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現(xiàn)任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主席,專業(yè)作家。在國內(nèi)及海外出版單行本多部。主要作品有《張煒中短篇小說年編》(七卷)和《萬松浦記》(二十卷)、長篇小說《古船》《九月寓言》《外省書》《刺猬歌》及《你在高原》(十卷)等。作品分別被兩岸三地評為世界華語小說百年百強(qiáng)和百年百種優(yōu)秀中國文學(xué)圖書,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你在高原》獲第八屆茅盾文學(xué)獎。
這是一場無始無終的奔波。萊山之夜,山霧籠罩,疲憊不堪,卻常常無法入眠。林濤陣陣,不斷聽到小鳥的叫聲一蕩一蕩遠(yuǎn)逝。再次打開筆記,注視這幽深的萊山夜色,這所見所聞所思……
還是這家伙
還是這家伙,有一天晚上躥到我們這里來,一眼看到了正在唱歌的細(xì)高個子姑娘,馬上變得火燒火燎不得安生。他總是往這兒溜,也想對上幾句。他后來甚至真的在練習(xí)發(fā)聲,直到發(fā)現(xiàn)自己嗓子沙得不成樣子才算作罷。他一靠近她話就格外多,旁敲側(cè)擊地說起了詩人蘭波,“你知道蘭波嗎?”他在問我,可沒等我回答又馬上轉(zhuǎn)向了姑娘。對方?jīng)]有反應(yīng),他就望著旁邊的一棵樹,煞有介事地吟哦:“長久地追求/不懈地努力/當(dāng)有一天我獲得了一切/卻發(fā)現(xiàn)犧牲了自由……”
他在整整四五年的時間里一直以當(dāng)?shù)亍疤m波”自居,“土蘭波”背誦的那僅有的幾首作品都是從英語轉(zhuǎn)譯過來的。他似乎要把每一個字都鉆研透徹。我告訴他這樣做是徒勞的。他大惑不解,望著我,一對斗雞眼讓人覺得既可親可愛,又令人同情。我?guī)状我嵝阉?,對于一個斗雞眼而言,那姑娘傲氣十足,是絕對不會動心的??墒俏覜]法恰當(dāng)?shù)乇硎鋈缟系囊馑?,生怕傷害他的自尊。后來我只得委婉地告訴他,姑娘正深愛著一個年紀(jì)稍大的人,據(jù)說是一個瘦削威嚴(yán)的神秘的人。
“你見過他嗎?”他馬上拉著長腔問道。
我說沒有,但我親耳聽姑娘說過。
“哦,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
他嬉皮笑臉,在我聽來卻無論如何有遮掩不去的醋味。他兩手抄在褲兜里說:“有些女人,而且都是一些非常杰出的角色,憑她們的條子,輕而易舉就可以摟抱上一個天才嘛??上齻冊谶@個世界上瞪著一雙美麗空洞的大眼,最后總是看錯了人!不是找了一個渾身臃腫、不停打著飽嗝的廢物,就是找一個級別蠻高、口臭逼人、多少有那么點資歷的所謂鳥領(lǐng)導(dǎo)。老兄,我不說你也知道,在幾十年前,多少黃花少女被那些打過幾天仗、鉆過幾天樹窠子的家伙給活活糟蹋了呀……”
他說最后一句的時候使勁癟著嘴,顯出一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一副極其惋惜和痛心的樣子。可我知道他的用意何在。他只要有一點機(jī)會就要表達(dá)類似的意思。但他很少把這些想法直接對那個姑娘講:一方面沒有機(jī)會,再一方面也有點老虎咬天——不知從何下口。有一段時間他把希望寄托在自身超人的“才華”上。因為他從來認(rèn)為只有才華的魅力才是無可抵御的。他只說對了一半,再說他對才華的理解也過于片面。他說那姑娘長得很像一個美國女演員,她叫詹尼弗·康納莉,“你看她的小屁股撅撅著,能夠風(fēng)靡整個世界——該死,我不能用這么輕薄的語言來議論……我愛她,你知道,我真的很愛她!”他一會兒就淚眼汪汪了,“總之,她跟康納莉一樣,都是這個世界上少有的好東西呀。老伙計,救救我吧,我不行了,我即將死亡?!?/p>
我知道對于這家伙而言,這次算是動了真情??墒菬o論在什么時候,他那種演戲的感覺仍然沒法去除干凈。他不停地詛咒著那個從未謀面的上年紀(jì)的男人,認(rèn)為那真是一個可怕的,然而是莫名其妙的情敵。
