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超祎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由全唐詩淺論文書載體
陸超祎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歷代文書的內容作為上層建筑是一種觀念形態(tài),它是撰文者在從事公務管理活動中所表達的主觀意志。這種主觀意志要被記錄下來,達及他人,必須在一定的物質載體上轉化為語言符號。由于它所依賴的物質載體不同,公文的物質載體呈現(xiàn)了一個從甲骨至紙張的歷史演變。本文以全唐唐詩為文獻資料,僅攫取幾類傳統(tǒng)文書載體在唐詩中的顯現(xiàn),并探討其延伸含義及發(fā)展進化。
全唐詩 公文載體 演變 分化
唐代盛行行卷之風。因文備眾體故成舉子范本的《昭明文選》收錄三十余種格式的文體,其中僅詔令檄表等公文已占十余種。唐人對文書甚為重視,大文章大手筆行其道,善于今體奏章成為文士安身立命之根本。
唐詩是大唐文明的精華所在,《全唐詩》集唐人佼佼之作四萬余首。從《全唐詩》這塊璞玉入手,可以發(fā)掘各式各樣的文書載體。例如:皎然所作的《贈融上人》:常愛西林寺,池中月初時。芭蕉一片葉,書取寄吾師。唐時性情中人常將思念之情書于芭蕉葉上,使得芭蕉葉自唐朝起有了代名寄予相思的涵義。又如司空曙《送曹同椅》:青春三十馀,眾藝盡無如。中散詩傳畫,將軍扇續(xù)書。楚田晴下雁,江日暖游魚。惆悵空相送,歡游自此疏。扇子也是一種文字常見的載體。諸如此類,樹、竹、屏風等非傳統(tǒng)的物體都在唐朝成了文書的承載物。而相較之下,傳統(tǒng)的文字載體在《全唐詩》中出現(xiàn)的次數(shù)更為頻繁。正是由于詠史詩與觀政詩在全唐詩中的重要地位,從《全唐詩》考察古代文書的載體,我們得以窺見其在發(fā)展歷程中的演變、細化、分化。
在最早的甲骨文書之后,金文文書出現(xiàn)。它是鑄或刻在銅器上的文書。中國原始社會末期已出現(xiàn)冶銅技術的萌芽,夏商時代已能利用兩種或兩種以上的礦物,采用某一方式,人工配制出銅的合金,生產出青銅器。在中國古代,“金”泛指一切金屬,“銅”也是“金”,所以把這種青銅器上的的文字叫“金文”,其中屬公文者,稱為金文公文。古代銅器的種類很多,其中有大量的樂器和禮器,前者以鐘為最多,后者以鼎為最多,這兩類器物前人最為看重,因此以“鐘鼎”作為一切青銅器的總稱,將這種青銅器上的文字成為鐘鼎文。在金屬上鏤刻,這種行為叫“銘”,所以金文也可稱為“銘文”。而金文文書的主要代表即為唐詩中常出現(xiàn)的“鐘鼎”文書。
首先,鐘鼎順其本意,僅為字面意義——作為公文載體出現(xiàn)在唐詩中出現(xiàn)。如杜甫之作《秦州見敕目薛三璩授司議郎畢四曜除監(jiān)察與二子有故遠喜遷官兼述索居凡三十韻》中有“上將盈邊鄙,無勛溢鼎銘”。諸多唐詩釋義指明這其中下半句由梁簡文帝詩:“護羌擁漢節(jié),校尉立元勛”[1]與東漢陳琳詩:“建功不及時,鐘鼎何所銘”[2]兩句而來。鐘鼎正是冊命賞賜、政府功勛的公文載體之一。
而“鐘鼎”一詞在以文書載體的身份出現(xiàn)之后,尤其之用,延至它意。其一,多有比喻富貴榮華之意,如杜甫《清明》詩之一“鐘鼎山林各天性,濁醪粗飯任吾年?!边@里的鐘鼎皆代指擊鐘而食、列鼎而烹的生活狀態(tài)。其二,鐘鼎因指多宣召事功的文字,又被代指功勛卓著,顯明青史。又如“鐘鼎勛庸大,山河誡誓長?!薄澳芎社姸I(yè),不矜紈綺榮?!迸c“自古皇王,褒崇勛德。既勒銘于鐘鼎,又圖形于丹青?!保?]是同樣的意思。
