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淼 李 朝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近來,北京、廣州未成年人輪奸少女案以及遼寧少年特大殺人案①等事件的出現,將公眾和輿論視野引領至未成年人犯罪問題上。未成年人犯罪違背公眾對未成年人角色扮演的期望和要求,使被害人遭受財產或人身損失,導致他人社會生活的恐懼感和不安全感,衍生為當前中國的重大社會問題[1],推動著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模式②的深入研究。
當下,學者們對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犯罪治理模式的研究,非常重視中國在未成年人犯罪問題上的自身經驗和地方性知識特征,具有重要研究價值。但相對于其他未成年人犯罪治理研究領域的成果豐碩,對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犯罪治理模式作出的研究相對較少,缺乏對古代未成年人主要適用的家族司法進行類型化研究;也缺乏在整體性和結構性的視野下,將未成年人犯罪模式分為犯罪預防、懲罰矯正和犯罪后果消除三個層次進行對比分析;而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犯罪治理制度及經驗教訓作為地方性知識和本土治理方法,亦有值得當前未成年人犯罪治理模式建設借鑒和吸收的合理成分。
較之未成年人犯罪理論中的“緊張理論”的“抽象化”以及“差別交往理論”的“不可控制性”,“社會控制理論”因關注未成年人與外部環(huán)境的互動關系而更具有社會治理特征。將社會控制理論引入未成年人犯罪問題始于美國學者特拉維斯·赫希,赫希認為犯罪是人的本能表現,而個人與社會的有效聯結將會對犯罪進行阻斷,并由此提出社會聯結由“依戀”、“奉獻”、“卷入”和“信念”四個維度組成,這四個維度的方向性影響著未成年人個體與社會的聯系,并決定未成年人是否會產生犯罪[2]P10-17。赫希提出的四個維度對分析未成年人犯罪行為的形成和矯正具有較強的解釋性,但其以未成年人個體為對象,并未對未成年人所處的社會情境作出設定,無法反映出不同社會類型的結構彈性和制度特征。唐納德·布萊克的“法律合作”與“法律個人”分析框架可以有效彌合這一缺陷,布萊克認為法律糾紛在傳統(tǒng)社會和現代社會表現為兩種不同結構關系:傳統(tǒng)社會是法律合作的社會形態(tài),社會成員以家族為組織實現內部合作;而現代社會是法律個人主義的社會形態(tài),由社會成員個人承擔社會風險[3]P46-49。該框架吻合中國傳統(tǒng)社會與現代社會的結構特質,能較為準確的反映出兩種社會類型中未成年人犯罪治理方式和法律關系的制度特征。
為此,筆者將赫希的四個維度分別嵌入到布萊克的“法律合作”與“法律個人”分析框架中,比較分析中國傳統(tǒng)社會與現代社會在未成年人犯罪預防、未成年人犯罪的懲罰矯正以及未成年人犯罪后果的消除上治理模式、內容的區(qū)別和聯系,并對不同結構類型下的治理效果作出評價和解釋,進而在結合實際需求的前提下吸取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模式中的活性因子,為當前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有效解決提供建議。
唐納德·布萊克認為,“大多數傳統(tǒng)社會形態(tài)依靠既存的合作結構,如家庭和家族,保證社會成員對冤情的申訴,能矯枉而扶正”[3]P48。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這種法律合作結構表現為家族組織。不同家庭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組成家族,由家族承擔基層社會管理職能,負責未成年人犯罪預防、越軌行為懲罰、矯正以及犯罪后果消除等。