整個事情都顯得多少有點荒唐,因為那姑娘壓根就沒有把眼睛斜到他那邊一次。他暗中咬得牙齒咯咯響,對我說:“你可不能輕視了那些老家伙呀,別看他們滿臉皺紋,胡茬兒都白了,一仰臉還能看見發(fā)白的鼻毛——可是啊,那些家伙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些厲害角色。女人哪,對他們難免會有一些誤解,這誤解當(dāng)然來自他們那些若有若無的暗示,暗示他們這些老家伙不僅有智慧有經(jīng)驗,而且到了關(guān)鍵時刻,就像打仗一樣……反正什么事都能做得比年輕人好!實際上哪行?俗話說,‘年紀(jì)不饒人’哪……”
聽著他在旁邊■■嗦嗦,我真替那個上年紀(jì)的人難受。他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這邊卻有一個五官不正的臭小子往他身上不停地潑著污水。這家伙搓著手,用力在褲子兩側(cè)磨擦。他著急起來就是這副模樣,“老伙計,咱總得想個辦法,坐以待斃是不行的。”他吭吭哧哧地在四周溜達(dá)了一圈,然后望著一個方向說:“我不能讓她這樣一直待下去。你知道,那些有能力守身如玉直到三十歲的女人,也大多不可交往了。”說著又甩給我一個問號,卻并不回答:“縱觀歷史,任何一個天才總是磨難多多,而且差不多全是從愛情上開始的。想順順利利娶個好婆?門兒也沒有!就這樣,許多優(yōu)秀人物不僅貧困潦倒,到頭來連他媽的像樣的媳婦都娶不著……”
我笑了。
他把兩手用力叉起又分開,再叉起:“女人哪,俗話說‘紅顏薄命’,長得太美了上帝都要嫉妒。為了求個平安,也許是平衡自己的一個巧妙手段、一條詭計吧,她們總是故意把自己拱手讓給那些不像樣的東西,比如侏儒、呆子,光知道傻笑的家伙,缺了一條腿的人。她呢,到底聰明一點,瞄上了一個‘干柴棒子’。你想一想,他們在一塊兒的時候,好比黃花少女緊偎著一個行將就木的人,世界末日快到了不是!”
他說到最后一句,聲音突然低沉下來。我抬頭一看,原來對方的眼睛濕潤了。我正想說什么,后來他大叫一聲跑開了,一口氣跑得無影無蹤……
清朗天空的顏色
蘭波,當(dāng)年寫那首著名的《奧菲莉婭》才區(qū)區(qū)十五歲。十五歲的孩子懂些什么,可他竟然吟出了那樣一首不朽之作,這其中是否有詐?那么,究竟是什么喚起他那種神奇絕妙的想象,是他謎一樣的理解力?令人驚愕的生命……十五歲的少年吟道:“雪白的奧菲莉婭……”
年紀(jì)輕輕的蘭波浪跡天涯,從法國的沙爾維爾小城到爪哇再到亞丁、埃塞俄比亞,一個身材單薄的天才少年,舉世聞名的歌手,一個異族人。當(dāng)他獨奔巴黎的時候,竟然連買一張車票的錢都沒有。饑寒交迫中,他游蕩于法國北部和比利時,賣了一只手表才趕到了巴黎。他過著極度貧困的生活。我們現(xiàn)在看著他照片上英俊而纖瘦的身影,極力感受著生命的全部神秘。大自然賦予他不可思議的才能,他對命運有著非凡的感知能力。后來他結(jié)識了法國詩人魏爾倫。魏爾倫是如此迷戀他,親手為他繪制了一幅叼著煙斗的畫像;可后來還是這個魏爾倫,竟然用槍射傷了這個可愛的少年……在這片油綠無邊的草地上,我突兀地、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想到了蘭波。
蘭波與魏爾倫奇特的友誼、他們的可怕爭斗,多少有點悲涼。我不明白對這樣一個少年詩人還有什么不可原諒的,他又為何惹起對方如此的暴怒,竟至于拔槍射擊?熱戀,激情,藍(lán)眼人的一場大愛情。僅僅說一聲“畸愛”當(dāng)然不夠,雖然有些怪異。不少的奧秘啊。天才可真有一手,他們真有一手。兩個興沖沖的男子。其復(fù)雜情形難以言說,他人無權(quán)評議。我們現(xiàn)在只可以想象,想象伴隨流逝的時光一塊兒淹沒的兩個人的島嶼,只能在仰慕和困惑中一遍又一遍呼喊和默念:“奧菲莉婭?!狈▏鴱膩聿皇囚[著玩的,不用說雨果了,單說另一位著名詩人、那個在莫名的暴風(fēng)雨之夜突然做出了一個驚人決定的瓦雷里:放棄濃烈的激情和詩歌創(chuàng)作,從此埋頭于孤獨的思索,獻(xiàn)身于純粹的和無私的知識。瓦雷里曾經(jīng)用怎樣的口吻對另一個詩人紀(jì)德議論蘭波,他說:“(蘭波)總是那么驚愕不止,這個家伙真正預(yù)言并創(chuàng)造了一種總是高高凌駕于讀者之上的文學(xué)!”而那個當(dāng)年用槍擊傷了蘭波的魏爾倫呢?他對這個最了不起的少年的描繪更是令人難忘。他這樣寫道:
