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磐石
我是四川成都人。成都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名城。抗戰(zhàn)開始后,平、津、滬、寧的許多高校都遷到此地,更促進了這座古城文化教育的發(fā)達。1944年冬,我畢業(yè)于由上海遷來的上海光華大學附屬中學的高中部。那時,大學招新生仍按慣例在暑假,我正在為寒假無大學可考發(fā)愁時,新遷到成都不久的美國教會大學燕京大學卻破例在寒假招新生了。其原因是美國已成為與我國一道反德、意、日法西斯侵略的同盟國,來華援助我國抗戰(zhàn)的美軍大增,急需翻譯,燕大學生英語水平高,好些學生去充當美軍譯員去了,學校缺少學生,需要補充,遂在寒假招生。我去報名投考,竟考取了。
我報考的是成都燕大有名的政治系。因為聽說該系主任是美國名校普林斯頓大學學兼中西的吳其玉博士,還有政治思想史的權威蕭公權教授。我入學后,因是新生,還不能上蕭先生專為高年級學生所開的課,但能聽到吳其玉所講的國際形勢問題,很受啟迪。
同樣使我獲益的是王鍾翰師專為一年級新生開的中國通史基礎課程。王先生講授的中國通史課,具體、豐富、系統(tǒng),使我們對我國歷史的了解更加深入。他使用的主要教材是鄧之誠先生所編寫的名著《中華二千年史》,輔助教材是錢穆的《國史大綱》。王鍾翰師是燕京研究院的高材生,從他的言談中我們得知,他當年曾得燕大史學巨擘洪業(yè)(煨蓮)和鄧之誠先生的諄諄教導,這兩大學者是他的恩師。
1945年8月日寇投降,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了。翌年夏,成都燕大學生擬分四批復員,到北平燕園繼續(xù)學業(yè)。大約也是在這個時候,我聽說蕭公權決定應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之聘去那里講學(后又在那里成為專任教授,全家都遷居那里),我也了解到北平燕大歷史系有更多名師,所以到北平后即向校方申請轉入歷史系并得到批準。
1946年初,洪業(yè)先生應美國哈佛大學之邀去那里講學。后因我國解放戰(zhàn)爭日益進展,北方烽火遍布,尤其是物價飛漲,教職員生活更為困苦,洪先生不得已把家眷都接到美國居住,而且留哈佛大學執(zhí)教。于是,鄧之誠師就成為歷史系的教學主力。
我到北平燕大轉入歷史系后,首先就謁見了鄧先生,而且多選修了他講授的課程,從而對他的生平經(jīng)歷、學術成就和高尚情操漸有清晰的認識。
鄧之誠師字文如,書齋名“五石齋”,江蘇江寧人。1887年生于四川成都,1960年1月卒于北京,享年七十有三。先生也出生于書香名門,與林則徐并肩力抗英國侵略的愛國志士、時任閩浙總督的鄧廷楨便是其叔祖父。鄧師幼承庭訓,對我國傳統(tǒng)文史之學皆有精習,他的國學根底極為廣博深厚。他年輕時曾入云南兩級師范學習,畢業(yè)后先后任《滇報》編輯、昆明第一中學教師。先生富有革命熱情,辛亥革命前夕,便積極參加反清革命活動。武昌起義時,他多次在報上發(fā)表支持革命的時評政論文章,后又大力反對袁世凱稱帝,并參加了四川的“護國軍”運動。
1917年,先生應蔡元培之邀,北上進京參加國史編纂工作,不久就到北京大學任史學教授,并在女師大等校兼課。1928年,鄧先生到燕京大學歷史系任教授,與燕大創(chuàng)建人之—、歷史系主任、出身福建書香名門而且留美多年、口含煙斗、滿口英語、洋派十足的洪煨蓮結為莫逆之交,在學林傳為佳話。也由于他們的齊心協(xié)力,燕大雖是外國教會辦的大學,但國學研究卻很興盛。
鄧之誠師不斷有名著問世。早年他在北大講中國通史課時就編寫有講義,到燕大任教后,遂進一步編寫成書,書名為《中華二千年史》,皇皇巨著共三百萬言。他以正史糾稗官野史之誣,以稗官野史之長補正史之缺。該著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深得學術界好評。商務印書館特把它作為大學教科書印制發(fā)行后,受到許多大學師生的熱烈歡迎。至于錢穆先生,原為中學教師,他深研諸子百家之學,燕大乃聘其為教授,他后去北大任教,講課時撰有《國史大綱》,也為商務印書館發(fā)行之學術名著。
文史學宗師陳寅恪以詩證史,這是他在文史學領域的一大創(chuàng)舉。他著有《元白詩箋證稿》??箲?zhàn)時期,他在成都燕大執(zhí)教時,也開有“元白詩”之課程。鄧之誠師也注重以詩證史。他著有《清詩紀事初編》一書,共收六百名詩人三千首詩,以補清初史事之缺。從該書可知清初許多史事和社會情況,如那時知識分子多有亡朝故國之思,而滿清朝廷為何屢興文字獄,加以血腥鎮(zhèn)壓;又如康熙朝還多有太子廢立之爭,表明專制王朝之險惡。從該書也可看到清初遭受多少次水旱災害,這也告訴我們,康雍乾盛世人民生活依然困苦。
鄧之誠師還富有民族氣節(jié)。1937年,北平淪陷于日寇之手,先生拒絕到日偽辦的“新民學院”教課。1941年冬,日美開戰(zhàn),燕大這個美國教會辦的大學,立即被日軍占領、解散,而十多位愛國教師則被逮捕入獄,其中也有鄧之誠師。他們被囚禁共141日,堅貞不屈,大義凜然,后都被保釋出獄。出獄后,他們仍受到監(jiān)視,雖然生活清苦,甚至靠典當度日,但依然矢志不渝。