貝卡里亞認為,“預防犯罪最可靠也是最艱難的措施是完善教育”[4]P98。未成年人犯罪預防融入家族教育之中,通過獎勵教育、激勵教育和反面教育三種方式激發(fā)未成年人對家族的“依戀感”和“責任感”,并由此將未成年人“卷入”到振興家族的事業(yè)中,形成對家族和社會規(guī)范的遵從,進而減少犯罪的發(fā)生。
1.獎勵“孝順”、“忠義”的族人,激發(fā)未成年人的效仿意識
阿爾伯特·班杜拉認為,“未成年人的社會行為和人格主要是通過觀察學習和模仿學習獲取的”。未成年人的蒙學教育強調族人的正向榜樣和言傳身教。族人的孝順、忠義、誠信行為在族內會受到物質獎勵和其他族人的尊崇,例如勤西高橋章氏對族人勤于族務的,頒發(fā)匾額、獎章并懸像鐫名于同宗會中,供其他族人學習效仿[5]P147-149。未成年人自幼被家族及父母賦予較多的道德期望,族內子嗣的“恪盡職守”、“孝悌忠信”對所在家庭甚至家族而言都是榮譽和成就的象征,促使未成年人作出遵循社會倫理規(guī)范的道德選擇。
2.鼓勵“勤儉致富”、“讀書進仕”,增強未成年的責任感和奉獻意識
“詩書繼世名耀祖,勤儉持家業(yè)先祖”,家族振興的出路在于勤儉與讀書。未成年人可以通過勤儉勞動而使家庭富裕,通過讀書進仕使家族聲望得到提高。即便是貧困家庭,家族也會通過“贍族”和“義學”方式,由家族承擔各項開支來保證未成年人全身心的為家族奉獻,履行自己的使命?!拔闯赡攴缸锶司哂杏虚e階級的價值觀,尋求刺激和蔑視工作、具有攻擊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未成年人是某種有閑階級的成員”[2]P16。而在家族關系中,未成年人因“卷入”到為家族理想而奉獻的工作中,促使未成年人犯罪活動的減少。
3.通過懲罰越軌族人,對未成年人進行反面教育
埃德溫·薩瑟蘭認為,“犯罪是與他人的互動中習得的,主要是在親密的個人群體中習得的”[6]P221-222,而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鄉(xiāng)土性特質使家族內部以及同處地緣的人們彼此存在私人關系上的熟悉,對彼此是否存在違規(guī)亂法行為知根知底。有些家族甚至在宗祠懸掛粉牌,將有過失者的名字、過失事由直書牌上,告知全體族人[5]P99。人們對違規(guī)的族人和鄉(xiāng)鄰往往孤立排斥,在朋友擇交方面禁止未成年子女與之交往,例如《合江李氏族規(guī)、族禁》的族禁中規(guī)定,族內子弟禁止“交匪、入會、從教、出家、自賤等”[7]。
由于未成年人活動區(qū)域范圍較固定且流動性不強,其違反社會規(guī)范的行為往往發(fā)生在以地緣為界限的家族內部或者鄉(xiāng)鄰之間,導致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處罰矯正多以家族法規(guī)為依據。
1.以未成年人越軌行為作為懲罰標準
艾伯特·科恩認為:越軌行為是違反社會系統(tǒng)中大家共同遵守并且被認為是合法的期望的行為;查德·克洛沃德和勞埃德·奧林認為“少年犯罪行為…是違反基本的社會法規(guī),并且在官方發(fā)現時,會導致刑事司法機構審判的行為”[2]P42??梢?,越軌行為指違反社會規(guī)范,而犯罪行為則更強調違反國家刑事法律規(guī)范,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范圍更廣。中國傳統(tǒng)社會以家族為基本社會管理單位,“立宗法實則伸國法”,族訓家規(guī)在承擔基本的社會倫理規(guī)范功能的同時,也部分承擔了國家法所規(guī)定的刑事懲罰功能,特別是未成年人方面,家規(guī)中規(guī)定未成年人的行為規(guī)范既包括部分未成年人犯罪的懲罰,也包括未成年人違反其他社會規(guī)范的懲罰,是越軌行為的懲罰標準③。
2.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懲罰
