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晨
又來到故鄉(xiāng)老屯東邊那片荒草地上,看望長眠在黑土地里的娘。娘生前最大的嗜好,就是愛抽袋老旱煙。然娘的愛物銅煙鍋、玉煙嘴、柞木煙桿,連使了近半個多世紀的荊條編的小煙笸籮,那一年都隨娘走了。我只好用馬蘭草紙為娘卷了一支煙卷(娘不習慣抽“香煙”),點著后放在娘的墳頭。青煙裊裊,在荒草叢中緩緩升起,不時地幻化成娘慈祥的音容笑貌,我的心再也無法平靜,潸潸的淚水沖開記憶的閘門,往事便在凄清悲涼的秋風中漸次展開。
我6歲那年,親生母親猝然病逝,父親便把我委托給二伯父和二伯母(我一直叫“二大爺”和“二娘”),我便從黑龍江的第二大城市齊齊哈爾,回到故鄉(xiāng)一個偏僻、荒涼、貧困的小屯。二伯父和二伯母也許是無子女的關系,他們非常疼我、愛我,吃飯、睡覺,我一直在他們中間,他們視我為親生兒子。9歲那年冬天,二伯父又突然病故,打那以后我與娘就一直相依為命。
8歲,我入了小學,那年冬天雪特別大,天特別冷。娘怕凍著我,為我做的棉褲、棉襖都多絮了一層,而這一層薄薄的棉花卻是娘從自己的棉褲、棉襖上勻下來的,為了我的溫暖,自己卻在漫長的嚴寒中挨著常人難以克制的冷痛。每天一到傍晚放學的時候,無論是刮風下雪,娘都到村口去等我,唯恐我有什么閃失?;氐郊依?,雖說是粗茶淡飯,卻總是熱騰騰的,娘一直看到我吃飽喝足才肯罷休。
1962年,正值三年困難時期,我升入了初中,學校離家遠,每天至少要走上十幾里地,又值長身體的最佳時期,偏又趕上全國上下物質最匱乏的當口。我家在村里是最窮的,沒有勞力,娘那時已50多歲,一年也掙不多少工分,而口糧又與工分掛鉤,因此我們娘倆的口糧年年都不夠吃,總是東討西借,經常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但為了保證我上學,娘總是讓我吃干的,她喝稀的,我吃糧食,她吃糠麩,我吃糠麩,她吃野菜,無論好壞我一天三頓,她卻常常吃一頓,所有的艱難困苦她都一個人扛著。我永遠也忘不了1963年正月十五那天,娘為了給我交學費,在風雪中往返40多里地去三圣官(今海倫市共合鎮(zhèn))大舅家借回了三元錢。娘是出了名的“小腳”女人(在舊社會裹了足),整整走了一天,到家時凍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母子二人哭成了一團。正是由于娘的堅毅、隱忍、耐力,以及無私的大愛,才使我在十分窘迫的困境中挺了過來。娘猶如一株野菊花,質樸而頑強,我便是娘枝頭那淡紫色的小花朵。
1965年秋季,我以當時很高的分數考取了綏化師范。娘樂壞了,接到錄取通知書后,拿在手上翻過來掉過去地看,像是得到了什么“寶貝”,她雖然一個大字不識,卻指著通知書對左鄰右舍說,這要擱過去就是“秀才”呀。臨走之前把我的被褥洗了又洗,又從自己的破舊棉被中抽出一層棉絮,加到我的被褥中。這哪里是棉絮,分明是娘的心血、娘的深情、娘的癡愛呀。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彈指間,我從綏化師范畢業(yè),回到故鄉(xiāng)成了一名中學教師,繼而又到公社當了干部,很快又進了縣城。這時娘已近70,仍隨著我“東跑西顛”,默默無聞地為我操勞家事,我的一兒二女在娘溫暖的懷抱中漸次長大,在他們身上,娘注入的辛勞、心血、慈情更是無以言表。及至一提到他們的奶奶,孩子們都含著淚花說“奶奶是天下最好的奶奶”。
上世紀80年代末,娘已經80多歲了,但身板硬朗,整天閑不住,炕上地下,屋里家外,特別是蒔弄小園,種瓜種菜已經成“癖”。一到秋天整個小園瓜果飄香,娘就更忙了,東院一筐柿子、西院一籃芹菜,前院一兜大秋果,北院一簍黃太平,無論大人小孩,所有的街坊鄰居都說“這老太太真是一尊活菩薩”。忙活累了,一袋旱煙,一碗清茶,足矣?,F在想來,勤勞、質樸、善良,是娘一生的品格和美德啊。
這時候,也許是天解人意吧,竟下起了小雨,落到臉上,與我的淚水一起灑在娘的墳頭。墳前我為娘點燃的旱煙卻仍在繚繞,我打開一瓶故鄉(xiāng)產的“小燒”,跪下來慢慢地潑灑:娘啊,再抽一支老旱煙,再喝一口老白干吧,你老人家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明年的祭日,兒子再來看你。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