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財經(jīng)大學(xué) ， 貴州 貴陽 550004）

《左傳》之書是奇書，《左傳》之文是美文，清人劉熙載在《藝概》中就稱贊其“眾美兼善”?！蹲髠鳌返奈膶W(xué)性帶來的藝術(shù)之美歷來為人所公認，其長于記述戰(zhàn)爭、善于描摹人物的敘事藝術(shù)是此書具有極高文學(xué)價值的重要表現(xiàn)之一。而書中的另一種藝術(shù)之美——幽默卻未被人充分留意。延安大學(xué)賀陶樂教授曾寫過一篇《論〈左傳〉的幽默諷刺藝術(shù)》的文章，專門提到這點，而迄今為止，對于《左傳》幽默藝術(shù)的研究也僅止于此文，且挖掘的力度還不夠，實在是一種缺憾。賀教授慧眼獨具，指出了《左傳》研究中的空白，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本文就擬從美學(xué)的角度再次探討《左傳》的幽默藝術(shù)，多方位闡述書中具有的內(nèi)莊外諧的幽默特征，對賀文進行補充完善。

一、正名與溯源

探討《左傳》的幽默藝術(shù)，先說明到底什么是幽默，將在什么范圍討論它。“幽默”一詞在《辭?！分械慕忉層卸阂?，寂靜無聲。如《楚辭?九章?懷沙》中“孔靜幽默”。二，美學(xué)名詞。英文hmouur的音譯。通過影射、諷刺、雙關(guān)等修辭手法，在善意的微笑中，揭露生活中乖訛和不通情理之處。第一個含義顯然不是我們要探討的。第二個含義明確指出，中文的“幽默”是代指西方美學(xué)的一個名詞Humour。

Humour的概念最早是由古希臘醫(yī)學(xué)之父波克拉底斯提出的。他認為人體內(nèi)分泌著血液、粘液、黃膽汁和黑膽汁四種體液。這四種體液的分泌便形成膽汁質(zhì)、抑郁質(zhì)、多血質(zhì)、粘液質(zhì)這四種氣質(zhì)。這四種氣質(zhì)如果比例均衡，就是“良好幽默”狀態(tài)。如果比例失調(diào)，或一種比較突出，就是“缺乏幽默”了[1]?？梢钥闯?，后世的幽默含義與其詞源義是大相徑庭的。而在 18世紀西方美學(xué)學(xué)科建立之后，幽默一詞就代表了一種審美風(fēng)格。中國的 humour是由林語堂引進的。他在《論幽默》一文中倡導(dǎo)“諷刺每趨于酸腐，取其酸辣，而達到?jīng)_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遠之心境，而帶一點我佛慈悲之念頭，然后文章火氣不太盛，讀者得淡然之味”[2]39。Humour雖是舶來，但不代表中國古代沒有幽默。只不過幽默的含義在古時是用“戲謔”來表達的。早在《詩經(jīng)》中就有“戲謔”一詞?！缎l(wèi)風(fēng)?淇奧》的“寬兮綽兮，猗重較兮，善戲謔兮，不為虐兮?！笔琴澝佬l(wèi)武公為人寬厚，性格風(fēng)趣。褚斌杰就把戲謔解釋為：“幽默，開玩笑”[3]。而袁梅則解釋為：“以詼諧的話語逗樂”［4］?？梢姟霸溨C”也義同“幽默”?！稘h語大辭典》對幽默的第二種解釋就是：“詼諧風(fēng)趣而又意味深長?！?/p>

