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約翰·海恩斯 翻譯/吳美真

對于住在雪地中，日復(fù)一日地看著雪的人而言，雪是一本待讀的書。風(fēng)吹時，書頁翻動著；角色變動了，角色組合所形成的意象也改變了意義，但是語言依然是相同的。這是一種魅影語言，一種逝去且還會再回返的事物所說的語言。相同的文本已被寫在那兒數(shù)千年了，雖然我以前沒有在此讀它，未來的冬日也不會在此讀它。這些似乎漫無目的的路、這些小徑、這些睡臥處、這些腳印、這些雪地中堅硬、渾圓的小子彈，它們都是有意義的。因?yàn)槟莾嚎赡軐懼陌档氖挛铩渌挠嵪?，它們的外出和旅行，它們的恐懼和死亡?/p>

一只地鼠或田鼠的小腳在雪地上留下一個簡單、不規(guī)則的圖案，這兒有一個它鉆下地的洞穴。接著白鼬的足跡亦朝這個方向過來，快速地到處搜尋，然后也下落到一個白色陰影的洞穴中。

一個春天的早晨，我上坡追蹤一只狼仔，依循著那個跳躍而行、足趾朝內(nèi)的足跡。我追蹤了兩英里，直至這個足跡終于落入另一個水域才放棄。我想要看看它欲往何處，要做些什么。但是它只是繼續(xù)前進(jìn)，清楚自己的目的地，除了凍結(jié)在雪面上那些自信、穩(wěn)健的足跡，以及耀眼的陽光之外，我看不到什么了。

我行走時，雪被風(fēng)橫吹到我面前的公路上，它瑣細(xì)、飄浮不定的痕跡疾掠而去，就像一群被驅(qū)散的雪地族人。雪地之人，他們將前往何處？必定有個極大的危難在追趕著他們。他們倉促而行，然后跌倒了，風(fēng)推了他們一把，他們站起來，又繼續(xù)前進(jìn)……

一月底的一個早晨，我從雷得蒙溪（Redmond Creek）步行回家。在兩個水域之間的分水界上，我看見了一只麋鹿和三只狼的戰(zhàn)斗場景。這個故事明明白白地寫在我腳旁的雪地上。狼從西面沙爾夏河（Salcha River）追蹤一個舊足跡而來，然后發(fā)現(xiàn)麇鹿在我正在走著的這條空曠、長滿草的道路上吃草。

痕跡還十分鮮明，必定是前一晚上發(fā)生的事。雪被攪碎了，凍結(jié)的苔蘚厚片以及斷裂的樹枝散落一地；四處可見一小撮、一小撮麋鹿毛?；靵y糾雜的痕跡散布在被蹂躪的雪地上，可以看出麋鹿成八字形張開的劇痛的腳，狼巨大有毛的肉趾，以及伸展開來的腳趾甲。

我繼續(xù)往前走，看著雪地。麋鹿是碩大的、獨(dú)行的，而且?guī)缀蹩梢钥隙ㄊ且活^公鹿。在某處，它往后退，進(jìn)入一個低洼、樹叢懸垂的河岸，以保護(hù)它的尾部。狼離開它了——麋鹿的腳是危險的。麋鹿轉(zhuǎn)過身來，奔馳了50碼（1碼= 0.9144 米），然后戰(zhàn)斗又開始了。它們邊跑邊戰(zhàn)，時戰(zhàn)時休，在一塊變化不定、有車輪痕跡的地區(qū)如此持續(xù)了約半英里。南邊低斜的紅色晨光，橫射過山丘，情勢在變化著，尚無定論。狼緩和下來，圍成一個大圓圈往外奔馳至樹叢中，然后又圍攏過來——被踏碎的雪地上有另一撮麋鹿的毛。

我覺得我認(rèn)識這些狼。在那個冬天之前，我曾數(shù)次看過它們的足跡，而且有一次，它們尚且從我的一個捕獸陷阱奪走一只貂。我相信有一只是母狼，其余兩只是幾乎已長成的幼狼。如果我沒猜錯，那么，母狼可能是在教它們?nèi)绾潍C食，而雪地上的一切騷動，可能就是那些必須殺戮求生存的動物所玩的嚴(yán)肅游戲。但是那天早上我沒有看到血跡，麋鹿似乎贏了這場戰(zhàn)斗。最后，它躍入厚密的赤楊木叢中。我看到它的足跡移動得較緩慢了，正爬過一個低矮的馬鞍嶺，在淺薄、連綿不斷的雪地中，往北前進(jìn)。那三只狼則往東朝旗溪（Banner Creek）疾奔而去。

原本可能是寂靜的事物，那未寫下的一頁，那缺席的時刻，都在清楚地向我訴說著，如同我曾在那兒目睹一切似的。我想象著有這么一個人，此人可能是地球上最冷的學(xué)者，他追蹤著雪地上的每一個線索，在前進(jìn)中寫了一本書。此書將是雪的歷史，冬日之書，一本遙遠(yuǎn)時候在這些山丘狩獵的人所閱讀的千年文本。誰曾在這兒？誰已經(jīng)離去？他們叫什么名字？他們屠宰了些什么？吃了些什么？他們留下了誰？

約翰·海恩斯（John Haines，1924-2011）

美國當(dāng)代詩人。曾在阿拉斯加隱居四十余年。出版《來自冰川的訊息：1960-1980詩選》等詩集，以及散文、訪談、評論合集《遠(yuǎn)離家園：關(guān)于詩與處所的隨筆》，自然隨筆《一個人在阿拉斯加荒野的25年》（原名《星·雪·火》）與《瓦爾登湖》、《沙郡年記》并列世界三大自然隨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