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晶鈺，王雪梅

(1.上海師范大學(xué) 馬克思主義學(xué)院，上海 200234;2.河北科技師范學(xué)院，河北 秦皇島 066004)

法律倫理是具有道德意識基礎(chǔ)的一套行為準則，是指與法律有密切關(guān)系的、具有規(guī)范和約束作用的道德規(guī)范體系。在不同地域和不同歷史時期，法律倫理的內(nèi)容因受地域性、時代性制約，從而具有一定局限性、差別性。法律倫理所涉及的道德，不僅僅局限于法律職業(yè)道德范圍之內(nèi)，還應(yīng)當涉及人們?nèi)粘７缮钪械牡赖聠栴}。明末馮夢龍創(chuàng)作的《拍案驚奇》及《二刻拍案驚奇》(以下簡稱“二拍”)堪稱中國文學(xué)經(jīng)典，是中國公案小說的代表，“二拍”中的公案故事彰顯了其法律思維與社會價值。據(jù)前人的研究表明，“二拍”的小說79篇中涉及到法律的作品有30多篇，對于研究不同地域和不同歷史時期的法律倫理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一、公道觀

(一)平等公允

作為法律倫理的價值基點，平等公允既是法律的出發(fā)點，又是法律追求的最終目標。法律在不同的社會歷史朝代對平等公允的追求卻是始終如一。希望一視同仁、希望平等公允成為對人們法律倫理的最基本的盼望，“二拍”則貫徹了這一最基本的法律倫理思想，其樸素思想體現(xiàn)了“天道”觀念、罪罰相當、平等公允之倫理思維?！耙幻忠幻钡裙乐畼闼厮枷胴灤岸摹笔冀K。如《初刻拍案驚奇》之卷三十《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參軍冤報生前》中所言：“話說天地間最重的是生命。佛說戒殺，還說殺一物要填還一命?！笨梢?，平等公允是法律倫理之靈魂所在，平等公允作為價值形態(tài)，是人們追求的一種理想的法的價值目標。

(二)堅守良知

法治在一定程度上是良法之治與良心之治的合體。法治之難，非法之難，乃人之難也。法律所應(yīng)得之尊嚴與威望，往往取決于執(zhí)行者的認識高度，以及他們對其事業(yè)的責任意識的強烈程度。法律良知的重要部分源于人之內(nèi)心與社會良知的對話，不能因為某件事情習慣上為社會輿論或以往判決所認可，就坦然接受，但也不能無視社會生活中歷史的、習慣的因素。法律良知具有道德實踐性，法律良知是一種自覺的道德選擇?！岸摹币恢痹谛塘⑹亓贾膫惱硭枷搿１热纭冻蹩膛陌阁@奇》之卷三十《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參軍冤報生前》中，對李參軍一案的描述則教誨人們要有良知，不可行不義之事。再如《初刻拍案驚奇》之卷三十九《喬勢天師禳旱魃秉誠縣令召甘霖》中對狄縣令力斬兩個愚民天師的堅守良知形象的描述同樣說明了立心與良知的重要性。

(三)清正廉潔

清廉如水、一塵不染是自古以來我國對于官吏的祈盼。公正本身就是目的，而非達成其他目的的手段?！胺ㄕ撸街缢?，這樣古老的言說至今仍保持著生命力，是因為人們對公正品質(zhì)的期望。不廉的官吏，即便公正，亦會有不公之嫌。廉潔，指為政清廉，做官清白，不受賄賂，不貪贓枉法。包拯的清正廉潔法律倫理形象歷來是人們心目中的典范，其不畏權(quán)貴，懲治貪官污吏總能大快人心?！岸摹敝幸灿袑Π摹扒骞佟毙蜗笏茉欤冻蹩膛陌阁@奇》之卷三十三《張員外義撫螟蛉子包龍圖智賺合同文》就將包拯的智勇清廉擺在人們的面前。除包拯外，其他“清官”形象之塑造也栩栩如生，讓人慨嘆。如《二刻拍案驚奇》之卷二十八《程朝奉單遇無頭婦王通判雙雪不明冤》不但對王通判的司法官形象通過事件加以展現(xiàn)，而且文中直接進行贊揚：“王通判這件事問得清白，一時清給了兩件沒頭事，申詳上司，各各稱獎，……?！笨梢?，清廉執(zhí)政，秉公執(zhí)法，是“二拍”評價“清官”之標準。