把“幽默”介紹到中國來的林語堂也承認中國人天性是富于幽默的，中國具有幽默文學(xué)的傳統(tǒng)，并認為“莊生可稱為中國幽默始祖”[2]32。其實不然?！对娊?jīng)》中就已經(jīng)有許多幽默詼諧的篇章。聞一多先生就說《豳風(fēng)?狼跋》是一幅caricature（漫畫）?！袄前掀浜?，載疐其尾。公孫碩膚，赤舄幾幾。狼疐其尾，載跋其胡。公孫碩膚，德音不瑕?！薄斑@首詩整個的氛圍是幽默的，把公孫比作一只狼，正是開玩笑?！薄霸娙藢τ诠珜O，是取著一種善意的調(diào)弄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固然證明了調(diào)弄者——詩人的幽默，同時尤其昭示著受調(diào)弄者——公孫也必是富于幽默的”[5]。同《狼跋》一樣，《衛(wèi)風(fēng)?碩鼠》把貪得無厭的統(tǒng)治者比喻成大老鼠、《邶風(fēng)?新臺》把強占兒媳的衛(wèi)宣公比喻成癩蛤蟆，都具有戲謔嘲諷的風(fēng)格。又如《唐風(fēng)?山有樞》是詩人用生前與死后的對比來嘲諷守財奴的吝嗇；《鄭風(fēng)?山有扶蘇》是詩人用期待和失望的落差來吐露自己未見心上人的懊惱。這些詩中利用情景的反差產(chǎn)生一種幽默的效果，讓人讀后會心一笑。所以，在《莊子》之前，民間就已有幽默的萌芽，衛(wèi)武公的善于玩笑就是例證?！对娊?jīng)》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成文的幽默作品，正是這些作品成為中國幽默文學(xué)之源?！对娊?jīng)》收入作品的年限最早為西周初年，最晚至春秋中葉，《莊子》則是戰(zhàn)國中后期作品，而《左傳》記載了魯隱公元年到哀公十六年間二百多年的春秋歷史，所以說《左傳》之幽默是上承《詩經(jīng)》，下啟《莊子》的。

《左傳》中的幽默，古人早已看出。《文心雕龍?諧隱》開篇云：“芮良夫之詩云：‘自有肺腑，俾民卒狂?！蛐碾U如山，口壅若川，怨怒之情不一，歡謔之言無方。昔華元棄甲，城者發(fā)睅目之謳；臧紇喪師，國人造侏儒之歌，并嗤戲形貌，內(nèi)怨為俳也”[6]291。劉勰就是以《左傳》宣公二年宋城者諷刺華元的《宋城者謳》和襄公四年魯人諷刺臧紇的《侏儒之歌》為例來說明詼諧文體的起源的。

宣公二年，鄭國伐宋。宋大夫華元、樂呂迎戰(zhàn)。宋師敗績，華元被俘。宋人要贖回華元，他自己逃了回來。其后宋國修城，華元巡城監(jiān)工時，筑城的人們唱著歌來諷刺他：“睅其目，皤其腹，棄甲而復(fù)。于思于思，棄甲復(fù)來！”這是譏笑華元瞪著眼，腆著肚，戰(zhàn)敗了丟盔棄甲又逃回來的狼狽相。

襄公四年冬，邾人、莒人攻打鄫國。魯派臧紇去救援，在狐駘被打敗。魯國人也唱歌來諷刺他：“臧之狐裘，敗我于狐駘。我君小子，朱儒是使。朱儒朱儒，使我敗于邾。”這是嘲笑臧紇是穿個著狐裘的小矮子，正是這個小矮子讓魯國被小小的邾國打敗了?！蹲髠鳌酚涗浀倪@兩首歌謠正是給華元和臧紇畫了可笑的形象漫畫，風(fēng)格頗似《狼跋》。兩謠多為四字句，正是《詩經(jīng)》的常用句式。《宋城者謳》前三句一韻，后兩句一韻；《侏儒之歌》前四句一韻，后兩句一韻，其押韻方式也正如《詩經(jīng)》的換韻。可見這兩首戲謔的歌謠與《詩經(jīng)》中那些幽默的篇章何其相似。

