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翠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佛教題材戲劇對佛教理念的矛盾態(tài)度
——以《度柳翠》和《玉禪師》為例
王 翠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作為佛教題材戲劇的代表作,《度柳翠》和《玉禪師》表現出對佛教理念的矛盾態(tài)度。產生這種態(tài)度的原因,可以追溯到戲劇、宗教的淵源關系及其性質差異。兩劇宣傳了佛教的基本理念,如慈悲為懷、因果報應、禁欲主義、六道輪回等,并觸及言意之辨。劇中既有俗界人士對佛教的世俗化理解與調侃解構,也有佛教人士對佛教的懷疑與背棄。這些有助于人們認識佛教和戲劇的辯證關系。
佛教題材戲劇;《度柳翠》;《玉禪師》;佛教理念;矛盾態(tài)度
《月明和尚度柳翠》①臧晉叔:《元曲選》,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335-1352頁。(簡稱《度柳翠》)是元代戲劇家李壽卿的代表作,屬于度脫劇?!队穸U師翠鄉(xiāng)一夢》②徐渭:《四聲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42頁。(簡稱《玉禪師》)是明代戲劇家徐渭《四聲猿》中的作品。專題學術史顯示,鄧黛、闞真、謝謙的論文做出了富有啟發(fā)性的分析。鄧文③鄧黛:《<度柳翠>與<翠鄉(xiāng)夢>中“度化”關目之比較》,《寫作》2007年第7期,第28-31頁。、闕文④闕真:《<翠鄉(xiāng)夢>與“度柳翠”——論徐渭<翠鄉(xiāng)夢>的題材演變》,《藝術百家》2004年第3期,第35-39頁。探討了兩劇在結構和題材上的關系,而謝文則認為,兩劇既無同源,也無先后承繼關系。⑤謝謙:《論“度柳翠”雜劇的兩個系統》,《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5期,第4-8頁。大體上看,兩劇同為佛教題材戲劇,具有內在思維上的一致性,因而可以放在一起予以觀照。它們作為典型的例子,帶著“似偈似諢,妙合自然”⑥徐渭:《四聲猿》,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208頁。的藝術況味,便于人們審視佛教題材戲劇對佛教理念的矛盾態(tài)度。
戲劇與宗教有密切的關系。追根溯源,戲劇的基本要素發(fā)端于原始宗教儀式。
(一)宣揚佛教意識探因
王國維提出戲曲起源之“巫優(yōu)”說:“巫之事神,比用歌舞”;⑦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叭何字?必有象神之衣服形貌動作者。”⑧王國維:《宋元戲曲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2頁。例如,在雩祭的宗教活動中,巫師必身披鳥羽,扮演雨師屏翳,率眾舞雩娛神。宗教祭祀活動中的歌舞表演、人物角色扮演可視為戲劇因素的源頭。在戲劇創(chuàng)作過程中,宗教意象成為作者攝取的重要對象,甚而有些宗教人士直接參與劇本撰寫。對此,唐昱的專著有專章討論。⑨唐昱:《元雜劇宗教人物形象研究》,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第5-7頁。佛教從漢末傳入中國之后,不斷被中國化,對后來的戲劇發(fā)展影響很大。在戲劇百花園中,神仙度化劇是重要類別之一,有著獨立的題材特色。因此,徐金榜在著作中設有“道佛隱士劇”一章。*徐金榜:《元雜劇概論》,齊魯書社1986年版,第101-115頁。戲劇以佛教為創(chuàng)作題材,采用佛教意象,也為佛教價值觀的傳播提供了有效的途徑。
