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野

我把一棵樹當(dāng)成禮物

我要把這棵成材的樹木

送給你，讓你做成棺柩

然后把自己裝走；在此之前

先讓你利用其中的細枝末節(jié)

做成一雙筷子，把自己的

余生，維持到最后

我要把這棵樹的枝椏

送給你，讓它在彈回天空

或垂入堤岸之時，你隨時能

產(chǎn)生仰望或徜徉的心情

像一個身體里

藏著離愁別緒的古代詩人

我還要把這棵樹的落葉

送給你，讓你一生

心事寂寥的時候，偶爾遠眺

心中就惆悵一回，像

秋風(fēng)中被吹翻的長亭短亭

我還要把這棵樹的陰影

送給你，讓你在陷入幸福

或痛苦的泥潭而茫然無狀時

心里突然就升起

一朵碧玉似的浮云

最后我要把這空曠下來的土地

送給你，讓你把它安于

視野之上，讓你的目光從此

一覽無余，讓它的縫隙里

突然刮起的風(fēng)一吹到底

把生活中任意一個

渾渾噩噩的小人物

都吹得像失魂落魄的鬼魂

白 露

鴻雁歸，玄鳥來，群鳥雙目

閃閃，像銅鈴返回的波光

在天空聚成了一團銀色的河流

它們的波濤，以遠處的星辰為兩岸

而孤身一人走過深山的，不是

古寺里滿面紅光的僧侶少年

而是早晨的鐘聲里，突然放下了

殺生之念的獵人，他正把一桿獵槍

埋上落葉紛飛的山岡

長天浩蕩，白云悠閑，而人間

開始變得越來越淺，像露出

水面的河床，那些細沙和塵土

多么柔軟啊，它們散發(fā)著

金子和心臟的光

灰鸛把新房安在樹頂

鼴鼠把糧倉藏進泥土中央

睡蛇飛過農(nóng)夫的肩頭，露水在

向日葵的曠野上，灑下了

一層白霜，溪流噴薄而出之時

已經(jīng)把一條濕淋淋的山谷

變成了鏡子里木鈴花盛開的

草地和虹霓彎曲的模樣

此時我不在天空里出現(xiàn)，我

要在白樺樹下與你相見，那些

紅得像絲綢一樣的樹葉，還

沒有掉落，我要趕在秋風(fēng)

摘下它們之前，我要趕在暮色

染黑它們之前，與你在樹梢下

緊緊相擁，像兩枚月亮

同時升起在寂靜的山頂

而在趕往山里的途中，我要

邊走邊喊你的名字，像喊住那些

南歸的大雁，像喊醒它們隊伍

末尾，那個突然傷心的人

讓它偶爾回頭，就變得心慌意亂

然后一個人悄悄地飛回我久久

仰望的雪花閃亮的樹冠之上

秋天的廢墟

落葉彌散四野，中午的山崗

撤去了樹蔭和蟾蜍的臉龐

狐貍并非老謀深算的那個

而老虎，正在樹頂徘徊

它不僅僅迷戀沉睡中的暖陽

深草中的兀鷹，正站在青石上

用翅膀拍打水塘和白露的光

戀愛的人，返回大路

留下刻有誓言的那棵皂角樹

像火苗一樣在風(fēng)中搖晃

而這些還不夠，此時還要有

一兩朵白云，飛過頭頂

做出依依不舍的樣子

像幾個世紀(jì)以前的那種狀態(tài)

寂靜，空曠，一切似乎

都大有深意，一切又都了無希望

這樣才能使一個秋天轉(zhuǎn)瞬即逝

這樣才能讓一片深山，埋住心里

那些不死的廢墟和浩蕩的時光

秋天的秘密

重新回到我們身邊的人

都換了面孔，這是秘密

轉(zhuǎn)瞬即逝的人，像寂靜的流水

只獲得了片刻的機會

在大自然中，幸福

和繁榮，都是不存在的

而榮譽，僅僅是一種虛假的

冠冕，它另有危險的目的

像我們所設(shè)計的秩序中的一環(huán)

它必須要讓一群心愿宏大的人

在其中找到適宜自己的虛榮

它還要讓一群小人物

在其中發(fā)現(xiàn)自己命運卑微

而那些貌似完成了任務(wù)的人

只不過是一些兩手空空的狂徒

一切事情都有公正的結(jié)局

這是秘密。大地正在撤去它的星辰

包括沉溺在風(fēng)聲里的人群

和他們身體中的一顆疲憊之心

在這個空曠的季節(jié)，盡管我

手足無措，而“蟋蟀

仍然沉著地發(fā)出它唧唧的叫聲”

秋風(fēng)頌

你派出一個人，守在路口

你派出另一個人，守在窗口

樹頂上的路，過于開闊

要留給星宿，去把守

低處的烏云，是人間的迷霧

它首先要抱住，塵土中熄滅的

腳步，而貼近磷火的棺柩

是樹根里金黃的倉廩，它盛滿了

生活中走散的人群，和雨水里

衰落的寶石，如果它

繼續(xù)堅持了大地的法則

——自己消失，又自己填補

像生活中的燈光

明滅，閃爍，恍惚

我們即使揪心，也毫無辦法

秋風(fēng)在曠野上，響著呼哨

它一層層剝開湖水，和兩岸亂蓬蓬的

柴門，坐在樹蔭下的人

一動不動，像一只沉睡的蟾蜍

偶爾睜一下眼，它似乎

看見了千里之外寂靜的池塘

正在卷起銀光，而我仍要贊美

那些停留在落葉之中的

無限生機，和它們身體里

到處彌漫的衰敗的煙霧

秋天，如同一場浩大的真理

而我們在一切真理面前

都過于渺小，微弱無力，如同

大地上，陷入等待和重生的草木

另一種視野

一切新的視野，都將被想象

所遇到。礦石里的燈光

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盞燈光

它并不照亮大地上的其它事物

如同我的人生，現(xiàn)在只剩

很少的一部分了，如果你稍不注意

我們就會失敗于僅有的一次相遇

現(xiàn)在，我特別迷信人間的

那些規(guī)律，花枝招展的人在樹頂

筑巢，半夜?jié)窳芰艿那瞄T者

藏身在井底，而餓昏在灶臺旁的

卻是天下人最后的一位老母親

即使被賞賜了十個秋天的倉廩

她仍像是中毒的病人，渾身顫抖

心緒不寧，如同一塊風(fēng)浪中

被潮水反復(fù)撞擊的礁石

而我，則是這些孤島周圍的泡沫

黑夜淹沒它們的時候

我在暗中，也自己悄悄破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