除了戲謔、詼諧之外，幽默還有些其它的鄰近詞，如滑稽、可笑等?！段男牡颀?諧隱》篇說“諧之言皆也，辭淺會俗，皆悅笑也……是以子長編史，列傳滑稽，以其辭雖傾回，意歸義正?！廖何囊蛸秸f以著笑書。”滑稽是指《滑稽列傳》，而笑書“蓋指魏邯鄲淳所著之笑林也”[6]200。劉勰明確指出，優(yōu)孟、優(yōu)旃等人的滑稽之語，《笑林》中的笑話都是具有詼諧的風(fēng)格。

幽默有如此多的近義詞，但“幽默的最基本特征是引人發(fā)笑”[7]。所以這些詞語歸屬于統(tǒng)一的審美風(fēng)格，其特點就是可以引人發(fā)笑。故凡是在《左傳》中能使人覺得滑稽可笑、詼諧風(fēng)趣并能引發(fā)思考的地方，均是幽默所在。在文學(xué)、美學(xué)范疇內(nèi)探討這些幽默，把它視為一種文學(xué)表現(xiàn)手段和一種審美藝術(shù)風(fēng)格，就不必只拘泥“幽默”一個詞，用詼諧、滑稽等“類幽默”詞語均可用來探討揭示《左傳》幽默藝術(shù)的魅力。

二、歸納與分類

幽默是屬于人類的。柏格森有段著名論述：“在真正屬于人的范圍以外無所謂滑稽。景色可以美麗 、優(yōu)雅、莊嚴或者丑惡，但絕不會可笑。我們可能笑一個動物，但那是因為在這個動物身上，我們看到一種人的態(tài)度或表情。我們可能笑一頂帽子，但我們所笑的并不是這片氈或者這些革，帽辮，而是人們給帽子制成的形式，是人在設(shè)計這頂帽子的式樣時的古怪念頭”[8]。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幽默，創(chuàng)造幽默?！蹲髠鳌肥且詳⑹聻橹行牡臍v史文學(xué)。作者敏銳的發(fā)現(xiàn)了歷史事件、歷史人物身上的幽默，并把這些幽默記錄下來。前述賀教授的文章例舉了一些他認為幽默的例子，并分為六部分來解釋故事情節(jié)［9］。筆者認為這種分法過于瑣碎，故仿照柏格森的“情景的滑稽和語言的滑稽”（《笑》第二章標(biāo)題）把《左傳》書中的幽默分為兩大類：情節(jié)（行動）幽默和言語幽默。因為左氏擅長以直接敘述人物行動、記錄人物言語來描寫人物，幽默便在由人物行動構(gòu)成的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所說的話語中表露出來。

前述的《宋城者謳》和《侏儒之歌》就屬于言語幽默。又如定公十四年，衛(wèi)侯為討好夫人南子，招來南子以前在宋國的舊相好宋朝。衛(wèi)太子蒯聵正巧路過宋國，郊外的野人就唱歌羞辱他：“即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既然滿足了你們那發(fā)情的母豬，為什么還不讓我們那風(fēng)流的公豬回來？”——宋人把淫蕩的南子比作母豬，把宋朝比作公豬，暗地里嘲笑衛(wèi)靈公自甘戴綠帽，羞得太子回國就要殺掉南子。我們從歌中感受到了宋人的詼諧與潑辣。

如果說人物言語的幽默易于察覺的話，那么行動中表露出來的幽默便要細心體會了。因為如果不了解春秋時期的文化背景，不知道作者是以“禮”作為衡量一切的標(biāo)準的話，現(xiàn)代人就會按現(xiàn)代的觀念，把書中那些鄭重其事地描寫的禮節(jié)、禮儀之處，當(dāng)作迂腐可笑的，誤認為是作者的幽默反諷之筆。