“這個人是高大魁梧的,幾乎是運動員般的敏捷矯健,臉像被放逐的天使那樣,完全是橢圓形的,一頭亂蓬蓬的栗色頭發(fā),眼睛則屬于那種令人不安的淺藍(lán)色……”
我常常嘆息,一個可以做出如此生動和傳神的、充滿了驚慕口氣的描述者,怎么可以射出冰涼的子彈?我不知道,我永遠(yuǎn)也沒法明白。我只知道淺藍(lán)色是清朗天空的顏色,是太陽在正午時分的天空的顏色。
畫廊是一劑止痛藥
去看畫廊。這是朋友們在這個城市奮力開拓出的一個小小角落。
朋友穿了一件很大的紅色羽絨服,戴了墨鏡,一頂禮帽,看上去像一個淺薄的城市牛仔。他大概是為了出一下風(fēng)頭,嘴角上還斜叼著一根又粗又長的雪茄。我知道,這家伙真的要變壞了。
畫廊里人來人往,怪模怪樣的俊男瘋女自然很多,他們都不由自主多看兩眼朋友。他似乎也得意。他抄著手,細(xì)高個子在人群中非常顯眼。我的個子雖高,但還要比他矮上三公分,而且我枯瘦干黑的樣子在這個年頭很不時髦。他連說話都不愿取下嘴上的雪茄,時常甕聲甕氣、懶懶散散地向我們問話。女領(lǐng)班已經(jīng)站在柜臺后邊,其余兩個小姐忍受著寒冷,穿著薄薄的衣服,掛著小姐牌在那兒笑靨迎人。誰如果稍稍湊近一點柜臺,她們就立刻攏來,使用極為柔軟的聲氣與之講話。
畫廊除了擺滿一些紙硯筆墨和各種工藝品,再就是掛了一排排裝裱的書畫,它們的標(biāo)價分別為幾千元幾萬元;有的可怕極了,竟然標(biāo)出了幾百萬的高價。
我問:“這……也賣得出嗎?”
朋友笑笑:“畫廊只是一個門面,它們的銷售額連房租都平不了,更不用說日常開銷、店員工資,這些靠店面是絕對辦不到的?!?/p>
“那又靠什么?”
他感興趣地轉(zhuǎn)過臉,嘴里的雪茄煙一翹一翹。旁邊兩個女顧客盯著他的雪茄,一時竟凝了神。
“主要靠干別的,雜七雜八,比如說幫助某些人征集畫稿、辦畫展,再不就組織畫冊出版。當(dāng)然免不了也要拉一點贊助之類?!?/p>
顯而易見,這個畫廊也是一劑止痛藥。我希望朋友能很快從這種具體的工作中掙脫出來,我是說他不應(yīng)該放棄自己的繪畫事業(yè)。我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是不應(yīng)該被世俗潮流所埋沒的,因為上帝既賦予了他這份才華,也就給了他這個可能。他應(yīng)該有所覺悟,萬分珍惜。我的這個想法當(dāng)然過于古舊,但我仍然愿意堅持。
他吭吭哧哧,說他這么做完全是為了安頓一些人;還有,他想壓一壓自己的躁氣。本來他對經(jīng)商就沒有多少興趣,所以預(yù)計自己很快就能脫身。
畫廊很窄,可是在掛畫的幾道隔壁之后竟然還開拓了一個小小空間,擺了幾個沙發(fā),一個玻璃茶幾。我們幾個坐在那兒,小姐立刻調(diào)制了幾杯香噴噴的咖啡。真愜意。透過二樓窗子望去,又是飄飄落落的細(xì)碎雪花。我們對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雪已經(jīng)沒有指望了。朋友把墨鏡摘下,立刻露出了一張憔悴的臉,“都過去了,我現(xiàn)在對什么都不感興趣。我只關(guān)心自己那么一點……”
一點什么他并沒有說出。一點“愛情”嗎?也不能肯定。我現(xiàn)在有點替他人擔(dān)心了。我擔(dān)心在這種狀態(tài)下很難把一個店經(jīng)營好,因為在這種激烈的競爭中稍一不慎,就會落入一個陷阱。人世間到處都張著血盆大口,都恨不能把對手一口吞下肚里。而現(xiàn)在的他不僅不能集中精力去經(jīng)營一爿店,還要忍受另一種折磨。我暗自比較了一下身邊的朋友,他們的妻子,發(fā)現(xiàn)一個個都在痛苦之中,但深度和性質(zhì)卻又大為不同;相似的只是:她們都面對著一個失望的男人。這個時代啊,首先是把男人搞得沒有了希望,其次又送給女人一些無法忍受的痛苦。總而言之,新的一輪折磨開始了。
呷著咖啡,一時間大家交談的欲望都降低了。我感到奇怪的是現(xiàn)在竟然沒有一個地方可以避開什么,人人都像一只被追趕的野獸,只想著捂住傷口找一個地方歇息一下,可就是找不到。到處都在追逐和催逼,到處都在喊叫和流血。人這種動物正在相互圍殲。
他的最后一站
