:“你在睡覺,是我吵醒你了吧?”

武長安說:“沒事,沒事的。你繼續(xù)看,我去睡。”

女孩子“嗯”了一聲,武長安進了臥房正準備關(guān)門時,那個女孩子又叫他了:“大哥哥,這電腦怎么老是卡呀?”

武長安自言自語地說:“安裝好的片子怎么會卡呢?況且這還是新電腦?!彼哌^去看,電腦里的片子不是卡,而是太老了,起黑白條紋,就說:“這是原電影膠片老化的原因,你可以找一個新一些的片子看。”

女孩說:“你幫我選一個好不好,我好多年沒看過片子了,不知道有什么好片子。”

武長安撲哧一聲笑了,說:“你才多大呀,還好多年沒看了?”

女孩說:“我二十六歲了,十九歲出遠門的,到現(xiàn)在七年了,怎么不能說是好多年前呢?!?/p>

武長安認真地看了一陣女孩的臉,她是鵝蛋臉,白里透紅,粉嫩,純真,怎么看也不像是一個二十六歲的老姑娘或者少婦。他不知道她結(jié)婚了沒有。

武長安打開視頻文件夾,挑片子。說實話,電腦里拷的一百部片子都是所謂的愛國主義教育片和紀錄片,幾乎都是老片,新片很少。武長安也不知道她喜歡看哪一類片子。

那個女孩子指著《滴水觀音》的片名,說:“看這個吧。我小時候看過,好像是一個偵破片?!?/p>

《滴水觀音》武長安沒有看過,他點擊這個文件夾,也想看一下好不好看,若不好看,再去睡。反正他的瞌睡已經(jīng)被這個女人徹底弄沒了。這個片子還是很模糊,不是那種高清的,看了一會兒,武長安就不想看下去了,他明天還得回城呢,就準備去睡。這時,那個女孩說話了,問他:“大哥哥,你是城里人吧?”

她一口一個大哥哥,像個小姑娘似的,武長安有點受不了,就說:“我叫武長安,你叫我武哥或者名字都行。”

女孩仰起頭,燦爛一笑,說:“我叫向小欣,你也可以叫我小欣?!?/p>

武長安點了點頭,說:“你結(jié)婚了嗎,半夜里還呆在這里,有些不好吧?你應(yīng)該趕快回家去,明天再來玩電腦?!?/p>

向小欣說:“我們西卡村沒一戶外姓人,我怎么可能結(jié)婚呢?!笨粗溟L安的表情有些驚訝,她又說:“我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村里人都是這么說的?!?/p>

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會嫁不出去,武長安只當(dāng)她是開玩笑。這時他聽到村里的公雞啼鳴起來,先是一聲最嘹亮的啼鳴聲,然后就是幾百聲啼鳴聲匯在了一起。武長安瞥了一眼電腦顯示屏的右下角,已是凌晨三點過五分。

電影放到了小巖團被綁架了,正是劇情緊張的時候,但武長安想下逐客令了,他不能再熬下去,不然明天起不了早床,趕不到下河鎮(zhèn)去坐回城里的班車,又要耽擱一天。他對向小欣說:“小欣,你得回去了,電腦是你們村的,我又不帶走,明天再來看吧。”

向小欣有些不情愿地說:“好吧?!标P(guān)了電腦,走出門時,回頭對武長安嫣然一笑,說:“武哥,你明天還陪我看電影嗎?”

武長安說:“我明天回城了?!?/p>

向小欣說:“明天你回不了城的。”

說完,就出了門。

武長安望著她的背影,她穿的是一件雪白的小羽絨服,她的頭發(fā)很長,披在肩上,走動起來,飄散開來,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一點一點地從他的眼前消失不見。

6

第二天,武長安醒得很早。他先是聽到屋后竹林里有鳥兒在啁啾,又看到屋子里亮堂堂的,是那種光線很充足的亮,四壁都泛著白光,他還以為日上三竿了呢,嚇了一大跳。開后門去茅廁小解時,武長安看到整個世界都是一片白,白得晃眼。下大雪了。瓦檐上足足積了一尺多厚的雪,像一個白色的棱形側(cè)面高聳著;地上連一塊突起的石頭尖也看不到。屋后的竹子橫七豎八地癱瘓在地,全被雪壓趴了。再遠處,田坎也沒有了,一片平整,如同鏡面一樣。唯一看得清的是村里的房屋以及大小山頭的輪廓。西卡村低矮的木屋就像一個個隆起的大雪堆。武長安有些恍惚起來,他覺得自己像是南極的一只探頭探腦的企鵝,又像是童話世界里的一只驚慌亂竄的小獸,既彷徨、迷茫,又新奇和興奮。

