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六堂

（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 北京 100871）

最近拜讀了由中央財經大學經濟學院張?zhí)K博士剛剛在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中級 《宏觀經濟學》教材 （以下簡稱 “本教材”），頗具感慨。作為一個在高校講授宏觀經濟學的教師，同時作為正在構思出版一本具有中國本土特點的宏觀經濟學的老師來講，更加覺得有必要對本教材評論幾句。

第一、教材的最大的特點之一是堅持把每一個理論板塊回溯到經典文獻，這一努力可以讓讀者可以充分理解這些理論的意義與地位，這一做法值得肯定與鼓勵。

作者在第二章增長理論中，先援引了1987年諾獎委員會的頒獎詞，“經濟增長是一個非常復雜的過程。分析經濟增長進程很容易被迷失在細節(jié)之中……索羅教授的一個巨大成就是，他所創(chuàng)造的模型使得含混的現(xiàn)實變得可以理解、可以分析。”然后才正式引出了索羅于1956年2月發(fā)表在 《經濟學季刊》上的 “有關經濟增長理論的一個貢獻”（Solow，1956）和1957年8月發(fā)表在 《經濟學與統(tǒng)計學評論》上的 “技術變化與總生產函數(shù)”（Solow，1957）這兩篇論文。第三章總供給理論中，作者為了強調盧卡斯的經典論文 《產出與通脹相互替代的一些國際證據(jù)》 （Lucas，1973）的重要性，指出這篇論文2011年被學界評為 “100年來在 《美國經濟評論》發(fā)表的最有影響力的20篇文章”之一。第四章引入菲利普斯1958年論文（Phillips，1958）前，援引了1995年盧卡斯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的頒獎詞，“菲利普斯曲線是一項學術上的珍奇物”，然后列出了索羅在1979年發(fā)表的一篇文章中的贊揚，“過去的二十年，菲利普斯曲線創(chuàng)造的就業(yè)比伊利運河 （Erie canal）創(chuàng)造的就業(yè)還要多”（Solow，1979）。同時指引讀者去閱讀Sleeman（2011）的有關菲利普斯論文發(fā)表過程的有趣故事。作者同時追溯了 “菲利普斯曲線”名稱的由來 （Samuelson and Solow，1960），他們還指出 “將美國的狀況與菲利普斯關于英國的發(fā)現(xiàn)進行對比將是有趣的，也可能會有政策性的啟示”。教材直接引入了他們繪制的美國1935年至1959年二十五年間的 “菲利普斯曲線”。這一章中更為重要的文獻，是200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菲爾普斯的經典論文 （Phelps，1968）。這篇論文分析了菲利普斯曲線為什么是凸向原點的，菲利普斯曲線是否穩(wěn)定，在 “宏觀均衡”時，失業(yè)與通貨膨脹關系如何。作者提示，菲爾普斯的研究為理解當代勞動力市場，制定失業(yè)與通貨膨脹政策提供了重要的參照系，所以，引入菲爾普斯的經典論文至關重要。

第五章為了引入凱恩斯 《就業(yè)、利息和貨幣通論》的思想，事先援引蒙代爾1999年的一篇對于20世紀100年的經濟進行簡單回顧的文章（Mundell，1999），還特別引用了加爾布雷斯的一句話，“1936年 《通論》出版以后，白天課堂里學習的還是老的經濟學；但一到晚上，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討論凱恩斯”（轉引自Mundell，1999）。為了引出Fisher（1930）的消費行為模型，莫迪利安尼和他的助手布努伯格提出的 “生命周期假說”（Modigliani and Brumberg，1954），弗里德曼 1957年提出持久收入假說 （Friedman，1957），作者先引用了1971年諾貝爾頒獎詞中有關庫茲涅茨貢獻的話，“在一個二十年的長周期中，從上一個十年到下一個十年，人們的儲蓄傾向非常的穩(wěn)定”，由此引出著名的凱恩斯-庫茲涅茨之謎。而揭開這一謎團的最著名的是弗里德曼和莫迪利安尼的研究。這些研究也成為他們分別于1976年和1985年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的部分原因。他們的研究都是以Fisher（1930）的消費行為模型為基礎的，教材援引莫迪利安尼的原話進行論述：“后來莫迪利安尼總結說，生命周期假說的基本思想是，理性的、追求效用最大的消費者會按照艾文·費雪1930年提出的基本思想將資源在其一生的消費中進行最優(yōu)配置”（Modigliani，1986），這樣的描述使得讀者感到文獻的組織邏輯是暢通的。