鄧之誠師工舊詩詞,出獄后,他將默記在心中的各種舊體詩105首寫出,后又續(xù)寫了二十馀首,合為詩集《閉關吟》,由燕大印刷出版。我于1946年夏復員抵達燕園不久,即讀到這精致的小冊子,受到愛國主義的教育。
鄧之誠師無書不讀,并隨手摘記,附以己見。他于1923年寫成《骨董瑣記》八卷,所輯有金石、書畫、陶瓷、雕繡,尤詳于明清掌故、遺聞軼事,共七百條,附有旁證,別加按語。該書于 1926年出版。以后又有《續(xù)記》二卷三百馀條,成書出版。1933年再出《三記》六卷,約四五百條,1955年匯為《骨董瑣記全編》,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此書很有銷路,我亦購而加以珍藏,時常閱讀,愛不釋手。
鄧之誠師多才多藝,還工書法。他的楷書、行草俊逸遒勁,我常臨摹不輟。先生善于治印,可惜“文革”中被抄家后,已無保存。
先生每日晨起,即以蠅頭小字記昨日之事,有詳有簡。如1937年7月,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先生就有長篇記載。他的《五石齋日記》共有24冊,富有史料價值。
先生每讀一書,必寫心得,還有考訂之語。日積月累,也實為重要文物。所有這些遺墨,均為中國科學院圖書館收藏。
先生在北平燕京講授的課程自然很多。我自1946年轉入歷史系后,即選修了先生所講的“中國上古史”“秦漢史”“隋唐史”“晚清史”。先生生活簡樸,一向只穿中式長衫、布鞋。冬天朔風野大,先生必穿戴上披風棉帽。也因為先生年邁體衰,此時已不能進校園教室上課,而改在學校東門外成府鎮(zhèn)上的蔣家胡同,先生住的四合院的客廳內上課。這客廳內必生有火紅的烤爐取暖。先生講課,豐富深刻,娓娓道來,學生可以提問、講述己見,氣氛生動活潑,好像是開座談會,如沐和煦的春風。
如是,以洪業(yè)、鄧之誠先生為代表的著名學者為燕大培養(yǎng)出眾多杰出的學術接班人、名教授。我到北平燕園后,選修了齊思和師講授的“春秋戰(zhàn)國史”“西洋現(xiàn)代史”,翁獨健師講授的“中西文化交流史”“俄國史”和“史學方法”,聶崇岐師講的“宋史”“中國職官制史”,周一良師講的“魏晉南北朝史”。以上諸名師多是學貫中西的名學者。如齊思和師便是第一位出自燕園而榮獲美國哈佛大學博士學位的名學者。翁獨健和周一良師也是如此。聶崇岐師既是宋史專家,又廣研中國歷史,還主編了中國古代典籍的許多種《引得》(即索引)而曾被哈佛大學聘去講授編纂工具書的寶貴經(jīng)驗。還有,前面已介紹過,教過我們中國通史課的王鍾翰師抗戰(zhàn)后也去美國哈佛大學留過學,但學業(yè)未完,即趕忙回國參加新中國的教育事業(yè)。他又學好了滿文,多有清史專著,于是也為中央民族大學名教授。
我到北平燕大轉入歷史系肄業(yè)后,聽以上諸名師的講授,讀他們的著述,更使我增長了智慧,開拓了視野,此生受益無窮。我還一再聽他們說過,自己能有今天這些成就,都是與鄧之誠師的諄諄教導密不可分的,所以他們任教后,仍常去向鄧之誠師請教。過春節(jié)時,必定要去他家拜年。
行文至此,我還應介紹侯仁之師。侯先生原是山東恩縣人,1911年生于河北棗強縣。長大后,畢業(yè)于河北通縣 (今北京市通州區(qū))潞河中學,而入學燕大歷史系,深受洪業(yè)、鄧之誠和顧頡剛諸師之栽培。他在進入燕大研究生院深造后,即專攻歷史地理學。洪業(yè)先生一向認為求學擇校不如擇師,英國利物浦大學更多有專精歷史地理學之大師,他讓侯先生去那里讀博士學位。但侯先生畢業(yè)于燕大研究生院時,正是歐洲反德、意法西斯強盜戰(zhàn)火甚熾之日,侯仁之師必須要等到歐戰(zhàn)勝利后才能去歐洲。1946年夏,我們由成都復員抵達燕園時,侯先生正準備去英國利物浦大學讀博士學位。在百忙中,他還很熱情地帶我們這些初來北平的學生去參觀游覽名勝古跡。他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現(xiàn)今的北平城是建立在有很好規(guī)劃的元大都遺址上的。他還說,發(fā)生“盧溝橋事變”的大石橋,外國人又叫它為“馬可波羅橋”,因為當年由意大利威尼斯來華的這位寫有游記介紹中國的傳教士就是由這座橋進入元大都的。如此等等,使我們體會到侯先生之博學多識。
侯先生于新中國成立后,才回國到北京大學執(zhí)教。他是很受學生崇敬的歷史地理學教授,也是對新北京的規(guī)劃、建設卓有貢獻的專家,故被選為科學院院士。去年,在他老人家百歲華誕之際,北大和燕大校友會都為他熱烈地慶賀。
桃李芬芳,遍布天下,鄧先生國外的門人弟子亦難以枚舉。比如美國藝文及科學院院士何炳棣,也是鄧先生的授業(yè)弟子;美國專攻東方文化的大學者費正清的鼎力幫助者,哈佛大學的名教授鄧嗣禹曾就讀于燕大歷史系,也出自鄧先生門下。費正清每有關于中國的著述,都要與鄧嗣禹商量、研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