武長安心里一驚,心想,真被昨晚那個姑娘說準了,回不了城了??催@架勢,肯定大雪封山了。不知從西卡村出山,還有沒有另一條路,若是走昨天的原路,誰攆他走他也不敢走。

武長安站在村部樓前一籌莫展,他要去向主任家問問還有沒有出村的路,若沒有,他只有留下來了。再之,他的手機沒電了,又沒帶充電器,他得在村里找到電話或手機給單位和家人說一聲,不然要是三天出不去,館長會著急的,家人也會著急。說不準父母親還會去館里找館長要人呢!到處一片白,村里所有的房子都成了雪堆,他既認不出向主任家是哪座房子,也找不到路。昨晚走的田坎,別說被雪埋了,就是沒下雪,他也記不清了。西卡村的房子都是散居的,東一棟,西一座,每家每戶近的隔了三五丈,遠的隔有三五十米。武長安目測了一下,離村部樓最近的一棟房子最少也有三百米遠。他努力地回想昨晚他從向主任家出來走到村部樓,大約花了五六分鐘時間,過了大約五六條田坎,他家離村部樓最近也得有四五百米吧?

村部樓四周沒有一個人,哪怕一個孩子也沒出來玩耍,武長安想問路也沒辦法。他往離村部樓最近的一戶人家走去,那棟房屋的屋頂上正冒著濃濃的炊煙。起先武長安走得小心翼翼,他怕雪下是水田,一腳踩進水里去,卻發(fā)現(xiàn)雪實在太厚,而且下面肯定凍住了,一腳踏上去只有一個淺淺的印跡??峙戮褪窃谏厦姹奶膊粫鹊教锢锏乃?。武長安這才加快腳步,很快就走到那家人的坪場上,他剛要喊一聲有人在家嗎,從偏房的灶屋里走出一個人,那人看到他愣了一下。

武長安向他解釋,自己是從村部樓走過來的,又問他:“你曉得村里還有路出山嗎?”

那人說:“西卡村除了崖壁上的那一條路,再沒出山的路。那條路別說下雪,就是下小雨,也出不去的。”

武長安又問:“那你曉得村里誰家有電話或者手機嗎,我要打個電話回單位和家里?!?/p>

那人說:“哪里會有電話,更別說手機,我們村的電是今年秋天才通的,以前連電視機都沒有?!?/p>

武長安有些沮喪起來,那人就安慰說:“你就留在村里吧,西卡村家家都可以吃飯,餓不著你的。”

武長安苦笑了一下,說:“那倒也是?!?/p>

那人就邀請武長安說:“你進來烤火吧,等下就在我家吃飯,行不?”

武長安確實覺得身上冷颼颼的,額頭上卻是燙的,皮繃得緊,血管在顫動。昨晚感冒了。那戶人家灶屋的火坑里,火紅通通的,燃得正旺,充滿了誘惑。武長安跟著那人走到灶屋門口時,聽到向主任在村部樓那邊叫他:“武同志,武同志,你跑哪去了?早飯做熟了,等你吃飯呢!”

武長安應(yīng)了向主任一聲,就告辭、奔往村部樓去,跟向主任走了。到了向主任家,才發(fā)現(xiàn)他家有很多人圍著火坑烤火,大多是上了年紀的老者,一個個跟向主任一樣,白須長髯,仙風(fēng)道骨。向主任的老伴說,這些人都是向主任請來陪他喝酒的,下了這么大的雪,喝酒最能解悶?zāi)?。她說這些老人都是村里能說會道、見多識廣的人,他們年輕時在外面跑過,見過世面。武長安看到四個人中,最年輕的是五十多歲的向光來,其他的人都有七八十歲了。武長安跟幾位老者說了一會兒話,向主任就拿著酒進屋來了,這時他老伴也將飯菜端來了,大家就開始喝酒。

