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慧峰
(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寧夏銀川 750021)
當代西方存在主義哲學中,“焦慮”是一種十分重要概念。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認為,焦慮是一種“對自由的意識”[1]。他把這種“焦慮”分為兩種,一種是面對過去的,另外一種是面對將來的。而漢末士人的“焦慮”屬于后者。因為, 這些士人所關(guān)心的是他們未來的出路問題, 而不是對過去的追憶。未來的社會該向何處發(fā)展? 那時“我”的生存狀態(tài)與現(xiàn)在相比,又會如何? 這是漢末那個動蕩年代中,縈繞于士人心中那揮之不去的困惑。從哲學層面來看,薩特認為:在我現(xiàn)在的存在與將來的存在之間有著某種聯(lián)系——我現(xiàn)在不是我將來是的那個人。原因有三:首先, 時間將現(xiàn)在的“我”與將來的“他”分離了;其次,我將來要是的那個人的充要條件并不是我現(xiàn)在所是的人; 最后,現(xiàn)實中根本沒有那樣一個存在物能夠證明或者規(guī)定將來的我會是什么樣。然而由于種種原因,造成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將來的“他”,換句話說,我以不是他的方式是我將是的那個人。這種以不是的方式是他自己的將來的意識,正是存在主義哲學層面上的“焦慮”。
漢末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可以用“游”字來形容?!坝巍边@種生活狀態(tài)是多方面造成的。東漢是一個風雨飄搖的時期,王朝大廈將傾,外戚宦官專權(quán),勾心斗角,結(jié)黨營私,篡權(quán)奪利,廟堂之上一片黑暗。社會如同一根風雨飄搖的稻草,國家機器下的人才選拔制度更是一團糟。漢代的選官是以察舉和征召為主。察舉制是在漢武帝之后才確定下來成為了漢代的選官制度。察舉最主要的是舉察孝廉,是由各地的州郡縣三級推舉地方上品行高尚的人進入仕途的人才選舉制度。至于征召,則是通過或是毛遂自薦,或是統(tǒng)治集團內(nèi)部推選的方式,朝廷對當時在社會上具有一定影響力的名士、方外隱士,還有某些具有專長的士人諸如擅于外交辭令、好做文章等,直接征辟的一種選官制度。但是由于朝廷大權(quán)旁落,政治黑暗,導致察舉和征召制度,基本被外戚和豪門把持,入仕官員基本從這些利益集團中產(chǎn)生,這就使得那些有真才實學的中下層士人的入仕之路基本被堵死了。后來“清議”的出現(xiàn),給這些心灰意冷的士人重新燃起經(jīng)世致用的希望?!扒遄h”即是東漢末期,朝廷士大夫階層反對宦官外戚,挽救統(tǒng)治危機,形成一種以品評人物為主的政治風氣。于是一大批懷著“三不朽”理想的儒士踏上漫漫的結(jié)交當時社會名士和朝廷有威望官員的宦游之路。背井離鄉(xiāng),拋棄妻子,為謀得一官半職,孤身一人,多年羈旅。但像諸如李庸那樣得意者還是少數(shù),更多的是失意之人。于是,按照薩特的理論:“我現(xiàn)在不是我將來是的那個人?!笔紫?,這些士人在等待時間,等待機遇,希冀成為“將來的那個人”。“行行重行行”[3](《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一開篇就給人一種一直在走、永不停息之感。至于游士走向何方,走到何時,不可知。一直處于這種“行”的狀態(tài),一種深深的無可奈何和盲目之感如影隨形,令人窒息。其次,在這種不斷漂泊、不斷尋找的過程中,這些失意者對自己的才能、信仰質(zhì)疑。飽讀詩書,身懷兼濟天下凌云之志,卻無從施展,與社會名士結(jié)交卻再無音訊,是否是自己的才干無法勝任官職?儒家經(jīng)世致用的“三不朽”思想:立言,立功,立德,這種深植于士人觀念中的信仰,在這個混亂的年代是否還是真理?這些已經(jīng)形成的才能、信仰,是否是成為“將來的那個人”的基礎呢?最后,如果政治清明,選官制度公正,那么有才能之人大抵能為官為國家效勞,可是身處亂世,沒有明確而令人信服的標準使這些中下層士人進入仕途,成為“將來的那個人”。在宦游苦旅中,這些個人生存與社會問題交織在一起,無法解答,進退兩難,“焦慮”意識便產(chǎn)生了。
