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冶
文學史上有許多謎團,是縈繞著作品本身擴散開來的。日本“大正鬼才”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六宮公主》,就是一例。
小說寫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八月,取材于日本平安朝末期的傳說故事集《今昔物語》中的兩則故事《六宮姬君夫出家語》和《造惡業(yè)人寂后唱念佛往生語》,說的是一個長在深閨的小姐(姬,可通譯為“公主”或“小姐”)在父母雙亡后與奶媽相依為命,倘不委身男子,生活便難以為繼。在相守的男子離去之后,小姐苦候不來,最終在窮愁潦倒、憤懣憂恨中死去。九年后,回鄉(xiāng)尋覓的男子只來得及見到小姐臨終時的樣子。
這是芥川最美的小說,結(jié)構(gòu)精致,沒有故作瀟灑的留白。標題雖楚楚可憐,可那在寧靜優(yōu)美的風貌中孕育的冷靜與絕望,卻令人背脊發(fā)涼。
換作今天,六宮公主大概就是“宅女”吧——在隔絕于社會的真空里長大,然后哀嘆父母“狠心將我拋諸濁世之上”。小說發(fā)表的當時,就有人認為這是在探討女人自食其力的問題。不過對于芥川來說,這是難以忍受的誤解。在大正十三年五月寫于雜志《婦人公論》上的《文放古》中,芥川辛辣地反駁說,這樣的讀者只是一知半解的感傷主義者。理解芥川的人會明白,他從不寫“感傷主義”的作品,因為感傷總是來自傲慢和拒絕自省的懶惰,而芥川的寫作,是直視自己內(nèi)心的結(jié)果。
芥川活躍于“短暫絢爛”的大正時代,那是明治以后、昭和之前的現(xiàn)代日本最為光怪陸離的時光,歐洲的華麗與和制的憂傷相染相雜,令后人無限追懷。因為旋即便是戰(zhàn)爭,再接著,是戰(zhàn)后無賴派的坂口安吾薩特式的冷嘲、谷崎潤一郎惡魔主義的余響,以及三島由紀夫于“美學的蕭瑟”中當眾切腹的決絕——不管怎樣,詩和夢幻都褪色了。
在那新舊雜陳的時代,文藝界學習西方的實驗熱情高漲,芥川所寫卻多為古雅而瀟灑的短篇小說,被人戲稱為“紙花”。這些作品多有“本事”,從中國志怪到基督教東傳的稗史,無所不包,更多的則取自古代日本的佛教故事典籍,除本篇外,《往生繪卷》、《蜘蛛絲》、《孤獨地獄》、《地獄變》等名篇,均是以佛教凈土真宗的“往生”和悟道為中心的作品。在幾可等同于佛教文學的日本中世文學中,這樣的題材是相當普遍的。芥川對傳統(tǒng)故事的改編不像魯迅一般“大刀闊斧”,而是不動聲色地調(diào)整原作的節(jié)奏和語調(diào),不明就里的人,甚至認為“芥川氏有抄襲之嫌”。
不僅芥川,自明治、大正到昭和初期的那一簇作家——夏目漱石、菊池寬、森鷗外、志賀直哉,都是本雅明口中面向過去、倒退著前進的“歷史天使”。他們的作品里,多的是“故事新編”。今日讀來,人們只覺神秘迷人,古意盎然,卻不知那夢幻背負了時代怎樣的焦慮、困惑和詛咒。誠如川端康成對《六宮公主》的評價:這是王朝常見的故事,而芥川替“那種悲哀”,打上了“近代的冷光”。
那道冷光是什么?