這餐酒從早上九點一直喝到下午。果真,這些老者話多,談興濃,一直滔滔不絕地爭相回憶他們的崢嶸歲月。其中一個年過八旬的老者年輕時參加過中國遠征軍,在緬甸與日軍打過仗。另一個老者在“文化大革命”時跑到北京串聯(lián)過。每每說到精彩部分,一直悶不作聲的向光來就喊一聲:“喝!”不知不覺大家喝干了一壇包谷燒。武長安的酒量本來不大,在城里他喝高度白酒基本上半斤就醉。這天他喝了滿滿兩土缽?fù)刖?,至少有八兩。待到黃昏出門時,他竟然身輕如燕,毫不踉蹌。向主任要送他到村部樓,沒走多遠,醉醺醺的向主任跌了一跤,還是武長安扶他起來的。武長安把他送回家后,就一個人摸索著回村部樓。

此時天快要黑了。武長安走著走著,突然從昏暗中走出來一個白衣女人,那女人看到他,咯咯地笑了起來:“武哥,昨晚我就講了,你今天回不了城的。說準了吧?”武長安先是嚇了一跳,當(dāng)他認出對方是向小欣才松了一口氣,才想起她說過“明天再來玩電腦、看電影”的。

武長安應(yīng)了向小欣一聲,就準備往村部樓走去。向小欣主動給他帶路。走沒多遠,她關(guān)切地問他:“今天你都怎么過的?”

武長安說:“下雪天,能干什么呢。在向主任家喝了一天酒?!?/p>

向小欣說:“我又去你那里玩電腦可以嗎?”

武長安說:“今天停電了,玩不了,可能是大雪壓斷了電線。”

向小欣很失望??墒强煲叩酱宀繕菚r,她突然又快樂起來了,對武長安說:“武哥,不如我?guī)闳€好玩的地方吧。”說完,就拉著武長安的手歡快地跑。武長安好半天才回味過來她說的話。

他們穿過村子的邊緣,往村外的一座山腳跑去。酒精在武長安的血管里燃燒著,他覺得全身熱乎乎的,特別是面頰,燙得像火燒一樣。而且,跑著跑著,他的眼睛似乎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雪光映照下的光亮,感覺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明亮了,恍如天已破曉;或者是自己真的喝醉了,在做夢一樣,他不敢多想……既然向小欣都不怕被人看到,武長安也不管那么多了,任由她牽著他的手奔跑。他感覺他們就像兩只小獸,去尋找一片無人的領(lǐng)地、一片能開始新生活的大自然一樣興奮。向小欣年輕、漂亮,熱情,又單純,作為一個女孩,是無可挑剔的,由不得武長安不喜歡她。奔跑的時候,向小欣長發(fā)飛揚,拂在武長安的臉上,讓他感到一陣陣酥麻,他在想,這是愛情來臨了嗎?

武長安不由得想起了前妻。他記得他與前妻從認識到結(jié)婚,他完全沒有享受過談戀愛的樂趣。他們沒有牽過一次手,沒有在月夜漫步過一回,也沒在沙發(fā)上依偎過一小會兒。從訂婚那天起,他就陷入了與她的家人無休無止的談判,他要滿足他們各種各樣的要求,以及刁難,譬如關(guān)于房子、禮金、婚禮的酒宴,等等。幸好他父母只有他一個兒子,有一些積蓄,他的兩個姐姐家境條件也不錯,都能借錢給他,不然他根本就沒有條件談判。然而這場只有幾天的婚姻,留給武長安不僅僅是讓人恥笑的把柄,心靈的痛苦和陰影現(xiàn)在依然時時發(fā)作。

向小欣帶著武長安到了一塊臺地上,他看到臺地后面依山建有一座高大的看似廢棄了的老房子。這房子很高,比村里的房子至少高一兩米。臺地也要比村子高出一二十米,放眼望去,整個西卡村盡收眼底。西卡村不大,最多只有四五十棟房屋,站在臺地上看,村子很平整,是一個好幾百畝的大坪,被無數(shù)的山頭拱衛(wèi)著,白雪一蓋,真像一個童話世界,更像一個世外桃源。再將視線往上看,遠處就是一圈又一圈的山峰,一直到視野的盡頭,還是隱隱約約的山峰。

武長安不由得贊嘆了一聲:“美極了!”