“家之有規(guī)猶國之有典,國有典則賞罰以飭臣民,家有規(guī)寓勸懲以訓子弟,其事殊,其理一也”[8]。傳統(tǒng)社會的家族制定詳細甚至繁瑣的族訓家規(guī)規(guī)制和懲罰未成年人,族訓家規(guī)中未明指“未成年人”,通常用“子弟”等詞匯代替。族訓家規(guī)對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處罰標準較高,例如華亭顧氏的《家塾課程》規(guī)定,對于逃學、說謊要打手心;對于亂涂墻壁、浪費糧食、戲殺昆蟲和折踐花木要傷記、責罰等[9]。宗族法還對與未成年人常犯的賭博、竊盜等行為給予詳盡的規(guī)定:例如未成年人賭博行為,魏氏《宗式》“禁賭博”規(guī)定,“族內子弟參賭者,責三十板…每賭一夜,入祠修理,再犯呈官”,黟縣葉氏宗族也規(guī)定“賭博之禁…間有犯者,宗祠內板責三十。士庶老幼概不寬貸”[10]P260。
3.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矯正
傳統(tǒng)社會中,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矯正多體現在處罰方式的設計上。族訓家規(guī)中未成年人適用的處罰包括警戒類、羞辱類、財產類、資格類等[5]P98,具有以適度懲罰進行矯正的性質。例如警戒類中的“罰祭”,新河周氏對于飲酒生事或者忤逆尊長者,罰令宗祠祭祖[11];資格類中“罰?!睂`反族規(guī)的未成年人停止供給和停止免費義塾讀書,但“罰停”存在時限的規(guī)定,且有功于族就可即時恢復族人權利[5]P52。未成年人通過家族獲取生活資料和聲望、前程,他們不愿失去這些資源,往往通過自我改正來獲取家族的赦免。
4.未成年人越軌行為處罰問題上族訓家規(guī)與國家法的銜接
在傳統(tǒng)社會中,不同時期和地域的家族祖訓家規(guī)存在差異,有些家族未設置較為嚴厲的懲罰方式,例如宜興盧氏重罰僅規(guī)定是“重苔、逐出”[5]P114。家規(guī)與國家法之間與其說是對立的不如說是同質性的[12]P16,甚至國家法與家族法規(guī)在更廣泛意義上共為一體。在未成年人越軌行為超越家規(guī)處罰內容時,家族就可能請求官府依照國家法嚴懲,也有部分家族直接將訴至國家司法機關規(guī)定為家規(guī)中的重罰方式,例如高田龔氏、湘潭陳氏家規(guī)中均規(guī)定“鳴官”[5]P115,多是在“忤逆”、“偷盜”、“結交匪類”等嚴重違反家規(guī)和國家法時而實行。
龐德認為,“在以血親集團為單位的血親組織中,法律的任務就是在各個集團之間保持和平”[13]P41。根據受害人身份的族內和族外屬性,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后果主要由家族組織依照族訓家規(guī)或鄉(xiāng)約民俗進行消除。
1.家族組織內消化未成年人越軌行為引發(fā)的族內矛盾
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越軌行為多數發(fā)生于家族內部。族內糾紛中,家長和家庭對未成年人的過錯也要承擔責任,共同負責。例如湘潭周氏的子弟如有“目無尊長、不務正業(yè),結交匪類,其父兄如未先于警告,則一體受罰”[5]P137。因未成年人越軌行為導致其他族人的人身財產損害,由未成年人所在家庭中掌管家產的父兄負責賠償。如果未成年人所在家庭財產不足以賠償,宗族負責人可以用族內共有族田的收益和家族共有財產向受害人進行適當的補償和救濟。
2.不同家族通過組織間協商,消解未成年人越軌行為導致的族際矛盾
同一地域不同家族之間的未成年人越軌行為引發(fā)的糾紛,由家族充當協商調解和化解糾紛的角色,多是“屈在本族,押之賠禮;屈在外姓,亦須委曲調停,稟官認罪求和”[14]。在宋元時期,相鄰的鄉(xiāng)民家族聯合制定鄉(xiāng)約,其中包括未成年人越軌犯罪后的處理和對受害人的補償,例如《呂氏鄉(xiāng)約》“患難相恤”中規(guī)定,“家因而有所失者,眾人濟之”,“過失相規(guī)”規(guī)定“省察”、“規(guī)戒”等,既包括對鄉(xiāng)鄰受害人的救助,也包括對越軌行為者的處理,而由此導致的族際矛盾也得到有效的緩解。