二、德行觀

(一)禮法并用

中國古代法律文化以儒家宗法禮教倫理為主。儒家文化重視德治、人治，堅持為政以德，主張禮法并用，強調(diào)教化對臣民的影響和教育作用。西周的周公開創(chuàng)了倫理與法律并重之先河，成為中國古代法律倫理道德的奠基者。其后至明末時，禮法并用的主張依然為主導(dǎo)思想，用禮德和法治兩種手段并用來理政和執(zhí)法，成為統(tǒng)治者的手段。禮法并用的法律倫理思維在“二拍”中得到了驗證?！抖膛陌阁@奇》之卷十八《甄監(jiān)生浪吞秘藥春花婢誤泄風情》中許公判詞寫道：“審得甄廷詔誤用藥而死于淫，春花婢醉泄事而死于悔。皆自貽伊戚，無可為抵，兩死相償足矣。玄玄子財未交涉，何遽生謀？死尚身留，必非毒害。但淫藥誤人，罪亦難免。甄希賢痛父執(zhí)命，告不為誣。李宗仁無心喪妻，情更可憫。俱免擬釋放。”許公當下將玄玄子打了廿板，引庸醫(yī)殺人之律，問他杖一百，逐出境押回原藉。從許公判詞和判決來看，德與刑、禮與法并用成為當時法律倫理的導(dǎo)向。

(二)德主刑輔

“德主刑輔”的主張是由漢代董仲舒在繼承孔子德治思想的基礎(chǔ)上提出的?！暗轮餍梯o”就是要重德而簡刑、大德而小刑，德治為主，刑治為輔；先用德禮進行教化，教化無效再輔之以刑罰，把德與刑結(jié)合起來。“德主刑輔”與“明德慎罰”的思想是一致的。為了用教化的方法來推行封建宗法禮教的倫理道德，統(tǒng)治者往往會要求官吏都要重視德行，而且官吏在運用法律量刑斷獄之時，非常重視道德教化、把刑罰當作不得已的選擇和輔助道德教化的手段的現(xiàn)象?！岸摹敝小冻蹩膛陌阁@奇》之卷十九《李公佐巧解夢中言謝小娥智擒船上盜》則是德主刑輔的典型一例。謝小娥把湖中遇盜，父夫兩家人口盡被殺害情由告知了太守后，太守道：“法上雖是如此，但你孝行可靠，志節(jié)堪敬，不可以常律相拘。待我申請朝廷，討個明降，免你死罪?！敝x小娥于刑本該當斬，但于德卻又值得贊譽，德主刑輔在此案得到詮釋。中國古代歷代理政和執(zhí)法者大都認為，治獄與治國一樣，應(yīng)以德為主，輔之以刑罰?！暗轮餍梯o”的思想一直是中國兩千多年封建社會立法與執(zhí)法者的主導(dǎo)觀念和理論基礎(chǔ)。

(三)克盡職守

司法人員處理案件，應(yīng)潔己奉公，發(fā)揮耐力、毅力，……執(zhí)法平準，使人信服。古時的司法官也是如此要求，盡忠職守、正己律己的法律倫理道德品格成為官吏們努力的法律倫理道德目標。中國古代，由于行政與司法不分，“正”既是一種行政道德，又是一種司法道德?？思郝杉?，職守有德是對官吏的基礎(chǔ)要求。《二刻拍案驚奇》之卷十三《鹿胎庵客人作寺主判溪里舊鬼借新尸》里對知縣大人的寥寥數(shù)語就勾勒了一個盡忠職守的知縣形象：知縣聽罷，道：“世間有此薄行之婦，官府不知，乃使鬼來求申，有愧民牧矣！今有煩先生做個證明，待下官盡數(shù)追取出來?！敝鄙溃骸按∩ぶ渥樱庞兄髂X?！敝h道：“追明了家財，然后尋其子來給還，未為遲也，不可先漏機關(guān)?！笨梢姟岸摹敝械墓倮舨粌H要求具備專業(yè)知識的專門訓(xùn)練，更需要具備高尚的德行、優(yōu)良的品質(zhì)和執(zhí)業(yè)操守。