為了解開這個謎,我找出《今昔物語》中的“本事”,一行一行,細細對照。
原來,對故事的“梗概”,芥川的確沒有改動,只是增添了幾個細節(jié),輕輕點染,風味立時為之一變。比如,他突出了“動”與“靜”的對比,使這個故事成為一種“眾星拱月”般的形態(tài):一切都在變動中——家道中落又短暫興隆,乳母忙里忙外,為公主,也為自己的未來打算,男子來了又去……唯有六宮公主“不動”。芥川特別增添了乳母兩次與公主商量“大事”的情節(jié):第一次,公主被動地接受了依附于男子的事實;第二次,那男子走后數(shù)年,家境又衰,公主卻拒絕了再次委身于人的要求。
看上去,公主做出了選擇。然而,芥川卻微妙地暗示出,事實并非如此:小說通篇都是“即使,也……”“畢竟,然而……”“不知如何是好,那就”——這是一些彷徨、猶豫、讓步、無所適從的連接詞。有了這些詞,湖泊、飛鳥和冬日湖邊的柳枝——這些傳統(tǒng)的“季語”所點染出的永恒與寧靜的氣氛,就傳達出一種日復(fù)一日的緊迫感。這種瑣碎的時間焦慮,是“本事”所沒有的。在最好和最壞的時刻,公主都只是隨波逐流。對于猝然遭遇到的世態(tài)炎涼,她并未“接受”,也未“拒絕”,而是處于一種持久的怔忡中,仿佛水中靜處的石子聽著漣漪的聲音。
這篇小說,其實是近代以來的人們面對他們無法接受的世界時,最初的逆來順受的表達。
芥川的六宮公主,再也沒有了《今昔物語》時代的英雄美人那野性的欲望與壯麗的感情。那時的人們可以隨意自在地把現(xiàn)實寫得虔誠又暴力,給故事賦予一種英雄的或致命的結(jié)局,是源自一種世界觀上的自信——且說,給了大正作家靈感的《今昔物語》,原本就是《法華經(jīng)》的貴族信仰者的佛法驗跡結(jié)集。原著中,只是輕描淡寫地寫到了公主死去,重點在于男子因此而悟道。而芥川,先是把故事的重心挪移到公主身上,又將全付力量集中在公主死去的結(jié)尾。
在破廟里,男子、奶媽和一位僧人守在臨終的公主身邊,齊聲誦念佛號。按照凈土真宗的說法,人于臨終之際會面臨升沉的決算,由業(yè)力(佛教用語,眾生所造善惡之力)感召,見到種種怖畏或殊勝之象。所謂“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當是時,若定心念佛,放下對世間的貪戀與執(zhí)迷,便有機會于瞬間蒙佛接引、托生凈土而離苦,否則,唯有繼續(xù)在六道輪回中生死流轉(zhuǎn)?!枪鬣哉Z,一會兒說看到凈土的蓮花,一會兒又說看到地獄的火車,不顧僧人在一旁嚴厲提醒“不要管,只管念佛”。過了一會兒,她說,什么都不見了,“只有風,只有冷颼颼的風在吹”。
前后不過相差五十年,東西方的文學中出現(xiàn)了許多無救贖的臨終場景。包法利夫人死時, 聽到窗外沙啞的聲音唱著:天氣熱得小姑娘/做夢也在想情郎?!翘旃物L好厲害/吹得短裙飄起來!伊凡·伊里奇死時,旁人說:過去了,他在心里跟著重復(fù):死過去了,再也不會有死了。饑餓藝術(shù)家死時的留言是:我只能忍饑挨餓,供人觀瞻,因為沒有合適的食物嘛!祥林嫂死時,還在過年的人們并不確定她是否死了?!跁r代風俗遭到致命的腐蝕之時,芥川、托爾斯泰、福樓拜、卡夫卡和魯迅們用心血描述的這些時刻,同樣與宗教相關(guān),也同樣屬于“現(xiàn)代”。萬法唯心而造,而無論生前還是死后,公主都深深地迷失在她所看到的東西里——“看”,在東西方的宗教中,都是原罪的依憑。
罪可以通過懺悔來洗刷,恥卻不能。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現(xiàn)在的文學努力哪怕在心里想想也是罪過。因為失去了宗教那自我凈化的過濾系統(tǒng),罪就變成了無法消化的、堅硬的恥。在西方,這恥變成了卡夫卡的地洞和薩特的墻,在東方,則有了嘮叨的祥林嫂和無法決斷的六宮公主。就連圣僧也替公主不齒:她死后,靈魂夜夜在院中嘆息,僧說,那是個沒出息的女魂,不知天堂,也不知地獄。