布萊克認為:“隨著傳統(tǒng)家庭的解體,陷入沖突和糾紛的個人只能進行自我防衛(wèi)”[3]P48。傳統(tǒng)家族合作關系的瓦解后,未成年人從傳統(tǒng)家族組織中分離出來,作為相對平等和獨立的個體存在,而在未成年人犯罪預防、犯罪懲罰和矯正以及犯罪后果消除上體現出新的治理特點。
與傳統(tǒng)家族對未成年人違法犯罪預防的懲教一體不同,現代社會未成年人犯罪預防的責任主體發(fā)生分化,以家庭和學校為主,但在實際運行中出現職責不清、價值引領混亂等問題,給未成年人犯罪預防帶來隱患。
1.以家庭為責任主體的未成年人犯罪預防教育
現代意義的家庭多為核心家庭,“家庭職能的削弱過程可以被看做是家庭結構從一種嚴格的等級機構向一種個人之間的伙伴關系過渡”[15]P72。與傳統(tǒng)數代同居的“金字塔”式家族結構相比,核心家庭內部結構簡單,成員關系平等和民主氣氛較強,有利于培養(yǎng)未成年人的獨立性和自主性。但是核心家庭在未成年人社會化的過程中容易受到社會環(huán)境變遷的影響,具有脆弱性和不穩(wěn)定性[16]P2,容易造成家庭解組重建,家庭情感冷漠、未成年人留守等問題。2010年全國未成年犯抽樣調查顯示[17],抽取的1793名未成年人罪犯中,“父母離異的”占32%,“憎恨父親或母親的”占43.2%,“父母外出打工的”占31.9%,也證實了家庭對未成年人犯罪預防的功能缺失。
2.以學校為責任主體的未成年人犯罪預防教育
赫希認為,“學校能夠控制青少年的依戀、卷入和奉獻,所以能夠使青少年在很少少年犯罪行為的情況下從兒童向成年人過渡”[2]P94。由于學校應試教育機制和學生差別待遇,學校品牌和教師職業(yè)績效的評定與學生成績掛鉤,成績差的未成年人遭遇“身份標簽化”、“歧視公開化”和“處境邊緣化”。尤其是未成年人不能從家庭中獲取情感依戀和價值信仰時,學校差別化教育和公開性懲罰不僅未能彌合家庭教育的缺陷,反而加速部分未成年人喪失對學校和教師的情感“依戀”和“卷入”學習事務中,甚至導致未成年人差別群體交往常態(tài)化,更易引發(fā)犯罪。
較之傳統(tǒng)社會家族將未成年人犯罪行為與越軌行為的混同處理方式,現代社會實現了對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的明確界分?!恫既R克法律詞典》將未成年人越軌行為定義為“尚未超過特定年齡少年違反刑法或從事不法、不道德行為而需要對其進行治療、矯正或者監(jiān)督的行為”[18]P8,日本稱“少年非行”,美國稱“少年罪錯”、埃及稱為“少年行為不軌”[19],中國亦將未成年人越軌行為中未觸犯刑事法律的部分抽離出來,提出對未成年人不良行為的非刑罰控制手段。未成年人不良行為概念的提出和運用體現刑事法律規(guī)范范圍的縮減,恢復性和教育性司法特征更為突出。但是,傳統(tǒng)社會中以家族作為懲罰矯正主體的模式轉換為以家庭、學校等數十個機構共同監(jiān)管的同時,卻出現監(jiān)管主體混亂,矯正內容設定缺乏操作性等問題④,在實施操作中往往使未成年人不良行為監(jiān)管流于形式。
現行法律制度保證了未成年人刑事司法中的合法權益和刑事司法權不被濫用,但在制度具體設計上仍存在不足和問題。
1.我國現行未成年人犯罪行為的懲罰措施和矯正辦法
從定罪標準來看,較之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的身份處罰規(guī)定,當前對未成年人犯罪的認定并無身份犯的規(guī)定;從審理程序上看,未成年被告人權利保護和懲教結合都有相應法律規(guī)定,例如指派代理人、被告人教育、分離羈押等;從量刑情節(jié)上看,除了法定和酌定從輕、減輕情節(jié)外,還有規(guī)定輕刑、非監(jiān)禁刑、免予刑事處分的非刑罰處置措施;從矯正方法上看,規(guī)定了未成年人犯罪后的矯正機關、矯正方式,包括矯正的向前和向后延伸的幫教措施等,并將未成年罪犯納入社區(qū)矯正的規(guī)制范圍。