戲劇中的佛教意象,大體包括佛教的故事背景、佛教人物的設定、佛教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等?!抖攘洹分v述觀世音菩薩派月明尊者下到凡間,度化風塵女子柳翠皈依凈瓶的故事?!队穸U師》講玉禪師破戒墮入輪回道,師兄月明和尚度化玉禪師的故事。首先,兩劇在情節(jié)展開上,皆以寺院作為重要的舞臺背景?!抖攘洹芬院贾蒿@孝寺為背景,而《玉禪師》分別以水月寺、大佛寺作為故事的演繹舞臺。其次,兩劇在人物設計上,宗教人物形象占了很大比例?!抖攘洹分械姆鸾倘宋镉?觀世音菩薩、善財童子、顯孝寺長老、顯孝寺行者、月明和尚(羅漢尊者轉世)和柳翠(觀音凈瓶之柳枝);《玉禪師》中的佛教人物有:玉禪師(羅漢尊者轉世、后轉世為妓女柳翠)、水月寺小道和月明和尚(羅漢尊者轉世)。這些佛教人物形象或是劇中主角、或是劇中故事發(fā)生演進的紐帶,皆是關鍵角色。上述因素為兩劇宣揚佛教理念創(chuàng)造了便利的條件。
(二)悖逆佛教意識探因
戲劇與佛教雖然關系密切,但兩者的終極價值觀截然相反。有學者指出:“以宗教故事、人物為描寫對象和宣揚宗教并不是一回事。宗教故事劇和宗教劇完全是兩個概念。藝術作品以宗教為題材,但在精神上卻是反宗教的?!?鄭傳寅:《傳統文化與古典戲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74頁。佛教信仰來世,主張超凡脫塵。戲劇則具有娛樂性、世俗性。兩者之間的性質差異,決定了戲劇對佛教意識的最終悖逆。戲劇在萌芽時,便具有較多的娛樂性。宗教祭祀活動的重要心理機制便是娛神。鄭傳寅援引明代《少室山房筆叢》之言:“俳優(yōu)雜劇,不過以供一笑。”*鄭傳寅:《傳統文化與古典戲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73頁。早在漢代,角牴戲就相當看好聲色之娛。諸如《東海黃公》《踏搖娘》等戲劇作品,其雛形都有調笑感。戲劇在后來的發(fā)展過程中,更是增強了娛樂的功能。
在中國古代,戲劇算不上正統的“傳道”文體。至元明時期,戲劇的受眾直接指向市民階層。這就要求戲劇滿足市民的情感喜好,表現世俗的價值觀。唐昱談到:“戲曲具有鮮明的‘人間性’,始終關注并指向現實,并以愉悅大眾為目的,它高揚著人性;宗教具有虛無性和不可知性,始終關注并指向彼岸世界,表現出背棄現實感性的特性。”*唐昱:《元雜劇宗教人物形象研究》,武漢出版社2011年版,第1頁。戲劇的“人間性”,就是要表現、甚至迎合世態(tài)人情。鄭傳寅說:“鮮艷奪目的戲衣、神奇怪誕的臉譜、載歌載舞的動作、動人心魄的音樂,無不流淌著‘人欲’,力圖給人的視聽欲望和審美期待以極大滿足?!?鄭傳寅:《傳統文化與古典戲曲》,湖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78頁。因此,戲劇本身在較大程度上可謂世情人欲的集合體。
就劇中人物而言,《度柳翠》和《玉禪師》將守淫戒的和尚與從事性服務的妓女作為劇本的主要角色,容易造成尖銳的沖突。從故事發(fā)生地點來看,兩地都設在杭州。此地在唐中期以后就是商貿經濟發(fā)達、勾欄瓦市密集的城市代表之一,遠不是脫離世俗繁華的清修之地。作者的劇本設計充滿戲謔性,滿足了大眾的好奇心理。只有觀眾對戲劇產生好奇心與觀賞欲,戲劇的價值才能得到實現。雖然戲劇中不乏純粹的度脫劇,但在弘揚佛法之際,戲劇免不了演示世俗之情。在這方面,《度柳翠》和《玉禪師》都是典型之作。