石刻文書即鑿刻在石頭上的文書。早在春秋初年已經產生。石刻記事取材方便,一般分為兩類,一類刻于石塊之上,是在鐘鼎文書后更便于攜帶和保存的載體。山西侯馬發(fā)現(xiàn)的春秋晚期的晉國夢是一致的東周盟書,是石刻文書的典型。另一類刻于石碑或石壁之上。這是由于貴族階級為滿足權力欲望,顯示威嚴權勢,強烈需要一種更為厚重龐大的載體來刻錄公文,石碑便應運而生。比起其他傳統(tǒng)的公文載體,石刻的實用性相對較小。很多石刻都是為了紀念或者是永久保存才制作。
石碑公文宏偉大氣,歷時更長,受眾更廣,能夠強有力地體現(xiàn)公文的權威性和嚴肅性,更好地將作者著文的目的放大并加以強調,大大加強了公文的功能。唐中宗神龍元年中書舍人遵旨而撰,為肯定甘元柬安定西疆功績而給予褒獎賞賜,其制辭《唐褒甘元柬詔》刻于石上。唐武后改國號為周,授其兄子武承嗣為魏王,其冊書《命武承嗣文昌左相封魏王冊書》亦刻于石上。
“表曰臣愈昧死上,詠神圣功書之碑。碑高三丈字如斗,負以靈鰲蟠以螭。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崩钌屉[的《韓碑》詩名所指韓愈的《平淮西碑》,韓愈在文中不僅突出宰相裴度的戰(zhàn)略決策之功,還著眼于宣揚唐朝廷削平藩鎮(zhèn)割據(jù)的戰(zhàn)略方針,表達了獨特的政治卓見。李商隱極力推崇韓碑,在詩中詳筆鋪寫撰碑、獻碑、樹碑的過程。這里的碑正是韓愈所志唐憲宗時裴度平定淮西藩鎮(zhèn)之事的載體,將文刻于碑上,足見韓愈對裴度的推崇之心。又如司空圖《寓居有感三首》中“只待東封沾慶賜,碑陰別刻老臣名”中所指也是刻有文書的石碑。
在甲骨、青銅、石碑上雕刻文字,費時費力,于是人們發(fā)明了方便省力的書寫工具——毛筆。書寫工具的變化不僅使文字形體發(fā)生很大改變,也使公文載體發(fā)生重大變革,由笨重堅硬不易攜帶的石碑、青銅等專項輕便的木片、竹簡。其中,木片很早就用來刻錄公文,公文最早的名稱“書契”即來源于此。而竹具有一定的厚度、寬度和硬度,在公文載體的發(fā)展過程中,被發(fā)現(xiàn)更適宜作為文字書寫的載體,簡冊應運而生。木簡成為春秋戰(zhàn)國至秦漢時期最為廣泛的書寫材料,“簡冊”、“簡書”、“簡牘”甚至演化為書籍的代稱,催生了大量以載體本身命名的文種,比如牗、策、箋、冊、牒、簿等。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云常為護儲胥?!贝司涑鲎岳钌屉[之《籌筆驛》。李商隱在詩中寫道:猿鳥猶疑乃因驚畏丞相嚴明軍令,風云常常守護他軍壘的藩籬欄柵。詩人盛贊諸葛亮的政治軍事才能,為他未能統(tǒng)一中國而惋惜;痛貶后主劉禪的懦弱昏庸行為,為他投降魏國而羞愧。全詩以精煉筆墨描繪諸葛亮長于治軍,軍紀嚴明,余威猶存的軍事奇才之形象。劉禪的無能,使諸葛亮一生的謀劃付之東流。關羽的反抗魏,使蜀漢兵挫地削,招致自亡身之禍。由此,更顯諸葛亮的政治才能之卓越。諸如《便宜十六策》、《軍令》等等承載諸葛亮軍事政治思想的的文書正是被寫在竹簡之上。
《杜陵叟》“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敕牒榜鄉(xiāng)村?!本渲小半骸奔礊樵湍觊g里長①手中唐憲宗所頒免除租稅、實惠及人之詔書。
《初領郡政衙退登東樓作》“鰥煢心所念,簡牘手自操?!本渲小昂啝奔礊殚L慶年間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時所辦理的公務文書。