由于“清議”是以太學為中心,以政治上較為正直的官員和名士為領導力量,以廣大太學生為主體,士人以其“群體自覺”,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敢于與把朝廷搞得“烏煙瘴氣”的外戚宦官集團分庭抗禮。這是一股強大而不容忽視的政治力量。這股力量的加入,在一定程度上,重新打開了有才能士人的入仕渠道,在政治格局中,加入了一批飽受儒家“兼濟天下”精神熏陶,肩負“三不朽”的責任,追求“士志于道”目標的德才兼?zhèn)涞氖咳?。這對于當時病入膏肓的王朝,無疑是一針強心劑。在當時看來,屬于推動歷史車輪前進的力量。但是這觸動了當時把持朝政的外戚宦官集團的利益。因此,他們發(fā)動了兩次“黨錮之禍”。在外戚宦官集團的強烈鎮(zhèn)壓之下,大批“清流”人士,或死,或流放,或革職,或監(jiān)禁。由此,“清流”勢力被大大削弱,幾近覆滅。原本已重新打通的比較公平的入仕渠道又被堵塞。在政治斗爭中處于劣勢的士人在這種政治高壓中難以呼吸。身居廟堂之上,隨時有被清算的危險,看著自己的老師以及同僚一個又一個慘遭迫害,一種強烈的焦慮感激蕩于心間,自己是否就是下一政治斗爭的犧牲品,不得而知。整日生活在這種焦慮之中,難怪要“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古詩十九首》<青青陵上柏>)。正是因為“面對未來的焦慮”,所以才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樣;處江湖之遠,既然較為公平的入仕之途已然走不通,那么靠結(jié)交當時有名望的官僚這條道路似乎仍然走得通。于是游士們即使身心俱疲,仍然繼續(xù)漂泊。生存上困境令他們焦慮,多年前自己背井離鄉(xiāng),在外漂泊,也許家中尚有妻兒老小,這些年來他們是否安康,家鄉(xiāng)面貌是否一如從前,一種是否歸鄉(xiāng)的焦慮感一直伴隨著他們羈旅的腳步。但是功名未成,“三不朽”還沒實現(xiàn),雖然思鄉(xiāng),也只能是“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古詩十九首》<去者日以疏>)。尤其是在中國這種以宗法血緣為紐帶的農(nóng)業(yè)社會中,上古“親親”的遺俗以無意識的形式,流淌在每個中國人的血液之中。鄉(xiāng)愁永遠是遠行客心中無法抹滅的那一片焦慮、孤單之情?!包h錮之禍”使士人們看清,自己一直信仰的儒家思想,在這個亂世之中,憑一己之力,是無法堅守的。正如羅洛·梅所說:“時代變換時,當舊的價值觀是空洞的,傳統(tǒng)習俗再也行不通時,個體就會感到特別難以在世界上發(fā)現(xiàn)自己?!迸c生存困境不同,他們面對的是自己一直接受的儒家治世觀念與污濁現(xiàn)實面前無法施展抱負的矛盾,即“我現(xiàn)在所是的人不是我將來要是的那個人”的矛盾,這種“以不是的方式是他自己的將來的意識”的焦慮感,附骨之蟻般嚙噬著士人糾結(jié)的靈魂,在“道”與“勢”之間來回搖擺不定,是堅守“志于道”的士人操守,還是為了生計,趨炎附勢、賣弄學問,來博得當局掌權(quán)者(并不一定是清流人士)的青睞,淪為他們的幕僚,從而謀得一官半職??梢哉f,在漫長的羈旅生涯中,士人們一直焦慮地思索這種行為是否正當,是否是士之所為。他們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進退維谷,想要超脫,卻深陷其中,只恨生不逢時,但無可奈何??是蠓e極入仕之人,說道:“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悲觀失意者諷刺道:“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古詩十九首》<回車駕言邁>)。身處東漢末期亂世的士人失去了儒家那種“中和”的心態(tài),焦慮成為他們主要的心理狀態(tài),在這種心理狀態(tài)之下,無論選擇哪條人生道路,結(jié)果都是“游”,不知方向,不知何時結(jié)束的“游”,漂泊無根,士無定主。