三、太平觀

(一)息訟安諧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歷史時期，基本每個朝代在紛爭、案件發(fā)生之后，都希望能避訟、息訟，希望朝代能安穩(wěn)和諧?？梢哉f，衡量官員的政績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息訟”，能夠及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古代中國，禮制與人情、人性相通。反映了儒家的人道精神和人道的終極寄托。當法律與儒家道德發(fā)生矛盾時，也常選擇“屈法伸情”。這種法律傾向追求的是社會的安諧。“二拍”中息訟安諧之聲比比皆是。《初刻拍案驚奇》之卷三十三《張員外義撫螟蛉子包龍圖智賺合同文》詩曰：“得失枯榮忠在天，機關(guān)用盡也徒然。……甘貧守分隨緣過，便是逍遙自在仙?！辈浑y看出勸人安穩(wěn)度日，莫生事端之心。再如《初刻拍案驚奇》之卷六《酒下酒趙尼媼迷花機中機賈秀才報怨》里秀才的言語：“既然如此，此仇不可明報。若明報了，須動官司口舌，畢竟難掩真情?！薄冻蹩膛陌阁@奇》之卷十《韓秀才乘亂聘嬌妻吳太守憐才主姻簿》則更是明顯的息訟之觀點：“吳太守方坐晚堂，一行人就將息詞呈上。太守從頭念一遍道：勸息人張四維、李俊卿，系天臺縣學(xué)生。切微人金聲，有女已受程氏之聘，因遷居天臺，道途修阻，女年及笄，程氏音訊不通，不得已再許韓生，以致程氏斗爭成訟。茲金聲愿還聘禮，韓生愿退婚姻，庶不致寒盟于程氏。維等忝為親戚，意在息爭，為此上稟。太守便將息詞涂壞，提筆判曰：韓子貧惟四壁，求淑女而未能，金聲富累千箱，得才郎而自棄。只緣擇婿者，原乏知人之鑒，遂使圖婚者，爰生速訟之奸。程門舊約，兩兩無憑；韓氏新姻，彰彰可據(jù)。百金即為婚具，幼女準屬韓生。金聲、程元、趙孝構(gòu)釁無端，各行杖警！”可見，息訟促和，構(gòu)建安諧的社會關(guān)系是“二拍”倡導(dǎo)的法律倫理之體現(xiàn)。

(二)恤民愛民

恤民愛民是一般的社會倫理和道德要求。一定的法律活動和法律行為總是蘊含著相應(yīng)的社會道德觀念和倫理原則，恤民愛民是法律倫理道德內(nèi)容的組成部分。盡管隨著社會經(jīng)濟秩序、政治秩序的演變，社會文化價值和倫理觀念也不斷發(fā)生著變遷，但恤民愛民卻成為華夏的傳統(tǒng)而延續(xù)下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為歷代統(tǒng)治者所深知，并成為對官吏的要求與期盼。如《初刻拍案驚奇》之卷二十五《趙司戶千里遺音蘇小娟一詩正果》中府判助下層女子小娟脫樂籍，離風塵，并跟心儀之人相聚在一起，就是“二拍”所弘揚的理想中的恤民愛民之官。可見，恤民愛民的思想是當時法律倫理道德的主導(dǎo)價值觀，并深深地影響著當時的司法實踐者的倫理道德觀念，并樹立了許多恤民愛民之清官形象。