第六章開始引入1972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約翰·?？怂沟慕浀湮墨I （Hicks，1937）。在正式介紹其思想之前，本教材首先引用了希克斯在20世紀80年代的一篇回憶錄，“即使在我寫第一篇有關凱恩斯的文章之前，模型就已經在我的腦海中了。當我剛剛讀到 《通論》的時候，我立即意識到，我的模型與凱恩斯的模型有諸多共同點”（Hicks，1980-1981）。本教材還回顧了有關?？怂拐撐陌l(fā)表的故事：僅在 《通論》出版后的八個月，1936年9月，?？怂菇淌谙蛴嬃拷洕鷮W協(xié)會提交的一篇有關 《通論》的論文引發(fā)了熱烈的討論。依照會議討論的修改稿于1937年發(fā)表于 《計量經濟學雜志》，題為 《凱恩斯與 “古典學派”：一個建議性的解釋》。這篇論文中提出的IS-LM框架被認為是凱恩斯理論的概要 （Hicks，1980-1981）。

第七章講貨幣市場均衡，勢必要講到 “鮑莫爾-托賓”模型。鮑莫爾和托賓從不同的視角出發(fā)得到了有關貨幣交易需求的共同規(guī)律，人們將他們的工作合稱為 “鮑莫爾-托賓”模型。本教材直接引用原文對于這兩篇論文的關系作了介紹：Baumol（1952）與Tobin（1956）。托賓在發(fā)表論文時的注釋中寫道，“在我寫這篇論文之前本應該讀到鮑莫爾的論文，但我沒有”（Tobin，1956）；托賓在文章附錄中分析兩篇文章的區(qū)別之前提到：“我的論文中用到的模型與鮑莫爾用到的模型有很大程度的相同，最大化我的第10個公式就能得到與鮑莫爾的公式2幾乎一致的結果”（Tobin，1956）。這樣讀者就完全清楚了這兩篇論文的關系。

第八章講解國內均衡，重要文獻是羅伯特·巴羅的李嘉圖等價思想文獻 （Barro，1974，1989）。羅伯特·巴羅的論文對于傳統(tǒng)的國家債務理論提出了顛覆性的意見，經濟學家認為巴羅的理論是對李嘉圖1820年出版的 《論融資體制》一書中類似觀點的重新表述，將其意見稱之為 “巴羅-李嘉圖等價命題”或者 “李嘉圖等價”。本教材還特別提到了Shapiro和Slemrod 1995年發(fā)表在 《美國經濟評論》的一篇文章，文章指出：57%的人將按照李嘉圖等價命題行動，43%的人將按照傳統(tǒng)債務觀點行動。這種后續(xù)評論的引入有助于激發(fā)讀者的興趣。

第九章有關完全均衡理論，這里的經典文獻是“蒙代爾-弗萊明”模型文獻 （Mundell，1960，1961a，1961b，1962，1963；Fleming，1962，1963）以及多恩布什的 “匯率超調”模型論文 （Dornbusch，1976）。本教材提到了蒙代爾和多恩布什的關系：蒙代爾是就讀于芝加哥大學的多恩布什的博士論文委員會的成員之一 （1971年），是某種意義上的師生關系，兩者模型思想有傳承性。本教材還特別引用Rogoff（2001）的說明：多恩布什的題為《預期與匯率動態(tài)變化》的文章被譽為現(xiàn)代國際宏觀經濟學的開創(chuàng)之作，直到現(xiàn)在，當人們分析貨幣政策對于匯率和總需求的影響時，只要哪個判斷與多恩布什的超調模型不一致，都會重新進行細致的審查。