向小欣說:“要是秋天你來這里,會更美。田野里一片金黃,山上的樹葉紅了,天空澄清高遠,山巒疊嶂,層次分明,要有多美有多美!”

武長安驚訝地看著她,說:“你還蠻有文采的嘛!”

向小欣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還不是拜你們所賜,村里圖書室的書沒人看,就我一個人看。”

武長安跟著向小欣走進了那座高大的建筑。從外面看時,屋上被雪覆蓋了,看不出什么,一走進去,才知這屋很破舊,屋內(nèi)到處可見一攤攤積雪,天通地漏的,朽爛得很厲害。武長安倒不擔(dān)心它會被雪壓垮,因為那些墊腳石上的柱子都很粗大,每一根都一樣粗大,他一抱抱不了。向小欣告訴他,這些柱子都是馬桑樹做的,武長安很疑惑,馬桑樹他見過,別說這么粗的,現(xiàn)在連小腿粗的也找不到了,像這么粗的馬桑樹最少得長兩百年以上吧?,F(xiàn)在哪座山上還找得到一棵兩百年的樹!向小欣見他不信的樣子,就說:“你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嗎?這里原來是州署。西卡以前是叫作西州的,這座房子就是原來的州衙?!?

向小欣接著告訴武長安,西州城在清朝雍正“改土歸流”之前,一直是土司王的一個州署所在地。這里不僅有衙門,還有牢房、酒館、店鋪等等,是一座很繁華的城池。那時的西州城有“城里三千戶,城外八萬家”的美譽?!案耐翚w流”之后,州衙撤銷了,后來又起了一場天火,燒光了西州城內(nèi)的大部分房子,這里就衰敗了。西州城最終變成了西卡村。那時的房子到現(xiàn)在也只剩這一棟了。向小欣說:“文物局的人來過兩次,說要修葺的,但一直沒修。他們說這房子有三百年的歷史了?!?/p>

房子的確老了,除了柱子,室內(nèi)幾乎沒有東西了,門窗不見了,連樓板也沒有了,空空如也。撫今追昔,武長安不勝感慨,風(fēng)流總被風(fēng)吹雨打去,千古繁華,只剩破屋一棟。他想,比起大變動的歷史中眾多人的命運,某個人的悲喜其實根本算不了什么。一座城池說沒就沒了,那是多少人的悲歡離合??!

從屋里出來,他們又站在臺地上,望著遠山。向小欣說:“你曉得西卡是什么意思嗎?”

武長安問:“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向小欣說:“它是我們這里的土語,一眼望不到頭的意思。”她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生活也是這樣,永遠都一眼望不到頭,你說對嗎?”

7

武長安告別向小欣回到村部樓,在西卡村過了第二個夜晚。

天亮后,外面白晃晃的,大雪依舊。他又被邀請去吃飯喝酒了。是另一位叫向大明的村民——就是那個當(dāng)過中國遠征軍的老者,邀請他到他們家吃飯喝酒去了。這餐酒一直吃到晚上八點多,天完全黑下來才散席。武長安又有點喝多了。

雪地白晃晃的,一進屋內(nèi)卻一片漆黑。武長安一進村部樓大門,不得不摸出打火機打燃,一股幽藍的火焰盡頭赫然映出一張人臉,嚇了武長安一跳。他第二次打燃打火機時,才認出是向小欣坐在圖書室電腦前的椅子上。

武長安點燃桌子邊的一小截蠟燭,對向小欣說:“你怎么又在這里?!”

向小欣說:“我在等你呀!”

武長安說:“等我做什么,又沒電,玩不了電腦的?!?/p>

向小欣一仰頭,說:“等你聊天不行嗎?”

武長安說:“晚上我們單獨呆在一間屋里,不好?!?/p>

向小欣問:“有什么不好?”

武長安說:“這黑燈瞎火的,孤男寡女,當(dāng)然不好了?!?/p>

向小欣說:“難道你想有什么圖謀不軌?”