2.當前未成年人犯罪懲罰和矯正中存在的問題和不足
我國現代未成年人刑事司法的目的體現更多的非犯罪化、非刑罰化特征,這與未成年人刑事司法國際準則相吻合,也有助于保證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和再次社會化。但在制度設置和操作層面仍存有問題。北京市崇文區(qū)檢察院的數據顯示,2002年至2006年該區(qū)提起公訴的未成年人案件重復犯罪占17%,且再次犯罪頻率間隔不斷縮短,也說明現行未成年人犯罪矯正措施存在重大缺陷⑤。社區(qū)矯正方案的提出具有的合理性和可行性,但其矯正對象將成年罪犯與未成年罪犯混同對待,沒有對未成年矯正對象形成足夠的約束力;而且矯正對象限于刑期內的未成年人,對服刑完畢的未成年人缺乏后續(xù)的跟蹤和監(jiān)督,致使未成年人社區(qū)矯正面臨虛化的危險[20]。
與傳統(tǒng)社會的家庭和家族組織承擔未成年人過錯的風險相比,現代社會的核心家庭在未成年人犯罪后果消除上存在先天不足,“對于大多數一般的刑事罪犯,服刑是他能夠接受的償還其所欠下的孽債的惟一選擇”[3]P46。未成年人犯罪中最常見的輕微刑事犯罪,如故意傷害、尋釁滋事等,非監(jiān)禁刑的適用往往與民事賠償情況掛鉤。而司法實踐中不少未成年人被告人因缺乏賠償支付能力被判處實刑,集中羈押并交叉感染,引發(fā)新的犯罪。
值得注意的是,現代社會未成年人犯罪后果的自我承受還可能延伸出新的社會問題:其一是未成年被告人家庭在賠償完畢后,自身喪失生存條件,無法維持和保證未成年人的良性社會化;其二是受害人得不到賠付,而司法救濟無法覆蓋,受害人自身生活遭受負向影響并可能由此引發(fā)新的社會矛盾。
“人們所見的中國歷史不再是與現代社會截然對立的傳統(tǒng)社會,而是一個孕育了新社會萌芽的溫床”[21]P62。與傳統(tǒng)社會治理模式的對比中反思現行社會治理模式的問題和缺漏,對歷時千年的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經驗教訓中仍保持活性和生命力的部分予以吸收和借鑒,有助于把握當前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社會治理中的困難和突破點,有助于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結構的調整和革新,形成有中國本土特色的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社會治理體系。
1.傳統(tǒng)家族治理模式向現代社會治理模式的轉換具有必然性
隨著工業(yè)革命和社會分工,傳統(tǒng)家族自身被現代核心家庭取代,家族承擔的司法、經濟、生育和文化職能也在工業(yè)化過程中部分的由家庭交給社會。事實上,隨著現代社會中未成年人身份的多重化,活動范圍的擴大化,交往關系的陌生化以及家庭職能的縮減化,單一的家族治理模式已經無法滿足現代社會未成年人犯罪治理的新需求和新挑戰(zhàn)?!艾F代社會放棄了把控制職能集中于一種唯一的組織范圍之內,整個社會重要的職能劃分為不同的行動系統(tǒng)”[22]P227-228,社會結構的分化和社會情境的變遷,促使中國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治理走向由諸多責任主體參與的社會治理模式。
2.回溯和借鑒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模式具有必要性
在對未成年人犯罪社會治理模式做出肯定的同時,我們也必須認識到當前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實踐中存在不足和缺陷,諸如前文中提到的犯罪預防管理混亂、不良行為矯正缺位、犯罪后果承受的個人化特征等。這種治理問題頻出的局面可能與我國在改革開放初期大規(guī)模法律移植活動有關。正如吉爾茲所言,“法律與民族志,如同駕船、園藝、政治及作詩一般,都是跟所在地方性知識相關聯的工作”[23]P222,我們必須考慮到移植而來的西方治理經驗和措施對中國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特殊性的關照。