例如，齊桓公在僖公九年葵丘之會中，接受周天子的賜胙。天子派宰孔告訴齊桓公你年紀大了，有功勞，就不用下拜了?；腹卮鹫f天子威嚴不敢違抗，我怎感貪圖天子的命令不下拜呢？害怕失手弄翻了天子的賜胙，能不下拜么？于是還按禮儀“下、拜、登、受”。—先降于兩階之間，再拜稽首，然后升堂，又再拜稽首，然后受賜。有學(xué)者把齊桓公受胙的舉動看做是一場鬧劇表演：試想花甲之年的桓公誠惶誠恐地下、拜、登、受的場景，是挺滑稽，“更見其恭謹唯諾，譎而不正的可笑之狀”[10]。殊不知，《左傳》作者這樣寫齊桓公依禮受胙的舉動，正是為了尚禮。在那個禮崩樂壞，天子失威的亂世，五霸之首的齊桓公是以“依禮勤王”為旗號來合諸侯，討不庭，御戎狄的。他在受胙時能夠謹守周禮，不倨不傲，是值得贊許和提倡的。所以作者鄭重寫來，絕不是為了幽默的諷刺。

又如，賀教授之文認為，在僖公三十三年的郩之戰(zhàn)中，秦穆公的行為效果（被晉全殲，鄉(xiāng)師而哭）與動機（不聽蹇叔，勞師襲鄭）的戲劇性反差造成幽默感，達到譏諷目的。殊不知，這種戲劇性的反差正突出了秦穆公的悔恨不已，并有公開承認錯誤，主動承擔(dān)責(zé)任的勇氣。何況鄉(xiāng)師而哭之后，他不殺三帥，仍用孟明，使秦“遂霸西戎”。這一系列的行動體現(xiàn)了秦穆公尊賢尚能，“不以一眚掩大德”的寬厚胸懷。書中贊道：“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為君也，舉人之周也，與人之一也?！弊髡咧畱B(tài)度明矣，何來幽默譏諷之說？

《左傳》中典型的情節(jié)（行動）幽默要算宣公十二年晉楚邲之戰(zhàn)的小插曲了。楚圍鄭，鄭與楚平。晉救鄭，卻不顧?quán)嵆押秃枚砸M軍。晉楚戰(zhàn)于敖。晉軍因?qū)浺庖姴缓?，各自行動而被擊潰。在兵敗逃跑中，晉人的一些兵車因墜于坑陷而不能進，“楚人惎之脫扃。少進，馬還，又惎之拔旆投衡，乃出。顧曰：‘吾不如大國之?dāng)?shù)奔也?！北緛碜窋车某鴧s教晉兵抽去車前橫木，拔去車上大旗和馬頸上的橫木，扔到車外，則車輕馬便，于是晉兵就從坑里出來了。在激烈的戰(zhàn)爭中好整以暇地教敵人如何逃跑，“蓋說明楚之不欲窮追也。晉人既脫，反嘲笑楚人，謂出陷之智不如楚人者，以不如楚人之常奔逃而有此經(jīng)驗也”[11]?！皸钕壬俗O妙，將當(dāng)時晉人‘顧曰’的神態(tài)揭示出來，令人忍俊不禁”[12]。豈止晉人可笑，楚教晉逃的情景與日常你死我活的戰(zhàn)爭習(xí)慣是如此的不協(xié)調(diào)，而“幽默產(chǎn)生于觀念之間、情境之間、觀念的表達之間以及情境與日常習(xí)慣之間不協(xié)調(diào)，不適應(yīng)”［13］。所以晉兵楚兵的言語和行動是可笑的，而整個楚教晉逃的場景也是可笑的。

三、技巧與方法

《左傳》中鬼神妖夢之事是虛幻，而滑稽幽默之事卻是真實。作者獨具匠心地選材、組織，把一些真實的歷史事件打造成一幕幕“人間喜劇”，給嚴肅甚至殘酷的歷史加入幽默的調(diào)味劑。