這樣的人無論在這個城市還是在別的地方都多得很。不少人實在熬夠了,就湊付大鼻子去了。大鼻子鼻孔很大,仰他們的鼻息當(dāng)然也不會那么好受。
他一走好像帶走了很多。我想著這個冷漠的細(xì)高個子、一個眼睛高度近視的朋友,會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獲得怎樣的靈感和生活的安慰?實在想不出。我只知道他的最后一站大約要去尋找蘭波,那個神秘的天才曾經(jīng)讓他驚訝不止,起因是一個家伙在他面前反復(fù)炫耀,這先是讓他厭惡,爾后是注意,再后來是入迷了。為了這個早熟的詩人,他甚至把許多時間花在學(xué)習(xí)法語上。蘭波早已成了法蘭西的光榮,這個人在1871年5月曾經(jīng)給中學(xué)時代的修辭老師寫過兩封信,其中寫道:“詩人應(yīng)該具有足以透視無限深處的慧眼,應(yīng)該擺脫個人人格的束縛,而成為永恒的代言人?!薄菚窃鯓拥囊浑p慧眼呢?據(jù)另一個詩人說,“他的眼睛則屬于那種令人不安的淺藍(lán)色……”當(dāng)我的朋友面對這雙淺藍(lán)色的眼睛時,又會想起什么?我的這個不再安分的朋友,過早地走進(jìn)了冷漠的朋友,你讓我又愛又恨!我一次次在內(nèi)心里告訴自己:我多么留戀我們往昔的友誼,可是,我今天已經(jīng)不再相信你。為什么?因為你傷害了我,并且還會繼續(xù)傷害我……我無法忍受來自你的任何中傷,不同于他人的是,你的中傷是如此深切、如此有力。在深夜,我一次次想從你辛辣逼人的譏諷中尋到一些有益的東西,但最后都失敗了。我現(xiàn)在還未能像你所預(yù)言的那樣:反省自己。
這會兒,我仿佛看到他在那片寒冷的土地上,在風(fēng)中搖搖晃晃往前走去的頎長身影,試著感受一個內(nèi)心荒涼者的全部不幸。他也足以讓人憐憫,我真的為他難過。對他來說,異國他鄉(xiāng)也是一種療救、一針止痛藥。如果我沒有想錯的話,那么他目前處于最清晰和最混亂的交錯期,一個最痛苦的時期。蘭波是一個天才,他病逝于馬賽時只有三十七歲。病逝前他在干什么?經(jīng)商,在埃塞俄比亞十年經(jīng)商。他的這一段經(jīng)歷終于被這個年頭里新生的惡棍們抓住了口實。一個家伙為了掩飾自己的無恥,一次又一次抬出蘭波的“十年經(jīng)商”。他這一手還真奏效,像塞一團(tuán)破布似的塞住了一個又一個大張的嘴巴。那家伙竟然處處自比蘭波。但我卻以為,能夠在十五歲吟唱出《奧菲莉婭》的少年,組成他人生的每一筆每一畫也未必都是神來之筆。我從來沒遇到一個人像身邊這個家伙一樣,一方面習(xí)慣于以大師自居,另一方面又一頭鉆入坑蒙拐騙的濁流,同時又可以一轉(zhuǎn)身那么惡毒和起勁地詛咒其他詩人……
秦王射鮫
秦始皇東巡時,一時興起,要到海上射殺大鮫。
號角吹起,衛(wèi)士們手持弓箭,簇?fù)硎蓟实巧蠘谴?。始皇站在最大的一只樓船上,率船隊駛出港灣。海上巨浪滔天,一群群紅翅黃脊的巨鮫噴水而行。船隊隨隆隆鼓聲一齊進(jìn)發(fā)。大鮫發(fā)出了昂昂之聲。浪涌更大了,大小樓船在浪涌里顛簸,那些從未乘過船的士兵嘔吐起來。始皇年邁,身體虛弱,卻未在這班武士面前露出半點恐懼。他手挽長弓,第一個射向大鮫。
所有弓弩手一齊拉響弓弦。箭鏃飛濺,殷紅的血立刻在水中漫開。
“好也!”始皇從未有過地歡欣,合掌大呼起來。
船隊在兩個近岸小島之間搜尋再三,沒有發(fā)現(xiàn)一條大鮫。接著船隊一直向東,直達(dá)芝罘。在芝罘灣,他們又射殺了一條大鮫,但沒有遇到窮兇極惡的鮫群。
船隊在海上畫了一個大弧,來到了成山頭。成山頭下風(fēng)高浪急,成群的紅翅巨鮫在戲水。始皇再次挽弓。箭鏃如雨點一般,群鮫或逃或亡,眨眼之間就消失在蒼茫之中。始皇哈哈大笑,命令船隊在成山頭靠岸,爾后準(zhǔn)備登車前去瑯琊。
就在船隊快要靠岸的時候,突然海中噴水連連,原來又是一群逼近的大鮫。左右紛紛挽弓射魚。這時鮫群中出現(xiàn)了一條黑色的大鮫,好像要為鮫魚復(fù)仇,直迎著樓船噴水,張開了血盆大口。它雖然吞不下樓船,可是掀起的波浪卻足以把樓船弄翻。所有的紅翅大鮫都隨它而來,即便是負(fù)傷的也緊緊相跟,奮力噴出一道道水柱。
正在樓船危急之時,始皇朝群鮫猛喝一聲:“大膽!”