六宮公主的故事無關(guān)于“婦女解放”,而是更根本的、時代的痛楚——現(xiàn)代的人們,失去了宗教性的、為生死賦予的穩(wěn)定的價值話語。于是乎,人被拋到這個世界上,從出生到長大,被施以文化和社會的魔法,便成為一件莫名之事。在芥川筆下,這一根本的被動性在一瞬間裸露了出來,仿佛表皮被揭開的血淋淋的肉體,忍受不了一絲輕風的吹拂。
接下來,一切都處于平淡無奇的形象中:現(xiàn)代小說中的普通人與日常的麻木戰(zhàn)斗,沒有終止與結(jié)局——芥川所預(yù)言的,不是戰(zhàn)爭,而是今天。
……解析到這里,似乎也就結(jié)束了。然而這時,一本書橫空出現(xiàn)——日本當代作家北村薰的推理小說《六之宮公主》(注:臺灣獨步文化出版社二零一零年版,劉子倩譯)。這是一部讓人驚訝的“文學偵探”小說,或曰“書志學推理小說”:一位文學系的女大學生埋首于史料,揭發(fā)出芥川寫作背景中更加幽微的隱情。她圍繞著芥川與菊池寬的關(guān)系,環(huán)環(huán)相扣地推理,實際上重理了整個現(xiàn)代日本文學史。
作者北村薰是近年來風靡中國大陸的“偵探推理文學翻譯熱”中頗令人矚目的作家。他以“日常推理”和“文學推理”而著稱,善于發(fā)掘日常生活中隱藏的秘密、鉤沉人心的齷齪所生出的暗溝,并以詩意唯美的手法娓娓道來。已出中譯版的《空中飛馬》、《玻璃天空》、《秋花》、《城市之光》等,都是這樣的作品。《六之宮公主》是落語大師春櫻庭圓紫和文學系女生配合解謎的“圓紫大師與我”系列推理小說中的第四部。雖是推理小說,其史實的部分卻并非虛構(gòu):它本是文學系出身的北村以在早稻田大學第一文學部讀書時的“傳奇性畢業(yè)論文”改編而成。
原本學者的工作,就是偵探術(shù),而北村不過是堂皇地賦予其推理小說的外殼,反而更能呈現(xiàn)事件的全貌。尷尬的是,當年的論文雖然精彩,卻似乎有些挖掘過深了——專業(yè)的文學領(lǐng)域,經(jīng)常害怕某些過于沉重與尖銳的東西。反過來說,一般推理小說的讀者不具備文學史的知識與興趣,恐怕也很難跟隨北村的“發(fā)現(xiàn)”起舞。而一經(jīng)“通俗化”,院墻內(nèi)外涇渭分明,北村的學術(shù)成果恐怕就更加與學界隔膜,甚而完全被遺忘了吧。
小說中的“偵破”是從芥川一句謎語般的話開始:芥川說,《六宮公主》是撞球,不,是傳接球。
經(jīng)過一番調(diào)查,北村的結(jié)論是,《六宮公主》是一部雙調(diào)小說,是與菊池寬的作品唱和的結(jié)果。更有甚者,它是一個“多重的空間”,誠如芥川所說,是傳接球——投球者是鐮倉時代的僧人無住和尚,這位和尚寫了極樂往生的佛教故事《沙石集》,已經(jīng)寫出名篇《自殺救助業(yè)》的文壇明星菊池寬讀后,產(chǎn)生心理的反彈而寫出小說《吊頸上人》,另一方面,剛剛寫出《往生繪卷》的芥川,在看到菊池的作品和《沙石集》后,同樣在內(nèi)心產(chǎn)生反彈,從而寫出了這篇《六宮公主》。
芥川與菊池,是分別引領(lǐng)日本現(xiàn)代文學走向“純文學”和“大眾文學”的先鋒,而芥川,更是菊池筆下“交往十年,可托與后事”的密友。這兩個文壇元老何以為佛教的救贖故事暗中唱和、各不相讓,的確耐人尋味。
北村說,原來,六宮公主“不上不下”的結(jié)尾,正是芥川與菊池較量的結(jié)果。自飛鳥、奈良時代以來,打造了日本真言密宗、法華、天臺和凈土真宗等佛教制衡體系的幾代高僧,對于世人的救贖問題曾給出幾種選擇的道路,其中最普遍的就是凈土宗的念佛往生。而“往生”究竟是難是易,眾說紛紜。無住僧《沙石集》乃是“往生失敗談”,說的是污濁的眾生無法靠誦念佛號渡過貪嗔癡的茫茫大海,對此,菊池感到不滿,便“故事新編”,用古文筆調(diào)重寫了這篇小說:一位發(fā)愿念佛往生的僧人被逼迫當眾自殺,以驗證他有能力“往生凈土”。僧人在死亡的恐懼中丑態(tài)百出,受到眾人的嘲笑??梢哉f,這是包法利夫人式的“恥”,是毫無救贖、冷酷、灰暗而又客觀的結(jié)局。然而,在眾人離去之后,尸體的上方卻出現(xiàn)了紫云——往生成功了。