首先，作者有意引用民歌民謠類的幽默言語，使歷史更加貼近真實的生活。這些民謠多運用修辭手法造成幽默感。如《宋城者謳》是用夸張手法漫畫出敗將華元的滑稽像；《侏儒之歌》是用代稱手法把臧紇叫做侏儒；《宋野人歌》是用隱喻手法把荒淫的南子、宋朝罵做母豬、公豬……

再者，書中還記錄了許多人物機智而幽默的話語，增加了人物的趣味性，使其形象更加立體生動。如僖公二十四年，當(dāng)流亡的重耳回國為君后，原先替他看守寶藏的豎頭須求見。重耳恨他偷了錢財逃跑，就以正在洗頭為借口拒絕接見。頭須知道重耳洗頭是假，就隨機應(yīng)變地利用洗頭這個話柄，對仆人說：“沐則心覆，心覆則圖反。宜吾不得見也?！薄搭^時心是反的，心反心里的打算就是反的，合該我不得見?。≈蠼又溃骸熬诱邽樯琊⒅?，行者為羈絏之仆，其亦可也，何必罪居者？國君而仇匹夫，懼者其眾矣。”頭須先用幽默的話語緩和了緊張的氣氛后義正嚴詞地說理，使得重耳一聽仆人的轉(zhuǎn)告，立刻就接見了他。

宣公十二年邲之戰(zhàn)前夕，楚北師駐扎在郔。聽說晉師已渡河，王欲還，嬖人伍參欲戰(zhàn)。令尹孫叔敖不想開戰(zhàn)，發(fā)牢騷說：“去年攻陳，今年又攻鄭，年年有事。如果打不勝，我們恨不得吃伍參的肉，可他的肉夠吃么？”面對位高權(quán)重，咄咄逼人的令尹，伍參詼諧地回答：“若事之捷，孫叔為無謀矣。不捷，參之肉將在晉軍，可得食乎？”伍參順著對方的話語，推導(dǎo)出相反的結(jié)果，這樣的“俏皮話”使得對方無話可說。

還有閔公二年，衛(wèi)國人因不滿衛(wèi)懿公好鶴，所養(yǎng)之鶴甚至還有俸祿。在受甲出戰(zhàn)時說出“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zhàn)”的反諷之語 ……這些話讓人莞爾一笑，同時也佩服說話人的機智與風(fēng)趣?！蹲髠鳌分凶钅腿藢の兜氖乔楣?jié)幽默。別林斯基說過：“任何矛盾都是可笑性和喜劇性的源泉”[14]。左氏在善于觀察歷史，洞察人性的基礎(chǔ)上，準確地把握住事件的矛盾所在，突出種種戲劇性的反差，刻意地描寫其間的不協(xié)調(diào)性，營造幽默效果。

有時，作者只用簡潔數(shù)語就巧妙地描寫出一幅目的與結(jié)果前后不一的幽默場景。宣公元年“晉欲求成于秦。趙穿曰：‘我侵崇，秦急崇，必救之。吾以求成焉。’冬，趙穿侵崇，秦弗與成。”三十多個字交代了整件事。一個“必”字表目的，一個“弗”字表結(jié)果，兩者極大的反差顯出趙穿之計的可笑。文公十七年“晉荀林父，衛(wèi)孔達，陳公孫寧，鄭石楚伐宋，討曰：‘何故弒君？’猶立文公而還。”一個“猶”字說明來勢洶洶的各路諸侯，不但不討伐殺君之人，反而立了殺君之人做國君。如此的前后矛盾難道不荒謬可笑嗎？

有時，作者單純描摹人物，因用詞精妙使人物滑稽的姿勢和動作栩栩如生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宣公十四年，寫楚莊王聽說派往齊國的使者申舟被宋國所殺時的驚訝與氣憤，用了一連串的動詞：“投袂而起，屨及于窒皇，劍及于寢門之外，車及于蒲胥之市。”“投”、“起”和接連三個“及于”的排比句式，加強行動的緊張感。巧妙的是，左氏不從正面寫楚王未及穿鞋、佩劍、駕車，而從側(cè)面寫侍者們慌亂地跟著跑，追到路寢前庭才給他穿上鞋，追到寢門外才給他佩上劍，追到蒲胥街市才趕車跟上。并且這三個句子的主語用的是物（屨、劍、車），而不是人（侍者）。這兩種陳述角度的轉(zhuǎn)換，足見左氏煉字遣詞之功力，使得整個行動描寫文筆更具詼諧之趣。