“中國的法治之路必須重視利用中國的本土資源,注重中國法律文化的傳統(tǒng)和實際”[24]P6。對于未成年人犯罪問題治理而言,本土資源的適用是在確立現代性意義的社會治理模式的前提下,在治理運作層面對傳統(tǒng)治理經驗中仍然具有生命力和現實價值的部分予以接受和吸納。通過前文的對比,筆者認為傳統(tǒng)社會未成年人犯罪治理經驗可以提供以下借鑒內容:第一,未成年人品行教育與行為規(guī)范的知行合一;第二,犯罪前越軌行為懲罰矯正的嚴格執(zhí)行;第三,以家族為組織承擔風險和化解犯罪紛爭。
較之傳統(tǒng)社會,現代社會在治理方面有更多的社會分工和功能分化。現代性的社會治理要求多個主體參與和彼此的分工合作,這意味著無法將未成年人的教育、懲罰、矯正等工作歸交于單個組織或機構完成。但是我們仍可以通過設計不同的參與機構,制定相互契合的規(guī)定制度以促使與未成年人有關的各部門形成無間隙的分工合作,甚至在功能意義上達到傳統(tǒng)社會的未成年人家族治理的狀態(tài),實現對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良治”。
1.建立未成年人法律合作組織
布萊克認為,“法律合作社團將成為現代生活中社會控制的一種新媒介,使早已銷聲匿跡的、與傳統(tǒng)的部落和村莊等群體相伴的習俗得以復興”[3]P54。現代社會未成年人犯罪治理的不同參與主體之間的分離和沖突,可以通過設立具有中間組織屬性的未成年人法律合作組織進行調和。未成年人法律合作組織可以在相對穩(wěn)定的成員結構范圍內,建立群體內部認同和遵循的行為準則,使未成年人對該組織產生依戀、認同情感,保證未成年人正常社會化;該組織還能承受因未成年人不良行為或犯罪引起的訴訟、賠償等犯罪后果,甚至“促進將補償、和解與排斥、驅逐作為對現代生活有深遠意義的社會治療手段的發(fā)展”[3]P51。未成年人法律合作組織的設置可以家庭為基礎單位組建試點,由參與家庭和國家社會保障機構依照份額聯合出資;組織內部設立家長聯合會、教育部門、矯正部門和糾紛化解部門,并設定未成年人的品行培養(yǎng)、不良行為科學矯正執(zhí)行方案、人員配置;同時做好與家庭、學校責任和功能上的銜接,由法律專業(yè)人員對未成年人致損行為產生的糾紛及時消除等。
2.拓展延伸未成年人犯罪矯正機構職能
較之其他未成年人犯罪矯正機構,社區(qū)矯正以更人性化的方式促使未成年人的自我改進和再社會化。但正如前文提到,目前未成年人犯罪的社區(qū)矯正面臨虛化的危機,矯正對象的成年人與未成年人混同矯正、不良行為未成年人和服刑完畢未成年人缺乏持續(xù)矯正跟蹤等限制社區(qū)矯正的功能。我們可以借鑒傳統(tǒng)社會家族治理將未成年人犯罪前越軌行為納入矯正范圍的做法,將未成年人矯正對象的范圍向前延伸至不良行為未成年人,并根據現實需要向后延伸,對矯正完畢的未成年人設定監(jiān)控期,保證其矯正效果的穩(wěn)定性和持續(xù)性。而且還可以借鑒傳統(tǒng)社會家族中家長、親友參與矯正的優(yōu)勢,以未成年人熟悉的親友住所作為其矯正環(huán)境,促使未成年人在矯正過程中重獲對家庭的依戀和認同,保持其再次社會化的健康發(fā)展。此外,對不同社會危害性和矯正效果的未成年人,可以設置不同層級的矯正環(huán)境和場所,以避免矯正的反復、交叉影響。
3.加強知行結合的未成年人道德品行教育