所有弓弩手一齊向前。始皇奮力挽弓,箭鏃正中那條領(lǐng)頭黑鮫的脊背,血水涌出??墒沁@條黑鮫畢竟太大了,身子都不曾抖一下,剪動巨翅繼續(xù)向樓船沖來。它身后那些大大小小的鮫魚也奮力往前。
箭簇雨點一般射去,大黑鮫晃了兩下,白色肚腹緩緩翻轉(zhuǎn)……水浪漸漸平息下來。鮫群潛入深水,轉(zhuǎn)眼不見了。
始皇揮動寶劍,命船隊乘勝追擊。
這一天好不痛快。
登岸后有一場慶功宴。始皇與眾人對飲之時,突然覺得身上有些不適。他不愿把虛弱流露在一班文武面前,就用力掐住自己的手腕,直到掐出血來。他這個動作有寬袍大袖遮擋,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一旁侍立的小宦官見始皇的汗水從額角流下,就對左右使個眼色,盡早結(jié)束了這場歡宴。
大坑
咸陽。一場陰謀,一場殘酷的殺戮。受害者被談過了一千次,手無寸鐵的儒生。至于他們是怎么匯集到了秦國,倒有一番說辭。這些人差不多可以說成稷下學(xué)宮的余孽,一些西行的學(xué)子。照例有各種學(xué)派,從儒道法名直至陰陽縱橫,真可謂百家爭鳴。秦始皇完成了統(tǒng)一中國的霸業(yè),如此偉岸無雙,又怎么可以不廣納天下名士?在這一點上也必要具備遠(yuǎn)超齊國的氣魄。稷下學(xué)宮鼎盛期既有學(xué)人以千計,那么咸陽就可以數(shù)千計!秦始皇大悅,丞相李斯全力操辦,一時天下學(xué)士云集咸陽。有百家必有爭鳴,有名士必有大言。這些習(xí)慣于沐浴稷下之風(fēng)的學(xué)子還是那一套,什么“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秦始皇把一個粗字憋在心里,肚子都憋大了,終有一天會像炸雷一樣把這個字吐出來。
招集名士,倡導(dǎo)大言,在秦始皇來說,不過是一時興起,不過是面子工程,不過是玩玩。這些人動了真,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寶劍之鋒利。咔嚓,就這么簡單。
“有一些最厭惡的東西,你可知是什么?”秦始皇問李斯和趙高。
趙高不假思索地回道:“當(dāng)然是這群儒生?!?/p>
“不錯。不過你看怎么辦好?”
“怎么辦?殺了就是。”
秦始皇點頭,捋捋胡須,“怎么殺呀?”
“咔嚓咔嚓砍頭就是?!?/p>
“嗯。不過我還嫌麻煩;再說濺得血乎淋啦的也不吉利。我看嘛,不如挖一個大坑,一家伙埋上,又簡單又利落,干干凈凈怪省事兒的,你看怎么樣呢?”
“皇上到底非同凡響!英明??!就這么辦啦,早早辦了吧!”趙高說。
李斯令一群士兵連夜挖坑。這坑挖得可真大,那么大一群人挑燈夜戰(zhàn),不能不引起一些人的注意。有的儒生早就洞察秋毫,如今一看挖坑,心上咚咚跳。他們經(jīng)過一番琢磨,于是明白了大半,連夜串連起來,商量潛逃之事??上гS多大學(xué)士和博士們根本不當(dāng)一回事,嘲笑說:“挖坑埋人?這么大的坑?真是扯淡啦!那只能是埋垃圾的坑!”串聯(lián)者說:“是啊,皇上這樣的蠻物早把我們看成了垃圾!”