武長安被噎住了,苦笑一下,想,這個向小欣,還說自己在外上過學(xué),男女方面的智商幾乎等于零,連避嫌都不懂嗎?又或者她是故意裝懵的?這女孩子喜歡自己,武長安當(dāng)然能感覺到。他也不是白癡?。?/p>

武長安望著燭光映照下的向小欣紅潤俊俏的臉,心臟突然嗵嗵地、強烈地跳動起來,加上酒精的作用,他一把抓住向小欣的手,說:“小欣,我喜歡你?!?/p>

向小欣仰著臉,毫不害羞地說:“你喜歡我就娶我吧?!?/p>

武長安說:“我是離過婚的人了,你肯嫁給我?”

向小欣說:“你離了婚就不是有老婆的人了,有什么不能嫁的?”

武長安見向小欣站了起來,他們面對面,臉對臉,只差不到兩寸的距離,他把嘴向她的唇湊去,想吻她,向小欣躲開了,說:“你想耍流氓?。 蔽溟L安想一把抱住她,她卻往前一躥,出了圖書室的房門,門外傳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武長安聽到她說:“我回去了,明天再來找你玩。”

她已經(jīng)跑到外面了。

夜里睡在床上,屋內(nèi)一片漆黑,屋外萬籟俱寂,武長安心里卻翻江倒海,回想著兩天來向小欣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句話。他可以確定向小欣無疑很喜歡他,也想嫁給他——如果他想娶她的話?,F(xiàn)在的問題是,他真的準備好了嗎?

向小欣在他的眼里當(dāng)然是不錯的,年輕、漂亮、單純。說實話,以他現(xiàn)在的境況和條件——離異,大齡,老實,窩囊,要在城里找個有工作的未婚女人,幾乎沒有可能,最多能找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單位比他們圖書館還差的,像處于半下崗狀態(tài)的劇團,像自收自支的電影公司或者其他單位的文化程度極低、工人編制的勤雜人員,而且這個女人必定也是離異的,帶著個十來歲的孩子。

確實,娶一個農(nóng)村的未婚女人是個不錯的選擇,武長安想,成婚后會少很多的家庭糾紛。他本來處事能力就差,若是家庭關(guān)系再復(fù)雜一些,他沒有能力應(yīng)付得了……

次日,大雪冰凍了,之后三天雪也沒化,西卡村還是一片白茫茫的童話世界。武長安依然出不了山。但大雪和冰凍似乎對西卡村人的生活沒有絲毫影響,他們沒有任何對于天氣的抱怨或焦慮,依然把日子過得生機勃勃。宰牲畜的宰牲畜,打糍粑的打糍粑,辦年貨的辦年貨,村子里整天炊煙裊裊,人們從早到晚都在準備著過年。西卡村人特別熱情,每天都有人請武長安吃飯喝酒,有時一天有幾家人拉扯著搶他去吃飯。

除了吃飯喝酒,武長安就跟向小欣在一起。

向小欣有時帶他到村外轉(zhuǎn),帶他去看土司王朝留下來的遺跡,一段石墻,一塊殘壁,一座牌樓。很多地方,她還能講出故事,說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有時,武長安從村民家里喝酒回來,向小欣在村部樓的圖書室里等他。沒有電,她也不點燈或者蠟燭,就坐在黑暗中,很安靜地等待著他。他們一說起話,一說就要說到深夜,聽到村寨里的公雞打鳴后,向小欣才會戀戀不舍地回家去。令武長安驚奇的是,他每天晚上都跟向小欣在一起,村子里似乎沒人說閑話,他跟村民們一起喝酒時,提都沒人提過。也許,是西卡村民風(fēng)古樸,人心單純,大家都沒往別處想吧!