總之《左傳》一書的幽默雖來源于真實的歷史，但是若沒有作者的慧眼獨具，妙筆生花，就無法發(fā)現(xiàn)幽默，表現(xiàn)幽默，更談不上什么幽默的藝術(shù)了。

四、作用與影響

《文心雕龍?諧隱》篇充分肯定了詼諧的作用是“意在微諷”、“抑止昏暴”、“意歸義正”，其贊曰：“古之嘲隱，振威釋憊。雖有絲麻，無棄管蒯。會義適時，頗益諷誡?？諔蚧?，德音大壞?！闭J為諧隱能夠挽救危亡，解除疲憊，所以盡管有文雅的作品，也不放棄它們，好比雖有絲麻，也不能拋棄管蒯一樣。劉勰站在儒家立場上強調(diào)幽默的諷喻勸諫功能，幽默還是為個人和集團服務(wù)的一種社會交際工具，人類可以借幽默的方法表現(xiàn)否定與肯定，贊成與反對，歡樂與苦惱[15]?！蹲髠鳌返挠哪恢褂诒韺幽w淺的滑稽，更有多方作用和深層含義。

書中有意引用那些詼諧的民歌和國人之話，借他人之口來諷刺那些昏聵的貴族，曲折地反映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褒貶傾向，具有深刻的意義。這些歌謠出自國人、野人等中下層人民，他們通過輿論來反映群體的存在和愛憎，對統(tǒng)治階級進行言語抨擊。用人民特有的方式，在戲謔調(diào)侃中，入木三分地擊中要害，表達了下層人民的愿望，顯示了國人的力量。如衛(wèi)國人反諷衛(wèi)懿公的“使鶴”之語和襄公十四年晉國人嘲笑因晉軍主帥意見不合而拖拉無功的戰(zhàn)役為“遷延之役”。從中我們可以看到左氏進步的歷史觀：歷史不止是貴族統(tǒng)治者的歷史，也是下層人民的歷史。

除引用外，作者還著意突出人物外在行動與實際本質(zhì)間的不協(xié)調(diào)，造成情節(jié)的滑稽可笑，實則直接于事件中暗含對昏君佞臣的微諷，旨在勸世。

幽默既有“言談微中”（司馬遷語）的作用，還有解除疲勞的娛樂性功能。上節(jié)提到豎頭須、伍參等人機智俏皮的話，雖無益時用，卻也釋憊解頤。《左傳》有時于慘烈的戰(zhàn)爭中穿插輕松的幽默情節(jié)，緩解了讀者因閱讀而造成的緊張壓抑情緒。邲之戰(zhàn)楚教晉逃之事便是一例。它如襄公二十四年冬，楚伐鄭救齊，諸侯聯(lián)軍救鄭。晉國派張骼、輔礫向楚軍挑戰(zhàn)，要鄭國派駕車的人。公孫宛射犬是最佳人選。鄭子太叔告誡宛射犬，晉大鄭小，必不可與晉人平起平坐，可射犬不以為然。果然，張，輔二人在帳內(nèi)，卻讓射犬坐在外面；二人吃完酒食后才讓射犬吃；二人乘坐自己平日的車，卻讓射犬駕廣車（戰(zhàn)車），快到楚陣了，才從后面趕上射犬的廣車登上去，蹲在車后橫木上彈琴。射犬于是“近，不告而馳之，”靠近楚軍，不給二人打招呼就猛地沖入敵陣，慌得二人“皆取胄于櫜而胄，入壘，皆下，搏人以投，收禽挾囚?！鼻芰朔敽?，射犬又不等他們，駕車就回，又慌得二人一下子跳上車，“皆超乘，抽弓而射。”脫險之后，又“踞轉(zhuǎn)而鼓琴”，埋怨道：“公孫，同乘就是兄弟。為什么入壘出壘兩次都不商量？”射犬答道：“先前是一心一意地沖入敵營，現(xiàn)在害怕了就趕忙回來，沒來得及打招呼?！睆垺⑤o二人知是他不滿，“皆笑，曰：‘公孫之亟也?！薄抛⒃疲貉云湫约?，不能受屈。這樣的小故事無大是大非問題，給人帶來的是愉悅和放松。