天亮了。一些儒生不見了,他們一夜之間逃離了咸陽。剩下的全部被押到了大坑前。
好沉寂的夜啊
捕捉潛逃的儒生,搜盡各種典籍,成為全國首辦之事。各郡縣大小官吏務(wù)必勤勉,四處張網(wǎng),不得使一人一書漏網(wǎng)。一時間面黃肌瘦胡須稀薄者、雙手無繭者、兩眼昏花者、指上有墨者,統(tǒng)統(tǒng)被拘。各色書簡一并收起,除了醫(yī)書、種瓜果豆莢的農(nóng)書、記載畜類交配放血的五牲大要,一律運到縣衙,然后打捆裝車運到焚化場。東方齊國是萬惡淵藪,秦始皇特命重兵防范,以刀戟相助文官捕役,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那些從咸陽急急東逃的儒生還沒有來得及歇一下腳,又得繼續(xù)往東。他們在海邊半島、萊夷縱深腹地藏匿下來。有的干脆駕船渡海去了周邊的幾個島嶼,等待秦兵大勢消退再返回來。
經(jīng)過幾年折騰,咸陽肅靜了一些。秦始皇嬴政一天看數(shù)車竹簡,密報文書,統(tǒng)攬全國輿情。他最放心不下的是逃去的那些儒生,不斷追問下邊官吏,一旦滋生苗頭立即稟報??墒谴笮」倮粢豢谝Фɑ噬贤R天,無遠(yuǎn)弗屆,那些逃離的儒生或投海自盡,或服毒自殺,或郁郁而終,或干脆嚇?biāo)?。總之海?nèi)莫不一色皇上意志,聲氣統(tǒng)一,哪里還有什么儒生學(xué)人哼哼呀呀。秦始皇十分得意之余也稍有不安,不信鐵帚一揮,天下就這么干凈。不過他相信有一點是肯定的,即那些大言誤國搖唇鼓舌之物畢竟銳減。這是一憾、一幸。憾者再沒有對手做這種智力游戲,幸者天下逆耳之聲從此消遁。余下事情就是與文武臣僚搞些名堂,修筑長城,吆喝宦官,大興土木,美女佳肴。秦王一度迷上了齊國音樂,試聽了幾次韶樂,目瞪口呆。這與秦國以前的音樂演奏真是天壤之別。那時最酣暢的演奏也不過是一群人將瓦罐敲打起來,然后再一齊拍著大腿……一個腿肉豐腴的家伙,一條干瘦的大腿,都可以拍打出異樣的聲音,成為樂場之寶。他還記得樂師急乎乎的吆喝:“快找老干腿子來也!快把那三套大瓦罐子扛了來!”這會兒想想,真是丟臉。嘿嘿,不過咱有三釵大齒槍,有悍兵鬼頭刀哩,這才是萬王之王,千美之美!瞧瞧吧,齊國再多的美酒、駿馬、麗女、絲綢、豪車,最后都流向了哪里?秦國嘛!有人敢嘲笑咱粗手大腳的西人?咱就是腳上沾滿了牛屎,一路打到中原,再踏上半島,站在他齊國華麗的羊毛地毯上。咱的老將軍憋得不耐煩,還在他媽的繡花大地毯上屙屎屙尿哩!齊國一干宮女還捂著嘴巴嫌臭嫌臟,以為西蠻嚇人,豈不知秦國大將軍的尿騷屎臭就是強(qiáng)悍一統(tǒng)的氣味!你們齊國的胭脂香氣撲鼻,結(jié)果就是掩不住西來的大騷!你們玩弄胭脂上癮,其不幸的結(jié)果就是給一車?yán)轿鬈谀抢锖煤媒o咱香著去,咱吃飽喝足要睡你哩……
秦始皇興極,懊喪襲來??人?,背疼,眼皮抬不起來。這不是好兆頭,而且沒法對付沒法阻止。這還了得,這是皇上應(yīng)該碰到的事情嗎?三軍浩蕩,竟對一連聲劇咳無可奈何,真是天下至悲之事?;噬辖辜敝邢氲搅艘粋€從東方浪跡到咸陽的方士。近來咸陽城內(nèi)都在傳說這個怪人,后來就出現(xiàn)在宮內(nèi)。對這事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其實是藏了一個心眼兒,就是方士那一套真的經(jīng)過了宮內(nèi)檢驗,也就可以親自試一試了。方士有一種長生助力之丹丸,久服或可長生。他本來還要待一些時日才傳問方士的丹丸之效,這一來有些等不及了。他讓宦官速速找來那個家伙,想不到第一眼即生出良好印象:臉色紅潤,雙目清澈,烏發(fā)如漆,手足具白。一開口則聲音朗朗,吐字清晰,述事辯理條縷分明,實在可喜。方士取出紅綠二色丹丸,先自服幾粒,又呈給皇上。