通過幾天的接觸,武長安對向小欣也了解了很多。他知道了她的一些過去。向小欣告訴他,她家有三姐弟,她是家里的老大。她家很窮,西卡村這么偏僻,誰家不窮呢?向小欣說,她娘在她十三歲那年就去世了,她爹一個人撫養(yǎng)他們?nèi)愕?,非常辛苦,但他還是堅持讓他們姐弟上學(xué)讀書。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向很好,中考時從鎮(zhèn)上考入了縣里最好的民族中學(xué)。她以為她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跳出農(nóng)門,卻沒想到,高考前兩天她得了一場重感冒,高燒到四十度,做試卷時渾渾噩噩,考得一塌糊涂,最終因差兩分,連大專線都沒上。她想再復(fù)習(xí)一屆,那樣也許能考上重點大學(xué)也說不定,但她爹怎么也不同意了。因為這年小她三歲的弟弟也考上了縣民族中學(xué)讀高中,爹爹根本沒有能力供兩個孩子上學(xué)。所以他不但不準她復(fù)讀,還把她許配給了山那邊的一個青年,要他們年底就成親。向小欣又說,平心而論,那個青年按山里人的標準看,也是不錯的。他高大,健壯,三百斤的擔(dān)子能挑著飛跑,他們家的家境也不錯,他爹是村支書,有門路搞錢。但那時她不想結(jié)婚,堅決要去讀書。爹爹自然是不同意,他已經(jīng)收了人家兩萬塊錢的禮金,以及一些米糧什么的。有一次,她跟爹爹爭執(zhí)起來,爹爹動手打了她一耳光,還把她關(guān)了起來。

向小欣說:“就是那一耳光把我打醒了,當(dāng)天下午,我撬開了房門……從此出了遠門……”

武長安沉默著,好一陣后才問:“后來怎么又回來了呢?”

向小欣苦笑一下,說:“弟弟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外地工作,最小的妹妹輟學(xué)后,就嫁人了,她嫁得很遠,嫁到了江蘇那邊去了。爹爹一個人在家,他又有病,沒人照顧他,我只能回來了?!?/p>

武長安打趣地問道:“就沒人來你家提親,想要娶你嗎?”

“有呀,有呀,”向小欣開玩笑似地說,“我一回來,家里的門檻只差被媒人踩矮一截呢,但我不想嫁人。”

武長安問:“為什么?”

“我不想嫁給農(nóng)村人?!毕蛐⌒勒J真地說,“武哥,不怕你笑話我。原來在縣城讀書時,我一心想跳農(nóng)門,當(dāng)農(nóng)民太苦,就算在鄉(xiāng)里當(dāng)個中學(xué)老師或者小干部也行……我總覺得生活在西卡村太憋悶,每天只能看到簸箕大的天、撮箕大的灣,每天只能看到熟悉得再也不能熟悉的人,每天都只能干相同的單調(diào)的事情,山里的世界跟外面的世界大不相同,外面的世界五彩繽紛,有聲有色,而山里的世界除了山,還是山,一眼望不到頭的山,山山山……”

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坐在土司衙署的大門檻上的,向小欣一直勾著頭,兩只腳在門檻下晃蕩著,武長安則雙眼望著遠方,他的視線里像向小欣說的那樣只有山,山山,山山山。那些大大小小被白雪覆蓋的山峰,泛著清冷的光芒。它們對于外人當(dāng)然是美景,可是對于山里的人,就是永遠走不出去的一道道魔障!武長安能夠理解向小欣的感受,不安于現(xiàn)狀,走出大山,這是很正常的向往。就像他自己,天天呆在縣城里,過著一成不變兩點一線的生活,突然撞進西卡村這個童話般的世界里來,一切都覺得陌生和新奇。

武長安說:“小欣,其實生活都是這樣的,像我,也是天天去一個地方,面對相同的人,分撿書籍,編碼,錄入電腦,干的也是枯燥無味一成不變的事情。然后下班,回家,看書,寫作,幾年和幾十年都不會有一點變化。我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得到頭,能望到自己退休、老死時是什么樣子……”

武長安看到向小欣抬起頭來,望著他,她的表情很憂郁,武長安看到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那是兩滴淚水正在溢出來,他不忍再說下去了,伸手攬住了向小欣的顫栗的肩膀。

8

這天晚上,武長安在村部樓的圖書室里點著蠟燭正在看書,向小欣敲門進來了。她坐下來,一直不說話,大約過了十多分鐘,武長安看到她臉上一片羞紅,聽到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武哥,你能娶我嗎,我想嫁給你,跟你進城去生活。”

武長安愣了一下,望著向小欣。武長安倒不是震驚于向小欣的直截了當(dāng),更不是反感她為了進城的功利目的。人人都有追求自己心里認為的幸福的權(quán)利,只要手段正當(dāng),就沒有什么可以指責(zé)的。見武長安沒作聲,向小欣急了,也許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刺激,搖著武長安的雙肩說:“武哥,你說話呢?!?/p>

武長安定了定神,很平靜地說:“可以,只要你愿意嫁給我,我就娶你?!?/p>

向小欣欣喜地問他:“你真的看得起我,不嫌棄我是農(nóng)村人?”