《度柳翠》和《玉禪師》宣傳了佛教的基本理念。其中,虛無主義與禁欲主義較為突出。虛無主義具體表現為:視現世為苦海,倡導出世;宣稱人生如夢,名利物質皆空。禁欲主義具體表現為:遏制俗世間的各種欲望、甚至包括一般人覺得正常的情感。兩劇也宣傳佛家的慈悲教義、因果報應和六道輪回等理念,還觸及言意觀。
(一)虛無主義
按徐雪輝的看法,《度柳翠》可歸入“避世劇”。*徐雪輝:《文化視角下的元雜劇》,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35頁。劇中的顯孝寺長老問禪于月明尊者:“甚的暗來暗似漆?”月明尊者答:“眾生迷卻暗如漆?!狈鸾陶J為,大眾沉淪現世,將墮入阿鼻地獄。佛門中人選擇出世隱居,崇尚清凈寡淡的生活。寂寞蕭條之地,清虛冷淡之境,才是佛門修行的好去處。玉禪師閉門不出二十年,“也不去隨眾庭參,也不去應名受點,似這等清閑自在,正好俺打坐安心?!边@是僧人不參與世事奉迎的修行方式。
佛教宣稱萬象皆空、人生如夢的觀念。《度柳翠》引佛語:“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憋@孝寺眾僧倡導“萬相觀時空是色,一靈去后色還空?!痹凇队穸U師》中,寺名曰“水月寺”,將玉禪師跌宕起伏、磨難叢生的兩世總結為“火熟黃粱”,也是對人生如鏡花水月、黃粱一夢的潛心理解。在此劇中,夢成為度化世人的重要方式?!抖攘洹分械牧?因做梨花貓兒夢,開始接受月明和尚的教化。月明和尚將柳翠引入夢境,使之見到地府的險惡。通過夢境,柳翠參破玄機:“生死原來是幻情,幻情滅盡生死止?!睆姆鸾陶軐W上看,這是人生觀上的一場質變。
人生既然如夢,名利物質自然虛幻無用。在佛教的世界里,受名利事務纏身的人無法獲得自由與超度。在《度柳翠》中,月明和尚認為世俗中人“沒來由爭長競短,你死我活?!薄队穸U師》揭示名利爭奪、功名建造的虛妄性,其臺詞曰:
精哈咍帝皇霸強,好胡涂平良馬臧。英杰們受降納強,吉兇事吊喪弄璋。任乖刺嗜菖吃瘡,干功德掘塘救荒。佐朝堂三綱一匡,顯家聲金章玉榼。假神仙云莊月窗,真配合鴛鴦鳳凰。頹行者敲榼打梆,苦頭陀柴扛碓房。這一切萬樁百忙,都只替無常背裝。
君王功業(yè)、封侯拜相,乃至俗世中的佛道修行皆是徒勞。金銀也是無用,是激發(fā)人性欲望的有罪之物:“明珠歇腳圓還欠,積寶堆山債越多?!庇穸U師雖認可府尹劉宣教有些社會擔當,但評之為:“恐金沙未汰,不免夾帶些泥滓?!眲≈杏梅鸾虒λ资廊松奶摕o化,引導佛門中人對俗世的做法多持否定態(tài)度。
(二)禁欲主義
按佛教教義,只有斷絕欲望,方能從根本上隔斷人們對現世的依戀與癡纏。在《度柳翠》中,情欲糾纏成為度化柳翠的直接障礙。月明和尚以為,佛門中人須“凡情滅盡”,以趨人性“無垢”之境?!抖攘洹飞鲈姙椤爱吜T了愛欲貪嗔,同共到靈山會上。”度脫劇的主旨就是勸誡世人參破凡情欲望。
佛教以男女之情為重要的度化點。在《度柳翠》中,月明和尚不遺余力地勸導柳翠斬斷對男女之情的掛念,說道:
早是這光陰速,更那堪歲月緊,現如今章臺怕到春光盡,則這霸陵又早秋霜近,直教楚腰傲殺東風困,有一朝花褪彩云飛。
女性的色相極易衰老,附之而生的愛欲也短暫。柳翠依戀恩客牛員外,遲遲不能參悟。月明和尚度之曰:
柳也你卻待向那牛員外上凋零盡……直等的你那皮故成薪。你如今正青春,則伴著那暮雨朝云、倚仗著客舍青青柳色新。
在劇中,佛教認為,人世間的男女情愛不長久,也不能當做信念皈依。色相本身就是朝開夕敗、曇花一現之物。月明和尚勸解柳翠:
你倚仗著枝疏葉嫩當時候,不肯道跨天邊彩鳳,只待要聽枝上鳴鳩……你則戀著他那一時間翠嫩青柔,怎不想久以后綠慘紅愁。
月明和尚還說:
柳翠也,只怕你春歸人老,花殘月缺,樹倒根摧。
從佛教觀念看去,世人對情欲的癡纏,是不能了悟參破的執(zhí)念。
《度柳翠》對情欲的評價還算帶著一定的客觀性,而《玉禪師》則將情欲視為劇毒之物。其中有臺詞曰:
若是想少情多呵……跌在那無岸無邊的黑酆都十八重阿鼻地獄!