王守仁先生提出,“知行功夫,本不可離”,反對道德教育上的知行脫節(jié)和知而不行。面對教育主體如家庭和學校忽視未成年人德行教育及教育實踐分離的現狀,我們應當仿效傳統(tǒng)社會提倡的“知行合一”教育觀念,采取以下措施:首先,加強道德教育在未成年人教育體系中的比重,例如設立學前品行科目考核等。其次,重視道德教育的踐行。具體措施包括加強輿論引導,加大正面榜樣的宣傳和獎勵;建立未成年人道德考評制度,由教育部門設立不同類型的考察指標,由學校負責未成年人日常道德習慣的定期打分,向所在地域的教育機構通報,并作為未成年人升學、擇校的參考依據。第三,由專業(yè)社會調查機構調研,制定內容詳實、針對性和可行性強的未成年人行為規(guī)范準則,由教育機構負責實施,并由未成年人法律合作組織負責監(jiān)督執(zhí)行。
4.補充完善未成年人法律規(guī)范
當前普遍存在的未成年人德育缺失、教育歧視、法律普及以及不良行為缺乏規(guī)制等問題[25]都應當通過立法作出規(guī)范。首先,借鑒傳統(tǒng)家族的懲教結合、罪有其罰的做法,設定未成年人道德和行為規(guī)范的同時,保證不同層次的處罰和矯正措施與之銜接對應。其次,由未成年人合作組織作為未成年人犯罪的治理主體,分別明確家長、學校、相關機構的未成年人教育和犯罪預防責任以及違反責任的相應處罰內容。第三,未成年人法律合作組織、未成年人矯正機構以及教育機構的職能,也應在立法中予以規(guī)定,對職能權限沖突和重疊的部分,明確責任主體和沖突解決辦法,做到于法有據,保證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社會治理工作的有序性和正當性。
注釋:
① 參見呂衛(wèi)紅:《京城特大未成年人輪奸案宣判分別判無期至5年》,http://www.people.com.cn/GB/shehui/1061/2981250.ht-ml,2013-4-1;符吉茂:《東莞17歲少女網吧內誤交損友,7名少年將其輪奸》,http://news.365jilin.com/guonei/20120819/331472.html,2013-4-1;于力:《遼寧特大殺人案17歲少年殺死9人特大殺人案盤點》,http://focus.stockstar.com/SS2012080400001145.shtml,2013-4-1.
② 英文中的“治理”(governance)源于拉丁文和古希臘文,原意指控制、引導和操縱,用于與國家的社會管理事務相關的管理活動和政治活動中,本文中的治理一詞在使用中取其原初本意。參見俞可平主編:《治理與善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引論:治理與善治”。本文中的治理模式是指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通約性解決方案或整治機制。在傳統(tǒng)社會和現代社會中,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治理模式涵蓋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犯罪預防、犯罪懲罰矯正以及犯罪后果消除的全過程。
③ 古代家族的族訓家規(guī)中并未以違反國家法為界限對未成年人不良行為和未成年人犯罪行為作出界分,而是將違反國家法律和違反其他社會規(guī)范均列為處罰內容,賦予族訓家規(guī)刑事法律規(guī)范的屬性。筆者認為,以現代意義上犯罪定義而言,族訓家規(guī)既包括對未成年犯罪行為處罰的內容,也包括對未成年人違反其他社會規(guī)范例如道德規(guī)范等的處罰矯正,以未成年人越軌行為統(tǒng)攝較為合理。
④ 主要問題是:第一,監(jiān)管主體混亂。法律規(guī)定監(jiān)管主體涵蓋父母、學校、教育行政部門等多個部門,各主體職責分工不明,對未成年人的管理缺位;第二,矯正內容缺乏執(zhí)行性。《未成年人犯罪預防法》提出“預防教育”、“預防不良行為”、“矯正嚴重不良行為”概念,但在認定標準和處罰矯正方式上均缺乏操作性規(guī)定。
⑤參見:《李冠豐收容后再涉案,問題少年如何矯正》,載《瀟湘晨報》,2013-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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