武長安說:“鄉(xiāng)下人城里人都是人,是人就是平等的?!?/p>

向小欣說:“真的嗎,你回去后還會再來西卡村向我爹提親嗎?”

武長安說:“會的,你給我說說到你家提親有什么禮節(jié)和要什么禮品,我回城后就去準備,年后就來提親。”

向小欣說:“只要找個媒人就行了,其他的都不重要,西卡村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

武長安又問:“我來提親,你爹會同意嗎?我比你要大十多歲呢。還有,你爹叫什么名字呀?”

向小欣說:“我爹叫向光來?!?/p>

武長安有些吃驚道:“原來是他呀!”

武長安想到向光來那張古板嚴肅的臉膛,心里有點發(fā)虛,問:“我去你家里時,怎么沒有見到你?”

向小欣抿著嘴,不說話了。過了好一陣,才說:“我不知道,我爹是老輩人思想。幾年前,他們要把我嫁給山那邊寨子里的那個青年時,我寧死不同意,這次,我不曉得爹爹會不會也寧死不同意我——嫁給——你這樣的一個人??!”

武長安被向小欣連用了兩個“寧死不同意”逗笑了,說:“你爹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難不成偏偏不準許你嫁人?戀愛、婚姻自由嘛!”

向小欣說:“那你正月來提親吧。你不試試,怎么知道他會不會同意呢,對吧?”

武長安問她:“你覺得請誰做媒人好呢,就請向主任行不?”

向小欣咯咯地笑起來了,說:“你是迂還是傻,向主任我叫他爺爺?shù)模挠姓埮郊易宓娜俗雒饺说?,人家不罵死你呀?!?/p>

武長安說:“你們一村人都一個姓,那請誰呀?”

向小欣說:“你請鄉(xiāng)政府的人做媒呀,鄉(xiāng)政府的人是當(dāng)官的,我爹肯定聽。對了,我爹跟鄉(xiāng)政府的彭副鄉(xiāng)長熟,你可以找他做媒?!?/p>

武長安說:“就是那個肥頭大耳四十多歲的副鄉(xiāng)長?我見過他,好吧……就找他吧。”

向小欣說:“那就講定了?!?/p>

武長安說:“講定了?!?/p>

向小欣笑了,她伸出右手的小拇指,像個小孩子一樣對武長安說:“拉鉤,上吊,一百年不準變?!蔽溟L安把右手也伸過去,鉤住她的小拇指,向小欣就一把抱住了他。她把有些冰涼的嘴唇貼向了武長安的嘴唇……

一夜纏綿。早上醒來的時候,武長安渾身乏力,好像做了一夜的春夢……聽到屋檐上滴滴答答的流水聲,他以為外面在下雨,就繼續(xù)睡覺。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聽到嗵嗵的拍門聲,他以為是向小欣叫他起床了,或者是哪家村民叫他去吃飯。開了門一看,是向主任,他的后面還有一個他從沒見過的戴著一副眼鏡的小伙子。

那個小伙子先說話,告訴武長安他是鄉(xiāng)政府的工作人員,是來接他下山的。他說:“武同志,你好幾天沒下山,可把你的父母和單位領(lǐng)導(dǎo)急死了,他們一天幾個電話問我們鄉(xiāng)政府要人。這不,雪一融,就派我進村來接你了?!?