從浩瀚的文獻中梳理出這些經典文獻之間的關系及其后續(xù)評價，需要花費大量的心血，這些有力的引證也為激發(fā)學生攻堅克難弄懂經典文獻的思想提供了動力。

第二、對于每一篇經典文獻思想的介紹，本教材也是格外用心的。第一是講述非常細致。舉一個例子，引入 “中性技術變遷”時，本教材對索羅在兩篇文章的表述都引用進來了---所謂中性技術變遷是指：隨著時間的變化，等產量線不發(fā)生變化，只不過等產量線上對應的產量隨著時間變化（Solow，1956，P85）；或者說，隨著時間的變化，給定要素的產量發(fā)生變化，但要素的邊際技術替代率不變 （Solow，1957，P312）（參見教材第34頁）。本教材結合微觀經濟學中的等產量線進行了形象的繪圖解釋，使得讀者發(fā)現(xiàn)索羅的兩個定義是一回事，并由此加深了對于抽象概念的理解。第二，講述適合大學生的認知習慣。大學生往往更容易被具體的例子吸引。比如第二章講解技術進步時，本教材帶領讀者親自繪制索羅文獻中的 “美國技術進步圖”（Solow，1957）。參見教材第42頁，按照列舉的四個步驟，就可以輕松計算出美國1909-1949年的技術進步情況。再比如關于穩(wěn)態(tài)的描述，本教材帶領作者計算了一個100期的經濟圖景，讀者會直觀地發(fā)現(xiàn)，隨著時間推移，經濟逐步開始趨于穩(wěn)態(tài)。第三，將經典文獻講透徹了。以第五章有關 “乘數(shù)-加速”模型的講述為例。薩繆爾森 （Samuelson，1939）提出的 “乘數(shù)-加速”模型開創(chuàng)了現(xiàn)代經濟周期理論。該模型既納入了凱恩斯主義的乘數(shù)原理分析，又納入了傳統(tǒng)的加速原理分析。根據(jù)乘數(shù)原理，經濟的均衡產出的增加與自主支出成比例關系；根據(jù)加速原理，投資會因為消費的增加而增加，從而導致總產出增加。薩繆爾森證明，這兩種機制的相互作用將導致經濟的波動。這一貢獻在1970年薩繆爾森的諾貝爾經濟學獎頒獎詞詞中被提及了。大多數(shù)宏觀經濟學教材一般只提到了薩繆爾森文獻中的 “乘數(shù)-加速”方程，沒有展開。這種處理方式可能高估了大多數(shù)本科生們 （甚至研究生們）的認知水平。本教材將理論表述推進了一大步，不僅僅詳細地推導了這個公式，還設定了簡單的經濟場景，就各種場景進行了直觀的數(shù)值模擬。作者帶領讀者對各期經濟數(shù)據(jù)一項一項進行筆頭計算，筆頭方法學會后，又帶領讀者利用計算機程序進行計算，分別繪制出了一次性政府支出或者連續(xù)性政府支出帶來的經濟周期中的振幅減小、振幅增大、漸進遞減、遞增發(fā)散的經濟波動過程。讀者還會發(fā)現(xiàn)，這些經濟波動的例子，實質上就是對薩繆爾森論文 （Samuelson，1939）第78頁表二中四個區(qū)域內各選一個點具體賦值的結果，這種做法不僅僅完全忠實了原始文獻，還使得抽象問題具體化，非常有利于教學和學習。

本教材對于每一個宏觀經濟學理論板均按照學術研究的程序進行組織和表述，體例新穎，值得肯定。

完美誠不易，年輕學者要做到寫作毫無紕漏是不可能的，本教材還是第一版，仍然有諸多地方有著改進的潛力，比如這次經濟危機為宏觀經濟學研究提出的挑戰(zhàn)以及提出的新的研究課程需要跟進，強調經典的同時還需要引入一些現(xiàn)代的文獻；比如對于政府公共支出的乘子的討論就是現(xiàn)在宏觀經濟學討論的問題，目前有大量的文獻針對這個問題進行研究。通過經典過渡到現(xiàn)代，可以讓讀者了解經典的魅力，同時也了解經典的發(fā)展。還可以加入學術流派，一些詞匯翻譯還需斟酌等等。我們期待這本教材在作者的教學實踐和讀者的批評中日臻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