始皇連日服丹,眼見得身體輕盈,聲氣強(qiáng)壯,竟然一連看了三場演奏,與宮女調(diào)笑三日毫無倦意?!班脒?!這等方士實為寶物,多多益善!”他與方士連日交談,相見恨晚。方士言說東方海域遼闊,神仙出沒,三仙山曰瀛洲蓬萊方丈,即神仙長居之地。至于丹丸嘛,不過是近神仙而仿之,九牛一毛而已,真求長生,還得從長計議哩。一句句聽在心頭,連連稱道。方士說我自己不行啊,咱一個人身單力薄哩,我得回到東方找那一群老伙計哩。秦王當(dāng)然答應(yīng),發(fā)放了一大筆盤纏,又送了厚禮,派華車送方士啟程。
從此方士成為咸陽城內(nèi)的顯要賓客,宮中上下,貴族官宦,莫不吞食丹丸。方士先是聚眾煉丹,爾后又引皇上求仙齋戒。秦始皇一一試過,樂此不疲。這就有了東巡的念頭。先是發(fā)放巨資與方士,讓他們?nèi)牒G笙?,一連三年,年年如此??墒蓟适莻€急性子,方士們遲遲沒有辦好這件大事,終于讓其心存惱怒??伤€是稍稍忍了,只加快籌備第一次東巡。他要親眼看一看東方,看看他統(tǒng)治下的這塊膏壤,特別是齊國臨淄。從臨淄城再往東,一直到天涯海角。他要讓大海的浪花打濕雙腳。文武百官只說皇上英明蓋世,內(nèi)心里卻有說不出的畏懼,因為他們大多數(shù)一輩子也沒走這么遠(yuǎn)的路,生怕死在半途,尸骨不能還鄉(xiāng)。
皇上的車隊浩浩蕩蕩,一路東行。過臨淄,抵黃陲,去瑯琊。一路上不斷有方士來獻(xiàn)丹丸,紅紅綠綠各色各樣,他照例讓手下人先服。方士巧言令色已不能使他滿足,也高興不起來。因為連年來他不知耗費了多少資財,尋訪仙人之事仍是一句空言。這種無用之人和滿口大言,又讓他想到了平生最為厭惡之物:儒生。但他把一切都忍耐下來,只任浩浩車隊一路向前。車隊最后在瑯琊臺下徘徊不去,原因是有人暗中稟報,說是發(fā)生了一件驚天大事。始皇問什么事,下邊的人面有畏懼只不敢說,這使他怒氣沖天。最終落實了,原來是瑯琊臺下不久前發(fā)生了天上掉巨石的怪事,“巨石上寫了大字,說是,說是咱秦國要亡哩,天下要分、分哩!”稟報者一邊說,一邊尿了褲子。秦始皇不動聲色,只讓人領(lǐng)到巨石跟前。不錯,真有這樣的字樣?!斑@是天上掉下來的嗎?”他問。一旁的人都說是,肯定是了,皇上看地上砸出的深坑。
一連三天秦始皇閉門不出。第四天,他走出帳外,咳一聲說:“來人哪!速傳喚所有方士前來議事,共商出海求仙!”一個指令傳開,方士們紛紛前來。始皇讓他們住在帳子里等待,只說人數(shù)還差得多。這樣一直等了四天,方士們越聚越多,最后帳子都住不下了,只好席地坐在那兒。第五天一早,始皇讓李斯和趙高出門看看,讓幾個將軍按計劃行事。李斯和趙高都說差不多了,始皇于是步出大門,來到方士們跟前。始皇說:“你們今兒個來可能不太如意,朕沒帶來什么犒賞。我還要問出海尋仙之事辦得可好?”方士們七嘴八舌議論,盡是困難。始皇突然一聲厲喝:“你們這些奸猾儒生,扮作方士欺騙朕,死到臨頭還想巧辯。來人?。 痹捯魟偮?,颶風(fēng)響雷一樣一陣大聲,無數(shù)兵戈圍個水泄不通??硽㈤_始。哭號,奔突,圍堵,咒罵。大雨嘩嘩降下。紅色的水流像河一樣,一直沖出數(shù)十里,匯入溪流,往南,入海。
好沉寂的夜??!四周再無一點聲響,沒有風(fēng),沒有海浪聲,也沒有了鳥鳴。始皇在帳中睡下,一連三天不愿起床。
又是一個黎明,宦官突然悄聲進(jìn)來,在始皇的耳邊說:“陛下,又有一個方士從更東邊來了……”始皇翻身坐起:“什么?他就不怕死嗎?”
“他說要面見陛下有要事相報……”
“他就不怕死嗎?他是誰?”
小宦官一直低著頭,這時抬起來:“他報了姓名,他叫‘徐?!?!”