即或是世間普通的情感,都會使人墮入無邊地獄。至于男女性欲,更是利劍毒藥。在佛門,女性往往成為僧人避忌的對象。玉禪師聽說投宿女子“止不過十七八歲,一法生得絕樣的”,便心想:“這等卻不穩(wěn)便?!奔t蓮走近玉禪師時,玉禪師大驚道:“快不要!快不要!快到那窗兒外去。”紅蓮使計讓玉禪師破戒,引得他大罵:“粉骷髏三尺劍”“潑紅蓮砒妝蜜賣”“肚疼的假孀海棠”。可見佛教對色情的排斥。
(三)其他教義
慈悲為懷,為佛教基本教義之一。佛語有言:“菩薩興行,救濟為先;諸佛出世,大悲為本?!?周叔迦:《法苑珠林校注》,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1922頁?!度A嚴經》倡言觀音具有大悲精神:“善男子,我修行此大悲行門:‘愿常救護一切眾生!’”*華嚴編藏會整編:《新修華嚴經疏鈔》卷十九,財團法人臺北市華嚴蓮社2001年版,第224頁。觀音慈悲為懷,為無數善男信女消除痛苦,帶來快樂?!抖攘洹酚杏^音菩薩上場詩:
只為慈悲心重,遍游人間,廣說因緣,普救苦難。
觀音為眾生解災度難,是佛家奉行慈悲教義的代表。慈悲還表現為不殺生?!度A嚴經》所言“離殺害怖”,*華嚴編藏會整編:《新修華嚴經疏鈔》卷十九,財團法人臺北市華嚴蓮社2001年版,第224頁。便是奉行佛門之戒。《度柳翠》有顯孝寺長老上場詩:
積水養(yǎng)魚終不釣,深山放鹿愿長生。
掃地恐傷螻蟻命,為惜飛蛾紙罩燈。
佛教持眾生平等觀念,認為魚、鹿、螞蟻、飛蛾的性命都應得到尊重與保護。在《玉禪師》中,玉禪師同意妓女紅蓮留宿,是憐憫紅蓮夜黑雨大無處落身;紅蓮腹痛,玉禪師找生姜為其止痛,表現了佛家的慈悲。
因果報應、六道輪回也是佛教信奉的教義。按佛教的教理,形神二元,物質可以轉化輪回。在《度柳翠》中,觀音凈瓶中的柳枝轉世為杭州妓女。在《玉禪師》中,西天古佛先轉世為水月寺長老,再轉世為杭州妓女。兩劇主人公的身世為:柳枝—柳翠—柳枝;西天古佛—玉禪師—柳翠—西天古佛。這正合佛教返本歸元的輪回度化結構?!队穸U師》借玉禪師之口說:
你使紅蓮破我戒,我欠紅蓮一宿債。
我身德行被你虧,你家門風被我壞。
玉禪師因柳宣教陷害破戒,柳宣教因玉禪師轉世,家族衰敗,門風盡喪。生死輪回、善惡報應的理念,在此得到凸顯。
佛教的言意觀也有戲劇表現?!抖攘洹费?
想初祖達摩西至東土,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此個道理,你世上人怎生知道也呵。
所謂“不立文字”而傳道,就是看到了言不盡意,言甚至會使意變形、走樣。在《玉禪師》中,月明和尚度化柳翠的方式為啞謎度脫,且為三問三不應。月明尊者指出:
這件事,不是言語可做得的。俺禪家自有個啞謎相參,機鋒對敵的妙法。
由此可見,無言與參禪也是佛教度人的一種方式。
《度柳翠》《玉禪師》在宣揚佛教意識的同時,也表現了許多與佛教意識相悖逆的世俗價值觀。編劇站在世俗的角度,時有對佛門中人、佛教理念和佛教象征物的調侃解構,揭露了世俗佛教信仰中人們對佛教宗旨的背離。
(一)世俗人對佛教理念的調侃解構
在《度柳翠》中,月明尊者被稱為“瘋和尚”“風魔的和尚”。其言行不為世人所理解,被看成是“風張風勢,說謊調皮,沒些兒至誠的。”在《玉禪師》中,月明和尚亦被稱為“風和尚”“風魔和尚”,成了饒舌的,令世人厭煩的人。
《玉禪師》僧妓對辯的情節(jié),充滿世人對佛教調侃諷刺的意味。玉禪師高標自身定力,嘆息自身破了色戒:
欲河堤不通一線……這等樣牢堅,被一個小螻蟻穿漏了黃河塹。
紅蓮駁曰:
師父,吃螻蟻兒鉆得漏的黃河塹,可也不見牢。
玉禪師高標自己洞察世事,知曉紅蓮來歷:
我眉毛底下,嵌著雙閃電一般的慧眼。
紅蓮駁斥玉禪師破色戒:
慧眼慧眼,剛才漏了幾點。
在談到玉禪師破戒的責任追究問題時,紅蓮的反駁更是讓玉禪師啞口無言。玉禪師曰:
我那時節(jié),為著人命大事,我也是救苦心堅,救難心專。沒方法將伊驅遣,又何曾動念姻緣?
