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剛
每次回家看父母,父母都非常高興,和我有說不完的話。不論我再忙,他們都希望我多待一會兒,都要留我在家吃飯。當(dāng)我要走了,父親想多看兒子一眼,想把兒子送到門外,他掙扎著想站起來,但腿卻像灌了鉛一樣一點都不聽使喚,沒辦法,父親只好又坐下,臉上全是痛苦、無奈和絕望。
走的時候,我從不敢回頭,我不忍心看到父親那痛苦的樣子。但,車走了很遠(yuǎn),我滿腦子里還是父親那花白的頭發(fā)、傷心的表情和彎曲佝僂的身影,我的眼淚也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此時,我知道父親也在傷心地哭泣。
父親年輕時,身體非常健壯。一米七八的個頭,英俊瀟灑的長相,使他成為全村最出眾的青年。這還不算,父親天性聰慧,干啥啥會,被鄉(xiāng)親稱為“七十二行”。他上世紀(jì)50年代在洛陽當(dāng)過建筑工人,蓋過高樓大廈;60年代在工廠做過車工、木工、油漆工,生產(chǎn)過許多農(nóng)業(yè)機(jī)械,打過很多漂亮的家具;70年代在人民公社參加文藝宣傳隊,會拉板胡、二胡、曲胡等樂器。在洛陽,他被從幾千名工人中挑選出,推薦到干部學(xué)校進(jìn)修,這是父親平生最感自豪的一件事,當(dāng)年的照片,至今還掛在老家的墻壁上。父親年輕干農(nóng)活,犁耬鋤耙樣樣在行。收麥打場時,他可以扛起重重的麻袋,腰板直直的。記得挑水是農(nóng)村比較重的活。父親總是用扁擔(dān)挑著兩個大水桶去村莊老井里打水,打水時父親用扁擔(dān)輕巧地一擺就灌滿了一大桶水,然后三下五除二就用扁擔(dān)把水桶提了上來,一口氣挑回了家。有時,左鄰右舍沒水了,父親也熱情地幫助他們挑水。
最高興的是吃父親做的“蔥花面”。在那個缺衣少食的年代里,一年吃不上幾回肉,除了紅薯湯、紅薯饃,就是清湯寡水的素面條。但父親做的面條卻非常好吃。父親比母親有力氣,和的面比較硬,搟出來的面條比較細(xì)、筋道。記得父親先在熱鍋里放上一點大油(肥豬肉熬的油),油熱后放入蔥花和姜花,炸黃后再放入青菜,雖然是素湯面,卻成為我和弟弟妹妹們最美的佳肴。1981年,我上大學(xué)時,父親去送我,下了車,離學(xué)校還有一段路,父親硬是扛著一個大木箱子走了五六里路。那時,還不知道“偉岸”這個詞,也許這個詞只能用在大人物身上,但在我心中,父親真的稱得上“偉岸”。
但正值健壯的父親,1997年卻不幸患上了帕金森綜合征。從此,疾病像惡魔一樣不停地折磨著父親。不知什么時候,父親的腰變彎了、頭發(fā)變白了、目光也呆滯了、雙腿僵硬得一點都不聽使喚,我那個健壯能干的父親再也見不到了。尤其是經(jīng)過多處求醫(yī),兩次手術(shù)之后,父親知道這個病再也沒有治好的希望時,父親那不甘心卻又無可奈何的絕望,真是讓人揪心的痛。父親愛孩子,從不在孩子面前流淚,但他內(nèi)心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疾病的痛苦。父親希望孩子們?;丶铱纯?,但又怕影響孩子們的工作,實在想得很了,就打電話給我,說別讓我掛念,別常回去,其實他是希望我回去一趟,希望能天天看到我。明知這個病看不好,但從不服輸?shù)母赣H還是四處打聽醫(yī)生,聽說哪個地方有個偏方,就一定要試試,也不知吃了多少藥,試了多少偏方。我經(jīng)常在藥店里給父親買專治帕金森的“美多巴”藥,好幾次,出了藥店門,我都想哭?,F(xiàn)在生活好了,老人們不僅吃得好穿得好,還可以打打門球,練練太極拳。但我的父親卻出不了門,不僅如此,他每天還要吃好多的藥,吃那一劑又一劑比黃連還苦的藥。
兒時,父親喜歡背著我,那是我最溫暖的時刻;考上大學(xué)時,父親歡快地拿著我的通知書跑回家,那是我最高興的時刻;1993年和父親游杭州西湖,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刻……但這一切,都只能是記憶了。許多事情,當(dāng)我們擁有它的時候,還體會不到它的價值,當(dāng)失去的時候才倍加感到它的珍貴。每當(dāng)看到別人和父親一起走著,有說有笑,我都羨慕得不得了;每當(dāng)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父親一起散步,我都痛徹心扉地難受。人,不管多大,在父母親面前都是孩子,不管多堅強(qiáng),也有脆弱的時候。尤其當(dāng)工作和生活遇到困惑挫折之時,總想到父母身邊,向父母說一說。這個時候,父母的一句話,一個眼神,都使我們有了信心,有了力量。尤為向往的是拌上兩個小菜、溫上一壺老酒,和父親喝上兩杯,然后乘著酒意跟在父親身后,把工作和學(xué)習(xí)的事情向父親說個沒完。
每年我都有個愿望,就是想和父親登回山,因為對山的記憶最初是父親帶給我的。父親當(dāng)工人時,經(jīng)常出差去外地維修他們工廠生產(chǎn)的榨油機(jī)。那一次,他去湖南、貴州,一去就是一個多月,回來后,天天給我講湘西大山里的故事。從此,大山就在我這個鄉(xiāng)村孩子的心里打開了一扇神秘的窗口,時時吸引我去尋幽探秘。長大后,我也喜歡上了登山。上大學(xué)時,曾經(jīng)和父親登過一回山。參加工作后,多次想和父親再去登山,但工作一忙,總想著今后有的是機(jī)會,一直沒有抓緊,沒想到這個愿望再也無法實現(xiàn)。
我做夢都希望,父親有一天能奇跡般站起來。我多想讓父親站起來??!
美術(shù)插圖:李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