(三)忠君有卑

中國古代官吏在封建禮教約束下，對個人的操行要求也十分嚴格。為了天下大和、太平，統(tǒng)治者往往更要求官吏及民眾必須忠君等，如在“二拍”中提到的包龍圖就是忠君之典范。再如《二刻拍案驚奇》之卷十二《硬勘案大儒爭閑氣甘受刑俠女著芳名》中提及：孝宗皇帝看見晦庵所奏，正拿出來與宰相王淮平章，王淮也出仲友私揭與孝宗看。孝宗見了，問道：“二人是非，卿意如何？”王淮奏道：“據(jù)臣看看，此乃秀才爭閑氣耳。一個道譏了他不識字，一個道不迎侯得他。此是真情。其余言語多是增添的，可有一些的正事么？多不要聽他就是?！毙⒆诘溃骸扒湔f得是。卻是上下司不和，地方不便，可兩下平調(diào)了他每便了?！蓖趸醋嘀x道：“陛下圣見極當，臣當分付所部奉行。”可見，君上希望天下太平，希望臣下忠君，也希望臣下尊卑有度，一派融洽，好暢行帝制，坐穩(wěn)江山。中國古代，皇帝是立法權(quán)、司法權(quán)、行政權(quán)的最高權(quán)威者，這種最高權(quán)威性也要求忠君有卑的法律倫理思想為官吏和百姓所遵從。

四、因果觀

(一)尊重生命

儒釋道三家都重視生，重視生命的重要性。《周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睈圩o生命，由人惠物。天地之大，包容萬物。董仲舒云：“質(zhì)于愛民，以下至于鳥獸昆蟲莫不愛?！薄鸾桃源缺钥词澜纾珜?dǎo)眾生平等，反對殺生。凌蒙初在《初刻拍案驚奇》之卷三十七《屈突仲任酷殺眾生鄆州司令冥全內(nèi)侄》中開篇就表明觀點：眾生皆有命，畏死有同心?！抖膛陌阁@奇》之卷二十八《程朝奉單遇無頭婦王通判雙雪不明冤》也有這樣的感慨：乞丐雖賤，生命則同，總是偷竊，不該死罪，也要抵償。”而在《初刻拍案驚奇》之卷三十《王大使威行部下李參軍冤報生前》中更有直接地表明：話說天地間最重的是生命。佛說戒殺，還說殺一物要填還一命。何況同是生人，欺心故殺，豈得不報？所以律法上最嚴殺人償命之條，漢高祖除秦苛法，止留下三章，尚且頭一句，就是“殺人者死”?？梢娮鹬厣恰岸摹敝匾蓚惱硭枷搿?/p>

(二)懲惡揚善

懲惡揚善是法律應(yīng)有的本性，也是法律追求的目標，它要求對壞人要懲處，對惡行要制止，對好人要保護，對善行要推廣。懲惡揚善還應(yīng)能盡力促使壞人、惡人棄惡向善?！冻蹩膛陌阁@奇》之卷十三《趙六老舐犢喪殘生張知縣誅梟成鐵案》對嚴公兒子受官府責罰后，改從前過失，孝敬二親，后來得善終之事件的描述就是對懲惡揚善的大力宣揚。

(三)因果報應(yīng)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果報思想在民間有廣泛的影響。因果報應(yīng)思想在我國源遠流長，先秦時期便有簡單的因果報應(yīng)觀念，及至明末，果報思想依然為民間眾生之信仰。因果報應(yīng)論也可稱為道德因果論，它強調(diào)道德在生命流轉(zhuǎn)中的作用，惡因結(jié)惡果，善因生善果。民間所謂的“作孽”觀念主要譴責的是強者對弱者的欺凌，……譴責其手段的不道德。《初刻拍案驚奇》之卷四《程元玉店肆代償錢十一娘云岡縱譚俠》中有《普門品》云：“咒詛諸毒藥，所欲害身者。念彼觀音力，還若于本人”，該說體現(xiàn)了典型的宣揚因果報應(yīng)的倫理觀念。再如《初刻拍案驚奇》之卷十一《惡船家計賺假尸銀狠仆人誤投真命狀》更是明言道：“是真難假，是假難真。真的時節(jié)，縱然有錢可以通神，目下脫逃憲網(wǎng)，到底天理不容，無心之中，自然敗露；假的時節(jié)，縱然嚴刑拷掠，誣伏莫伸，到底有個辨白的日子。……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边@種因果報應(yīng)論引導(dǎo)人們認為若為非作歹做傷天害理之事，終有一天要遭到報應(yīng)，要么受到法的制裁，要么受到上天的懲罰。盡管因果報應(yīng)的觀點在當代社會與唯物論觀確實有偏差，但在中國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中確實作為法律倫理思想受到了推崇和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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