零余者,是指一部分人生十字路口彷徨失措的知識青年,他們是一群被主流社會排擠在外而深感痛苦,卻又有著這樣或那樣命運悲劇的下層小人物,他們的悲劇命運體現(xiàn)著社會對他們的殘酷損害與無情壓迫。因此,他們常常表現(xiàn)出與現(xiàn)實社會的格格不入,寧可窮困潦倒,也不愿屈從于污濁的現(xiàn)實。零余者們常常有一種與這個世界毫不相干的感覺, 生活中發(fā)生任何事情是與自己沒有相互關(guān)聯(lián), 自己只是這個世界的局外人。這個意象在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中屢屢地出現(xiàn)。在東漢時期,尤其是“黨錮之禍”之后,一大批中下層士人幾乎被排除在主流政治格局之外,在廟堂之上的士人被迫害,處江湖之遠的士人入仕機會渺茫,這樣就喪失了士人應有的針砭時弊的話語權(quán)??梢哉f,他們是被迫成為“零余者”?!叭松囊皇?,奄忽若飆塵”(《古詩十九首》<今日良宴會>)。著一“寄”字,說這些士人只是被“寄”在塵世之中,仿佛塵埃一般,隨著大化,無目的,無規(guī)律地翻飛,自己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活脫脫一種六神無主的焦慮之感。又如《青青陵上柏》一首說“人生天地間, 忽如遠行客”,自己對于這個世間來說,只是一個“遠行客”,世間種種如同鏡花水月,轉(zhuǎn)瞬即逝,自己終究還是要“遠行”的,一種蒼涼之感充盈于胸,每思至此,焦慮之感油然而生?!八念櫤蚊C? 東風搖百草。所遇無故物, 焉得不速老?”在《回車駕言邁》中,作者把自己在時空之中的一種被拋擲感,在社會當中的“邊緣化”,以及“零余者”身份描寫得淋漓盡致。時間飛速流逝, 自己在時間的長河之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遇無故物, 焉得不速老?”正是對失意士人的生存狀態(tài)存在的一種真實寫照, 而自己就是在這種自己完全掌控不了的人世間如此尷尬地存在,我們透過文字可以觸摸到當時士人那種焦慮不安的面影。
詩歌中或以第一人稱,或以第三人稱,直接表現(xiàn)人物的生命焦慮意識?!案≡票伟兹?,游子不顧返。”(《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良人宦游求官,與家中思婦“各在天一涯”,二人“相去日已遠”,思婦長期的等待,良人杳無音訊,日復一日,思婦忍受著思念的煎熬,內(nèi)心焦慮不安,茶飯不思,致使身體消瘦,“衣帶日已緩”。終于心生怨恨,猜想一定是“浮云遮白日”,才“游子不顧返”。思婦對于愛情的焦慮通過這句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笆幾有胁粴w,空床難獨守”(《古詩十九首》<青青河畔草>)春日里,一位少婦在樓上,梳洗打扮,憑欄遠望,“娥娥”的紅粉妝,“纖纖”的素手,可謂精心打扮,就在濃濃的春光中,這位少婦等待著良人回來,她曾是“倡家女”,想回歸家庭,過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嫁作“蕩子婦”,豈料這個“蕩子”卻不在身邊,宦游求官。如花的年紀,姣好的面容,又適逢這撩人的春光,她越發(fā)地渴望愛情的撫慰,而眼前只剩下寂寞,心里殘存著對過往感情的回憶。積存多時的寂寞噴薄而出,無法忍耐,終于發(fā)出了“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的寂寞宣言,這也是對當時士人宦游,拋棄妻子的無情控訴?!安幌Ц枵呖?,但傷知音稀?!?《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這首詩講的是一個失落士人與西北高樓中素昧謀面的女子撫琴,和白居易的《琵琶行》有異曲同工之妙?!案枵摺迸c“知音”在詩中對象為女子和士人,推而廣之,實際上,就是宦游羈旅中的士人渴望有一位懂得自己才干的“知音”能相中自己,提拔自己,使自己的才華得以展現(xiàn)。但始終是得意者少,失意者多。這場無盡的漂泊過程,也是一個尋找“知音”的過程,尋之不得,士人焦慮不已,發(fā)出了“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的感慨,只要覓得知音,使自己實現(xiàn)理想抱負,縱使羈旅生涯再多苦累,也無怨無悔。
抒發(fā)主人公們對人生短暫,時光流逝的感慨, 以及由此帶來的生命焦慮意識。詩人采用兩種手法, 一是寫物長人促,以外物的永恒反襯人生的有限。如:
人生非金石, 豈能長壽考。( 《回車駕言邁》)
人生忽如寄, 壽無金石固。( 《驅(qū)車上東門》)