武長安這才知道外面不是下雨,而是雪化了,他聽到的是雪水從屋檐上滴落下來的聲音。

從村部樓出來后,向主任邀武長安和那個小伙子去家里吃飯后再回去,那個小伙子很干練的樣子,抬手看了一下手腕,說到了鄉(xiāng)政府吃午飯吧。他還說去城里的班車早就走了,鄉(xiāng)政府有車去縣里辦事,正好可以把武長安送回城里去。

向主任拗不過他,放他們走了。

9

武長安離開時村子里靜悄悄的,大多數(shù)人家都在做早飯,還沒什么人出門來。只有向主任送了他們一程,一直送到懸崖石壁下面。武長安走得有些戀戀不舍,一路上不停地回望。他沒有見到向小欣,無從跟她告別,這讓他心里很憋悶,一路走得遲遲疑疑的。他想,等到晚上向小欣興沖沖地跑去村部樓找他時,見他走了,她也會傷感和失落嗎?上完那道石壁,他回頭一望,西卡村遠遠地隱去了,他的眼前只有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山峰,無盡的遠方,還是無盡的山峰。

十一點時他和那個小伙子到達了鄉(xiāng)政府。鄉(xiāng)里請他吃午飯,正是那位彭副鄉(xiāng)長作陪的。因為之前為搬電腦的事,武長安信任不過這位彭副鄉(xiāng)長,再見面時難免有些尷尬。但是對方好像已經(jīng)把這事忘記了。他告訴武長安,下午他要去縣政府遞交災(zāi)情報告,剛好一起坐車進城去。

一頓飯吃了很久,下午一點多時他們才起程進城。車里開了空調(diào),暖乎乎的,武長安本來想向彭副鄉(xiāng)長詢問一些向小欣的情況的,但車開動后不一會兒,武長安就暈暈乎乎地睡過去了。等他醒來時,車窗外一片漆黑,他問身邊的彭副鄉(xiāng)長到哪里了,彭副鄉(xiāng)長說快進城了。

武長安“哦”了一聲,問彭副鄉(xiāng)長:“你認識西卡村的向小欣嗎?”

彭副鄉(xiāng)長正了一下身子,說:“你怎么問起她了?”

武長安佯裝輕描淡寫,說:“我在西卡村里呆了這幾天,見過她幾面,談得來?!?/p>

彭副鄉(xiāng)長說:“不可能,你見的是她的妹妹向小萍吧,姐妹倆長得像。”又說,“不對呀,向小萍嫁到江蘇去了,沒理由現(xiàn)在回來,要回來也得等正月里拜年來啊。她看起來多大年紀?”

武長安說:“她說她二十六了,看起來二十一二的樣子。這姑娘很健談,也很單純的?!?/p>

彭副鄉(xiāng)長正色道:“那你就見鬼了,向小欣都死七年了。她是十九歲那年喝農(nóng)藥死的?!?/p>

武長安大吃一驚,說:“怎么可能?”

彭副鄉(xiāng)長又說:“那女孩性子烈,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xué),她想復(fù)讀,她爹向光來不準,她要出門去打工,不愿呆在山里,她爹就要把她嫁人,父女倆吵了一架,她爹還打了她一耳光,把她關(guān)在房里。她不知怎么跑出來了,跑到向主任家里,偷了他家桌子底下的一瓶甲胺磷,躲在老州衙內(nèi)一間偏房里喝了。一寨人找了三天,才找到尸體。那年我在西卡做駐村干部,就住在她家里,她常找我借書看,多好的一個妹子,又聰明又知事,唉!不服命哪!還是我?guī)寺竦乃?。她的墳就在那棟州衙房子前面的臺地上。”

這時汽車轉(zhuǎn)了一個大彎,前面出現(xiàn)一片通紅的燈光。

那片綿延好幾里,璀璨、強烈、刺眼而又詭異、朦朧的城市的燈光,像鬼火在武長安的眼前閃爍,飄忽,一眼望不到頭。他陡然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溢了出來。

責(zé)任編輯 陳集益

作者簡介:于懷岸,回族,上世紀70年代出生于湘西農(nóng)村,高中肄業(yè),做過農(nóng)民、打工仔、報紙記者、文學(xué)期刊編輯、自由撰稿人和圖書管理員等職業(yè)。1995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迄今已出版長篇小說《貓莊史》(臺灣版名《巫師》)、《青年結(jié)》,中篇小說集《一粒子彈有多重》,短篇小說集《遠祭》、《想去南方》、《火車,火車》等?,F(xiàn)供職于湖南某縣文化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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