在沒有任何救贖的可能性時,得到了救贖。這種價值觀并非“好死不如賴活著”那么簡單,而是“無論此生好壞,終須渡世間險浪”,是緊緊貼伏地面的“失敗”所生發(fā)出來的“無物之陣”的抗爭,后來在日本,它衍生成了“戰(zhàn)敗者”的文化表達,其內(nèi)在的精神,甚至可與竹內(nèi)好以魯迅為鏡談?wù)撊毡尽敖某恕边B接起來。
否定之否定,就像一團火,觸著便燒,沒有向傍之處,這是菊池的選擇。讓逆惡的、無信的世間反成革命的輔助,在這個究極的層面上反戈一擊,涅就完成了。同在“近代”的系統(tǒng)中,卡夫卡提出而沒有做到的事,菊池做到了:在你與世界的斗爭中,站在世界一側(cè)。
然而,北村說,正是這一點冒犯了芥川,侵犯了芥川的圣域。按照菊池的做法,要完全簡單地生活,就必須把愿意與能夠分開,把相信與知道分開,把應(yīng)該與行動分開,把是與應(yīng)該分開??删烤挂鯓尤プ瞿兀吭凇读鶎m公主》那些小心翼翼的連接詞中,在公主令人難耐的恥辱之死中,可以聽到芥川無聲的吶喊:如果這樣便可了事,我還有什么好痛苦的?菊池啊,我不能原諒你!
菊池的生活方式一直很徹底,不會拘泥于不上不下之處。而這恰恰是芥川無法做到的。也許,他想像盒子啪嗒一聲合上一般,不容置疑、不容后悔地生活,但六宮公主卻只有深深的疲倦感、終極的被動性。后現(xiàn)代主義學者柄谷行人曾在其名著《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中,寫到芥川用盡力氣參與了文壇上關(guān)于“無情節(jié)的日本小說”的論爭。柄谷說,芥川比對手谷崎潤一郎更透徹地看到了時代的本質(zhì),卻在論爭中顯得無力。在北村薰的索解中,另一些文壇軼事浮出水面,拼圖更加完整了:芥川像本雅明一樣,一生的關(guān)鍵詞是“笨拙”。最為高潔狷介、渴望避世的芥川,卻嘗到了最多的世俗艱苦。他曾費盡心力,集文壇眾友一百四十八篇文章編撰《近代日本文藝讀本》,所得卻是攻擊謾罵。對此,他竟想到貼上自己的稿費分給每一個作者,以顯示自己沒有藏私。菊池說,我為在意事情到如此地步的芥川感到難過。
然而,這并非說芥川沒有社會常識。如果只是厭煩事務(wù)性工作而導(dǎo)致自殺,作品便也不值一提。芥川知道,他是自作障難,自生枝葉,卻無法輕易解脫。在同時代的作家中,他比誰都清醒地嗅出了文壇上的味道?!罢菑倪@里開始,日本文壇開始在自己也不清楚的情況下表達著?!?/p>
芥川看到,現(xiàn)代的惡,并非惡本身,而是人們說服自己作惡的能力,是六宮公主隨波逐流的能力??ǚ蚩ā鞍杨^高高抬起以免被溺斃”,而六宮公主假裝無視無法呼吸的痛苦,居然就這樣也生存了下來。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種“沒法子”的故事,正是芥川的故事。在《羅生門》里,被主人炒魷魚的仆役在羅生門的門樓上發(fā)現(xiàn)老太婆拔女尸的頭發(fā),用來做假發(fā)。這女人活著的時候拿蛇肉假冒干魚賣,老太婆說:我和這死去女人的營生,都是不好不壞,沒法子的事情。仆役聽后安心了,理所當然地剝光了老太婆的衣服,消失在黑洞洞的夜里。
反過來,在“否定之否定”的道路上堅定走著的菊池,在那烈火燒著的路上,不斷置身于內(nèi)在真實與時代正義發(fā)生沖突的戰(zhàn)場,也不斷被時代背叛。在骨子里,菊池是比芥川還要悲觀的人,臨終之前,他在自己所創(chuàng)辦的文學雜志《文藝春秋》上大唱卡珊德拉之歌。在為兩位好友的死設(shè)立了芥川獎和直木獎后,他死于慶祝自己病體康復(fù)的慶功會上——連“康復(fù)”一詞也背叛了他。
芥川與菊池,代表著兩種生死觀,在最淺的意義上,是對佛教經(jīng)典的兩種詮釋;而時代的秘密、日本文學的未來的秘密,就像時光膠囊一樣,被封存在這段不為人知的往事里。