我們注意到,詩人經(jīng)常以“金石”的意象來象征永恒,象征不滅,將人生與“金石”比較,就是將有限與無限比較。在有限與無限二元悖律中,可以看到人生的短暫而有限的時光在無限的永恒宇宙之中,是如此渺小??芍^“渺滄海之一粟”,人類在永恒的客體之前已不再有萬物靈長的優(yōu)越感,焦慮、恐懼產(chǎn)生于心間,一種世紀末的頹廢情緒油然而生。在有限的人生,如何發(fā)揮自身價值,這個人生課題擺在東漢末年的中下層士人面前。對人生終極問題的無法解答使他們更加彷徨、困惑、苦悶。
二是寫人和外物并無二致,壽命都是有限的。如:
白露沾野草, 時節(jié)忽復易。( 《明月皎夜光》)
浩浩陰陽移, 年命如朝露。( 《驅(qū)車上東門》)
人生寄一世, 奄忽若飆塵。( 《今日良宴會》)
四時更變化, 歲暮一何速。( 《東城高且長》)
凜凜歲云暮, 螻蛄夕鳴悲。( 《凜凜歲云暮》)
通過列舉“白露”,“飆塵”,“歲暮”,“螻蛄”等壽命短暫的外物以及時節(jié)順序演變之快,比喻人生也與這些壽命短暫的外物一樣,匆匆而逝。人生于天地間,看到外物生生死死,由盛而衰。反觀自身,也如這些外物一般,生命如此短暫。這些客觀條件,是個體超越不了的,成為不了“我將來要是的那個人”,于是個體自身產(chǎn)生焦慮。
漢末士人不再癡迷于虛幻的長生不老,即“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表現(xiàn)他們不再羨慕羽化登仙,把視線轉(zhuǎn)移到現(xiàn)世,轉(zhuǎn)移到自身,轉(zhuǎn)移到“人”自我價值的追求上。對于生命的絕望,未來的“我”的不可得,使他們沉溺于美酒, 用酒精來稀釋對自身生存困境的焦慮。于是這些失意彷徨的士人便有意識地投入到世間的宴飲玩樂之中, 并發(fā)出“極宴娛心意”的行樂宣言?!皶兌炭嘁归L,何不秉燭游”(《古詩十九首》<生年不滿百>)生存的苦悶,郁郁不得志的痛楚,壓得這些知識分子們喘不過氣來。好似唯獨“秉燭游”才能暫時讓他們忘卻來自內(nèi)心和外在的煩惱,忘卻使得自己幾近崩潰的焦慮感,忘卻自己是這個黑白顛倒的亂世中的獨行客。但我們不能只是簡單地將這種“極宴娛心”的“秉燭游”歸之為標榜享受、墮落的享樂主義。恰恰相反,這是以另一種形式在與社會,與命運,與焦慮意識作抗爭。行樂與焦慮是一對矛盾對立項,符合古人天人合一的陰陽學說,既然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條件下,中下層士人無法抹去那個年代在他們靈魂上刻有生存焦慮的烙印,那么莫不如將行樂作為一種暫時擺脫生命焦慮意識的方式。行樂的主體是個體本身。因此,這里透露出一種對“將來的那個人”的強烈渴求,自我生命意識也由此覺醒。換句話說,在潛意識中,現(xiàn)在的“我”成為了將來的“我”。他們是以這種形式來表現(xiàn)自身對人生終極意義的不懈追求。
鐘嶸《詩品》評“十九首”曰:“文溫以麗, 意悲而遠。驚心動魄, 可謂幾乎一字千金!”[3]《古詩十九首》中用“驚心動魄”來形容東漢末年士人階層以及思婦面臨生存困境時所作出的種種嘆息與焦慮?!豆旁娛攀住方豢椫б?,孤獨,焦慮,死亡等種種旋律,聞之真可謂是“驚心動魄”,悲從中來。但同時,從詩中男女主人公悲歡離合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當時士人自我生命意識的覺醒,開始正面思考自身存在的價值,在自我價值實現(xiàn)與當時社會并不能提供其實現(xiàn)途徑這對矛盾中,知識分子將他們的不安、頹廢、焦慮的生命意識,全景式剖給我們看,我們從中也看到了他們對人生終極意義的積極求索。
[1]薩特.存在與虛無[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7.
[2]魏耕原,張新科,趙望泰.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詩歌鑒賞辭典[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2.
[3]鐘嶸.詩品[A].陳延杰.詩品注[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4]解得楓.個體生命的自覺——《古詩十九首》主題意義闡釋[J].南都學壇(哲學社會科學版),1996,16(2):19-21.
[5]李曉霞,張麗文.無根的漂泊——論《古詩十九首》中“游子”的存在狀態(tài)[J].榆林學院學報,2006,16(5): 40-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