《左傳》之幽默除為作品本身增添了文學(xué)性和審美性之外，還有對后世文學(xué)造成的影響。前面提到《左傳》之幽默是上承《詩經(jīng)》下接《莊子》，這是就先秦文學(xué)的幽默性脈絡(luò)而言。再仔細分析，《莊子》是諸子散文，幽默是有意創(chuàng)作而為之，而《左傳》為歷史散文，幽默是有意記錄而為之，明顯受其影響的正是《史記》。

試看《左傳》昭公九年，屠蒯幽默勸諫一節(jié)：

晉荀盈……卒于戲陽。殯于絳，未葬。晉侯飲酒，樂。膳宰屠蒯趨之，請佐公使尊，許之。而遂酌以飲工，曰：“女為君耳，將司聰也。辰在子卯，謂之疾日，君徹宴樂，學(xué)人舍業(yè)，為疾故也。君之卿佐，是謂股肱。股肱或虧，何痛如之？女弗聞而樂，是不聰也。”又飲外嬖嬖叔曰：“女為君目，將司明也。服以旌禮，禮以行事，事有其物，物有其容。今君之容，非其物也，而女不見，是不明也?！币嘧燥嬕玻唬骸拔兑孕袣?，氣以實志，志以定言，言以令出。臣實司味，二御失官，而君弗命，臣之罪也?！惫f，徹酒。

屠蒯勸諫和《史記?滑稽列傳》中記載的優(yōu)孟、優(yōu)旃婉言勸諫的情節(jié)如出一轍。明人陳懿典就在《讀左漫筆》中感慨道：“（屠蒯）言談微中，是滑稽而諷諫者，大勝后世東方大夫之流。其存智氏于言外，勝優(yōu)孟之于孫叔敖多矣”[16]。太史公不但專為滑稽人物作傳，而且也像左氏一樣，在取舍歷史材料，塑造人物形象時有意記錄下他們幽默的言語、滑稽的行為。這在我們細讀《史記》后就會發(fā)現(xiàn)許多例子。

《世說新語》也受到了《左傳》的影響。這部記錄魏晉人物言行的故事集，搜集了更多的幽默言行，多集中在《排調(diào)》、《任誕》、《忿娟》等篇中。編纂者也妙用簡潔含蓄的語言來勾勒人物的滑稽與荒謬，機智與幽默?？梢哉f，《史記》、《世說新語》都繼承《左傳》，真實地記錄了歷史和生活中的幽默，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特有的務(wù)實而樂觀，質(zhì)樸而含蓄，詼諧而幽默的民族精神和以幽默諷刺進諫的民族傳統(tǒng)。

現(xiàn)代精神分析學(xué)之父弗洛伊德認為對幽默的欣賞本身就是最高的心理成就之一，受到思想者的特別喜愛[17]。《左傳》的幽默，正需要有一定修養(yǎng)的讀者反復(fù)咀嚼，仔細品味，才能在那含而不露的行文中發(fā)現(xiàn)，從而體悟作者深刻的用意，欣賞書中特有的內(nèi)莊外諧的幽默藝術(sh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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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林語堂.林語堂經(jīng)典作品選[M].北京:當(dāng)代世界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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