《韓非子·安危篇》記:“先王寄理于竹帛”。這未必是竹帛作為載體的最早記載,但至少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絹帛已經于竹簡并用,成為公文的書寫材料?!安笔墙z織物的統(tǒng)稱,亦有“縑”、“繒”等別稱。漢朝時為彰顯天子威嚴、朝廷富足,開始使用昂貴奢華的絲綢絹帛書寫詔書、圣旨,絹帛便大規(guī)模成為公文的一種載體。帛較于其他文書載體,其特征尤為突出。
其一,縑帛輕軟平滑,受字性能好,易于著墨,且其面幅寬闊,能整幅連寫,舒卷折疊自如。這使得縑帛常用于寄托情思,傾訴衷腸?!翱谠浦G議送書信,白絹斜封三道印?!贝司涑鲇诒R仝著名的“茶詩”《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在詩中,軍將是受孟諫議派遣來送信和新茶的,他帶來了一包白絹密封并加了三道泥印的新茶。讀過信,親手打開包封,并且點視了三百片圓圓的茶餅。密封、加印以見孟諫議之重視與誠摯;開緘、手閱以見作者之珍惜與喜愛。而“白絹”在此,雖非公文載體,卻發(fā)揮了著在絹帛文書時期自身的作用,承載著孟諫議對茶、對盧仝的情感。
其二,縑帛成本高,產量少,并不適用于普通大眾。盡管太宗朝“山東人物之所,河北蠶綿之鄉(xiāng),而天府委輸,待以成績”[4],絹帛產量大幅提升,但仍無法超越紙張與竹簡的主要地位,在封建王朝兩千多年的歷史中也一直只是作為威嚴地位的象征被使用,或承載詔誥宣授,或傳達北闋情意。
“天書降北闕,賜帛歸東菑。都門謝親故,行路日逶遲。”此句出自王維送應高蹈不仕落第舉人歸鄉(xiāng)之詩 《送高適弟耽歸臨淮作(坐上作)》。高祖武德四年(公元621年),朝廷下達“下第人各賜絹五匹。充歸糧”[5]之敕令??V帛作為經濟補償,傳遞著對落第舉子的禮遇之恩。
另外,“功名不早著,竹帛將何宣”、“縑素傳休祉,丹青狀慶云”等詩句中也能見到縑帛文書的身影。
公文的載體在經歷了甲骨、鐘鼎、石壁、竹簡、絹帛之后,至東漢末年,“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筒;其用縑者,謂之為紙??V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保?]。蔡倫發(fā)明造紙術,致使公文載體發(fā)生重大的歷史性變革。紙張因其經濟實用、攜帶方便,成為公文書寫最為主要的載體。自此古代公文進入一個飛躍發(fā)展的時代,物質載體的改變使得其附加屬性凸顯,一系列公文制度的建立和完善都以此為基礎。
漢末,雖然紙張已被作為書寫載體,但還未普及,縑帛仍是最主要的公文載體。至東晉末年,桓玄以江州刺史督八州時下令,“今諸用簡者,皆以黃紙代之”[7],紙張歲成為通用公文書寫材料。東晉以后,公文用紙分化黃、白兩種。唐制規(guī)定,中書舍人起草之外制用黃麻,翰林學士起草之內制用白麻。
子美之詩善陳時事,世號詩史。“紫浩仍兼綰,黃麻似六經。”出自其天寶九年(公元750年)所作《贈翰林張四學士垍》?!包S麻”由東晉著名的醫(yī)藥學家葛洪發(fā)明,用黃蘗汁染制麻紙而成。因其經特殊汁液浸漬,可防蟲蛀,紙張壽命長?!疤旌筇焓谠?公元690年),以避諱,改詔為制。今冊書用簡,制書、慰勞制書、發(fā)日敕用黃麻紙,敕旨、論事敕及敕牒用黃藤紙,其赦書頒下諸州用絹。”[8]唐初開元年間,詔令文書中的制、敕便用黃紙書寫。“(開元)十三年(公元725年)十月,始用黃麻紙寫詔。至上元三年(公元762年)閏三月,詔制敕并用黃麻紙。 ”[9]到中唐,詔、制、敕并用黃麻紙。