紅蓮駁曰:
不動念,臨了那著棋兒,誰教你下?
玉禪師曰:
不覺的走馬行船,滿帆風到底難收,爛韁繩畢竟難拴。
紅蓮駁曰:
師父,你若不乘船,要什么帆收?你既自加鞭,卻又怪馬難拴。
這場對辯,紅蓮依次對玉禪師的“定力”“洞察力”進行辛辣的諷刺,將其從高高的神壇拉下來,回到凡俗的世間。正如《玉禪師》偈語所言:
百尺竿頭且慢逞強,一交跌下笑街坊。竹子尖頭跌下,寓意佛門中人平日處于文化高壇,宣揚普度眾生的口號。其所作所為卻未能免俗,不免落人口實。編劇借紅蓮之口,徑直剝落了佛教人士的門面粉飾。劇中對佛教中人虛偽性的嘲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世人對佛教理念的排斥心理。
玉禪師遵守色戒大防與慈悲為懷的教義。紅蓮反其道而用之,假裝腹痛,從而誘使玉禪師犯戒。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既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也顯示了世人對佛教教義的調笑態(tài)度和解構能力?!抖攘洹穼⑸徎ㄒ暈橛^音寶座、佛教世界的代言者。在《玉禪師》中,玉禪師破了色戒。劇本寫道:“數點菩提水,傾將兩瓣蓮?!逼刑崤c蓮花為佛教至尊,卻被用來暗喻男女之事。世俗人雖有勤于佛事者,大多只是“愿保平安,消災增福壽?!薄抖攘洹返亩然瘜ο罅?雖然最終皈依佛門,但這種皈依帶著強烈的世俗觀念。月明尊者言:“柳翠,你若跟我出家去呵,我著你脫離生死,免卻六道輪回。”他又借用夢境,以陰間生死脅迫柳翠離家而入空門。劇中極具世俗功利性的宗教價值觀,從根本上違背了佛教宗旨。
(二)劇中佛教人對佛教理念的背棄
在《度柳翠》中,連凈瓶楊柳也不免偶染微塵。在《玉禪師》中,玉禪師談佛教修行,將之與官場權利進階并論。其言曰:
好象如今宰官們的階級,從八九品巴到一二,不知有幾多樣的賢否升沉。
月明和尚談悟道求佛時說:
俺法門象什么?象荷葉上露水珠兒,又要沾著,又要不沾著。又象荷葉下淤泥藕節(jié),又不要齷齪,又要些齷齪。
看似模棱兩可的言語詮釋,實是對佛教世俗化的潛意識認可。月明和尚大罵佛教教義:
俺也不曉得脫離五濁,盡丟開最上一乘。剎那屁的三生,瞎帳他娘四大!
他還說:
論大環(huán),跳不出瓦查尿溺。只要一棒打殺如來,料與狗吃。
月明和尚拋棄佛教頂層理念,摒棄佛教五濁、三生、四大教義,蔑視佛家形而上的義理,甚而推倒最高偶像如來。
戲劇中,佛教中人對世俗事務并不避嫌。在《度柳翠》中,顯孝寺主持說:
這山下有一施主人家是柳媽媽,因他夫主亡化,年年做齋,今年是十周年了。行者,山門首看去,那柳媽媽必然來請看經也。
柳媽媽按例許些金錢作為酬謝,長老行者亦做收錢科。在世俗事務面前,亡化事宜已成為寺院經濟的附庸產業(yè)。顯孝寺眾僧在處理俗事時,不免用些欺詐手段。因做法事的十眾僧缺一僧,行者臨時“找來香積廚下燒火的那腌躧和尚……來湊數兒罷了?!眲≈袑⒎鸾探塘x成了虛應故事。
《度柳翠》和《玉禪師》反映出佛教中人對情欲的迷戀很深刻。食色之欲皆與人的本能有關,而從物質基礎來看,食欲實居首位。荀子言,“凡人有所一同。饑而欲食,寒而欲暖?!?梁啟雄:《荀子簡釋》,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41頁?!抖攘洹返男姓唛_場便說:
師父,徒弟這兩日正想豆腐面筋吃哩。
月明和尚非但不奉葷戒,反以酒肉和尚為榮。其為柳家做法事的要求是:
有酒我便去,無酒我不去……有肉我便去,無肉我不去。
顯孝寺長老亦大嘆:
誰想香積廚下吃酒肉的那個和尚,原來是個真僧。
這說明,劇中佛教中人對佛教理念存在著自我否認的意識。
色欲與食欲連帶而生。古云:“食、色,性也?!?萬麗華:《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41頁。又云:“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陳澔注:《新刊四書五經·禮記集說》,中國書店1994年版,第193頁?!抖攘洹分械脑旅骱蜕?將度柳翠出俗世看成“姻緣大事?!毙姓叻滦г旅骱蜕械淖龇?索性宣稱:
我如今不吃齋了,也學他吃酒吃肉、尋個柳翠來度他去。
其情色之欲擺脫了佛教教義的約束,幾乎進入裸奔的狀態(tài)。在《玉禪師》中,色戒亦被土崩瓦解。玉禪師自身破戒,嘆息守戒不易:
當時西天那摩登伽女,是個有神通的娼婦。用一個淫咒,把阿難菩薩,霎時間攝去,幾乎兒壞了他戒體。虧了那世尊如來,才救得他回。那阿難是個菩薩,尚且如此,何況于我?