禮數(shù)周全
他不停地眨眼,敘說著一件鄉(xiāng)間奇聞:“告訴你一件不遠(yuǎn)不近的事吧,就是前年,那天我和俺師父剛剛睡下,有人就搖著小鈴兒來了,丁零零,丁零零。我舉著手燈去開門,見一個胡子長長的瘦子兩腿交絆著走過來,遠(yuǎn)遠(yuǎn)地就施禮。我當(dāng)時還不知道這是一個什么野物閃化的,只覺得這人真是多禮。其實野物的禮數(shù)一般都比人周全。你猜為什么?就因為它們與人打交道的時間早在上幾代了,它們使用和記住的都是老禮數(shù),咱們現(xiàn)在早就不用了。那會兒瘦子一邊施禮一邊走過來,說他家里有人害病,想請俺的神醫(yī)師父過去一趟……因為天太晚了我不放心,就陪老人一起去了。剛出門就見后面抬過來一頂轎子,心里一愣:老天爺啊,這年頭誰還坐這東西啊。我剛要說什么,師父早一偏腿坐上去了。我和瘦子跟在轎子旁邊走。大約走了十來里路,穿過一片樹林、翻過兩道沙崗,進(jìn)了一個獨門獨戶的小院。院里是幾個小人兒在忙碌,有的扛著柴捆往廂房里去,有的在打掃什么,見了我們趕緊讓路。瘦子引我們進(jìn)了正屋,到了東間,見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小男人蜷在床上,怪可憐的。俺師父給他診了,開了藥方,細(xì)細(xì)囑過了服藥等事項,就告辭了。出門時還是那個瘦子陪著,俺師父又坐上了那頂小轎子。臨走時主人給了一只大豬頭,算是謝禮。轎子把我們送回,瘦子也走了,我低頭再看那只豬頭,一下子愣住了!你猜怎么?原來它突然變成了這么小,分明是一只雞頭……”
我一愣,笑了。
他仍舊嚴(yán)肅:“可俺師父一點都不驚奇。原來他一上轎子那會兒就覺得不對勁兒。老人家把雞頭喂了貓,說這是荒灘上的一大窩黃鼬精,它們實在沒什么好送人的東西,就把一只雞頭變成了這樣,也算得上禮數(shù)周全了 ……”
被它縛住的獵物
這可能是全國最早接觸電腦的那一撥,許多年過去之后,他成了一個被微電腦技術(shù)徹底異化的生命:整個人越來越瘦,鏡片后面的眼睛尖亮專注,但移動眼球的速度卻明顯減緩了。那本來就瘦削干練的身體,這會兒像被抽空了汁水,變得堅硬而頎長;他的動作比過去顯得更為機(jī)械,也更為簡潔。我面對著他,常常閃過這樣的錯覺:這家伙就是一個偽裝了的機(jī)器人,周身的復(fù)雜電路都被很好地遮裹了。眼球是有高度分辨能力的攝像頭,腦殼里則包藏了密密麻麻的電路板……他對人的情感真摯而深沉,幾乎不會改變。他對人的熱情幾近恒溫。我卻因此而更加喜歡他,有時甚至是依賴他。我不得不依賴于他超人的判斷力,服從他在生活中所表現(xiàn)出的強(qiáng)大的邏輯力量。因此我常常聽從他的勸說——他說不遠(yuǎn)的將來必會是一個數(shù)字的世界。我相信,但弄不太懂。我相信,并在他的指導(dǎo)和力促下不失時機(jī)地購買了不止一臺個人電腦,而且所有的軟硬件設(shè)備緊跟潮流,不斷“升級”。
這就開始了差不多可以稱之為美好的、充滿享受的過程。我是這個城市里第一批領(lǐng)略那種巨大神奇的人。在他的指導(dǎo)下,我?guī)缀醢炎约憾嗄陙矸e下的全部資料、全部記錄文字都存入了那個碩大無邊的瀚海——電腦硬盤之中。而且更大的樂趣還在后邊:我可以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漫游,忘記一切。網(wǎng)上沖浪通宵達(dá)旦,樂此不疲。這是一種可怕的沉浸,一場與死亡賽跑的游戲方式。我的腦海成了一片死海,一個鹽度極高的不沉之海。往昔的聲色犬馬已經(jīng)不算什么,因為這里不光有毒菌和玫瑰,還有迷魂曲和仙樂勾兌而成的精神雞尾酒。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差不多已經(jīng)忘記了一直糾扯在腦海里的那一切:往昔,故事,創(chuàng)傷與痛苦……我深深地沉浸在一個嶄新的世界中,鍵盤,鼠標(biāo),耳麥,蔚藍(lán)的屏幕和倏然跳出的圖文,這一切讓人超越痛楚、超越倦怠。在一年多的時間中,我由于徹夜沉湎,走入化境,雙目如鈴且手足無措。任何問題密友都可以幫我解決,一切化險為夷。他指點我怎樣進(jìn)入和走出,怎樣繞過一些可惡的阻障,怎樣閉著眼睛在一個瘋魔的世界里號唱和泣哭。我對朋友說:“不對了,我的手簡直不能閑下來,你看我的手總是敲擊,沒有鍵盤和鼠標(biāo)也是如此。”他那時已經(jīng)開始了焦慮,并不回答,好像這在他看來并不是一個迫近的問題。我總在煩惱和驚喜中來復(fù)往返,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地溜掉了。
而他的焦慮也與日俱增。他與我不同,他的擔(dān)心、他的念念不忘,恰是一些離我們非常遙遠(yuǎn)的東西。一開始他的訴說在我聽來有點可笑,有點杞人憂天,但越到后來,越是被拽到了他的焦慮之中。這是多多少少有些悲哀和無奈的事情,我心里非常明白。
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跟上”的世界,一張巨大無邊的網(wǎng),你想這意味著什么!他皺著眉頭:“你想這意味著什么?!”
我不知道……是的,如今我們都是這張大網(wǎng)上的一個結(jié)點,同時又是一個被它縛住的獵物。
責(zé)任編輯 郝萬民