樂天乘時建功、匡時拯物,詩中諸多文書顯現(xiàn)。“紅旗破賊非吾事,黃紙除書無我名”。此句出自白居易《劉十九同宿時淮寇初破》。白居易好用“黃紙除書”字,除了這一首,“黃紙除書”還出現(xiàn)在“正聽山鳥向陽眠,黃紙除書落枕前”、“黃紙除書到,青宮詔命催”?!俺币蛔?,在古代有拜授官位之意。“凡言除者,除故官就新官也”[10]即為“初除之官”。所謂“黃紙除書”,就是皇帝特下旨意,授予官職的文書。在白居易的詩中,顯然已進化為封建士大夫對仕途的美好期望的代名詞。元和元年,白居易同登制科,微之拜拾遺,予授周至尉。寫下《代書一百韻寄微之》又曰“恩隨紫泥降,名向白麻披?!痹腿辏现灵L安久旱,憲宗欲降德音。翰林學士李絳、自居易上言,以為欲令實惠及人,無如減其租稅?!鞍茁榧埳蠒乱?,京畿盡放今年稅?!薄抖帕贳拧分械摹鞍茁榧垺笔怯密苈橹圃斓募?。至唐朝,“大明宮光順門外,東都明福門外,皆創(chuàng)集賢書院,學士通籍出入。既而太府月給蜀郡麻紙五千番?!保?1]由翰林學士起草的凡赦書、德音、立后、建儲、大誅討及拜免將相等詔書都用白麻紙?!胺苍t書皆用黃麻紙,概由中書省頒布,惟翰林學士所撰以上各種詔書則用白麻紙?!保?2]亦省稱“白麻”。
白麻黃紙在其他詩作中也不難發(fā)現(xiàn)。如包佶所作《酬兵部李侍郎晚過東廳之作全詩》中“詔馳黃紙速,身在絳紗安。”張籍所作《沙堤行,呈裴相公》中“白麻詔下移相印,新堤未成舊堤盡?!钡鹊取?/p>
上文只是大略地從《全唐詩》中幾位為大家所熟知的詩人文中窺視古代文書的載體演變。細讀“得詩四萬八千九百余首,凡二千二百余人”的《全唐詩》,我們還能從中看出更多關于古代文書物質載體的細節(jié)以及演變的軌跡乃至各種文書制度,進一步進行研究。
注釋:
①班固著《漢書·百官公卿表》敘述縣以下的地方職官說:“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xiāng),鄉(xiāng)有三老、有秩、嗇夫、游徼?!睋?jù)《續(xù)漢書·百官志》,“一里百家”。
[1][北宋]郭茂倩.樂府詩集.相和歌辭[M].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
[2][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陳記室集[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3.
[3][宋]歐陽修.宋祁.舊唐書.長孫無忌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宋]司馬光.資治通鑒(卷一十九)[M].北京:中華書局,2001.
[5][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五代]范曄.后漢書.蔡倫傳[M].北京:中華書局,1965.
[7][唐]徐堅.初學記[M].北京:中華書局,2004.
[8][唐]李林甫.唐六典.中書省集賢院史館匭使[M],1996.
[9][宋]王溥.唐會要(卷五十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10][東漢]班固.漢書.景帝紀[M].北京:中華書局,1962.
[11][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藝文志一[M].北京:中華書局,1975.
[12]瞿蛻園.歷代職官簡釋.翰林學士[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