劇中,面對世俗的真實生活,佛教教義不堪一擊。玉禪師最終糾纏恩怨,執(zhí)念復仇,墮入輪回之道。道人悟曰:
佛菩薩尚且要報怨投胎,
世間人怎免得欠錢還債。
這樣的劇情,不僅抨擊了佛教教義,也意味著一定的宗教悲劇性。
綜上所述,《度柳翠》和《玉禪師》作為佛教題材戲劇的代表例證,藝術地展現了戲劇與佛教之間的辯證關系。戲劇作者在佛教題材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的確從中汲取了不少藝術養(yǎng)料。然而,作者的主要創(chuàng)作意圖,畢竟不是為了充當佛教思維觀念的傳聲筒,不是為了闡釋佛教教義的精神,而是為了追求戲劇本身的藝術性、娛樂性和大眾性。作者側重于戲劇角度,對佛教題材加以大膽的利用和大幅度的改造。其結果是,佛教題材戲劇勢必對佛教理念產生某些背棄現象,因而使通俗文學與正統宗教在思想意識上顯示出比較突出的矛盾性。讀者和觀眾在欣賞、接受這類作品時,當然需要一分為二地對待。具體而言,從上述兩劇所涉及的元明時代及其以后的歷史大勢來看,較之禁欲主義所引發(fā)的些許弊端來說,享樂主義所產生的實際危害無疑要嚴重得多。凈俗兩界如何通過矛盾運動達成總體和諧,這本身并不是一個率爾而談的話題,而是佛學界、戲劇界和廣大民眾長期的、共同的重任。俗界的戲劇固然要兼顧受眾面,但也不能滑向媚俗的泥坑而自甘墮落,尤其不能扮演為低級趣味和享樂主義鳴鑼開道的角色。人們在追求世俗利益和快樂的同時,特別是在物欲橫流的世風之下,應當自覺警惕和矯正那種將佛教正統理念進行戲劇性丑化與解構性否定的做法,從而高度藝術性地宣傳和發(fā)揚佛門凈地的高尚教義精神。因為只有這樣做,才有利于佛教、戲劇和整個人類社會的健康發(fā)展。
(責任編輯 孟莉英)
Buddhist play’s Ambivalent Attitude towards Buddhist Ideas:TakingDuLiuCuiAndBuddhistMonkYuas Examples
WANG Cui
(LiteratureSchoolofSouthwest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As the two representative Buddhist plays,DuLiuCuiandBuddhistMonkYuexpress the ambivalent attitude towards Buddhist ideas. The causes of this attitude can be traced back to the original relationship and qualitative difference between play and religion. The two plays propagate such basic Buddhist ideas as nihilism, asceticism, mercy, samsara retribution, and touch upon the discrimination of expression and meaning. The two plays have not only ordinary people’s secular understanding, ridicule and deconstruction of Buddhism, but also the Buddhist people’s suspicion and betrayal of Buddhism. These can help people understand the dialectical relationship between Buddhism and play.
Buddhist plays;DuLiuCui;BuddhistMonkYu; Buddhist ideas; ambivalent attitude
2014-05-11;
2014-10-15
王翠,女,西南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與文化。
10.3969/j.issn.1671-2714.2014.0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