不知有多少文學作品都是撞球。一個孤立作品背后的故事,牽引出的往往是一個時代的氛圍和脈絡(luò)。北村的解讀,與其說是鑰匙開了鎖,不如說是在向芥川所喜歡的宿命感致敬。他寫道:“我第一次讀時是在國中。那時只覺得是個身世凄涼的貴族千金的故事,看過就算了??墒?,高三那年重讀卻發(fā)現(xiàn),原來,芥川在那種地方發(fā)出了吶喊。在暗夜里,可以聽到作家無聲的喊叫,無法超脫的悲哀?!?/p>
說到宿命感,這里還有另一重線索:在芥川生活的大正時代,偵探推理小說恰好在日本蓬勃發(fā)展。這原本就是內(nèi)嵌在“大正夢幻”中的一個奇詭又美麗的征兆。一方面,世界性的“怪談”波紋一圈一圈擴散,芥川龍之介、泉鏡花、夢野久作、小栗蟲太郎、愛倫·坡、波德萊爾、柯南道爾、切斯特頓,這些名字把東西方的妖怪學、都市惡魔主義與偵探術(shù)連成一片。當芥川打開《今昔物語》時,撲面而來的,不僅是平安朝的貴婦與高僧的“哭泣與歡笑”(芥川語),還有波德萊爾頹廢與甜蜜的氣息、蘭波地獄的色彩和音律。這些鬼氣森森的作家發(fā)現(xiàn),世界正史無前例地迅速改變。一種退步的邏輯在羈絆著他們,與時代高叫的進化正好相反。另一方面,就日本自己而言,佛教在失去了它的思想力量之時,則展現(xiàn)了它最后的文學力量。那令芥川、菊池、鷗外、漱石備感困惑、恐懼、興奮的現(xiàn)在與未來,正是披著宗教和怪談的外衣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的。北村以推理作家的興致,發(fā)現(xiàn)了縈繞在芥川身上那些由偶然凝聚成宿命的星星點點,發(fā)現(xiàn)了文本彼此星座般的應(yīng)和。順著北村所指引的斜坡,可以通到幾十年后,“極右主義”的三島由紀夫的自殺:有趣的是,三島在寫作最后的小說《天人五衰》之際,專門學習了大乘佛教輪回轉(zhuǎn)世的理論。在此之前,他也進行過《志賀寺上人之戀》、《中世》等“故事新編”。在天皇已經(jīng)成為“空殼的美學”之際,在“最不適宜”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三島寫完小說的最后一筆,切腹了——這何嘗不是在回應(yīng)芥川他們的“傳接球”呢。
最難索解的,總是我們正在經(jīng)歷的時代。芥川本人并不是時代的幽閉癥患者,他曾作為新聞記者到中國訪問,深深體會到了他所喜愛的漢文學與彼時中國之間的裂隙。他直率地表達了對中國現(xiàn)狀的厭惡。他讀過列寧的作品,對馬克思主義有過期待,但更多的是恐懼。不管前方到來的“火車”是什么,一九三四年死去的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它即將隆隆而至的震顫。
一九二七年,芥川自殺。臨死前,屢屢親逢都市怪談。他身后留下了超過一百五十篇的短篇小說和千萬言的評論隨筆。值得紀念的,總是那些以富于想象力的方式回應(yīng)時代危機的文學?!读鶎m公主》是芥川凝聚痛苦,又緩解壓力的作品,它像一束光,映照出空氣中的灰塵——那時的人們已陷入一個機會和先驗永遠沖突的世界,一個以自由意志為中心議題的故事從此展開:如果一切存在不過是“先定論的小島”,那么我們究竟在多大意義上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和環(huán)境?
芥川回答:“公主憔悴的面龐望著蒼白的月亮,心灰意懶地搖了搖:我什么也不要。活也罷,死也罷,反正都一樣……就在同一時刻,那男子遠在常陸國的府邸里,正和新娶的嬌妻雙雙對酌,妻子是國守的千金,是乃父給他相中的?!裁绰曇??’男子吃了一驚,抬眼望著月光朗照下的屋檐。這時,不知為何,公主的面影忽然鮮明地浮上心頭?!抢踝拥粝聛砹搜??!j懙钠拮舆@樣回答,一面笨拙地斟酒。”——或許,這栗子掉下的聲音,比起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夫婦殺死國王后聽到的敲門聲,也毫不遜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